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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花塢

杭州:煙柳畫橋中的寫意時光 作者:孫曄 著


閑話花塢

余小可

當你把西湖上的靈隱、虎跑、六橋三竺、九溪十八澗,以及那些什么山什么洞都走遍了的時候,想另外找一個地方換換口味;但又不愿花大錢老遠地去天目、雁蕩、上方巖,那我可以介紹你一個好去處,就是花塢。由湖濱搭坐六路公共汽車直達,要不到一刻鐘時間,只花二毛八一位,便可至這地擅幽邃奧僻的地方了,真是再經(jīng)濟也沒有。

花塢,在金魚井過去,楊家牌樓不到,那個叫作開化涼亭的右首一條狹弄一直進,便是。

這里面,全是庵。徐甲著《花塢總紀》,說是:“內(nèi)之誅茆安稗者,約二十有四(見《西溪志》)”;明開和尚序《流禾旦覺》里說:“歷三十一蘭若”;《西溪聯(lián)吟》吳祖枚詩又說:“三十五庵遙掩映”。鄉(xiāng)人傳說花塢全盛時代,有“三十六庵,七十二茅蓬”。這話未免跡近夸大,但此興彼替,確不容易確定哪一個說的是對,何況各人的時間性又不相同。至于今日,據(jù)筆者調查所得,花塢除塢口有幾家羅周等姓住家的不計外,里面大大小小連正在立柱上梁興工建筑的一起在內(nèi),共有庵凡三十又三。不過這三十三庵內(nèi),還雜有幾家私人住宅、富民別墅之類。富民別墅、私人住宅與庵,在別處是迥不相同,很容易分辨出來;可是擺在花塢之內(nèi),富民別墅、私人住宅里面固然有著和尚尼姑以及帶發(fā)修行的善男信女等作點綴,而普通的庵,大都與私人住宅、富民別墅有很多相仿佛之處。所以,只能混作一談,籠統(tǒng)地名之曰“庵”。

花塢東西二山,幾乎全給庵占著,“僧房處處”,所謂“若點髻螺,贅附山脊,多可摘取”是也?,F(xiàn)在將順著進去的路徑,介紹一下。

花塢多古庵,可是新興的也不少。在入口走不上百步之遙,西首那個髻珠峰前,就有個“般若精舍”,是滿靜和尚募化建筑起來的。滿靜,四川成都人,據(jù)說是“幼穎悟,喜經(jīng)懺,人咸謂其懷舍利而入世者”。所以十六歲上就在峨眉山善藏寺出了家,朝過九華、五臺、普陀諸名山,民十二,到了杭州,看中了花塢是個好地方,先住在梅溪庵,背著韋陀,敲大木魚去四方募化?!斑h來和尚念好經(jīng)”,何況來自峨眉佛地的蜀僧,于是,有錢的便爭著出錢概任護法。民十四,就在這髻珠峰下古梅庵舊址起了個般若茅蓬,又數(shù)年,積錢更多,三年前,這茅蓬竟是一變而為今日之精舍了。

精舍雖不怎樣精致,可是在這萬繡叢中,也頗得雅趣。滿靜這幾天正在“坐關”,有人去,他把那個壁間小門打開,從圓窟窿口露出須發(fā)虬張的面孔和你作談。

在般若精舍對過,有個“慕禪精舍”,正在興工起造。據(jù)說是盛宣懷的媳婦給她親生母親作晚年休養(yǎng)之所的。有錢人家,自然氣概不凡:高大墻圍,漆得光滑的地板,彈簧門,抽水馬桶,廚房里又是洋灶頭電爐之類。雖然“精舍”大部分沒有完工,可是有了上面幾件,也可想象得到將來落成以后是怎樣的“美輪美奐”“侈麗矞皇”了。

