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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沙漏中的咖啡豆

聽聞:咖啡歲月&黑膠年代(套裝2冊) 作者:阮義忠


01 沙漏中的咖啡豆

我從小就偷偷抽煙及存錢買咖啡,但從多小開始就說不準了。小鎮(zhèn)上,只要身體沒病,大男人幾乎個個都在吞煙吐霧,見了面也總是搶著敬煙??丛谛∧泻⒀劾铮闊熅痛沓墒焓拦?,大伙兒把地上撿來的煙蒂點上火,人模人樣地叼著,還學會了收集煙蒂,剝下剩余的煙絲,用日歷紙卷成紙煙。但真正上癮是在初中,大伙兒彼此較量,看誰吸得最深、吐得最長,害我愈抽愈多,直到四十多歲才戒得掉。

和抽煙相比,我在更小的年紀就喝咖啡了。那時坊間只有一種品牌,少少咖啡裹著厚厚的砂糖,壓成塊狀零賣,大小如同現(xiàn)在最夯的鳳梨酥。用滾水一沖就是熱咖啡,再加冰塊便算冰咖啡。那時還沒有所謂的咖啡屋,時髦飲品都在冰果室里,用漂亮杯子送上桌,再淋上幾滴三花牌煉乳,收費可貴了。鄉(xiāng)下人戲稱,這種不加糖會苦的東西是給失戀人喝的。城里人說失戀的滋味像吃香蕉皮,那就直接吃香蕉皮好了,傻瓜才會花錢買“黑水”。

即溶咖啡出現(xiàn)后,咖啡糖塊從市面消失,后來也再沒見過類似產品?,F(xiàn)在回憶,還真可惜道地西方飲品被臺灣本土化的歷史沒留下痕跡。記得那獨一無二的咖啡產品,外面包著薄紙,印著“巴西咖啡”四個笨拙的單色字,看起來類似土產糕點。小時候的我還以為全世界的咖啡都長這個樣子,都是從巴西來的。后來才知道,那是道地的臺灣貨。日據時代,殖民政府曾在幾處農場試種咖啡,后因地質及氣候因素,無法生產質量夠好的生豆,便不再推廣。半世紀后,留下來的咖啡樹種竟帶來龐大商機?,F(xiàn)在云林古坑的“臺灣土咖啡”價錢被哄抬得比舶來品貴多了。由于年產量遠不及消耗量,據說八成以上的豆子都以進口豆冒充;洋貨倒成了山寨品。

“巴西”咖啡塊沖出來的色澤不深,甜度有余,香氣不足;依稀記得口感略澀、帶著殘渣。制造商顯然萃取技術不精,只是把咖啡豆磨至極細,讓人連水一起吞入肚。味道雖已從記憶中淡去,細渣留在舌尖齒縫間揉來搓去的感覺卻不曾忘卻。

父母當然不會給錢喝咖啡,鬼靈精的我便四處收集牙膏空條、罐頭、酒瓶、瓶蓋,還將工地拆下來的模板鐵釘一根根敲出來,拿到后街的回收店換錢。買它幾塊巴西咖啡,偷偷泡上一碗黑水,躲到木料倉庫的角落,這個保守、封閉到可怕的小鎮(zhèn)就跟西方世界接軌了。那是我的做夢空間,能讓我的想象力無邊無際地馳騁。一小口一小口,盡量慢慢喝,以免白日夢醒得太快。

夢的內容當然是快快長大,早早掙脫被釘在故鄉(xiāng)土地上的命運,到城市闖一片天、出國周游世界。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沒想到我的夢想竟然一一成真,在這新的一年還能應《生活》月刊之邀,借喝咖啡的經驗回首來時路。

這陣子隨證嚴法師行腳,師父駐錫關渡慈濟園區(qū),我就夜宿關渡山居,在那兒喝了一個星期的膠囊咖啡,天天都在想念新店家中烘焙的咖啡香,在微博有感而發(fā):“味道,向來和記憶緊緊相纏,難怪普魯斯特會因吃餅干浸咖啡而觸動,令他追憶似水年華?!睕]想到當天就有紐約博友留言,指出普魯斯特是用貝殼型小蛋糕蘸紅茶,而不是咖啡??磥?,不僅是我的鼻、舌、胃,連腦袋也受到咖啡因影響了。

最近興起一個念頭,想設計一個計時沙漏,但將沙粒換成咖啡豆。對地球上無數(shù)的咖啡迷來說,人生中的歡樂時光、痛苦時光、不知如何打發(fā)的無聊時光都需要咖啡。若是歲月以用掉多少咖啡豆來計算,我應該已是人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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