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
夕陽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錦,
溪水在殘日里流金;
我瘦長的影子飄在地上,
像山間古樹寂寞的幽靈。
遠山啼哭得紫了,
哀悼著白日的長終;
落葉卻飛舞歡迎
幽夜的衣角,那一片清風。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
在老樹枝頭把蝙蝠迷上,
它們纏綿瑣細的私語
在晚煙中低低地回蕩。
幽夜偷偷地從天末歸來,
我獨自還戀戀地徘徊;
在這寂寞的心間,我是
消隱了憂愁,消隱了歡快。
寒風中聞雀聲
枯枝在寒風里悲嘆,
死葉在大道上萎殘;
雀兒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兒是自傷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凄清,
高樓上是悄悄無聲,
只那孤岑的雀兒
伴著孤岑的少年人。
寒風已吹老了樹葉,
又來吹老少年的華鬢,
更在他的愁懷里
將一絲的溫馨吹盡。
唱啊,我同情的雀兒,
唱破我芬芳的夢境;
吹吧,你無情的風兒,
吹斷了我飄搖的微命。
生 涯
淚珠兒已拋殘,
只剩了悲思。
無情的百合啊,
你明麗的花枝。
你太娟好,太輕盈,
使我難吻你嬌唇。
人間伴我的是孤苦,
白晝給我的是寂寥;
只有那甜甜的夢兒,
慰我在深宵:
我希望長睡沉沉,
長在那夢里溫存。
可是清晨我醒來
在枕邊找到了悲哀:
歡樂只是一幻夢,
孤苦卻待我生挨!
我暗把淚珠哽咽,
我又生活了一天。
淚珠兒已拋殘,
悲思偏無盡,
啊,我生命的慰安!
我屏營待你垂憫:
在這世間寂寂,
朝朝只有嗚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殘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頭哭泣嚶嚶,
哭她細弱的魂靈。
怪鸮在幽谷悲鳴,
饑狼在嘲笑聲聲
在那殘碑斷碣的荒墳。
此地是黑暗的占領,
恐怖在統(tǒng)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來到此地淚盈盈,
我是顛連漂泊的孤身,
我要與殘月同沉。
凝淚出門
昏昏的燈,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曉天;
凄涼的情緒;
將我的愁懷占住。
凄絕的寂靜中,
你還酣睡未醒;
我無奈躑躅徘徊,
獨自凝淚出門:
啊,我已夠傷心。
清冷的街燈,
照著車兒前進:
在我的胸懷里,
我是失去了歡欣,
愁苦已來臨。
山 行
見了你朝霞的顏色,
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
卻似曉天的云片,
煩怨飄上我心來。
可是不聽你啼鳥的嬌音,
我就要像流水地嗚咽,
卻似凝露的山花,
我不禁地淚珠盈睫。
我們行在微茫的山徑,
讓夢香吹上了征衣,
和那朝霞,和那啼鳥,
和你不盡的纏綿意。
殘花的淚
寂寞的古園中,
明月照幽素,
一枝凄艷的殘花
對著蝴蝶泣訴:
我的嬌麗已殘,
我的芳時已過,
今宵我流著香淚,
明朝會萎謝塵土。
我的旖艷與溫馨,
我的生命與青春
都已為你所有,
都已為你消受盡!
你舊日的蜜意柔情
如今已拋向何處?
看見我憔悴的顏色,
你啊,你默默無語!
你會把我孤涼地拋下,
獨自蹁躚地飛去,
又飛到別枝春花上,
依依地將她戀住。
明朝曉日來時
小鳥將為我唱薤露歌;
你啊,你不會眷顧舊情
到此地來憑吊我!
十四行
微雨飄落在你披散的鬢邊,
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帶草間
或是死魚漂翻在浪波上,
閃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
誘著又帶著我青色的靈魂
到愛和死的夢的王國中睡眠,
那里有金色的空氣和紫色的太陽,
那里可憐的生物將歡樂的眼淚流到胸膛;
就像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貓,
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著懶腰,
流出我一切虛偽和真誠的驕傲;
然后,又跟著它踉蹌在輕霧朦朧,
像淡紅的酒味飄在琥珀鐘,
我將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記憶中。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遠地,在林里,
在死葉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個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個纏綿煩瑣的希望,
它早在遺忘里沉湮。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這一個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驚醒了。
這是纏綿煩瑣的希望,
如今已被你驚起了,
它又要依依地前來
將你與我煩擾。
不要這樣盈盈地相看,
把你傷感的頭兒垂倒,
靜,聽啊,遠遠地,在林里,
驚醒的昔日的希望來了。
Spleen
我如今已厭看薔薇色,
一任她嬌紅披滿枝。
心頭的春花已不更開,
幽黑的煩憂已到我歡樂之夢中來。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著火焰,我聽見幽靈低訴。
去吧,欺人的美夢,欺人的幻象,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癡想!
