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天與地都不存在的極致黑暗里，有一束光落下，細(xì)碎的氣泡浮上來，那氣泡反射著光，一點點浮起來，然后“啪”的一聲碎裂。

很安靜，水里沒有漣漪，氣泡上升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辨。

我在墜落，黑發(fā)張牙舞爪地飄在水里，像濃密的水草，生生不息地盤繞、生長。

更多的氣泡自黑暗的水底浮上來。

有人沉在水底，氣泡從我的嘴邊溢出來，混入深水中浮上來的那些氣泡中，一同往上飄。

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我的大腦也無法思考，就像是一粒碎石沉入水中，不斷地下沉、下沉。

在水底，有個人臉朝上地浮著。

他穿著奶白色的襯衫，閉著眼睛，那細(xì)小的氣泡就是從他嘴邊溢出去的。

我伸手想要觸碰他的臉，可是明明近在咫尺，我卻怎么也抓不住他。我的心中有些焦急，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催促我，催促我抓住他。

我努力地往下潛，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我?guī)缀跄芘龅剿恕?/p>

然而就在這時，原本閉著眼睛的少年，忽然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深邃的眼眸，黑得無法反射出一點點光亮，他在看著我。

“宮旭！”我張嘴喊他。我的手碰到了他的襯衫，他身下黑暗的水里猛然掀起一陣水花，白亮的水花驟然將他吞沒。

他在不斷地下墜，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他始終在看著我。

“宮旭！”我想喊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可是指尖只能劃過他下墜時涌上來的水流。

大量的水灌進(jìn)我的口鼻，一種窒息的感覺頃刻間將我吞沒了。

“宮旭！”我大叫著從這場讓人心急如焚的噩夢中驚醒，滿頭滿臉都是汗，胃里翻涌不息。

我掀開被子下了床，走進(jìn)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邊一陣干嘔。

那個噩夢抽走了我身體里的全部力氣，我坐在梳妝臺和馬桶的中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有某種情緒在身體里橫沖直撞，那種巨大的恐懼從夢中涌到夢外，我渾身都在顫抖，心里仿佛破了一個大洞，稍微一呼吸就痛得直冒冷汗。

“拾雨，拾雨？”門外傳來媽媽焦急的呼喊聲，她在敲門，用力地敲門。

我想回應(yīng)她，我想說沒關(guān)系，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很快就會好的。

我想說“媽媽，你回去休息吧，不要管我，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好”。

可是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嗓子里像是堵著一塊石頭，讓我都快喘不過氣來。

“拾雨?！?/p>

門外響起鑰匙插進(jìn)門鎖的聲音。

“咔噠——”

門開了，媽媽急急地跑進(jìn)來：“拾雨，拾雨，你怎么樣？”

我努力地想要對她擠出一絲微笑，可這個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

媽媽急忙打開我床頭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瓶藥，又倒了一杯溫水走過來，扶著我，讓我吃下一顆藥丸。

“拾雨，又做噩夢了嗎？”媽媽輕聲問。

我深呼吸了幾下，努力平息心里翻涌不息的情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一直擁著我，她仿佛在撫慰一個嬰兒一般，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

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那種窒息感終于消失了，我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對不起，媽媽，讓你擔(dān)心了，我沒事?！蔽冶傅貙寢屨f道，“媽媽，你回去睡覺吧?！?/p>

“沒事，媽媽陪著你?！眿寢屝Φ煤軠嘏?，眼神有些小心翼翼，就好像我是碰也不能碰的瓷娃娃一樣，“媽媽在這兒，你不要害怕?！?/p>

“我真的沒事兒了。媽媽，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脆弱?！蔽覍λα诵Γf，“我洗個澡也睡覺了?！?/p>

“可是……”媽媽有些擔(dān)心，她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待著。

“相信我，媽媽?！蔽液苷嬲\地看著媽媽的眼睛，想讓她感受到我的心情。

“嗯，那你洗完澡就早點睡覺，要是還覺得害怕，就喊我。”媽媽囑咐道。

我點了點頭，她這才走出我的房間。

媽媽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最后消失不見，四周又恢復(fù)了安靜。

我從地上爬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之前在我腦海中橫沖直撞的小怪獸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我走到窗戶邊，推開窗戶望出去。滿天星星閃耀，我仰著頭看著它們。

人們總說，逝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那么，宮旭，你會變成哪一顆呢？

那個叫我窒息的噩夢，其實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夢到了。

我害怕那個夢，又期待那個夢。不管怎么樣，至少我見到了他。這是我唯一能見到他的方式。

“你在那邊，還好嗎？”我呢喃了一句，“我真的很想你?。　?/p>

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在心情重新變得憂郁之前，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宮旭的事。

我記得，醫(yī)生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他說，夏拾雨，你要學(xué)會克制。

他說得沒錯，克制，是我必須要學(xué)會的。這樣我才能不讓自己一直沉湎于宮旭離去的陰影中，這樣我才能讓自己不困死在無邊的回憶里。

我必須往前走，我有不得不往前走的理由。

我拿著一套干凈的睡衣走進(jìn)浴室，擰開花灑的開關(guān)，溫?zé)岬乃ㄗ灶^頂灑落。

有一段時間，我害怕一切和水有關(guān)的東西，尤其是像現(xiàn)在這樣洗澡。

水從頭頂落下，我就會心慌不已，那會讓我想起那場噩夢，想起那種被水淹沒、近乎窒息的恐懼。

我討厭那種感覺。

到現(xiàn)在，只要碰到水，我仍然會覺得很討厭。

關(guān)掉開關(guān)，用干毛巾擦掉身上的水，換上干凈的睡衣，我重新回到了房間。

現(xiàn)在才凌晨兩點，距離天亮還早。我的大腦異常清醒，甚至有點興奮。很多支離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徘徊，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法睡著。

我從柜子里翻出藥瓶，剛剛媽媽給我吃了一粒藥，我擰開瓶蓋，決定再吃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