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孫八告辭回家。老張立在門外，直等學(xué)務(wù)大人和李五走進樹林，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氣走進來。學(xué)生們在樹底下擠熱羊似的搶著喝茶。屋里幾個大學(xué)生偷著砸洋爐里要化完的那塊冰。

“哈哈!誰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張照定張成就打。

“老師!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頭一個要喝的!”張成用手遮著頭說。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學(xué)錢，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面!喝茶？不怕傷了你的胃!都給我走進去!”老張看了看茶盆，可憐大半已被喝去。老張怒沖沖的走進教室，學(xué)生又小石樁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還滿塞著冰渣。

“小三，小四，卜鳳，王春，……你們回家去吃飯!對家里說，學(xué)務(wù)大人來了，老師給大人預(yù)備的茶水點心，給學(xué)生泡的小葉茶，叫家里看著辦，該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們的學(xué)問，老師不能干賠錢。聽明白沒有？去罷!”

小三們夾起書包，小野鹿似的飛跑去了。

“你們怎么樣？是認打，認罰？”

“回家對父親說，多少送些東西給老師!”七八個學(xué)生一齊說。

“說個準數(shù)，別含糊著，親是親，財是財!”

“老師!我們要是說了，父親遇上一時不方便呢？”幾個大學(xué)生說。

“不方便？起初就別送學(xué)生來念書!要念書，又要省錢，作老師的怎那么天生的該餓死!不用費話，怕打的說個數(shù)目，身上發(fā)癢的，板子現(xiàn)成!”

老張把軍帽摘下來，照舊掛在掛黑板的帽釘上。脫了長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一手拿起教鞭，一手從講桌深處扯出大竹板。掄了掄教鞭，活動活動手腕。半惱半笑的說：

“給我個干脆!燒香的還愿，跳山澗的也還愿，錢是你們的，肉也是你們的。愿打，愿罰，快著定!一寸光陰一寸金，耽誤我的光陰，你們賠得起黃金嗎？”

五六個心慈面善的學(xué)生，覺得大熱的天吃板條，有些不好意思。他們立起來，有認從家里拿一只小雛雞的；有認拿五百錢的；老張一一記在賬本上，放他們回家。其余的學(xué)生認清了：到家要錢也是挨打，不如充回光棍賣給老張幾下。萬一老張看著人多，也許舉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費力氣，費力氣就要多吃飯，多吃飯就要費錢，費錢就是破壞他的哲學(xué)，老張又何嘗愛打人呢？但是，這次不打，下次就許沒有一個認罰的，豈不比多吃一碗飯損失的更大？況且，萬一打上心火來，吃不下東西，省一兩碗飯也未可知。于是學(xué)生們的萬一之望，敵不過哲學(xué)家萬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們苦矣!

學(xué)生們紛紛擦拳磨掌，增高溫度，以備抵抗冰涼鐵硬的竹板。有的干干的落淚，卻不哭喊出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還沒走到老張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拿眼淚軟我的心，你是有意罵我!”于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聲的哭著，眼淚串珠般的滾著。老張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騙我，狡猾鬼!”于是又打了三板。

老張和其他的哲學(xué)家一樣，本著他獨立不倚的哲學(xué)，無論如何設(shè)想，是不會矛盾的。

學(xué)生們隨打隨走，現(xiàn)在只剩下李應(yīng)和王德二個，李應(yīng)想：“我是大學(xué)長，自然不會挨打，何況我已給他買了一塊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無可幸免的，把手搓的鮮紅，專備迎敵。

“李應(yīng)!你怎樣？”老張放下竹板，舒展著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應(yīng)低著頭說。

“你以為我不打大學(xué)長嗎？你不攔著他們喝茶，吃冰，是你的錯處不是？”

“茶本來是該喝的，冰是我買的，錯不錯我不知道。”李應(yīng)把臉漲紅，理直氣壯的說。

“哈哈……”老張狂笑了一陣，這回確是由內(nèi)而外的笑，惟其自內(nèi)而外，是最難測定是否真笑，因為哲學(xué)家的情感是與常人不同的。

“你不錯，我錯，我要打你!”老張忽然停住了笑聲，又把竹板拾起來。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許。”李應(yīng)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么臉去見人?！?/p>

“我告退不念了!”李應(yīng)想來想去，覺得叔父怎樣也比老張好說話。

“什么？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書了!”李應(yīng)明知自己說謊，可是舍此別無搪塞老張的話。

“你叔父？嘔!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張的錢連本帶利今天都還清，你是愛念不念!”

