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一章
水與我還是親緣。在我看來,水有兩種,一種是躺著的,一種是站著的。躺著的水是江河湖泊,站著的就是井水。當(dāng)然還有一種落水——“天落水”,也就是雨。至今民間也有把雨叫成“天落水”的。
《東坡志林》里有《論雨井水》:
時雨降,多置器廣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潑茶煮藥,皆美而有益,正爾食之不輟,可以長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藥也。
蘇東坡把雨水井水都當(dāng)成藥,所以明朝以來人喚蘇東坡“坡仙”。仙人就是吃藥吃出來的,圣人就是克己克出來的,詩人就是發(fā)瘋發(fā)出來的。傅斯年說中國沉悶寂滅到了極點,其原因確是瘋子太少,在我看來也就是說詩人太少。連詩人都沒能力石破天驚,秋雨又有什么好逗的?
因為我居住的城市獨獨不缺水,記憶里也就沒有“多置器廣庭中”這一回事,難免隔膜。書上是看到過的,(如果)記得不錯,瀉藥要用雨水煮,雨水利下;補藥要用井水熬,井水性藏。但終于沒有試過。夏天暴雨,我們就被大人關(guān)在家里,說暴雨淋不得,這雨水毒?,F(xiàn)在似乎已被科學(xué)證明。我至今相信中國傳統(tǒng)或者說民間的直覺能力,這一點對我的寫作極有影響。
那時候最為常見的傘是油布傘,傘骨竹篾,傘面是粗布上抹著層亮晃晃桐油,桐油的顏色有點像白娘娘喝了原形畢露的雄黃酒的光澤。我那時候喜歡法海而懼怕白娘娘,心想以后娶個老婆也是條蛇,該怎么辦!看來我對婚姻的恐懼由來已久卻又很喜歡,這是一種期待變故的熱情嗎?還有油紙傘也很常見。
我最初聽到的好聲音,與雨水有關(guān)。春雨在屋瓦上沙沙飄著,從檐頭落入吊桶里,“?!保F(xiàn)在想起這聲音,還覺得是好聲音。我有一年寫詩,就希望我的風(fēng)格是“春雨在屋瓦上沙沙飄著,從檐頭落入吊桶里,‘叮’”的風(fēng)格,但總“叮”不好,無端端鼓出大皰,“?!币彩恰岸!?,蚊子之文字所“?!?。從今往后,我再不“?!崩玻餍云乒拮悠扑?,“嘩啦”。
而我與井水還更親緣一些。前幾天偶讀周密《浩然齋雅談》,一上來就是“井”,他說有一種魚善食水蟲,故人家井內(nèi)多畜之。我就想起我的姑祖母,她常常會在井里養(yǎng)幾條鯽魚,說用來吃水蟲(過幾天她再把鯽魚吃掉,又養(yǎng)新的)。我問為什么不養(yǎng)其他魚,姑祖母說只有鯽魚不會弄腥井水。她還說井里養(yǎng)鯽魚,要養(yǎng)最起碼兩條,養(yǎng)一條過不了夜。印象里也的確如此。
我是在井里養(yǎng)過金魚的,井水照著藍天白云,幽幽的自然有一段富貴鄭重。今天早晨吃到云南大頭菜,覺得好久沒吃,心里竟也生出一段富貴鄭重。我的富貴很便宜,富貴也有忘形之美。
在我故鄉(xiāng)有一種風(fēng)俗,就是從井里吊出來的井水,不能再倒回到井里去,說會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