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苦難中尋找救贖——解讀《不幸的人們》

中國現(xiàn)代詩導讀(穆旦卷) 作者:孫玉石


在苦難中尋找救贖——解讀《不幸的人們》

讀穆旦的詩,常常驚訝于其中苦難、死亡的沉重與力量。王佐良說:“一種受難的品質(zhì),使穆旦顯得與眾不同?!?sup>[1]穿過塵世的繁華與現(xiàn)代文明溫情脈脈的面紗,以悲愴之心直面人類與這個世界的苦難,是穆旦詩歌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特質(zhì)?!恫恍业娜藗儭纺耸窃娙藢τ谌祟惖牟恍摇⒖嚯y以及最后的歸依所作的一種冥想。

冥想,以一種靜謐的姿態(tài)進行,是穆旦多數(shù)詩作的意蘊內(nèi)涵,有時甚至是其結構方式。無論是《童年》的黑夜里,還是《漫漫長夜》中躺在墓中的老人,或者呼喚著死神的《在曠野上》,都是在一個寧靜的意象里的詩人的冥想?!八赖脑{咒和生的朦朧”(《漫漫長夜》)——是“我”的一生,卻擴大到了整個世界?!恫恍业娜藗儭窂摹拔页3O肽钪恍业娜藗儭遍_始,以“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作結,詩人的種種玄想和冥思就在這樣一個首尾呼應的圓圈里自由行走。

戰(zhàn)爭是其中不可忽視的背景。血與火的大地,隱伏著現(xiàn)實的種種災難與不幸,同時卻又為脆弱的知識分子提供了逃離平庸與虛空之生存狀態(tài)的契機。其時,相當一部分詩人、作家將眼光轉(zhuǎn)向大地、農(nóng)民、曠野、故鄉(xiāng)等亙古不變的意象,不僅是因為他們在戰(zhàn)爭中感到個體的渺小與孤獨,不得不在群體中尋找精神與靈魂的歸宿,還因為曠野中的荒涼、苦難,對被都市文明所戕害的對生命感到疲倦與虛無的現(xiàn)代人,是一種異質(zhì)的警醒力量?!耙粋€農(nóng)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zhuǎn),/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保ā顿澝馈罚┻@里,絲毫不能懷疑詩人贊美的真誠。在許許多多“受難的形象”里,詩人感受到了永恒與力量,因而發(fā)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的宏壯宣言。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們,/如同暗室的囚徒窺伺著光明”,起始二句,即奠下了全詩的基調(diào)?!鞍凳业那敉健保凳井斍吧畹睦Ь?。對于現(xiàn)代都市文明中人的麻木、平庸與虛空,穆旦深表嫌惡。他在1944年1月發(fā)表的《詩》(一)里說:“這一片地區(qū)就是文明的社會/所開辟的。呵,這一片繁華/雖然給年青的血液充滿野心,/在它的棟梁間卻吹著疲倦的冷風!”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文明背后,“一切是病懨而虛空”(《玫瑰之歌》),對此,穆旦感到厭倦,同時又感到無所適從:“而我只是夏日的飛蛾,/凄迷無處。哪兒有我的一條路”,“呵,我覺得自己在兩條鞭子的夾擊中,/我將承受哪個?陰暗的生的命題……”(《蛇的誘惑》),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正如同處于“暗室的囚徒”?!安恍业娜藗儭?,是解救這種囚徒般生存境遇的一絲“光明”,因為苦難在一定程度上是阻止人在生活的表面平庸地滑落下去的一個別致的“缺口”。這里,有存在主義的氣息,亦有著基督教的色彩,當然詩人并非某種教義或者理論的闡發(fā)者,他的感悟來自體驗,他所習慣的思維方式則似乎是經(jīng)由具體到達抽象——

“自從命運和神祇失去了主宰”,人類即墮入不幸之中,“在遙遠的古代里有野蠻的戰(zhàn)爭,/有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從古至今,千年又千年。“命運和神祇失去了主宰”,可以理解為人類社會的一種失序狀態(tài):戰(zhàn)爭中的瘋狂殺戮是一種完全非理性的行為,沒有所謂是非與成敗的斷定,而“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亦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對自身“失去了主宰”感到茫然與無奈。面對這些,我們無能為力,只能“更痛的撫摸著我們的傷痕”;更加令人絕望的是,戰(zhàn)爭,怨女還有自溺的詩人,并非只停留于“遙遠的古代”,他們穿越了歷史的時空,依然存在。因此,詩人追問:“是誰的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是誰的安排”,對應于“命運和神祇失去了主宰”,世界的失序與個人面對世界的無力和渺小,并非歷史的過眼煙云,乃是千年來人類所面臨的亙古不變的存在困境。