我頹唐地在挨度這遲遲的朝夕!
我是個疲倦的人兒,我等待著安息。
殘葉之歌
男 子
你看,濕了雨珠的殘葉
靜靜地停在枝頭,
(濕了淚珠的微心,
輕輕地貼在你心頭。)
它躊躇著怕那微風
吹它到縹緲的長空。
女 子
你看,那小鳥曾經(jīng)戀過枝葉,
如今卻要飄忽無跡。
(我的心兒和殘葉一樣,
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憐地等待著微風,
要依風去追逐愛者的行蹤。
男 子
那么,你是葉兒,我是那微風,
我曾愛你在枝上,也愛你在街中。
女 子
來吧,你把你微風吹起,
我將我殘葉的生命還你。
雨 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行著,
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墻,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于我的,
忠實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存在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存在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寥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話是很長,很長,
很多,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是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diào)是和諧的,老是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甚至當我已上床,蒙眬地想睡了;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于我的。
路上的小語
——給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發(fā)上的
小小的青色的花,
它是會使我想起你的溫柔來的。
——它是到處都可以找到的,
那邊,你看,在樹林下,在泉邊,
而它又只會給你悲哀的記憶的。
——給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樣地燃著的,
像紅寶石一樣地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給我蜜的味,酒的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欖的味,
和未熟的蘋果的味,
而且是不給說謊的孩子的。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的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里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給任何人的,
除非別人愿意把他自己的真誠的
來作一個交換,永恒地。
林下的小語
走進幽暗的樹林里
人們在心頭感到了寒冷,
親愛的,在心頭你也感到寒冷嗎?
當你擁在我懷里
而且把你的唇黏著我的時候?
不要微笑,親愛的,
啼泣一些是溫柔的,
啼泣吧,親愛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頭,在我的頸邊。
啼泣不是一個短促的歡樂。
“追隨我到世界的盡頭,”
你固執(zhí)地這樣說著嗎?
你說得多傻!你去追隨天風吧!
我呢,我是比天風更輕,更輕,
是你永遠追隨不到的。
哦,不要請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屬于我的。
什么是我們的戀愛的紀念嗎?
拿去吧,親愛的,拿去吧,
這沉哀,這絳色的沉哀。
獨自的時候
房里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
正如花園里充滿過薔薇;
人在滿積著的夢的灰塵中抽煙,
沉想著消逝了的音樂。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樣地無定,像白云一樣地沉郁?
而且要對它說話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地向白云說話一樣。
幽暗的房里耀著的只有光澤的木器,
獨語著的煙斗也黯然緘默,
人在塵霧的空間描摹著慘白的裸體
和燒著人的火一樣的眼睛。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一樣的事,
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的,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
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來。
秋 天
再過幾日秋天是要來了,
默坐著,抽著陶器的煙斗,
我已隱隱地聽見它的歌吹
從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著管弦樂:
這個使我想起做過的好夢;
從前我認它是好友是錯了,
因為它帶了憂愁來給我。
林間的獵角聲是好聽的,
在死葉上的漫步也是樂事,
但是,獨身漢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沒有閑雅的興致。
我對它沒有愛也沒有恐懼,
我知道它所帶來的東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著,安坐在我的窗前,
當浮云帶著恐嚇的口氣來說:
秋天要來了,望舒先生!