李應(yīng)明白了!明白一切的關(guān)系!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哭？會哭就好!”老張用板子轉(zhuǎn)過去指著王德：“你怎么樣？”

“看著辦，好在誰也沒吃板條的癮。”王德笑嘻嘻的說。

王德慢慢的走過去，老張卻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驚，心里說：“老手要是走運，老屁股許要糟糕。”繼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該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們挨打，疼都在我心上，樂得不換換地方呢!”王德永遠往寬處想，一這樣想，心里立覺痛快，臉上就笑出來，于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東屋去!”

“我倒不挑選地方挨打。也別說，東屋也許比西屋涼爽一些?！蓖醯抡f畢，隨著老張往東屋走。老張并沒拿著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幾歲？”老張坐下，仰著臉把右手放在鬢邊。

“我？大概十九歲，還沒娶媳婦，好在不忙?！?/p>

“不要說廢話，我和你說正經(jīng)事?！崩蠌埶坪醢雅瓪馊?。

“娶媳婦比什么也要緊，也正經(jīng)。要是說娶妻是廢話，天下就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王德一面說著，一面找了一條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應(yīng)的家事不知道？”老張閉著一只眼問。

“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p>

“別的呢？”

“我還沒研究過?！蓖醯抡f完，哈哈的笑起來。他想起二年前在《國文》上學(xué)了“研究”兩個字，回家問他父親：“咱們晚飯‘研究’得了沒有？”被他父親一掌打在臉上，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干辣辣的發(fā)燒。父親不明白兒子說“研究”，你說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fā)笑的聲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長著，下雨的時候往嘴里灌水，難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長在手掌上，長成天然小毛刷子，隨便刷衣裳，難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著心里笑!”

“你不知道李應(yīng)家里的事？”老張早知道王德是寧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聽著他笑。

“我不知道?！?/p>

“好!你今年十九，李應(yīng)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學(xué)長，你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學(xué)長，你干不干？”

王德和李應(yīng)是最好的學(xué)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滿意李應(yīng)，就是李應(yīng)作大學(xué)長。王德以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親因為他說“研究”就打得他臉上開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專憑勢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學(xué)老人行為的為可惡。街坊邳三年青青的當軍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親打兒子還毒狠。城里的錢六才二十多歲，就學(xué)著老人娶兩個媳婦。邳三，錢六該殺!至于李應(yīng)呢，歲數(shù)不大，偏板著面孔替老張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學(xué)。如今老張要派王德作大學(xué)長，他自己笑著說：“王德!還沒娶媳婦，就作大學(xué)長，未免可笑，而且可殺!”王德于是突然立起來，往外就走。

“你別走!”老張把他攔住?！坝心愕暮锰?”

“有什么好處？”

“你聽著，我慢慢對你說?！崩蠌埌淹醯掠滞圃谛〉噬?。“你要當大學(xué)長，我從此不打你?？墒悄愕脦臀宜沅佔拥馁~目?！?/p>

王德滴溜溜的轉(zhuǎn)著兩只大眼睛，沒有回答。

“還有好處!你現(xiàn)在拿多少學(xué)錢，每天領(lǐng)多少點心錢？”

“學(xué)錢每月六吊，點心錢不一定，要看父親的高興不高興?！?/p>

“是啊!你要是作大學(xué)長，聽明白了，可是幫我算賬，我收你四吊錢的學(xué)費?！?/p>

“給父親省兩吊錢？”

“你不明白，你不用對你父親說，每月領(lǐng)六吊錢，給我四吊，那兩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訴父親？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設(shè)若父親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張一頓，多么有趣。

“你我都不說，他怎會知道，不說就是了!”

“嘴里不說，心里難過!”

“不會不難過？”

“白天不說，要是夜里說夢話呢？”

“你廢話!”

“不廢話!你們老人自然不說夢話，李應(yīng)也許不說，可是我夜夜說。越是白天不說的，夜間越說的歡?！?/p>

“少吃飯，多喝水，又省錢，又省夢!”

“省什么？”

“省——夢!你看你師母，永遠不作夢。她餓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喝點水?！?/p>

王德止不住又高聲笑起來。他想：“要是人人這樣對待婦女，過些年婦人不但只會喝水，而且變成不會作夢的動物。嘔!想起來了，父親常說南海有‘人頭魚’，婦人頭，魚身子，不用說，就是這種訓(xùn)練的結(jié)果。可是人頭魚作夢不作？不知道!父親？也許不知道。哼!還是別問他，問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結(jié)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沒功夫和你廢話，就這么辦!去，家去吃飯!”老張立起來。

“這里問題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當大學(xué)長，假充老人，騙父親的錢，幫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飯，省錢省夢，變?nèi)祟^魚!……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這么辦，不明白也這么辦!去!滾!”

王德沒法子，立起來往外走。忽然想起來：“李應(yīng)呢？”

“你管不著!我有治他的法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