下面一節(jié)繼續(xù)闡述這種“不幸”的永恒:“誕生以后我們就學習著懺悔,/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凌,/這樣多的是彼此的過失,/仿佛人類就是愚蠢加上愚蠢——/是誰的分派?一年又一年,/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最好的心愿已在傾圮下無聲?!迸c“懺悔”相伴隨的是對“罪惡”的意識,“誕生以后我們就學習著懺悔”,意味著人的“罪惡”與生俱來?!耙彩橇⒁獾膹统?,終于合法地/自己的安樂踐踏在別人心上/的蔑視,欺凌,和敵意里,/雖然陷下,彼此的損傷。”(《控訴》)人的誕生,即是對這個世界以及其他生命的掠奪,誕生之始的懺悔和哭泣,也許是對于這種“罪惡”與“侵凌”的救贖。在另外一個版本中,“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凌”一句被置換成了“我們又固執(zhí)得像無數(shù)的真理和犧牲”[2],這樣似乎更能與下文形成接續(xù)。隨著生命個體的成長,理性和智慧與日俱增,對于知識和真理的固執(zhí),逐漸遮蔽了原初的性靈,因此,人們不可避免地犯下過失。真理,在穆旦這里并不必然的具有積極意義,在拯救自己這一點上,它甚至起著反面的作用?!傲阈堑闹R已使我們不再信任/血里的愛情,……/而智慧使我們懦弱無能?!保ā犊卦V》)“就把我們囚進現(xiàn)在,呵上帝?。谌赖酿乐凶屛覀兎磸停羞M,讓我們相信你句句的紊亂/是一個真理。而我們是皈依的,/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保ā冻霭l(fā)》)[3]洞悉了知識與智慧的蒼白以及真理的句句紊亂,人類自以為是的理性,在詩人看來,只會讓人在原初的罪惡之上犯下更多的過失,而這正是“愚蠢加上愚蠢”?!笆钦l的分派,一年又一年”,依然是一個設問,呼應著“命運和神祇失去了主宰”,同時暗示著不幸的綿延與永久?!肮餐奶靽币庵钢叛雠c價值認同,40年代的知識分子所面臨的一個重要的精神危機,即價值信仰的崩潰和理想家園的失落,故詩人云:“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诶硇缘闹腔郏瑢τ谶@種信仰的分崩離析感到無能為力,即使“所有的智慧”,也“不能夠收束起”那被割分了的天國,于是,“最好的心愿”,在“天國”的傾圮下,也變得無聲無息。

“天國”傾圮之后的人們,失去了神祇與上帝的庇護,“像一只逃奔的鳥,我們的生活/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如果這里集腋起一點溫暖,/一定的,我們會在那里得到憎恨”。至此,在人類歷史上出現(xiàn)的不幸的戰(zhàn)爭、怨女與詩人,以及人自誕生起就面臨的苦難、罪惡以及信仰的崩潰,種種具體的“不幸”,匯集成為個體生命的隔絕、孤單與恐懼這樣一個抽象的存在,這樣,詩人成功地將視線從現(xiàn)世的關懷引渡到了對于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永恒思考。從降生開始,人就以孤獨的個體存在,是分裂的、殘缺的、不完整的:“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我》)在充滿了浮華與矯飾的現(xiàn)代都市文明中,個體的存在愈加顯得艱難、孤單和脆弱:“我們沒有援助,每人在想著/他自己的危險,每人在渴求/榮譽,快樂,愛情的永固,/而失敗永遠在我們的身邊埋伏,//……終于生活在可怕的夢魘里,/一切不真實,甚至我們的哭泣,//也只能重造哭泣,……”(《詩》一)在一個不真實的、為現(xiàn)代文明與各種“真理”所遮蔽的世界里,孤獨的個體無疑會感到絕望和窒息,如同“生活在可怕的夢魘里”——這是一個沉思的詩人,對于人的充滿悲劇與苦難的生存狀態(tài)的一次燭照式的洞察。

