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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壇掌故一束

鄭逸梅美文類編(藝事編):林下云煙 作者:鄭逸梅


藝壇掌故一束

蒲作英脫齒致命。《海上墨林》載著蒲作英的事跡,如云:“蒲華,字作英,秀水人。善畫,心醉坡公?;ɑ茉谇嗵侔钻栭g。精草書,自謂效呂洞賓白玉蟾筆,奔放如天馬行空,時罕其匹。妻早卒,無子女,住滬數(shù)十年,鬻書畫以自給。賃屋滬北,所居曰九琴十硯齋,左右四鄰,脂魅花妖,喧笑午夜,此翁獨居中樓,長日臨池,怡然樂也。生平諱老,不蓄須,詢其年,輒云六十余,其同鄉(xiāng)楊伯潤年愈七十,常言總角就傅時,已聞蒲君名,與同人結(jié)鴛湖詩社,意興甚豪,以年歲之比例推之,則蒲君之年當在九旬左右云。宣統(tǒng)三年,無疾坐化?!比晃以爩O老漱石談,蒲作英曾請西人鑲金齒,某晚醉臥,金齒忽脫落,塞喉間而死。

王一亭風雅回單。王一亭生前愛好花木,晚年,他營菟裘于滬南喬家浜,顏曰梓園,羅致奇葩異草,蓊然可喜。有一次,真如黃岳淵獲著名貴菊種,細蕊紛披,垂垂盈尺,錫名曰十丈珠簾,岳淵遣工役貽送一盆于王一亭,恐工役之有誤,便囑攜帶回單簿一本,送到須對方鈐一印以為憑證。時一亭適燕居在家,命來人在外稍候,便伸紙拈毫,對花寫生,題識既畢,給來人帶去,作為回單之用。過一天,我到園中去,岳淵夸示道:“這是盆中花換來的畫中花!”

倪墨耕老于花叢。倪墨耕所作人物,在前清光宣間,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擅畫胡兒牧馬,氈帳風霜諸景物,自有一種荒寒峭勁之致。他既享著盛名,所以不免有贗鼎出現(xiàn)。他生前居吳中,性喜漁色,凡冶芳浜一帶娼寮,常有他的足跡。其時趙云壑從吳昌碩游,因昌碩得識墨耕,墨耕以云壑饒有天才,甚為愛賞。一日,攜入花叢,天忽瀟瀟而雨,且氣候驟寒,墨耕遂作髡留,并介紹一妓以伴云壑。墨耕固此中老手,安然無恙,不意云壑卻沾染梅毒,一場風流病幾乎送掉性命。因此云壑逢到有為的青年,必勸勉束身自好,不涉冶游,且以己身所受的痛苦為告,藉以警惕。

姚叔平龍華阻雨。山水畫家姚叔平,擅寫秋林黃葉,淡淡著筆,意境自高,他的襟懷,可想而知了。一度在滬南民立中學擔任圖畫,陽春三月,龍華桃開,士女嬉游,絡繹于道,叔平困于校課,也想藉此觀賞,疏散悶懷。詎意到了那里,天忽大雨滂沱,經(jīng)時不霽,雇叫人力車,乃大敲竹杠,叔平佇立其間,大有行不得也哥哥之概。既而轉(zhuǎn)念一想,成竹在胸,便雇了一輛車兒,不與論值,直驅(qū)至大南門,始囑停止,就崗警詢問宜付若干車值,那車夫悻悻見于面,然無如之何哩。

程瑤笙盲目作書。程瑤笙晚年,目盲不能作畫,他很為苦悶,再三設法,由西醫(yī)施用手術(shù),一經(jīng)開刀,果然漸見光明。他便大為得意,囑家人磨了墨,伸著紙,寫成楹帖若干副,贈送戚友,以為紀念。他這時很抱樂觀,自信漸入佳境,或許以后能重事丹青,豈知沒有多時,他接到一信,知家鄉(xiāng)的屋子被侄子售出去,大為氣憤,從此雙目又復蒙翳,至死未愈。他的遺作,得數(shù)十幀,他的弟子胡適之為之題簽,由商務印書館攝影出版。

馬孟容蓄置昆蟲。沈三白《浮生六記》有云:“愛花成癖,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蕓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予曰:蟲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蕓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予曰:試言之。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畫師馬孟容仿著這玩意兒,捕到昆蟲,一一的用針兒釘在壁間。入他畫室,累累都是。那時他住在滬上西門斜橋,我去訪談,總見他忙著揮毫,那些昆蟲,就是他絕妙的范本。他還有一件趣事,當時斜橋一帶,頗多乞丐,他的弄口,就有乞丐盤踞著。一天,他忽發(fā)奇想,叮囑丐兒,看到我出入,呼“萬歲”一聲,我給你三個銅元。丐兒大喜,如其囑咐,大呼“萬歲”,他笑著對人說:“從前九五之尊,亦僅三呼萬歲,那么我花了若干銅元,不是做了皇帝么!”