從這兒一直上南,老竹參天,長松蔽日,花塢的好處,就在這竹與松。人在這松風竹影中,真是“衣袂盡綠”“毛骨為清”,忘卻塵寰,而悠然有出世之想了。

“天泉庵”在西山,門前籬垣如帶,庵后雨珠萬斛自高崖而點滴下降,若天注然,所以叫作“天泉”,即所謂“花塢第一泉”。這庵最古,建自何代,已不可考。只知道清初有凈空和尚發(fā)起重修??墒堑娇滴跄觊g,不知怎么一來,又“廢為山家地矣”!當時有人吊以詩,曰:“未曾遭劫火,底事早成灰?瓦石亦無跡,哪復有蒼苔?留得萬斛泉,有心人再來?!惫挥行娜嗽賮恚裉烊钟只謴团f觀,只是窮了一點。庵里有位叫“牛師”的湖北和尚,常對人說這樣滿有風趣含有感慨的話:“別家的庵,有那錢無這泉;我家的庵,有這泉無那錢,天也太不全人了!”

那在高崖有如“杰然獅踞”的“定慧庵”,甃石如籬,門前有可三抱大的喬木;到此小坐,如墮綠云,真是個清涼世界!這庵為瑞光老宿掩關處,逝世后,荼毗堅固珠無算,牙齒不壞,其嗣達源相繼焚修,遺風不墜。可是現(xiàn)在門有垂蛛,荒涼不堪;僅一聾耳的燒飯老佛婆了。

從定慧庵折下,沿著這“流香溪”前進,稍稍彎向東走,那兒有座“藕香橋”。舊名“梵香”,為洪水沖潰,經(jīng)后人捐資重修,取“如入藕花香世界”的詩意,改顏“藕香橋”。磊石枕溪,潺湲遠瀉,雨后便如雪浪排漱石齒間,把胸襟俗氛滌盡?!鞍胧桥合銍鍍舴侨碎g”,的是不誣。

過橋南行,在東山半腰最幽僻的一個地方,有個“下齋”,現(xiàn)在已順口叫作“伊齋庵”,還是明朝心光和尚建造。因為處地高,所以有“短松庋閣,憑眺平疇,不知其幾千里也”之句。那時,一班氣節(jié)之士,都聚居在這里,所謂:“一時軒冕客,紛紛以類會?!蔽木浦畷?,盛極一時,這里的風景幽美,值得一提??创笊坪蜕械馁浽姡骸八身斀Y庵云鶴伴,四窗近日接天開。泉聲入磬檐前落,山色和嵐幾上來。背嶺屋頭千竿竹,面峰階下幾株梅。渾忘塵世兵戈亂,靜夜驚聞炮似雷?!?/p>

溪西的“法楞庵”,門禁森嚴,輕易不放人進內(nèi)。這庵建自明天啟甲子年,有個“年七十,顏貌如童”的老和尚玉庵,日以《法華》《楞嚴》經(jīng)為課誦,所以庵名法楞。時人極力稱頌,有詩云:“在世能忘世,人中第一人。住山三十載,足不染黃塵。棲心在法楞,唯以道為親。風韻盛一時,兩朝未盡淪。繩繩腳下子,能不勉自新?”所以“道俗咸稱耆宿”“得度弟子九千人”。

自法楞庵向南走,在香花峰的半腰,有“松樓高瞰,嵌石撐廛”,那是“在澗庵”。舊名“安養(yǎng)居”,有“有塵不到,無縫見天”的對子,可見這地方的清幽絕俗。庵中有個蕭山和尚,叫定源;生著個聳外面的長下巴,隨便和人談話,一句有一個“阿彌陀佛”。如:“阿彌陀佛!大相公!今朝啥風吹來的?阿彌陀佛!我們庵小得很,阿彌陀佛!請坐,我去泡碗好茶敬敬你,大相公。阿彌陀佛!哈哈,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所以大家爭著叫他作“阿彌陀佛”,他的原名倒反而湮沒不彰了。