對于天的懷鄉(xiāng)病
懷鄉(xiāng)病,懷鄉(xiāng)病,
這或許是一切有一張有些憂郁的臉,
一顆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緘默著,
還抽著一支煙斗的
人們的生涯吧。
懷鄉(xiāng)病,哦,我呵,
我也是這類人之一,
我呢,我渴望著回返
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滅,
像在母親的懷里,
一個孩子笑著和哭著一樣。
我呵,我真是一個懷鄉(xiāng)病者,
是對于天的,對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在那里我可以安安地睡著
沒有半邊頭風,沒有不眠之夜,
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
這心,它,已不是屬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
像人們拋棄了敝舃一樣。
斷 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向我訴說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它是被截下來的,從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的手上,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M系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為我保存著這可笑又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望舒,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了。”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嘆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是含著淚水,雖然微笑是在臉上。
關于他的“可憐又可笑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是在一個工人家里被捕去的,
隨后是酷刑吧,隨后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后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于他“可笑又可憐的愛情”我是一些也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了酒時;
但是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故事,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跟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的痕跡,
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的怯懦的目光
在我們的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黏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它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我會說:
“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p>
望舒草
印 象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這里來
到我這里來,假如你還存在著,
全裸著,披散了你的發(fā)絲:
我將對你說那只有我們兩人懂得的話。
我將對你說為什么薔薇有金色的花瓣,
為什么你有溫柔而馥郁的夢,
為什么錦葵會從我們的窗間探首進來。
人們不知道的一切我們都會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顫動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發(fā)著異樣的光的眼睛,
向我來:你將在我的臂間找到舒適的臥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著了,
雖則你的記憶還使我溫柔地顫動,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著你,每一個傍晚,
在菩提樹下,沉思地,抽著煙。
祭 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許他已老一點了,悵惜他愛嬌的妻,
他哭泣著的女兒,他剪斷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過著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誠的目光是永遠保留著的,
而我還聽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勁的聲音,
“快樂嗎,老戴?”
(快樂,唔,我現(xiàn)在已沒有了。)
他不會忘記了我:這我是很知道的,
因為他還來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夢里,
他老是饒舌的,雖則他已歸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帶著憂郁的微笑的長談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兒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們,我甚至不敢問他,在夢里;
當然她們不會過著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樣,像我們大家一樣。
快樂一點吧,因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為你預備了在我算是豐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園里的鮮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陳威士忌酒。
我們的友誼是永遠地柔和的,
而我將和你談著幽冥中的快樂和悲哀。
煩 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緣故,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緣故:
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
百合子是懷鄉(xiāng)病的可憐的患者,
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里的;
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沉迷的香夜,
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
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
人們說她冷漠的是錯了,
因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著火焰。
她將使我為她而憔悴嗎?
或許是的,但是誰能知道?
有時她向我微笑著,
而這憂郁的微笑使我也墜入懷鄉(xiāng)病里。
她是冷漠的嗎?不。
因為我們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談著;
而她是醉一樣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輕輕地吻著她花一樣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郁著的,
我怕她會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
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
發(fā)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
遼遠到要使人流淚;
但是要使她歡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因為我要使她忘記她的孤寂,
忘記縈系著她的渺茫的鄉(xiāng)思,
我要使她忘記她在走著
無盡的,寂寞的凄涼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為她祝福,
為我的永遠憂郁著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遠有著意中人的臉,
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我的素描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如把我自己描畫出來,
那是一幅單純的靜物寫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體,
我有健康的身體和病的心。
在朋友間我有爽直的聲名,
在戀愛上我是一個低能兒。
因為當一個少女開始愛我的時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著溫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陽。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輝的眼;
我用爽朗的聲音恣意談笑。
但在悒郁的時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著,用我二十四歲的整個的心。
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
而我的心悸動著,像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躅者,
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尋找什么。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低聲說:
“不是你!”然后踉蹌地又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
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
真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老之將至
我怕自己將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隨著那遲遲寂寂的時間,
而那每一個遲遲寂寂的時間,
是將重重地載著無量的悵惜的。
而在我堅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將看見,在我昏花的眼前
飄過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嬌柔的微笑,一只纖纖的手,
幾雙燃著火焰的眼睛,
或是幾點耀著珠光的眼淚。
是的,我將記不清楚了:
在我耳邊低聲軟語著
“在最適當?shù)牡胤椒拍愕淖齑健钡模?/p>
是那櫻花一般的櫻子嗎?
