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幻百端筆生花——說金庸筆下的“武”
大有作為的藝術(shù)天地——優(yōu)勢在于馳騁想象——武功打斗的學養(yǎng)化與藝術(shù)化——武文相通,悟道為高——武功打斗的性格化與趣味化——人物刻畫與武功描寫相得益彰——武功打斗的情境化與立體化——特定情境中武技、智慧、心態(tài)諸因素的綜合較量
武俠小說是這樣一種小說:它必須寫出俠士們在實現(xiàn)自己行俠仗義、救民濟世的抱負時,如何施展和依靠了他們那些超常的奇異的技能,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武功”。作家越是施展才華,把俠士們這種武技描寫得神奇獨到,對讀者可能越有吸引力。這正是武俠小說區(qū)別于其他小說的獨特之處。因此,武俠小說不能只有“俠”而沒有“武”,“武”與“俠”像軀體與魂魄般相輔相成。俠義精神固然是作品感人肺腑的靈魂所在,武功打斗更應該是作者大有作為的藝術(shù)天地。
有的武俠小說作家也許由于自己不懂武術(shù)而故意藏拙。梁羽生不無偏頗地說:“寧可無武,不可無俠?!惫琵垊t從來不描述打斗招式,只寫“小李飛刀,例不虛發(fā)”(《多情俠客無情劍》)之類虛的筆墨。這未免使他們浪費或丟掉了大塊大塊的用武之地。
金庸是一位認真對待武功描寫的作家。他花了很大力氣來寫武功打斗,而且寫得精彩紛呈、變化萬千。他筆下出現(xiàn)了那么多次比武較量,卻沒有一次給人以重復、雷同之感。武功描寫的成功,也是金庸小說所以迷人的一個重要原因。
那么,這位“金大俠”的武功,究竟有些什么高明之處?
金庸寫武功的最大優(yōu)勢,就在于他一點不會武功。他的武功其實是文功——文人的想象的武功,中讀而不中練。如果有人想要從金庸小說中學習修煉武功的方法,那肯定會自尋煩惱,大失所望。
武俠小說作家中,有人真會武功。像平江不肖生(向愷然),據(jù)說就精通武術(shù),1930年代曾在湖南創(chuàng)辦過國術(shù)訓練所。他寫《江湖奇?zhèn)b傳》,拳腳刀劍部分就努力要寫成武術(shù)教科書的樣子??尚≌f一成為教科書,不免笨拙,味道就減少了許多。金庸正因為不會武術(shù),就敢于參考前人經(jīng)驗和有關(guān)典籍,施展神奇的藝術(shù)想象來自行創(chuàng)制。他筆下的武功,非常多姿多彩,奇得令人咋舌。什么威猛無比的“降龍十八掌”啦;什么輕盈飄逸的“玉女素心劍”啦;黑風雙煞練的“九陰白骨爪”,居然能使手臂突然伸長,手指插進對方的頭顱;他們的師傅黃藥師以內(nèi)功吹出的簫聲,更能把高手的心性迷住;段譽、任我行甚至能把別人練的內(nèi)氣,吸取到自己身上。至于暗器、輕功,更是應有盡有,神乎其神,什么“滿天散花”、“后發(fā)先至”啦,什么“發(fā)足疾行”、“游壁而上”啦。大理段家的那“六脈神劍”,無影無形而能手揮目送,隨意傷人,簡直就是現(xiàn)代的激光武器了。金庸曾經(jīng)在《神雕俠侶》中寫朱子柳、武三通觀看小龍女以雙劍分心合擊之術(shù)與公孫止相斗,說朱等“看到奧妙兇險處,既感驚心動魄,又是心曠神怡”。一般讀者讀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描寫,恐怕也是這種感覺。
金庸筆下的武功打斗,所以這樣神異豐富、引人入勝,是因為作者把武功描寫當做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充分施展自己藝術(shù)想象的才能。文學藝術(shù)本質(zhì)上是一種想象的藝術(shù)。法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家諦波岱(Albert Thi baudet)曾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真正的小說家用他自己生活可能性中無盡的方面去創(chuàng)造他的人物,冒牌的小說家只按他現(xiàn)實生活中唯一的途徑去創(chuàng)造人物。小說家的天才不在使現(xiàn)實復活,而在賦予可能性以生命。”武俠小說尤其如此。金庸小說正可以說是成功地馳騁想象,運用各式各樣豐富的生活可能性(甚至是幻想的生活可能性)去描寫武功和創(chuàng)造人物。作者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文化學養(yǎng),朝三個方向努力,使小說中的武功描寫大為改觀,達到新的境界。
第一,金庸寓文化于技擊,使武功打斗學養(yǎng)化、藝術(shù)化。
