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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店

風情·人情:中外經(jīng)典散文讀庫(人文卷) 作者:北方文藝出版社《伴隨》編輯部 編著


野店

臧克家

飯店,旅社,這樣的名詞一提上口,立刻涌上心來的是新式的華貴,如果換個野店,便另是一種情趣被喚起來了。像山村老翁頭上的發(fā)辮,像被潮流沖空的石岸,時代至今還把野店留個殘敗的影子。

雖然說是野店,它所依傍的卻是大道。幾間茅草小屋,炕占去了每間的大半,留下火鐮寬的一點空隙好預備你上下,這兒是大同世界,不問山南的海北的都擠在一堆,各人向著同伴談?wù)撝?,說笑著,沒有“莫談國事”的禁條貼在頭上,他們可以隨便放浪地吐泄,東家的雞西鄰的狗是要談的,日本鬼子也是一個題目,因為他們中間就有許多是從東三省被迫回來的,一個小被卷是財產(chǎn)的全部。

房間少了,得想個法安插客人,吊鋪像都市的樓房便懸起半空了,在上面睡的人錢可以略省一點。照例,店里得有馬棚,大門口豎一兩根柱子,等到轎車、兩把手車或小車,載著什么人向這處奔來,——前面打著紅布簾的是新嫁娘,不就是青春的婦女走親戚的;癡胖可笑油光照人的是買賣家。店家小伙計見車子近了像熟主顧似的幾步搶上前去替人家卸牲口,把它們——毛驢,或是騾馬牽到馬棚里去,它們一點不認生地隨著他,用尾巴打打后身,噲噲幾聲表示疲倦。

這是上等客,如果是住宿的話,單間屋得給他們特別預備。客人剛把個倦極的身子投到炕上,小伙計肩上搭一塊破黑爛布便進來了,要是擦臉,他立刻便把一小泥盆水打到你的臉前來,要肥皂,要一條白手巾是太奢望。

“先生們做個什么飯吃?”這回該他問你了。

“有什么?”“有大餅,有豬肉炒白菜,有熟雞子?!比绻憬又賳栆痪洌骸斑€有什么?”那小伙計一定會閉起嘴來。愿意喝好茶的話得特別聲明,不然一個大子的茶葉末喝過幾十個人以后,還會再沖上一點白開水給送過來。所謂好茶也不過是幾個銅板一兩的“大紅袍”,一毛一兩的貢尖這兒不下貨。

等茶喝你得要有耐性。白水有大鐵鍋煮,沖茶可不行。一根一根的草對準一把洋鐵壺底挑著燎,你如果不是一個趣味主義者,時節(jié)再是炎夏,你一定等得舌尖上生刺,跑到外面去避一避辣眼的濃煙。

晚上,任你一落太陽就躺下,敢保你不會一沾席就如愿地變成一塊泥。夏天的蚊子、臭蟲;冬天的虱子和跳蚤最喜歡和客人開玩笑,哼哼著叫你清醒地享受一個客夜,身上留點傷痕做一個追憶的記號。還有馬棚的牲口也怕主人誤了行程,半夜里叫一陣,用蹄子打地咚咚的一陣。當睡夢將要占有了你的臨明的那一刻,店門唿隆一聲,接著小伙計的腳步動靜了,一睜眼,微白的曙色使你再也朦朧不得了。套上車子,披一身星光,冒著晨風,朝曦把人引上了征途。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被仡^望望這一副大紅門聯(lián),意味夠多長呢。

門口一個破席涼棚撐著夏天的太陽,為著什么東西奔跑的行人走在這串著天涯和故鄉(xiāng)的熱土的道上。望著這涼棚像沙漠中的人望見了綠洲。三步并成一步趕上來,卸下身上的負擔,捫下沾著汗水的檐溜般的布眼罩,坐在一條長凳上用草帽或是手巾扇風。幾碗半冷的殘色的茶水澆下去,汗馬上從身上涌出來,各人身上背著一身花疏的陰涼。設(shè)若有一個像蒲留仙一樣的人物,夾在這雜色的隊伍里,每個人你借給他一把蕉葉,那么一部《聊齋》會很快地集起來。

這些人,像“未有哇”(蟬之一種,在樹上只有片刻的居留)一般,在這兒留一個腳印,便飛鴻似的去了,沒有留戀,沒有感傷,在未來的時候,他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掛這一翅膀。水不能白喝,臨走總得留下幾個錢,百兒八十是他,三百二百也是他,主人不會嫌太少,伙計也不會說一聲謝謝。但是你起身以后,“再來!”這一句淡淡的話,每回是不會忽疏的。

