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品讀
太平宰相身居高位,身上總有那股子怎么都揮不去的文人氣,老大不小了仍然像小孩兒一樣固執(zhí),追求著他心目中那種不摻雜政治的“純粹”。他的詞找不見豪氣的影兒,也肯定充當(dāng)不了像范仲淹詞似的滌蕩過耶穌和釋迦牟尼血液的高端武器,那寫得是清清爽爽、干干凈凈,跟他的人一樣,“不喜歡吃肉,尤其討厭肥膩腥膻的”。
秋菊蒙著淡淡的煙靄,脈脈含愁。蘭花上的露水是悲涼迷離的淚,雖然有點兒悲傷,卻沒有“詩鬼”李賀寫蘇小小“幽蘭露,如啼眼”那般涼颼颼嚇人。這燕子也沒個眼力見兒,在晏宰相眼皮子底下成雙成對地飛走了??珊薜氖悄窃铝烈膊恢狸淘紫嘈闹械碾x別之苦,徹夜到曉把清輝投進(jìn)朱戶,惹得宰相徹夜失眠。宰相想必心情十分不爽,不然怎么遷怒于無辜的月亮?人家張若虛說“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多美!即便后來也悲悲戚戚了,“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明月也仍然陪著那女的在那兒徘徊呢,也不算無情啊——張泌還說“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呢!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好好的樹,昨兒晚上一宿就給西風(fēng)糟蹋了,沒辦法,就一個人上樓遠(yuǎn)眺吧。晏宰相在這兒是醞釀和積蓄感情呢,王國維老先生還就此借題發(fā)揮,以小見大,將其視為治學(xué)三種境界的第一種境界,說如果想干大事那首先要有執(zhí)著的追求。王國維還說:“以這樣的方法解讀詞,只怕晏殊等人不許?!逼鋵嵾@倒未必,晏宰相恐怕不會介意有人把他的詞高標(biāo)到如此境界,因為高標(biāo)畢竟比看一眼就知道寫的是愛情那點兒事要好啊。其實晏宰相也沒明說他想的是女人,他還樂不得您把他想念的對象當(dāng)成是男的呢!人家是宰相啊,就算也像宋祁那么多情,也像張先那么風(fēng)流,顧及自己那張老臉?biāo)驳靡粗刂c兒,所以王老先生高標(biāo)他的詞作,在九泉之下的晏宰相還指不定怎么高興呢!晏宰相眼都酸了,路都望到頭了,也沒個惺惺相惜的知己。您把這個知己理解成男性也行,不過還是理解成紅粉知己更有韻味。畢竟晏宰相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如果就因為他宰相的身份就把他的生活和女人隔離開來那就有點兒太冷血了。屈原說“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想到自己是沒那福分找到知己,擁有人生最大的快樂了,怎么辦???相思之情只能托之書信了。這個“尺素”挺有意思,本來是用來寫信的絹帛,但不知怎么就和魚扯上了關(guān)系,寄的時候偏偏疊成兩個鯉魚的形狀,所以寫的信也有“魚素”、“魚書”、“雙鯉”之類叫法。估計這絹帛軟軟的,自然不能像信紙一樣隨便折,但如果弄個貓狗的形狀,沒有用處不說還倒弄復(fù)雜了,魚的形狀疊起來大概是最簡單方便的,信紙也不至于散開。漢代有“客從遠(yuǎn)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如果理解得對,這鯉魚就是能吃的真魚了,不然怎么叫孩子燉了呢。這鯉魚的作用大概相當(dāng)于今天的信封。如果這“烹”您不理解為“烹調(diào)”,那這個鯉魚大概就是木頭的,鯉魚形狀的信封,讓孩子給砸開,信就出來了。宰相大人家庭條件當(dāng)然不至于沒有信紙什么的,他當(dāng)然知道要拜托這個尺素,不僅知道,還想要把想念的“你”的好、“你”的壞寫滿“彩箋”、寫滿“尺素”?,F(xiàn)在有那么多人無論什么年齡什么身份都愿意寫個博客什么的,想念、悲傷、痛苦、絕望什么內(nèi)容都有,似乎這樣就能掙脫自己的靈魂似的。博客好,不用愁沒有確切地址寄不出去,只要寫了就總有好事的人點擊,哪下碰準(zhǔn)了,心里想的那個人也會看到。但晏宰相的時代就不行了,寫是可以,郁悶的是寫完了他不知道寄哪兒啊?!吧介L水闊”不知道“你”在哪兒,也不知道“你”嫁沒嫁人,就這么唐突寄信表相思好像又不太好。難為了身居高位的晏宰相竟有如此的無奈,真是情也悠悠恨也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