越溪再前進,不遠就是“九松居”,孫宗溥顏額,書極秀逸。進內(nèi),有“雪崖”舊額,但已不是石簣?zhí)仗焚浌P了。庵門臨流香溪,清光當戶,鳴泉不絕,每年暑期,京滬中人來此小住者很多,往往搬張竹榻在門口,作宰予之晝寢,“一枕黑甜猶未醒,鳥聲剛與水聲齊”。此情此景,真叫又窮又忙的人眼紅。不過九松居徒有其名,“高插云漢”的九松,已半株不留,現(xiàn)在只有兩棵高可十多丈的楓樹,像旗桿一樣,挺直地豎立在門前,支撐著場面。

“青蓮庵”在東山,傳是產(chǎn)青蓮處。五六年前,這里面曾經(jīng)住過一個艷麗的少婦,姓盧,春申江上人,是一個非常有錢人的愛妾。她那時年紀又輕,相貌又好,起初,做丈夫的自然十分寵愛,可是后來漸漸不行了,等到又一位姨太太進門,她的丈夫就沒把她放在眼里,以前的寵愛自然完全轉遷。經(jīng)此一番打擊,她便趕上花塢青蓮庵出家,土布芒鞋,效劉香女之為人。知道她心事的人,不敢叫她太太或少奶奶一類的稱呼,“大小姐”,她就這樣以大小姐出名,所以現(xiàn)在還有人把青蓮庵叫作“大小姐庵”。其實,大小姐已于前年撒手西歸了。

大小姐生前,的確長得漂亮,雖然在那時已是亂頭粗服,仍然不掩其天生的麗質??墒翘依钇涿?,腔子里卻是藏著一顆已冷寂了的心。輕易不茍言笑。有游人,往往享以閉門羹,峻拒不納。記得有一次來了三五個有男有女的上海人,以同鄉(xiāng)的關系,經(jīng)過再三的懇求才允許其進門,可是大小姐自己躲在房里閉戶誦經(jīng),只由一個佛婆煮茶款待。這幾個上海朋友,坐得感到無啥趣味,于是起身走了,臨行還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作茶金,以示闊綽,給大小姐在房內(nèi)看見了,忙叫佛婆趕下去追還給他們,和他們說:“我們這里又不是賣茶的地方,誰稀罕錢?”是的,大小姐原是從非常有錢的人家走出來的。

現(xiàn)在,大小姐已一眠不起,美人黃土,與厲太鴻墓同留花塢,徒供后人憑吊而已。

緊鄰青蓮庵的是“一心廬”,這也是最近興筑起來的。里面有四五十歲的半老徐娘,又有十六七八的妙齡少女;她們是一家人,“出家”還是“在家”,外人真弄不清楚,人卻是挺和氣的,笑瞇瞇的,臉上沒有一般有錢人的死相擺著。不過有時運氣不佳的時候,碰到個倒掛眉毛的和尚在里面,可倒了霉。你說:“來白相白相。”他代她們反詰你:“有啥好白相?”神氣十足,就令人掃興了。

“兼風音自大,入夜韻偏幽”,花塢多庵,自然更多鐘磬聲可聽,尤其是一個人靜坐在“梵香橋”上,凝神一志,只覺清梵四徹,似續(xù)似斷,或高或低,忽有忽無,亦遠亦近,真不知身在何處也!湖上風林鐘聲,何足比此?而且這個地方的景物也值得流連一下,看看“山轉溪亦轉,溪行山更遠。片云橋上白,轉疑橋隔斷??蓯坨婍嗦暎昂舐曄鄦?。徘徊足不前,知入塢之半”。

那邊是“溪飲庵”。門前有溪,有梅,有茶地。冬天在此烹一壺好茶,看雪,賞梅,聽凍雀在檐前啾啾作聲,也是一件樂事!關于溪飲庵的好處,前人有很多的詩,我隨便介紹幾首,如:“澗草離離橫古路,卓錐人在綠煙中。到門自領居山意,香徹寒梅谷口風?!薄八轿飨滞庥?,年年清映似深秋。君能一口都吞盡,黃葉何曾一片?。 扁种髟且粋€武官,不知為何看破紅塵,放下屠刀,到此出家修行,現(xiàn)年雖逾七十,卻精神矍鑠,健談得很,人也豪爽,還不脫赳赳氣概。本地人都叫他“官兵和尚”,這也是個極有趣的雅號。

