序：草木何求

沈勝衣

有幸與戴蓉結為筆友，竟已疏疏密密地通了二十多年的手寫信?；米兎驳娜耸?，漫長倏忽的歲月，能維系這般靜定的古典友道，大概因為彼此都是“植物型人格”，才會有如此“植物型交往”吧。

確實，戴君那些漂亮得像隨筆小品的書簡，經(jīng)常出現(xiàn)植物的內(nèi)容。最初的難忘印象，是“梔子花與水仙”：

她曾在一封夏天的信中談對人生的感受，最后寫：“……宿命是有的，等著各人去聆聽，把它演變成一個個的故事，生生不息。梔子花開了，一大朵，養(yǎng)在藍花清水小碟子中，賞心悅目?！庇衷谝环舛斓男胖兄v新年的情景：“父母是門神，戀人是暖爐，案頭的水仙是老張……”真是太好的意象和貼切的比擬。此后她還多次談過這兩種花，特別是一再寫：梔子潔白過馥郁過之后速速烈性地萎成了鐵銹色，就如成長的歷程，但同時也是造物憫人：因為那是上天提醒人要放手。

更深刻的印象是一封春天的信，談“萬事終需搖落”的生活，結尾是這樣的：“……很多事情從此明白。一日走過花店，看見熾烈的向日葵，心想這是真的假的？想著想著人已走遠，留她每日在心中鮮活地開?！边@話帶來的震動與啟發(fā)，讓我回味不已，這當然不只是對花，而是對生命的態(tài)度了。我曾將此寫入自己的向日葵篇章，并借用了最后一語做標題。

后來，她還有這樣的直白：“我常常是冷眼看人世的，對千姿百態(tài)不多言的植物卻心儀。”又有這樣的低回：“日子太平，看別人的熱鬧紛繁，很有趣，可是無心參與?？粗氐脑絹碓缴倭?，沒有什么，比得上閑暇，沉思默想的時光。誠如你所說，怎樣的人生都是虛度；那么，靜靜地坐一坐就算純粹的消遣。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長啊，偶爾觸到一點知心的東西，是放焰火那一瞬的亮，一朵花輕吻夜空?！?/p>

種種錦心繡口，受用不盡。又比如從她的來信，我才知道和記住了“我欲四時攜酒來，莫教一日花不開”等古人佳句。再比如她的花箋時時記寫上海、泉州、日本等等地方所見所歷的花事，最近的一封，還附來了西班牙原野上的桃金娘畫明信片。

這種“植物型情感”積累既深，那些私下的好花好話自宜化為正式文章，讓更多讀者可以賞味，遂有了這本專集《草木本心》。書名出自《唐詩三百首》的第一首、張九齡《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對這首詩，戴君早已結緣，向來在意，恒常在心，多次抄錄過，最早是1991年12月的來信，就于記抒生命的心情時像夾注般出現(xiàn)了。到2006年6月，她因聽我說那一年集中讀唐詩，而正巧見報紙上陳鵬舉的《偶注唐詩》專欄，開欄首篇談的便是這《感遇》，她在來信中引了陳氏的評語：“寫的是一雙老眼看過了許多煙云浮夢之后的感想?！比缓笳f她年輕時就那么喜歡此詩，“可見我一顆老心”。

所謂老心老眼看透煙云，源于《感遇》組詩并非虛空抒懷，而是來自切實的經(jīng)歷背景：張九齡乃開盛唐風氣的詩家，同時亦為初唐著名的賢相，是洞察奸佞野心、敢于直言諫上的正派之士，該詩即寫于他被權臣排擠、貶官外放期間。我平時欣賞這位吾粵老張的三、四句，那種清新無言的自然大美；因戴君的導引，才細品全詩，特別是后幾句的深沉感喟。金性堯的《唐詩三百首新注》有很好的解釋：詩最后的“美人”，指的是那位聞風而至欲采蘭桂的“林棲者”，張九齡“意謂自己本懷不求虛榮的志趣，希望不要來摧折他的本心”?！霸娭幸幻姹磉_了恬淡從容的襟懷，但憂讒懼禍的心情也隱然可見”。

這么讀來，全詩的畫面感和畫外音都浮現(xiàn)了：前半部分，一派草木欣然的好景，蘭葉紛披、桂花皎潔，春去秋來綿延著靜美的生機；然后有人出現(xiàn)在此本不含雜質的場景中，這可不是“林棲者”“美人”字面意思的正面形象，而是驚擾了花草的清幽、打破了這個植物小天地的違和者；這才有了詩人“草木有本心”的感慨，指出蘭桂自有優(yōu)雅芳香的本質天性，并不需要被折采去取悅人的，為何不讓它們繼續(xù)保持這份自在自由。——全詩思深力遒，高邁而神秀，醇正而沉郁，遺世獨立中是一種不失平和的風骨，確實當?shù)闷稹短圃娙偈住返拈_卷之篇。

重溫此詩，聯(lián)想到大如人之心性與現(xiàn)實的關系，小如近日驚聞另一個老朋友的遭際，足為塵世浮生一嘆。然而，人間本就難覓永遠安寧、無所外求的桃花源，被不同形勢多多少少地摧折，原是幾乎必然的命運。面對外界的侵擾，還是要恬淡從容地，以不同形式多多少少地葆有自己的本心，就像我們始終看重的那兩句：“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庇米陨淼纳L去令春秋變成美好的時節(jié)。這一點，植物是人學習的榜樣。

草木無求，我們又于草木何求，無非或是相對一笑賞心悅目，或是不管塵世的真真假假，只留在心中鮮活地開。戴君還曾在來信評說我的植物文章時謂：“雖說是草木有本心，不求人折，但草木有情，當會明了你一番憐惜之意?！边@也是我要轉送回給她此書的。

2017年5月下旬，小滿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