“然而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一切的不幸匯合,像洶涌的海浪,/我們的大陸將被殘酷來沖洗,/洗去人間多年的山巒的圖案——”這里,全詩的調(diào)子從低緩轉(zhuǎn)向了高昂,這意味著在對現(xiàn)世的憂患和存在的荒誕進行苦苦冥思之后,詩人開始努力尋找突圍的缺口和解救的方法。大陸中的“山巒”,隱喻著文明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隔離,正是這樣的隔絕與排斥,造就了個體的孤獨和脆弱,“是那里凝固著我們的血淚和陰影”。而能夠彌合個體的隔離,消除其血淚和陰影,“洗去人間多年的山巒的圖案”的,是能夠包容一切吸納一切的“海”:“而海,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永遠地溶解,永遠地向我們呼嘯,/呼嘯著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意指孤獨的個體,它與前面“像一只逃奔的鳥,我們的生活/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是相呼應的。而海,是解救這些孤獨、不幸的人們的“猖狂的母親”,她溶解了“海浪”,并永遠地向“山巒間的兒女們”呼嘯,沖刷掉凝固在山巒間的“血淚和陰影”。在穆旦的許多詩作中,“?!钡男蜗笫浅錆M了兇險的:“當所有的幻象已變猙獰,所有的力量已經(jīng)/如同暴露的大海/兇殘摧毀兇殘,……”(《活下去》)“……我看見/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兇險的海上,在那無法的/眼里,被你拋棄的渣滓,/他們枉然,向海上的波濤/傾瀉著瘋狂?!保ā渡衲е疇帯罚┠軌蛉菁{并“溶解”不幸的“?!保旧碚乔f種不幸的匯合,是苦難的極致和終點,它的內(nèi)心遠不平靜,而是“猖狂”的、“殘酷”的。正如“兇殘摧毀兇殘”,多年凝固著山巒的大陸也只能依靠“殘酷”來沖洗:“不幸的人們”只能在對不幸與苦難的深切體驗與思索中得到救贖。這里,詩人用了一組形象的畫面,生動地演繹了一段不幸與救贖的“不解之緣”。

“無論在黃昏的路上,或從碎裂的心里,/我都聽見了她的不可抗拒的聲音,/低沉的,搖動在睡眠和睡眠之間,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薄拔摇彼犚姷摹安豢煽咕艿穆曇簟?,是海的呼嘯,其實,也就是“上帝”的聲音。在穆旦的詩中,這樣的“海”,是一種精神歸宿的象征?!昂?,無盡的波濤,在我的身上涌,/流不盡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在我死之時讓我聽海鳥的歌唱?!保ā稄目仗摰匠鋵崱罚囊源蠛闅w依的死亡中,“我”得到了最后的超脫與拯救?!岸嗌倌昴讨业男螒B(tài),/也突然解開,再不能抵住,/你我的血液流向無形的大海。”(《詩(二)》)經(jīng)過多年的追尋,詩人終于到達了一種大歡喜的境界,“無形的大海”,已然成為一個抽象的人類靈魂的故鄉(xiāng)。在對無盡的苦難與折磨進行思索與咀嚼之后,詩人總習慣于讓豐富的痛苦流向一個空茫的意象,海,以其闊大與包容一切的氣概,成為這一意象的最好承載。在穆旦的著名詩作《隱現(xiàn)》中,“?!币卉S而為“神”:在對人類的存在境遇和精神痛苦進行窮詰式的哲理追問之后,在“一無所有”的茫然之中,穆旦看到了上帝的“隱現(xiàn)”。

王佐良說:“穆旦對于中國新詩寫作的最大貢獻,照我看,還是在他的創(chuàng)造了一個上帝。他自然并不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會而打神學上的仗,但詩人的皮肉和精神有著那樣的一種饑餓,以至喊叫著要求一點人身以外的東西來支持和安慰?!?sup>[4]在《不幸的人們》中,對“?!钡淖穼?,源自左沖右突的靈魂對于精神故鄉(xiāng)的期待與渴求,穆旦最終在眾多的不幸與苦難所匯集而成的上帝一般的“?!敝姓业搅藲w宿。盡管這一抽象而縹緲的“歸宿”多少令人感到虛妄甚至是絕望,但詩人在靈魂的絕頂進行思索與探險的勇氣,總是令人欽佩的。

(張麗華)

不幸的人們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們,

如同暗室的囚徒窺伺著光明,

自從命運和神祇失去了主宰,

我們更痛地撫摸著我們的傷痕,

在遙遠的古代里有野蠻的戰(zhàn)爭,

有春閨的怨女和自溺的詩人,

是誰的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

笑過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誕生以后我們就學習著懺悔,

我們也曾哭泣過為了自己的侵凌,

這樣多的是彼此的過失,

仿佛人類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誰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們共同的天國忍受著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

最好的心愿已在傾圮下無聲。

像一只逃奔的鳥,我們的生活

孤單著,永遠在恐懼下進行,

如果這里集腋起一點溫暖,

一定的,我們會在那里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長的夢魘驚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匯合,像洶涌的海浪,

我們的大陸將被殘酷來沖洗,

洗去人間多年的山巒的圖案——是那里凝固著我們的血淚和陰影。

而海,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

永遠地溶解,永遠地向我們呼嘯,

呼嘯著山巒間隔離的兒女們,

無論在黃昏的路上,或從碎裂的心里,

我都聽見了她的不可抗拒的聲音,

低沉的,搖動在睡眠和睡眠之間,

當我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

1940年9月

(選自《探險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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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載《文學雜志》1947年8月號。

[2] 《穆旦詩集(1939—1945)》,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

[3] 引自《旗》,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

[4] 王佐良:《一個中國詩人》,《穆旦詩集(1939—1947)》附錄,自費出版,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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