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蒙古包

我家兩條狗跟著我媽一起，在葵花地邊吃了小半年的素。

丑丑最愛油麥菜，賽虎最愛胡蘿卜。

它倆的共同所愛是雞食，整天和雞搶得雞飛狗跳。——真的是“雞飛狗跳”！

但雞食有什么好吃的呢？無非是粗麥麩拌玉米碴，再加點(diǎn)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從簡，其他一切都只能將就。

然而說起來，這片萬畝葵花地上所有的種植戶里，我家算是最不將就的。

當(dāng)初決定種地時，想到此處離我們村還有一百多公里，來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媽便把整個家都搬進(jìn)了荒野中。

包括雞和兔子，包括丑丑和賽虎。

想到地邊就是水渠，出發(fā)時她還特意添置了十只鴨子兩只鵝。

結(jié)果失算了，那條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

于是我們的鴨子和鵝整個夏天灰頭土臉，毫無尊嚴(yán)。

她在葵花地邊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帳外，賽虎睡帳內(nèi)。

一有動靜，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嚇，賽虎在室內(nèi)兇猛助威。那陣勢，好像我家養(yǎng)了二十條狗。

若真有異常狀況，丑丑對直沖上去拼命，賽虎躲在門后繼續(xù)吶喊助威。直到丑丑擺平了狀況，它才跑出去惡狠狠地看一眼。

所謂“狀況”，一是發(fā)現(xiàn)了鵝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訪。

來人只會是附近種地的農(nóng)人，前來商議今年輪流用水的時間段，或討論授粉時節(jié)集體雇傭蜜蜂事宜，或發(fā)現(xiàn)了新的病蟲害，來遞個消息，注意預(yù)防。

或是來借工具。附近所有的農(nóng)戶里，就我家工具種類最齊全。要鋸子有鋸子，要斧頭有斧頭。幾乎可應(yīng)付一切意外情況。

除此之外，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桌子有桌子，要凳子有凳子。甚至還有幾大盆綠植……

我媽把盆栽帶到地頭的理由是：“眼看著就快要開花了?！?/p>

而別的種植戶呢，一家人就一卷鋪蓋一只鍋。隨時準(zhǔn)備撤。

每一個到訪我們蒙古包的人，說正事之前總會嘖嘖稱嘆一番，最后說：“再壘一圈圍墻，你們這日子可以過到2020年?！?/p>

對了，還有人前來買雞。我媽不賣。說：“就這幾只雞，賣了就沒有了。”

對方奇怪地說：“那你養(yǎng)它干嘛？”

這個問題好難。我媽吱唔不能答。

總之，以上種種來客，一個星期頂多只有一撥。

眼下這塊耕地大約一萬多畝，被十幾戶人家分片承包。

承包者各自守著各自的土地散居，彼此間離得較遠(yuǎn)。

除了我家，別人家都住在地底——在大地上挖個坑，蓋個頂。所謂“地窩子”。

于是，在葵花還沒有出芽的時節(jié)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張望，天空如蓋，大地四面舒展，空無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這片大地上唯一堅定的隆起。

隨著葵花一天天抽枝發(fā)葉，漸漸旺壯，我們的蒙古包便在綠色的海洋中隨波蕩漾。

直到葵花長得越發(fā)濃茂喧囂，花盤金光四射，我們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實(shí)我家第一年種地時，住的也是地窩子。我媽嫌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資兩千塊錢買了這頂蒙古包。

唉，我家地種得最少，災(zāi)情最慘，日子還過得最體面。

雞窩——一只半人多高的蒙著鐵絲網(wǎng)的木頭籠子——緊挨著蒙古包，是我家第二體面的建筑。

兔舍次之，它們的籠子僅以木條釘成，不過同樣又大又寬敞。

鴨和鵝沒有籠。我媽用破爛家什圍了一小塊空地，它們就直接臥在地上過夜。它們穿著羽絨服，不怕冷。

每天清晨，鮮艷的朝陽從地平線拱起，公雞跳到雞籠頂上莊嚴(yán)打鳴，通宵迷路的兔子便循著雞鳴聲從荒野深處往家趕。

很快，鴨子們心有所感，也跟著大呼小叫嘎嘎不止。

家的氣息越來越清晰，兔子的腳步便越來越急切。

被吵醒的我媽打著哈欠跨出家門，看到兔子們安靜地臥在籠里，一個也不少，眼睛更紅了。

兔子為什么會迷路呢？我媽說，因?yàn)樗鼈€兒矮，走著走著，一扭頭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賽虎的話，看不清遠(yuǎn)處的東西，便前肢離地站起來，高瞻遠(yuǎn)矚。而且它還能站很久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夠直立行走。

丑丑不會站。不過也不用站，它是條威猛高大的牧羊犬，本來就具有身高優(yōu)勢。遠(yuǎn)方地平線上一點(diǎn)點(diǎn)小動靜都逃不過它的眼睛。

雞雖然也矮，但人家從來不迷路?；囊爸虚e庭信步，優(yōu)哉游哉。太陽西斜，光線微微變化，便準(zhǔn)時回家。

我覺得雞認(rèn)路才不靠什么標(biāo)志，也不靠記性。人家靠的是靈感。

我從沒見哪只雞回家之前先東張西望一番。

鴨子們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丟。整天大驚小怪的，走到哪兒嚷嚷到哪兒。你呼我應(yīng)，聲勢浩大。

黃昏時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媽結(jié)束了地里的活，開始忙家里的活。

她端起雞食盆走出蒙古包，雞們歡呼著哄搶上前，在她腳下擠作一團(tuán)。

她放穩(wěn)了雞食盆，扣上沉重的錐形鐵條罩（魯迅提過的“狗氣煞”，我管它叫“賽虎氣煞”），一邊自言自語：“養(yǎng)雞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圖個看著高興！”

于是雞們便努力下蛋，以報不殺之恩。

蛋煮熟了給狗們打牙祭。狗們干起保安工作來更加盡職盡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