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媽媽(代序)

回望風雨 作者:陳于湘 著


媽媽(代序)

劉亞洲

1949年,二十一軍解放溫州,十七歲的媽媽毅然參軍,外公挑著一擔子貨物追到部隊,但媽媽堅決不回頭。外公有幾畝薄田,土改時被劃為地主。媽媽說,外公這個地主比長工還辛苦,經(jīng)常和長工一起下田勞作。在那個時代,戴上地主這頂帽子,境遇凄慘。我從未去過溫州,因為爸爸不讓。小學畢業(yè)時我錯把籍貫填為“浙江平陽”,被爸爸諷刺挖苦多年:“你愿意當?shù)刂鞯墓丰套油郏 蔽乙娺^外公一面,大約在寶雞,他來過。記憶中,那個孤獨的老人總是怕見光似的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摸著什么,甚至跟我們說話也充滿自卑。我從未親近過他,并為此后悔了許多年。我身上畢竟流著他的血,可因為地主身份,我竟警惕。這是多么可恥的警惕啊。

外公看拽不回媽媽,再次到部隊看媽媽時,送給她一枚金戒指。這枚戒指做工粗糙,成分也不太純,但媽媽視若珍寶,把它縫在衣服扣子里。戎馬倥傯,哪有安全之處,只有扣子最貼身,也最安心。1979年,我結婚回寶雞,媽媽把這枚戒指交給小妹。媽說她一直把它帶在身上,屈指算來已三十年了。我突然鼻酸,幾乎流下熱淚。

媽媽很聰明,記憶力特強。直到今天,哪個人當司令,哪個人當政委,誰是省長,誰是書記,連我都搞不清楚,她門兒清。我們幾個兄弟的聰明都是遺傳自她。她寫得一手好字,很多人說媽媽的字有男人之風,甚至比男人還剛勁。舅舅學的就是媽媽的字體。六十三師報道組牛效朋曾批評我:“你的字比你媽差太遠了。”我學不了媽媽的字,但繼承了她的文學素養(yǎng)。她是熱愛文學的,在我極小時她就訂閱《人民文學》,至今我還記得我讀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就是《人民文學》上的,依稀是個蒙古摔跤手的愛情故事。在山西榆次,一個冬夜,坐在小客廳沙發(fā)上,媽媽說:“我這一生有個愿望,寫一部小說,看來完不成了?!狈菍ξ膶W愛入骨髓,哪個敢動寫小說之念?我偷偷看過媽媽的日記,語言流暢,用詞燦爛。她的日記也許正是一部不錯的文學作品。我的夙愿是,將來把爸爸媽媽的日記都整理出來。

媽媽是堅強的。她上中學時,學校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她列入“三青團團員”花名冊,后來“肅反”時,這成了大問題。記不得她是被停止了黨籍還是被開除黨籍,反正那些年她不“在黨”。爸爸身為領導干部,也不便說什么。我只記得媽媽好像一遍又一遍地寫入黨申請書。她對組織有著巖漿般的熾熱情感。“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拋棄她,她怎能不痛苦?很久以后媽媽成功了,終于又成為一名光榮的黨員。

1978年,亞偉考大學,成績優(yōu)異,因身體原因擱淺,媽媽帶著我?guī)缀跖鼙槲靼哺鞔蟛块T。女人是脆弱的,母親卻是堅強的。當她推開一扇扇衙門時,她是無畏的、大膽的、不顧一切的。她的神情是江姐式的。我至今記得這個神情。爸爸不允許動用部隊小車,我和媽媽就坐公共汽車,頭頂烈日。在教育局門口,我們還吃了五分錢的冰棍。這是母愛的力量。

爸爸在副軍職干了十四年,始終不得提升。媽媽居然敢去找時任武漢軍區(qū)司令員周世忠,他曾是爸爸的老上級。殊不知,周再了解爸爸,也不能干預蘭州軍區(qū)的人事。媽媽對周說:“這樣對待我家老劉,太不公平了?!毕胂雼寢尩呐e動,真?zhèn)€石破天驚。我們誰有這個勇氣?爸爸雖未提升,但媽媽的舉動令人難忘。爸爸有妻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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