金庸描繪的武功,脫離了單純的“打打殺殺”而具有濃重的文化色彩和學理氣息。作者為洪七公一套“降龍十八掌”起的名字“亢龍有悔”、“潛龍勿用”、“飛龍在天”、“見龍在田”、“龍戰(zhàn)于野”等等,都是從《易經(jīng)》的“卦爻辭”借過來的。《神雕俠侶》中的“美女拳法”,招式名稱如嫦娥竊藥、木蘭彎弓、紅線盜盒、綠珠墜樓、紅玉擊鼓、文姬歸漢等等,均來自古代歷史、傳說或文學作品中的美女故事。至于“逍遙游掌”、“北冥神功”、“庖丁解牛掌”,其名出自《莊子》;“般若掌”的名字源于佛經(jīng)。這些名稱起得惹人喜愛。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小說里面的招式,大多數(shù)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看看當時角色需要一個什么樣的動作,就在成語里面,或者詩詞與四書五經(jīng)里面,找一個適合的字匯來做那個招式的名字。有時找不到適合的,就自己作四個字配上去??傊钦惺降拿?,必須形象化……你根據(jù)那名字,可以大致把動作想象出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4/05/07/21015269091676.png" />可以說,金庸把過去武俠小說里粗俗的武打描寫高雅化、文人化了。在金庸這里,琴、棋、書、畫、詩、文、歌、舞,乃至漁、樵、耕、讀,都被融進了武功技擊,于是武功描寫的途徑變得無限寬廣,手法變得無限豐富,筆墨也變得耐人品味,成為讀者的一種審美享受。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金庸的武功描寫,得力于舞蹈、書法兩項者非常多。這大概因為它們在各類藝術(shù)中不僅具有直觀形態(tài),而且具備內(nèi)在力度,借用起來比較方便,更容易使武功描寫取得藝術(shù)化的效果。
像黃蓉的武功,就同舞蹈有密切的關(guān)系?!疤m花拂穴手”的名稱就是一種舞姿;“落英掌”也使人聯(lián)想到落花般飄舞的輕柔身段。洪七公教黃蓉學“逍遙游掌法”時,小說寫道:“兩人并肩,一個左起,一個右始,回旋往復,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鷹翩翩飛舞一般?!眱叭皇且惶纂p人舞。段譽的輕功步法“凌波微步”,是從曹植《洛神賦》形容女神優(yōu)美姿態(tài)的詞句中借過來的,更像一種舞蹈;雖然把美女步法安到男性主人公身上似不合適,但作者原意可能就是要出段譽的洋相,把這位有呆氣的人物弄得狼狽一點而已?!缎Π两分辛詈鼪_、岳靈珊那套“沖靈劍法”,也被作者像雙人舞般一再描寫過,令嵩山大會圍觀群雄都覺“舞得這生好看”。連兵器如李莫愁的拂塵、樊一翁的長胡,也都像是舞蹈中的道具。在金庸筆下,武功仿佛是與舞蹈相似的藝術(shù)表演。這類例子不勝枚舉。
說到書法,讀者都會記得《倚天屠龍記》中通過張翠山眼睛看到的張三豐所練二十四個字的“倚天屠龍功”。那是由人們流傳的“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四方,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六句話蛻變出來的。小說里有這么一段描述:
只見他寫了一遍又一遍,那二十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后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心下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shù)招,便有數(shù)般變化?!褒垼垼弊趾汀颁h”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張翠山于目眩神馳之際,隨即潛心記憶。這二十四個字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后來,張翠山就用“倚天屠龍功”中的幾筆,打得龍門鏢局兩個鏢頭墜下馬背,更將都大錦劈得口吐鮮血,顯示了極大的威力。當然,讀者更不會忘記《神雕俠侶》中朱子柳與霍都的那場惡斗。朱子柳先后使出楷書、草書、篆書幾套路數(shù),兵器就是一支筆。當他以楷書《房玄齡碑》的指法打斗時,霍都還能大體識得對方的筆意。到使出“草圣”張旭的《自言帖》,朱子柳就筆走龍蛇,如醉如顛,“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打得霍都被動不堪,全靠金輪法王在旁提示。最后朱子柳使出最古的大篆石鼓文,竟如戲弄一般在對方扇子上寫出字來,弄得霍都心神大亂,被朱子柳點中了穴道。這場打斗借書法與武藝相通的道理,以文寫武,武中寓文,寫得相當精彩。