野店的常主顧是車伙子。他們到遠一點的地方去運貨販賣,去的時候帶著本鄉(xiāng)的土產(chǎn)。這些車子往往成群成幫,隊伍展得老長,道上的一帆塵土是他們的旗號。一走近了店口,把車子一插。用披布擦去了臉上的汗,弓弓著腰很自然地踏入了店門。因為太熟,照例有稱號,姓王的是王大哥,姓李的是李二哥。小伙計牽牲口倒水忙亂一氣,住一會兒,叫一袋早煙把粗氣壓下,飯上來了。半斤一張的大餅,包著大塊肥肉的包子,再要幾頭大蒜,一塊還沒腌變色的老白菜幫子。吃起來有點可怕。不,不能說吃,應是說吞??茨莻€勁,餅如果是鐵的,肚子一定變成熔爐。飯后為了消暑,走到水甕邊去,捧著大瓢的生水往下灌,聲音咚咚的可以聽好幾步遠。“掌柜的算賬!”這是一閉眼的午睡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外邊算盤珠一陣響,幾吊幾百幾十幾,小伙計一口喊出來。接著是查銅子的聲音。一巴掌錢接到手里,含著笑走到財神位前,不遠不近向大粗竹筒內(nèi)一擲,嘩……啦啦……真?zhèn)€是錢龍匯海了。

這些老主顧來到店里若是逢著佳節(jié)——端陽,中秋,元宵,不用開口,半壺白干,四樣小菜碟便送到眼前了。喝了不夠,還可以再開一回口。不打錢,這算主人的一點小意思,不要看這是小節(jié),主人的大量或吝嗇往往作為客人去留的關(guān)鍵。誰不愿用百年不遇的一壺酒去做招徠的幌子?

秋天,連綿的陰雨把一個遠道的客人困在野店里,白天黑夜分不開界限。悶悶地用睡眠用煙打發(fā)日子。風挾著雨絲打進紙窗來,臥著,從眼縫里閃進來一片陰暗,粗人就算是不善于愁,一只孤鴻也難免于凄涼。等著,胸中灼火地等著,等到雨絲一斷,他是第一個把腳印印在泥上的人。野店被撇在身后像撇了一個無情的女人。

時間把什么都變了。有了汽車轉(zhuǎn)眼可以百里,“古道西風瘦馬”的趣味算完了。有錢的人誰也不愿受轎車的折磨,野店的客人因此稀少了。加以年頭不對,關(guān)東客全成了窮鬼,向四方逃難的倒很多,然而他們走店來頂多不過喝一壺白開。野店是詩意的,然而今日的野店成了時代頭頂上殘留的一條辮子了。

【人物介紹】

臧克家(1905-2004),近現(xiàn)代杰出詩人、作家。出生于山東諸城,1923年考入山東省第一師范,1925年首次發(fā)表作品。1927年考入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參加過北伐戰(zhàn)爭。1930年考入國立山東大學,1933年出版第一部詩集《烙印》。大學畢業(yè)后在山東省立臨清中學任教??箲?zhàn)中,積極投身抗日愛國運動,在第五戰(zhàn)區(qū)任過多職。解放后,曾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詩刊》主編。代表作品:詩集《罪惡的黑手》、《運河》、《泥土的歌》、《冬天》、《凱旋》;散文集《亂莠集》、《懷人集》、《詩與生活》。2002年,《臧克家全集》(12卷)出版。

細品精讀 一幅古樸的詩意風俗畫

讀完臧克家的散文《野店》,一卷古樸的、充滿詩情畫意的畫面便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人煙稀少的鄉(xiāng)村古道邊,幾間茅草小屋,屋外還有破席搭起的涼棚,一個“酒店”的幡旗隨風招展。屋外是歇腳吃飯的客人,他們大口地吞吃著“半斤一張的大餅,包著大塊肥肉的包子,再要幾頭大蒜,一塊還沒腌變色的老白菜幫子”;而店內(nèi)的幾間小屋子里,是住宿的人們,擁擠地雜亂地擺著幾張床,便幾乎充斥了整個屋子的空間,只“留下火鐮寬的一點空隙好預備你上下。”客人們不問山南的海北的都擠在一堆或平心靜氣地談笑,或慷慨激昂地談?wù)搰?、家事、天下事,發(fā)著牢騷和怨氣;還有小伙計吆喝著忙里忙外,掌柜的撥得算盤珠子叭叭作響……野店在作者的筆下儼然是一幅充滿著情趣和詩意的優(yōu)美的風情畫。

《野店》描繪的是20世紀30年代山東農(nóng)村的風俗畫,寫于濰縣一座小旅舍中,作者臧克家本人就是山東人,他飽含深情地描寫和贊美了家鄉(xiāng)人民的熱情、豪爽、粗獷和通達。他們算賬時不會斤斤計較:“臨走總得留下幾個錢,百兒八十是他,三百二百也是他,主人不會嫌太少,伙計也不會說一聲謝謝。但是你起身以后,‘再來!’這一句淡淡的話,每回是不會忽疏的”;他們吃東西讓人害怕:“不,不能說吃,應是說吞??茨莻€勁,餅如果是鐵的,肚子一定變成熔爐。飯后為了消暑,走到水甕邊去,捧著大瓢的生水往下灌,聲音咚咚的可以聽好幾步遠?!背浞诛@示了山東大漢的豪爽粗獷之氣。

在文中,作者就像朋友坐在我們的對面講述野店的故事,親切自然,使我們仿佛也和作者共同走進故事,親自去體驗野店的情趣,感受作者對野店、對故鄉(xiāng)的濃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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