那是茹麗萏嗎,飄著懶倦的眼
望著她已卸了的錦緞的鞋子?……
這些,我將都記不清楚了,
因為我老了。
我說,我是擔憂著怕老去,
怕這些記憶凋殘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樣;
只留著垂枯的枝條,孤獨地。
我的戀人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
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
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
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為她是羞澀的;
而當我依在她胸頭的時候,
你可以說她的眼睛是變換了顏色,
天青的顏色,她的心的顏色。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而愛嬌的聲音,
那是只向我說著溫柔的,
溫柔到消熔了我的心的話的。
她是一個靜嫻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
因為她是一個羞澀的戀人。
野 宴
對岸青葉蔭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做伴;
河水已洗滌了礙人的禮儀,
白云遂成為飄動的天幕。
那里有木葉一般綠的薄荷酒,
和你所愛的芬芳的臘味,
但是這里有更可口的蘆筍
和更新鮮的乳酪。
我的愛軟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嘗這開胃的飲料,
然后再試那豐盛的名菜。
二 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頭上逡巡著了,
春天已在斑鳩的羽上逡巡著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著了,
綠蔭的林遂成為戀的眾香國。
于是原野將聽倦了謊話的交換,
而不載重的無邪的小草
將醉著溫軟的皓體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將聽了最后一個游女的惋嘆,
拈著一枝蒲公英緩緩地歸去。
小 病
從竹簾里漏進來的泥土的香,
在淺春的風里它幾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萵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鄉(xiāng)小園的神往。
小園里陽光是常在蕓苔的花上吧,
細風是常在細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萊菔的葉子許被蟲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卻許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現(xiàn)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脫發(fā)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膩的海鰻般美味的小食也得齋戒,
因為小病的身子在淺春的風里是軟弱的,
況且我又神往于家園陽光下的萵苣。
款步(一)
這里是愛我們的蒼翠的松樹,
它曾經(jīng)遮過你的羞澀和我的膽怯,
我們的這個同謀者是有一個好記性的,
現(xiàn)在,它還向我們說著舊話,但并不揶揄。
還有那多嘴的深草間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為什么緘默:
我不看見它,或許它已換一條路走了,
饒舌著,施施然繞著小村而去了。
這邊是來做夏天的客人的閑花野草,
它們是穿著新裝,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風里對我們作有禮貌的禮敬,
好像我們就是新婚夫婦。
我的小戀人,今天我不對你說草木的戀愛,
卻讓我們的眼睛靜靜地說我們自己的,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頭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說:我已聞到你的愿望的氣味。
款步(二)
答應我繞過這些木棚,
去坐在江邊的游椅上。
嚙著沙岸的永遠的波浪,
總會從你投出著的素足
撼動你抿緊的嘴唇的。
而這里,鮮紅并寂靜得
與你的嘴唇一樣的楓林間,
雖然殘秋的風還未來到,
但我已經(jīng)從你的緘默里,
覺出了它的寒冷。
過 時
說我是一個在悵惜著,
悵惜著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著我的嶄新的小曲,
而你卻揶揄:多么“過時”!
是呀,過時了,我的“單戀女”
都已經(jīng)變作婦人或是母親,
而我,我還可憐地年輕——
年輕?不吧,有點靠不住。
是呀,年輕是有點靠不住,
說我是有一點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態(tài)
它會告訴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實說,我是一個年輕的老人了:
對于秋草秋風是太年輕了,
而對于春月春花卻又太老。
有 贈
誰曾為我束起許多花枝,
燦爛過又憔悴了的花枝,
誰曾為我穿起許多淚珠,
又傾落到夢里去的淚珠?
我認識你充滿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緘在幽暗中的話語,
你引我到了一個夢中,
我卻又在另一個夢中忘了你。
我的夢和我的遺忘中的人,
哦,受過我暗自祝福的人,
終日有意地灌溉著薔薇,
我卻無心地讓寂寞的蘭花愁謝。
游子謠
海上微風起來的時候,
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
——游子的家園呢?
籬門是蜘蛛的家,
土墻是薜荔的家,
枝繁葉茂的果樹是鳥雀的家。
游子卻連鄉(xiāng)愁也沒有,
他沉浮在鯨魚海蟒間:
讓家園寂寞的花自開自落吧。
因為海上有青色的薔薇,
游子要縈系他冷落的家園嗎?
還有比薔薇更清麗的旅伴呢。
清麗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園,
游子的鄉(xiāng)愁在那里徘徊躑躅。
唔,永遠沉浮在鯨魚海蟒間吧。
秋 蠅
木葉的紅色,
木葉的黃色,
木葉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雙無數(shù)的眼睛,
衰弱的蒼蠅望得昏眩。
這樣窒息的下午啊!
它無奈地搔著頭搔著肚子。
木葉,木葉,木葉,
無邊木葉蕭蕭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陽只有蒼茫的色澤。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覺得它的腳軟。
紅色,黃色,土灰色,
昏眩的萬花筒的圖案??!
迢遙的聲音,古舊的,
大伽藍的鐘磬?天末的風?
蒼蠅有點僵木,
這樣沉重的翼翅??!
飄下地,飄上天的木葉旋轉著,
紅色,黃色,土灰色的錯雜的回輪。
無數(shù)的眼睛漸漸模糊,昏黑,
什么東西壓到輕綃的翅上,
身子像木葉一般地輕,
載在巨鳥的翎翮上嗎?
夜行者
這里他來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著的跫音,
從黑茫茫的霧,
到黑茫茫的霧。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瑣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氣。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著黑色的氈帽,
邁著夜一樣靜的步子。
微 辭
園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黃,
則木葉下的安息是允許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說,“它們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還有不潔的指爪,
但是一點恬靜和一點懶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葉下靜靜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羅根或是枸杞,
而人卻像花一般地順從時序,
夜來香嬌妍地開了一個整夜,
朝來送入溫室一時能重鮮嗎?