在舞蹈、書法以外其他藝術(shù)門類同武功的聯(lián)系上,金庸也出奇制勝地寫了不少?!哆B城訣》中提到“唐詩劍法”,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和“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這些詩句都是某種劍法的套數(shù)和招式。至于音樂武功,幾部小說中也多處寫到。中國古代典籍中早有許多有關(guān)音樂神秘功能的記載,金庸又想象它與武學內(nèi)功結(jié)合起來,構(gòu)成獨特的武功而發(fā)揮出強大的威力,像《射雕英雄傳》中黃藥師的玉簫、歐陽鋒的古箏,莫不如此?!兑刑焱例堄洝分兄x遜那種能使人心膽俱裂的長嘯,則大概是對生命具有極大破壞力的超級噪音。
金庸的武功描寫中,更有意義、更應該受到重視的,是借武功寫出中國文化內(nèi)蘊的一些深層精神。其中來自《周易》和道家、佛家哲學者尤多。中國古代文化一向以掌握“道”的內(nèi)在奧妙為最高境界。老子《道德經(jīng)》所說的“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大辯若訥,大巧若拙”,莊子所說的“技進乎藝,藝進乎道”、“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都和這層最高境界有關(guān)。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描寫,便貫穿著這類內(nèi)功為本、悟道為高、以輕制重、似慢實快的辯證思想?!稌鴦Χ鞒痄洝分性肯鏊鶆?chuàng)造的“百花錯拳”和陳家洛所創(chuàng)造的“庖丁解牛掌”,《碧血劍》中金蛇郎君所用軟劍,就開始體現(xiàn)出這種思想。《飛狐外傳》中趙半山當眾講授太極門的“亂環(huán)訣”和“陰陽訣”,強調(diào)“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以我小力,擊敵無力處”,“我以環(huán)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nèi),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后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也都充滿了武功較量乃至用兵對陣上的辯證法。到《神雕俠侶》所寫絕代高手獨孤求敗的“劍?!北粭钸^發(fā)現(xiàn),金庸的這種辯證思想便得到了深入有力的體現(xiàn)。號稱“劍魔”獨孤求敗留下的數(shù)柄劍和刻在石上的武功自述文字,可以說代表著四個層次,也是武功的四種境界:最初是二十歲前用的那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它“凌厲剛猛,無堅不摧”,真是鋒芒畢露。第二個層次是“三十歲前所用”那把很鋒利的紫微軟劍,鋒芒有所收斂,估計頗有削鐵如泥之類的效果(因“誤傷義士不祥”,被主人“棄之深谷”)。第三個層次是重達七八十斤的玄鐵劍,兩邊劍鋒都是鈍口,石刻的字為:“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弊詈缶故且槐呀?jīng)朽爛的木劍,其文字說明為:“四十歲后,不滯于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于無劍勝有劍之境?!钡谌N境界“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已經(jīng)很了不起,到了“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無劍勝有劍”,那真是出神入化,隨心所欲,走向完全自由的境地,也就是中國哲學所夢想的最高境界,既是武功的境界,也是人生的境界。領悟了這一點,我們就能對《倚天屠龍記》中張三豐向張無忌傳授“太極劍”時不問他“記住”了多少,反而問他“忘記”了多少了然于心,懂得所謂“只傳劍意,不傳劍招”是什么意思。領悟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笑傲江湖》中風清揚傳授“獨孤九劍”時所強調(diào)的不死守招式、“無招勝有招”、一招可以破天下所有招式,其精神實質(zhì)何在。金庸小說中的武功描寫所包含的這些深邃道理,不但對了解中國武功的內(nèi)在精神有幫助,而且對領悟人生道路上的許多哲理也是有啟發(fā)的。
還應該說,金庸對武功本身的描寫也是充滿了辯證法的。他從不絕對地肯定哪一種武功最強,而是相信萬物相生相克之理。《俠客行》中的雪山劍法很厲害,但有人還是想出金烏刀法來破它,每招都能克之,真是一物降一物。金庸也不空講某某人武功如何絕頂超群,如何打遍天下無敵手,他采取的是畫出整個武林坐標系,在系統(tǒng)中確定每一個人武功水平的定位方法?!哆B城訣》里狄云從雪谷出來,不但練過丁典教的神照功,又練過西藏青教的血刀經(jīng),內(nèi)外功夫都遠遠超出他師父輩的人物。作者就通過獲救的言達平都“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來有力地襯托狄云此時的超等武功。這是聰明的寫法。《水滸傳》高于《隋唐演義》之一,就在于從不妄排某某人是第幾條好漢,因而避免了“三鞭換兩锏”、“頭猛會頭杰”等牽強附會之處。金庸深明此道。
