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那溫柔不變的情感

◎文／馬　凌

老先生站了起來，手有些微顫地給妻子圍上圍巾；圍好了，又左右端詳一番，再拉拉正，認(rèn)真體貼如給新娘整理婚紗的新郎。

我是在電影開始的時候才注意到前排那對老夫婦的。

上映的片子是《溫柔的憐憫》，雖然例行要放的幻燈片已經(jīng)打了出來，仍有好多人拿著話梅飲料之類出出進(jìn)進(jìn)。當(dāng)我聽到那個女孩兒的聲音時，并沒有感到特別，她說：“您的票是31號嗎？”

這家電影院的座位29號和30號之間隔著過道，如果一對戀人被過道隔成牛郎織女，那就真是不走運了。我感到特別的是我所聽到的回答，一個蒼老的女聲很慢很優(yōu)雅地響起：“真是對不起呀同志，我們年紀(jì)大了，來一次不太容易，我們想坐在一起，能不能和您換一下，那邊，29號？”——我這才注意到前排坐著的是一對老夫婦，在微光的映照下，他們的頭發(fā)已如雪一般銀白。當(dāng)老先生側(cè)過身時，我看見他老式西服的胸袋中竟還赫然插著一枝鮮花。

也許，對于這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今天是一個紀(jì)念日。從衣箱底下翻出舊日的西裝，再從精心培植的盆景上剪下一朵馥郁的花，是為了莊嚴(yán)地走回昨天。也許，今天只是最普通的一天，他們互相攙扶著，冒著霏霏的雨雪，只是為了避開兒孫的眼睛，兩個人坐在電影院中重新體味兩人世界的溫馨。而無論如何，對于他們，共同來看電影無疑是一次不平凡的經(jīng)歷。

女孩兒笑著說了聲“好的”，坐到了通道的那側(cè)。老先生看著她入座，附在老婦人耳邊說了句什么，兩個人便很放心地坐好了。坐得那樣灑脫，我甚至可以肯定老婦人的手一定是握在老先生手中的。此刻，片名已經(jīng)打了出來，麥克在汽車旅館里酗酒的鏡頭出現(xiàn)了。

等到影片中的麥克抱著吉他唱起第一首歌的時候，一個捧了大堆零食的英俊青年走了過來。我注意到坐在29號的女孩兒伸手拉住了他，輕輕說了句話。青年向老夫婦這邊望了一眼，就把食品堆在她膝上，相當(dāng)自然地吻了她一下，然后從容地走了過去——明顯的一對美麗可愛的情侶。

老夫婦沒有覺察，他們親密地靠在一起，凝視著銀幕。

銀幕上開始出現(xiàn)美國西部的田野。在高遠(yuǎn)的藍(lán)天和一望無際的荒野之間，男女主人公正在耕種著一小塊園地。

男主人公問：“想結(jié)婚嗎？”

女主人公答：“想啊。”

又問：“嫁給我行嗎？”

答：“行啊?！?/p>

感動于這樣平淡無華之后的人情之純、之真、之美，前排的老先生也不時和老婦人做著簡短的交談：“他們在種菜?！崩舷壬f。

“是么。什么菜？”

“還不知道。”

“……”

“那兒有一棵樹?！?/p>

“什么樹？”

“和咱家過去院子里的那一棵差不多?！?/p>

這樣表面看來平淡至極的語言，突然有了另一種意義，像是在提醒著什么，提醒著一起去分享每一點悲喜、每一點自然、每一點回憶。

電影院里很靜。老夫婦大概是因為耳背，聲音很大，不過并不惹人討厭。這絮絮的對話帶給人一種不能不沉默的溫柔心情。

銀幕上，麥克在唱著一首深情的歌。

麥克的前妻辱罵他，不讓他見女兒。

麥克重整旗鼓演唱成功了……

麥克雖然不再擁有往日的榮耀、金錢、豪華的住宅和女兒，但是他有了更好的——家、溫柔的情感、一小塊菜地。

我聽見老先生在對老婦人說：“那兒有一小塊菜園，只有五六壟，還有個稻草人，穿著……女主人的破衣服，戴著男主人的破帽子，它的姿勢就像是馬上要飛到天上似的。”

老婦人說：“那有多美啊，一小塊菜地，還有個稻草人……我要是看得見就好了。”

老先生很急切地說：“你看不見，但我能看見……現(xiàn)在，麥克停下了?！?/p>

一瞬間，我恍然大悟：原來，老婦人是個盲人！難怪老先生要這樣一刻不停地解說，難怪兩人的頭要靠得這么近！是怎樣的一種力量使他們廝守著來“看”這樣的一場生生世世的電影！

銀幕上的麥克說：“我從來就不相信有幸福這種東西?！?/p>

麥克，你錯了，幸福不是功名利祿廣廈肥田，幸福是那溫柔不變的情感。你其實正是活在幸福之中的啊，就在那樣的陽光和土地上，就在斜斜舉著一根樹枝的稻草人被風(fēng)吹起衣衫的瞬間，上帝溫柔的憐憫已悄然降臨。

燈亮了，燈亮的時候我已是淚眼朦朧。

老先生站了起來，手有些微顫地給妻子圍上圍巾；圍好了，又左右端詳一番，再拉拉正，認(rèn)真體貼如給新娘整理婚紗的新郎。

老婦人把手放進(jìn)丈夫的手中，安然地隨著他向外走。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安然地踏在紅地毯上的吧。

那對美麗的情侶緊隨其后，女孩兒的手握在男青年手中。是出于默契吧，兩人忽然相視一笑。

還有誰能說，這世上沒有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