園子都已恬靜,
蜂蝶睡在新葉下,
遲遲的永晝中
無厭的女孩子也該休止。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籬笆披著蔦蘿;
舊曲在顫動的枝葉間死了,
新蛻的蟬用單調(diào)的生命賡續(xù)。
結客尋歡都成了后悔,
還要學少年的行蹊嗎?
平靜的天,平靜的陽光下,
爛熟的果子平靜地落下來了。
旅 思
故鄉(xiāng)蘆花開的時候,
旅人的鞋跟染著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幾時經(jīng)可愛的手拂拭?
棧石星飯的歲月,
驟山驟水的行程:
只有寂靜中的促織聲,
給旅人嘗一點家鄉(xiāng)的風味。
不 寐
在沉靜的音波中,
每個愛嬌的影子
在眩暈的腦里
作瞬間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間,
然后列成桃色的隊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飛機上的閱兵式。
掌心抵著炎熱的前額,
腕上有急促的溫息;
是那一宵的覺醒?。?/p>
這種透過皮膚的溫息。
讓沉靜的最高的音波,
來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帳子,墻……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氣呢?
深閉的園子
五月的園子
已花繁葉滿了,
濃蔭里卻靜無鳥喧。
小徑已鋪滿苔蘚,
而籬門的鎖也銹了——
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
在迢遙的太陽下,
也有璀璨的園林嗎?
陌生人在籬邊探首,
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燈
士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燈
遂做了戀的同謀人。
作憧憬之霧的
青色的燈,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燈。
因為我們知道愛燈,
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為供它的法眼的鑒賞
我們展開秘藏的風俗畫:
燈卻不笑人的風魔。
在燈的友愛的光里,
人走進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師,
替人勻著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們便目不暇給。
太陽只發(fā)著學究的教訓,
而燈光卻作著親切的密語,
至于交頭接耳的暗黑,
便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尋夢者
夢會開出花來的,
夢會開出姣妍的花來的;
去求無價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的里,
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它有天上的云雨聲,
它有海上的風濤聲,
它會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養(yǎng)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養(yǎng)九年,
然后,它在一個暗夜里開綻了。
當你鬢發(fā)斑斑了的時候,
當你眼睛蒙眬了的時候,
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懷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邊,
于是一個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姣妍的花來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
災難的歲月
古意答客問
孤心逐浮云之炫燁的卷舒,
慣看青空的眼喜侵閾的青蕪。
你問我的歡樂何在?
——窗頭明月枕邊書。
侵晨看嵐躑躅于山巔,
入夜聽風瑣語于花間。
你問我的靈魂安息于何處?
——看那裊繞地、裊繞地升上去的炊煙。
渴飲露,饑餐英;
鹿守我的夢,鳥祝我的醒。
你問我可有人間世的掛慮?
——聽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過客的跫音。
燈
燈守著我,劬勞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著古舊的節(jié)日衣衫的
歡樂兒童,
憂傷稚子,
像木馬欄似的
轉著,轉著,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陽下的樹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聲,
搖著我,搖著我,
柔和地。
美麗的節(jié)日萎謝了,
木馬欄獨自轉著,轉著……
燈徒然懷著母親的劬勞,
孩子們的彩衣已褪了顏色。
已矣哉!
采擷黑色大眼睛的凝視
去織最綺麗的夢網(wǎng)!
手指所觸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為枯枝。
燈守著我。讓它守著我!
曦陽普照,蜥蜴不復浴其光,
帝王長臥,魚燭永恒地高燒
在他森森的陵寢。
這里,一滴一滴地,
寂靜墜落,墜落,墜落。
秋夜思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吸!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云:心即是琴。
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
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為天籟之憑托——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
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小 曲
啼倦的鳥藏喙在彩翎間,
音的小靈魂向何處翩躚?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塵土,
香的小靈魂在何處流連?
它們不能在地獄里,不能,
這那么好,那么好的靈魂!
那么是在天堂,在樂園里?