第二,金庸筆下的習武打斗與人物刻畫做到了緊密結(jié)合,因而使武功描寫性格化、趣味化。
金庸小說的藝術(shù)重心始終是人物性格的刻畫。他所寫的武功,常常因人訂制、因地取材,與人物的性格和獨特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侗萄獎Α分心旧5篱L喜歡下棋,于是棋子便成了他得心應手的暗器?!短忑埌瞬俊分型饷矁磹旱哪虾w{神,金庸為他配備了兩件武器:右手一把奇形長剪,剪口滿是鋸齒,儼然鱷魚嘴巴,便于鉸人兵器;左手一條鋸齒軟鞭,則是鱷魚尾巴之形,用來疾卷狠打。而云中鶴的兵刃卻是鶴爪形的鐵爪子。《神雕俠侶》中的朱子柳,舊為大理國丞相,他的兵器竟是一支筆。小說介紹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后來武學越練越精,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指與書法熔為一爐。這類功夫是他所獨創(chuàng),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底,實難抵擋他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還說朱子柳“毛筆搖晃,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鉤鐵劃,勁峭凌厲,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是個樸實、方正、憨厚的人物,作者讓他學“降龍十八掌”這種光明正大、難以取巧的武功,全憑習練者的苦學苦練,以勤補拙,“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日”才得成功;這種將人物與武功統(tǒng)一設計的藝術(shù)路數(shù),終于成功地塑造了這位“大俠”的形象。
寫得更出色的,也許是武斗中的黃蓉。她與侯通海等打斗較量之所以生動有趣,也是作者緊扣黃蓉聰慧、機靈、刁鉆性格的結(jié)果。小說第十回寫侯通海因為裝作少年男子的黃蓉穿著軟猬甲,不敢再打她身上,只得狠抓她頭頂:
黃蓉仗著身子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頭發(fā)?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zhuǎn)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后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從腦后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被蛾眉鋼刺對穿而過……
這完全是黃蓉臨敵時獨特的打斗之法。一個黃蓉,在武斗中捉弄過多少對手,這為《射雕英雄傳》平添了多少趣味!更不用說南海鱷神、桃谷六仙這些頗具插科打諢功效的人物在歷次武功較量中所起的特殊作用了。
金庸小說還寫出了同一類武功,由不同性格、不同功底的人物來對付,其結(jié)果大不一樣?!缎Π两分械亩d筆翁(梅莊四莊主之一),其書法武功原也很厲害,卻偏偏遇到個令狐沖,不管識得不識得,只攻對方弱點,這就同《神雕俠侶》中朱子柳面對霍都的情況恰好相反。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他(禿筆翁——引者)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么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tài)。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于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么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zhuǎn)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chuàng)的狂草?!彼闹詈鼪_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摩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招數(shù)中的破綻而已。
這種因人而異、視性格不同而變化多端的小說藝術(shù),就保證了金庸的武功描寫能真正引人入勝。