清道人的特殊菜單。清道人,姓李,名瑞清,江西臨川人。民初來作海上寓公,住居北四川路全福里,門上榜著“玉梅花盦道士”原來是他別署,俗人不知,以為他是羽流,便有人請他去打蘸,因此,他把門榜撤去了。鬻書和曾農(nóng)髯齊名,門弟子很多,張大千就是他的大弟子,組有曾李同門會。書潤有一小引,頗可誦,如云:“辛亥秋,瑞清既北,鬻書京師,時皖湘皆大饑,所得資盡散以拯饑者。其冬十一月,避亂滬上,改黃冠為道士矣。愿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家中人強留之,莫能去。瑞清三世皆為官,今閑居,貧至不能給朝暮,家中老弱幾五十人,莫肯學辟谷者,盡仰瑞清而食,故人或哀矜而存恤之,然亦何可長,又安可累友朋。欲為賈,苦無賃;欲為農(nóng),家無半畝地,力又不任也。不得已,仍鬻書作業(yè),然不能追時好以取世資,又不欲賤賈以趨利,世有真愛瑞清者,將不愛其金,請如其值以償?!彼鲿模瑒儆谵r(nóng)髯,潤雖貴而求之者眾,引起匪徒凱覦,寫恐嚇信給他,索巨款。他接到索詐信,立致復,備述家累之重,分利之多,沒有余款可應云云。這封信囑仆人付郵,仆人卻謄抄一過,寄給匪徒,原信留存下來,后由慕道人法書的善價買去。他任南京兩江師范監(jiān)督,有一次,揭出布告,不到半天便失蹤了。原來這布告是他親筆寫的,也被愛好他書法的不擇手段而竊去。他兼繪事,潤例附云:“余亦有時作畫,山水花卉,或一為之。有相索者,具值倍書?;ɑ芩墒渲当扔谧瓡?,山水畫佛值其倍篆?!蹦炒危叫∮刑扉}菜館去進餐,那兒是他常去的,所以館役都很熟悉,請他點菜,他就索一白紙,什么魚、肉、青菜、蘿卜,一一的繪畫出之,館役把這特殊菜單付諸裝裱,視為至寶。外間傳說他啖蟹一百只,有李百蟹之稱,就是小有天的故事。他五十四歲逝世,兩江師范在校園中辟梅庵一所,以留紀念。解放后,這梅庵和高茂的一棵六朝松都保護著。

謝閑鷗的竹林七賢圖。謝閑鷗,名翔,別署海上閑鷗,師事沈心海,為青溪樵子錢慧安的再傳弟子。結(jié)長虹畫社,長虹弟子凡數(shù)十人,傳錢派衣缽。閑鷗山水花卉,無不擅為,尤工人物。有一次,我到他家里,看到他所繪的竹林七賢扇面,凡五六幀,章法位置,各極其妙,絕無一幀雷同。他邊談邊指示,孰為阮籍,孰為山濤,孰為王戎,孰為向秀,其他阮咸、劉伶、嵇康,都態(tài)度安詳,自得逸趣。我問他:“同具古衣冠,怎能辨別甲乙?”他回答說:“下筆之先,已考諸典籍,嵇康龍章鳳姿,身長七尺八寸,故繪嵇不可不嶷然秀出以傳其神。向秀喜佐嵇康治鍛,那么嵇側(cè)當屬向秀。阮咸喜彈琵琶,故以樂器自隨。王戎眼燦然如巖下電,那么目光炯然的,非戎莫屬。阮籍容貌杰偉,光氣宏放,那么傲然、挺立,也自有其標識。山濤年事轉(zhuǎn)高,非蒼顏皓發(fā)不可。至于劉伶,貌陋而喜飲,則攜酒一樽,放情肆志的,不問可知了。最使人嘆服的,每幀七人,或正或側(cè),動作各不相同,而其相貌,卻舉一可推認其余,有如四人繪福爾摩斯像,雖千態(tài)萬狀,然在任何圖幅中,使人一望而知孰是福爾摩斯,孰是華生,是同具機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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