搖搖頭,圣彼得可也否認。
沒有人知道在哪里,沒有,
詩人卻微笑而三緘其口:
有什么東西在調(diào)和氤氳,
在他的心的永恒的宇宙。
贈克木
我不懂別人為什么給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們不需要的名稱,
它們閑游在太空,無牽無掛,
不了解我們,也不求聞達。
記著天狼,海王,大熊……這一大堆,
還有它們的成分,它們的方位,
你絞干了腦汁,漲破了頭,
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
星來星去,宇宙運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陽無量數(shù),太空無限大,
我們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
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風,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
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
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的境界,
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來供你鉆究,讓你皓首窮經(jīng)。
或是我將變一顆奇異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復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涯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經(jīng)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晞曝于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恒地轉著,
在你永恒的周圍
并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里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寂 寞
園中野草漸離離,
托根于我舊時的腳印,
給他們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盤桓從茲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離離的野草,
像那些可憐的靈魂,
長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復到園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后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云霧,
來振撼我斑斕的彩翼。
元日祝福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
祝福!我們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堅強的生命將從而滋長。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力量。
祝福!我們的人民,
堅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難會帶來自由解放。
白蝴蝶
給什么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xiāng),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細,那么軟……現(xiàn)在只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發(fā),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面,寄予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里是太陽,是春,
將驅(qū)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只有那里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里,永恒的中國!
等待(一)
我等待了兩年,
你們還是這樣遙遠??!
我等待了兩年,
我的眼睛已經(jīng)望倦??!
說六個月可以回來啦,
我卻等待了兩年啊,
我已經(jīng)這樣衰敗啦,
誰知道還能夠活幾天啊。
我守望著你們的腳步,
在熟稔的貧困和死亡間,
當你們再來,帶著幸福,
會在泥土中看見我張大的眼。
等待(二)
你們走了,留下我在這里等,
看血污的鋪石上徘徊著鬼影,
饑餓的眼睛凝望著鐵柵,
勇敢的胸膛迎著白刃:
恥辱粘住每一顆赤心,
在那里,熾烈地燃燒著悲憤。
把我遺忘在這里,讓我見見
屈辱的極度,沉痛的界限,
做個證人,做你們的耳,你們的眼,
尤其做你們的心,受苦難,磨煉,
仿佛是大地的一塊,讓鐵蹄蹂踐,
仿佛是你們的一滴血,遺在你們后面。
沒有眼淚沒有語言的等待:
生和死那么緊地相貼相挨,
而在兩者間,頎長的歲月在那里擠,
結伴兒走路,好像難兄難弟。
冢地只兩步遠近,我知道
安然占六尺黃土,蓋六尺青草;
可是這兒也沒有什么大不同,
在這陰濕、窒息的窄籠:
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腳缸,
讓腳氣慢慢延伸到小腹上;
做柔道的呆對手,劍術的靶子,
從口鼻一齊喝水,然后給踩肚子,
膝頭壓在尖釘上,磚頭墊在腳踵上,
聽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飛機在梁上蕩……
多少人從此就沒有回來,
然而活著的卻耐心地等待。
讓我在這里等待,
耐心地等你們回來:
做你們的耳目,我曾經(jīng)生活,
做你們的心,我永遠不屈服。
過舊居(初稿)
靜掩的窗子隔住了塵封的幸福,
寂寞的溫暖飽和著遼遠的炊煙——
陌生的聲音還是解凍的呼喚?……
挹淚的過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間。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炊的香味,
對我是多么熟稔。
這帶露臺,這扇窗,
后面有幸福的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fā)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xiàn)在……可不是我回家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diào)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jīng)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fā)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臺,這扇窗,
那里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么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年歲,
壓著沉哀,滲透到骨髓,
使我眼睛蒙眬,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么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像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游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日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xiàn)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臺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云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示長女
記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童年點綴著海鳥的彩翎,
貝殼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嵐的蒼翠,繁花的繡錦,
和愛你的父母的溫存。
我們曾有一個安樂的家,
環(huán)繞著淙淙的泉水聲,
冬天曝著太陽,夏天籠著清蔭,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靜,
歲月在窗外流,不來打攪
屋里終年長駐的歡欣,
如果人家窺見我們在燈下談笑,
就會覺得單為了這也值得過一生。
我們曾有一個臨海的園子,
它給我們滋養(yǎng)的番茄和金筍,
你爸爸讀倦了書去墾地,
你媽媽在太陽陰里縫紉,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后在溫柔的懷里尋溫柔的夢境。
人人說我們最快活,
也許因為我們生活過得蠢,
也許因為你媽媽溫柔又美麗,
也許因為你爸爸詩句最清新。
可是,女兒,這幸福是短暫的,
一霎時都被云鎖煙埋;
你記得我們的小園臨大海,
從那里你們一去就不再回來,
從此我對著那迢遙的天涯,
松樹下常常徘徊到暮靄。
那些絢爛的日子,像彩蝶,
現(xiàn)在枉費你摸索追尋,
我仿佛看見你從這間房
到那間,用小手揮逐陰影,
然后,緬想著天外的父親,
把疲倦的頭擱在小小的繡枕。
可是,記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爸爸仍舊會來,像往日,
守護你的夢,守護你的醒。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凈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后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閑游,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著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云的腳跡——它也在閑游。
贈 內(nèi)
空白的詩帖,
幸福的年歲;
因為我苦澀的詩節(jié)
只為災難樹里程碑。
即使清麗的詞華
也會消失它的光鮮,
恰如你鬢邊憔悴的花
映著明媚的朱顏。
不如寂寂地過一世,
受著你光彩的薰沐,
一旦為后人說起時,
但叫人說往昔某人最幸福。
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口 號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看他們勇敢地飛翔,
向他們表示沉默的歡快,
但卻永遠不要驚慌。
看敵人四處鉆,發(fā)抖: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也許我們會碎骨粉身,
但總比死在敵人手上好。
我們需要冷靜,堅忍,
離開兵營,工廠,船塢;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叫敵人踏上死路。
苦難的歲月不會再遲延,
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
你看帶著這消息的
盟軍的轟炸機來了。
心 愿
幾時可以開顏笑笑,
把肚子吃一個飽,
到樹林子去散一會兒步,
然后回來安逸地睡一覺?