在金庸筆下,甚至一些武功的創(chuàng)制和發(fā)現(xiàn),也都與人物的性格和獨特經(jīng)歷有關(guān)。以楊過為例,他那套“黯然銷魂掌”所以能夠獨創(chuàng)出來,一方面固然因?qū)W過歐陽鋒、古墓派、黃藥師、丐幫等多方面的武功而集其大成,另一方面卻是經(jīng)歷了與小龍女十六年分離,充分體驗到那種難以忍受的刻骨銘心的痛苦的結(jié)果。在那段“生離”又幾乎成為“死別”的時間里,他真是心如死灰、形同槁木,所以這套掌法的招式名稱也古怪而又貼切,什么“徘徊空谷”啦,“拖泥帶水”啦,“行尸走肉”啦,“面無人色”啦,等等;也正因為楊過那時已不計較生死,不計較勝敗,所以這一套武功能夠威力無窮。
再有,俠客島二十四座洞壁上用蝌蚪文刻成的李白那首《俠客行》的詩,據(jù)說神秘地隱藏了一套絕世武功,多少學養(yǎng)很高的武林俊杰一連幾年在洞里苦苦琢磨,都無法參透此中秘密。倒是石破天這個沒有多少文化修養(yǎng)的年輕后生,最后破解了這個秘密,發(fā)現(xiàn)了這套絕頂武功。金庸設計的這一情節(jié),也完全符合主人公的性格和經(jīng)歷。因為石破天是個實心眼的人物,他不認得多少字,當然更不懂李白詩每一句的意思,不會去揣摩整首詩的含義,只能從形象的角度看這些蝌蚪文字的外在走勢,而這樣恰好對了路子,一舉中的。最笨的辦法開啟了最神秘的鎖。金庸用寓意化的筆墨令人信服地顯示了佛學所講的平凡的真理。在金庸筆下,武功描寫與性格刻畫兩者做到了相得益彰。這是金庸又一個高明的地方。
第三,金庸緊緊扣住武技較量的具體特定環(huán)境,使武功描寫情境化、立體化。
比武從來不是當事雙方單純地只拼武功,而是特定環(huán)境中人們武技、智慧、心理、體力等素質(zhì)的綜合較量。作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小說家,金庸不像有些作家那樣光寫當事人單純斗武,而是十分投入具體的特定情境,不僅寫出雙方的武功路數(shù)、招式及技能發(fā)揮的狀況,并且寫出比武者隨時發(fā)生著變化的情緒、心態(tài),寫出包括周圍觀眾在內(nèi)的各種因素對當事人產(chǎn)生的影響,使讀者感到這確實是活人在比武。
《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獨自一人力斗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三位高手,還能發(fā)射暗器刺傷他們。但當在旁的任盈盈刺到楊蓮亭,迫使東方不敗這個男寵忍不住大叫一聲,就一下子分散和干擾了東方不敗的心神,結(jié)果使東方不敗背上中了雙劍。
嵩山大會上岳靈珊與恒山派掌門令狐沖比劍,雙方你攻我拆,難解難分,玩起早先二人合練的“沖靈劍法”時,尤其情意綿綿,成了二人合力演出的一場劍舞。這時,在旁觀看的岳靈珊的丈夫林平之,突然“嘿”的冷笑了一聲,立刻影響到雙方情緒,迫使雙方都動“真格的”,令狐沖一下子就將岳靈珊的長劍挑飛到了空中。挑走以后他又后悔不已,立刻走過去撞在空中落下的飛劍劍鋒上,傷了肩,使他曾經(jīng)心愛的小師妹不但保全了面子,而且終于得勝。這樣寫出來的武斗就千變?nèi)f化、曲折入微,有很強的立體感,仿佛是真的一般。
特別在寫左冷禪與岳靈珊比嵩山劍法時,心緒的變化對比武的影響顯示得更為細致。左冷禪最初聽岳靈珊說要打上一十三招,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要是我讓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無光?!睕Q定在一兩招之內(nèi)就彈去岳靈珊的劍,好讓她當眾出丑。但因為岳靈珊第一招使的是“萬岳朝宗”,向?qū)Ψ奖硎揪匆猓罄涠U不好意思下手。而第二招以后卻都是嵩山派已經(jīng)失傳的神奇劍招,左冷禪從未見過,他吃驚之余,暗暗稱奇,潛心觀察岳靈珊的劍式法度的變化,想把它學過來。這就出現(xiàn)了左冷禪“臉上神色忽憂忽喜,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的場面。雙方一下子就斗過了十四招以上。雖然最后震斷了岳靈珊的劍,卻已經(jīng)滅了左冷禪自己的威風。
即使并非雙方打斗而只是單方表演,主人公的心緒也會對武技產(chǎn)生莫大影響?!缎Π两肪陀鞋F(xiàn)成例子:令狐沖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百年前魔教長老大破五岳派武功的精妙絕招。此后,恰好岳不群夫婦帶了弟子前來探望,測試徒弟修習武功的情況。不料一試之下,令狐沖反而明顯退步。原來,他每一招才遞出,眼前立即浮現(xiàn)破解這招的招數(shù),于是自信心頓時消失,只覺得不必交鋒定然一敗涂地。金庸細致地寫了這些,給予讀者無比真切之感。