從溪飲庵出來,對面一條斜小徑一直進去,是“眠云室”。這也是個很好的地方,可惜一般游花塢的人,往往因為順大路而進,把它遺棄了。眠云室,看這個庵名,便覺得怪有味的,路一彎一曲,竹子是千竿萬竿地山上山下亂植著。你拾級上去,在門前就可以止步了,不用再進去,在階石上這么坐一下,就得。這兒風景,正合著懸在門前的對子的話:“山深清凈界,竹翠妙鬘云。”大有云棲風味?!胺叛勖媲吧剑灰娗嗲嘀?。”不錯,這眠云室本是云棲的一下院。

里面不值得進去,因為進去要使你失望。雖然古人稱美這眠云室里的“蓑衣泉”,說是“淋漓萬眼掛巖隈,汩汩無煩待雨催。隰畔斜披云絮濕,潭邊疏落水衣堆。珠簾日映光深淺,玉佩人行聲去來。始信美音從此得,不須林下細徘徊”。其實是一湫不十分清的普通泉水,所謂神奇的“潛龍”,即是蠑螈而已。

再自眠云室折出來,循路前進,經(jīng)過“肯庵”“怡庵”“梅溪庵”“梵行庵”“正峰庵”——這樣到達“樹雪林”。這一段路,風景是幽美極了。花香鳥語,千松萬篁,真如王稚登寄彭欽之信中所說的:“往歲行山陰道中,大嘆其佳,此行似勝之?!蓖瑫r梅雪林也在竹叢中躲著?!按渲窳种需徱环?,綠秀深處隱山房?!闭媸莻€避暑勝地。

再上,是“白雪堆”。在“現(xiàn)瑞”“寶蓮”兩峰的中間,門額上寫著“晉朝古跡”四個字,據(jù)說這是法華祖師課經(jīng)及瘞身之地。又是神話似的,說是“身委諸土而舌上生青蓮;瘞身處又時有云臥其上”,甚至“白云堆不散,散去仍復來”。不過這個地方確是全塢最勝處。兩邊的山,都是峭拔峻遠,栽著竹,整個白云堆,似是全給這一片翠蔭裹住一樣?!奥返解种袩o別路,山回門外更多山。白云慣宿檐前樹,一夕長風去不還?!钡酱苏娌胖匀坏拿烂?。

可是你到白云堆不要以為真的是“花塢盡處”,上面沒有別路了,那是受了騙。告訴你,從白云堆開出門再拾級上去,那兒還有個徐家的別墅在亂巖雜樹叢中躲藏著,不要放過了。

這別墅叫“散花仙館”。主人是位女的,姓徐名漪如。不但言辭風雅,且能詩,尤其是寫得好一手顏真卿的字,堂前掛著那副集陶句的“我愛其靜,談焉虛止;人生若寄,樂此幽居”的對子,不是預先告訴你,單看那渾厚的筆法,無論如何你也想不到出自一個女人之手。有這樣一個主人,這散花仙館,自然布置得不同凡俗。三大間白木敞廳,襯著前前后后的梅一類雜樹,越顯得潔凈無塵。在初月的夜,焚一爐香,在門前小坐,山色樹影,隱約可辨,偶爾因微風,有一二鐘聲,或犬吠聲傳來,遠遠的,不知其在幾十百千萬里外。此時真如置身廣寒宮里。“如許情魔流水去,蒲團上坐絕思維?!狈残杂麘],極不我有。題名“仙館”,確是恰當。開出后門,可以循山徑尋到流香溪發(fā)源處,“屢為亂石所掩,人蹤罕至”。遇到老天下雨的時候,在此可以當作龍?zhí)镀俨伎匆?。而我的“閑話花塢”到此便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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