只有把敵人打倒。
幾時可以再看見朋友們,
跟他們游山,玩水,談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煙,
念念詩,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敵人入殮。
幾時可以一家團聚,
拍拍妻子,抱抱兒女,
燒個好菜,看本電影,
回來圍爐談笑到更深?
只有將敵人殺盡。
只有起來打擊敵人,
自由和幸福才會臨降,
否則這些全是白日夢
和沒有現(xiàn)實的游想。
集外拾遺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著我多少的
思量的輕輕的腳跡,
比長腳的水蜘蛛,
更輕更快的腳跡。
從蒼翠的槐樹葉上,
它輕輕地躍到
飽和了古愁的鐘聲的水上,
它掠過漣漪,踏過荇藻,
跨著小小的,小小的
輕快的步子走。
然后,躊躇著,
生出了翼翅……
它飛上去了,
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飛舞,
在蘆葦間,在紅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現(xiàn)在它是鵬鳥了。
在浮動的白云間,
在蒼茫的青天上,
它展開翼翅慢慢地,
作九萬里的翱翔,
前生和來世的逍遙游。
它盤旋著,孤獨地,
在迢遙的云山上,
在人間世的邊際,
長久地,固執(zhí)到可憐。
終于,絕望地,
它疾飛回到我心頭
在那兒憂愁地蟄伏。
見毋忘我花
為你開的
為我開的毋忘我花,
為了你的懷念,
為了我的懷念,
它在陌生的太陽下,
陌生的樹林間,
謙卑地,悒郁地開著。
在僻靜的一隅,
它為你向我說話,
它為我向你說話;
它重數(shù)我們用凝望
遠方潮潤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說的話,
而它的語言又是
像我們的眼一樣沉默。
開著吧,永遠開著吧,
掛慮我們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微 笑
輕嵐從遠山飄開,
水蜘蛛在靜水上徘徊;
說吧:無限意,無限意。
有人微笑,
一顆心開出花來,
有人微笑,
許多臉兒憂郁起來。
做定情之花帶的點綴吧,
做迢遙之旅愁的憑借吧。
霜 花
九月的霜花,
十月的霜花,
霧的嬌女,
開到我鬢邊來。
裝點著秋葉,
你裝點了單調(diào)的死,
霧的嬌女,
來替我簪你素艷的花。
你還有珍珠的眼淚嗎?
太陽已不復重燃死灰了。
我靜觀我鬢絲的零落,
于是我迎來你所裝點的秋。
流 水
在寂寞的黃昏里,
我聽見流水嘹亮的言語:
“穿過暗黑的,暗黑的林,
流到那邊去!
到升出赤色的太陽的海去!
“你,被踐踏的草和被棄的花,
一同去,跟著我們的流一同去。
“沖過橫在路頭的頑強的石,
濺起來,濺起浪花來,
從它上面沖過去!
“瀉過草地,瀉過綠色的草地,
沒有躊躇或是休止,
把握住你的意志。
“我們是各處的水流的集體,
從山間,從鄉(xiāng)村,
從城市的溝渠……
我們是力的力。
“決了提防,破了閘!
阻攔我們嗎?