金庸不但注意把各次比武、打斗的特點寫出來,而且還能把同一次爭斗的內(nèi)在層次立體化、情境化地予以展示。《射雕英雄傳》里,桃花島主黃藥師比武招女婿,就寫得非常出色。郭靖與歐陽克較量了三回,一回與一回不同,形勢從對郭靖不利,一步步轉(zhuǎn)為有利,十分扣人心弦。比試之前,黃藥師對傻乎乎的郭靖很討厭,他已經(jīng)答允了風流瀟灑的歐陽克的求婚,只是女兒黃蓉本人不愿意。這時忽然跑來一個洪七公,代郭靖向黃藥師女兒求婚,形勢稍稍對郭靖有利一點。及至郭靖使出武功拼命從歐陽鋒“蛤蟆功”下救了黃蓉,黃藥師覺得“這小子性格誠篤”,對郭靖的惡感又減少了一點。接著黃藥師出了三道考題:第一道是讓歐陽鋒試郭靖的武功,讓洪七公試歐陽克的武功,看誰先從松樹上掉下來就算輸,結(jié)果是郭靖險中取勝。第二道題是經(jīng)受黃藥師吹奏一首樂曲的考驗。郭靖對音樂節(jié)拍完全不懂,卻能以內(nèi)功抗拒黃藥師由很深的內(nèi)功所奏出的《碧海潮生曲》的誘惑,于是黃藥師對郭靖開始改變想法:“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是裝傻作呆,其實是個絕頂聰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了他,又有何妨?”然而郭靖一點不機靈,不懂得黃藥師的暗示,不懂得贏了第二道題之后立即向他下跪喚一聲“岳父”,以致黃藥師暗暗嘆氣:“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钡谌李}是考歐陽克和郭靖讀書過目不忘的本領,看誰能更多地背誦黃藥師夫人手寫的文字上有脫漏的《九陰真經(jīng)》下卷。當時洪七公對黃藥師出這道題非常生氣,認為太不公平:“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秉S蓉也暗中為郭靖著急,只得在歐陽克背書時故意說話擾亂。誰知郭靖平時背熟了周伯通教的《九陰真經(jīng)》上下卷,已經(jīng)背了幾百遍,這時終于流暢地背了下來,把黃藥師驚奇得懷疑是夫人九泉之下顯靈,選中了女婿郭靖。整場招女婿的比武考試,武文兼寫,曲折生動,緊張時使人提心吊膽,有趣時又使人啞然失笑,妙趣橫生。
尤其寫得不同凡響者,我以為是《連城訣》中血刀老祖與南四奇“落(陸)、花、流(劉)、水”在藏邊雪谷里那場惡戰(zhàn)。生死攸關(guān)、酷烈無比的一組廝殺,金庸寫來卻舉重若輕、層次井然。當事者五人都是武林中不同門派的領袖人物,血刀老祖卻要孤身抵擋俠義道中四位高手,真是兇險之至。小說通過斷腿受傷的狄云的眼睛,寫血刀僧主動出擊,首先與方入雪谷的劉乘風拼殺,雙方勢均力敵,邊斗邊躍上了地勢險峻的懸崖峭壁。這時“南四奇”中第二位花鐵桿又到,“抬頭相望,但見血刀僧和劉乘風刀劍相交,兩人動也不動,便如突然被冰雪凍僵了一般。知道兩人斗到酣處,已迫得以內(nèi)力相拼”,于是決定趁“兩人全神貫注”之際,從背后對血刀僧偷襲。小說寫道:
花鐵桿見兩人頭頂白氣蒸騰,內(nèi)力已發(fā)揮到了極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舉起鋼槍,力貫雙臂,槍尖上寒光閃動,勢挾勁風,向他背心疾刺。
槍尖的寒光被山壁間鏡子般的冰雪一映,發(fā)出一片閃光。血刀僧陡然醒覺,只覺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正向自己后心撲來,這時他手中血刀正和劉乘風的長劍相交,要向前推進一寸都是艱難之極,更不用說變招回刀,向后擋架。他心念轉(zhuǎn)動奇快:“左右是個死,寧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敵人手下。”雙膝一曲,斜身向外撲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鐵桿這一槍決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槍“四夷賓服”,勁力威猛已極,哪想到血刀僧竟會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墜崖。只聽得波的一聲輕響,槍尖刺入了劉乘風胸口,從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勢不及,劉乘風也渾沒料到有此一著。
血刀僧從半空中摔下,地面飛快地迎向眼前,他大喝一聲,舉刀直斬下去,正好斬在一塊大石頭上。當?shù)囊宦曧?,血刀微微一彈,卻不斷折。他借著這一砍之勢,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揮掌擊向地面,蓬的一聲響,冰雪迸散,跟著在雪地中滾了十幾轉(zhuǎn),一砍一掌十八翻,終于消解了下墜之力,哈哈大笑聲中,已穩(wěn)穩(wěn)的站在地下。
“轉(zhuǎn)動奇快”寫其智,“向崖下跳落”寫其勇,“一砍一掌十八翻”寫其技與識,一個智勇雙全、功夫高超的血刀僧便活現(xiàn)在讀者眼前!