你會看見你的毀滅……”
在一個寂寂的黃昏里,
我看見一切的流水,
在同一個方向中,
奔流到太陽的家鄉(xiāng)去。
我們的小母親
機械將完全地改變了,在未來的日子——
不是那可怖的汗和血的榨床,
不是驅(qū)向貧和死的惡魔的大車。
它將成為可愛的,溫柔的,
而且仁慈的,我們的小母親,
一個愛著自己的多數(shù)的孩子的,
用有力的,熱愛的手臂,
緊抱著我們,撫愛著我們的
我們這一類人的小母親。
是啊,我們將沒有了恐慌,沒有了憎恨,
我們將熱烈地愛它,用我們多數(shù)的心。
我們不會覺得它是一個靜默的鐵的神秘,
在我們,它是一顆充著慈愛的血的心的,
一個人間的孩子們的母親。
于是,我們將勞動著,相愛著,
在我們的小母親的懷里;
在我們的小母親的懷里,
我們將互相了解,
更深切地互相了解……
而我們將驕傲地自慶著,
是啊,驕傲地,有一個
完全為我們的幸福操作著
慈愛地撫育著我們的小母親,
我們的有力的鐵的小母親!
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于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哦,現(xiàn)在,我是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郁。
你這樣的女人
你
丁香花一樣清香淡雅的女子
一襲紫衣
及腰的長發(fā)
只為
千年前的一句承諾
只為
前世的未了情緣
千年后
帶著一顆癡心
你
從古老的年代走來
打著他送的小紙扇
從煙雨蒙蒙的小巷
青石鋪就的小道
娉婷走過來
你
用你的感覺
用你的心
一路尋尋覓覓
漫漫長路
何處是你的盡頭
何處是你的港灣
煙雨迷茫
你跌倒了
再
爬起
繼續(xù)優(yōu)雅地走下去
唉
你這樣的固執(zhí)的女人
漫漫長路
何處是你的終點站
滾滾紅塵
何處是你停泊的港灣
在這條路上
你
繼續(xù)優(yōu)雅地走著
唉
你這樣的一個癡心女人
御街行
滿簾紅雨春將老,說不盡,陽春好。
問君何處是春歸,何處春歸遍杳?
一庭綠意,玉階佇立,似覺春還早。
天涯路斷蘼蕪草,留不住,春去了。
雨絲風片盡連天,愁思撩來多少?
殘鶯無奈,聲聲啼斷,與我堪同調(diào)。
夜 坐
思嗎?
思也無聊!
夢嗎?
夢又魂消!
如此中秋月夜,
在我當做可憐宵。
獨自對銀燈,
悲思從衷起。
無奈若個人兒,
盈盈隔秋水。
親愛的??!
你也相憶否?
狼和羔羊(寓言詩)
一只小羔羊,
飲水清溪旁。
忽然有一頭餓狼,
覓食來到這地方。
他看見羔羊容易欺,
就板起臉兒發(fā)脾氣:
“你好膽大妄為,
攪渾了我的飲水!
我一定得責罰你,
不容你作歹為非!”
羔羊回答道:“陛下容稟:
請陛下暫息雷霆,
小臣是在下流飲水,
陛下在上流,水怎樣會弄穢?
陛下賢明聰慧,
一定明白小臣沒有弄渾溪水?!?/p>
饑狼聞言說道:“別嘴強,
我說你弄渾就弄渾。
你這東西實在可惡,
去年你還罵過我?!?/p>
“去年我怎樣會對陛下有不敬之辭?
那時我還沒有出世,
我是今年三月才出胎,
現(xiàn)在還是在吃奶?!?/p>
“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哥哥?!?/p>
“我沒有弟兄?!?/p>
“真可惡,
不要嘴強,我不管你,
不是你哥哥,一定是你的親戚。
你們這些家伙全不是好東西,
還有看羊人和狗,全合在一起,
整天跟我為難,從來不放手,
別人對我說,一定得報仇?!?/p>
說時遲,那時快,
狼心起,把人害,
一跳過去把羊擒,
咬住就向樹林行,
也不再三問五審,
把羔羊送給五臟神。
寓言曰:一朝權在手,黑白原不分,
何患無辭說,加以大罪名。
不管你分辯聲明,
請戴紅帽子一頂。
讓你遭殃失意,
我且飽了肚皮。
斷 篇
我用無形的手掌摸索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破碎,那一角是和著血的泥,
那遼遠的地方依然還完整、硬堅,
我依稀聽到從那里傳來雄壯的聲音。
遼遠的聲音啊,雖然低沉,我仍聽到,
聽到你的呼召,也聽到我的心的奔跳,
這兩個聲音,他們在相互和應,招邀……
??!在這血染的島上,我是否要等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