接著是第二回合:陸天抒與血刀僧在厚達十余丈的積雪底部拼殺。從上面看去,但見“白雪隱隱起伏波動”。
過了好一會,一處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頭上來,這人頭頂上都是白雪,一時分不清是俗家還是和尚。這人漸升漸高,看得出頭上長滿了白發(fā)。那是陸天抒!
……
陸天抒的頭探在雪面,大聲喘氣,努力掙扎,似想要從雪中爬起。
……
便在此時,卻見陸天抒的頭倏地又沒入了雪中,似乎雙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沒入之后,再也不探頭上來,但血刀僧卻也是影蹤不見。水岱和花鐵桿對望一眼,心下均甚憂急,見陸天抒適才沒入雪中,勢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敵人暗算。
突然間波的一聲響,又有一顆頭顱從深雪中鉆了上來,這一次卻是頭頂光禿禿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頭顱便沒入雪里。水岱罵道:“賊禿!”提劍正要躍下廝拼,忽然間雪中一顆頭顱急速飛上。
那只是一顆頭顱,和身子是分開了的,白發(fā)蕭蕭,正是陸天抒的首級。這頭顱向空中飛上數(shù)十丈,然后拍的一聲,落了下來,沒入雪中,無影無蹤。
原來血刀僧落入雪底便利用自己在藏區(qū)冰天雪地里生活過的經(jīng)驗,在厚雪層中挖洞制造氧庫,每逢呼吸困難,便探頭到洞中吸幾口氣。陸天抒不懂這個竅門,憋得慌時串到雪上吸氣,下體便遭血刀僧連砍三刀。一代英豪,終于葬身雪谷!
此后的兩個回合,便是水岱遭血刀僧所挖陷阱暗算而被斬去雙腿,只得求人了斷;花鐵桿則在經(jīng)歷沮喪、驚嚇和血刀僧的心理戰(zhàn)后完全喪失斗志,屈膝投降。所謂俠義道的“南四奇”,竟被血刀門一個老僧殺了個“落花流水”!真是驚心動魄,而又變幻莫測。一切難以逆料的結(jié)果偏在特定環(huán)境中發(fā)生,而且成為此一情境中必有之事??芍^渾然天成,精彩之極!
金庸的武學大世界雖都出于藝術(shù)想象,卻能意到筆到,幻而成真,使人大開眼界。它們奇譎詭異卻似有根有據(jù),變幻百端而又盡情盡理。文化學養(yǎng)之豐厚扎實,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之超拔有力,生活情理之周到細密,文字筆墨之得心應手,四者融會綜合、高度統(tǒng)一,因而在武俠小說領域成為一種難以企及的典范。
- 《神雕俠侶》,第1306頁。
- 轉(zhuǎn)引自盛澄華:《試論紀德》,原載1945年2月15日《時與潮文藝》第4卷第5—6期,收入《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93頁。
- 翁靈文:《金庸暢敘生平和著作》,收入《諸子百家看金庸》(三),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年10月版。
- 《倚天屠龍記》,第4章第128—129頁。
- 《神雕俠侶》,第12回第492頁。
- 《笑傲江湖》,第19章第811—812頁。
- 《連城訣》,第7章第225頁。
- 同上書,第2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