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
我在中國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去故宮的那天早上,一覺醒來,感覺自己累得要散架。這次中國之行,沒有一天不是這樣。先是在上海,時差一時沒倒過來,又因為到了中國,人太興奮,然后隨著晚上的活動越拖越晚,酒喝得越來越兇,早上的行程也安排得越來越早,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睡覺,最后,到北京后,以上所有的因素都湊在了一起,造成了所謂的因時差引發(fā)的失眠,這真是要了命。
沒時間吃早飯了,一直都沒時間吃早飯。敏還在前臺等著,她總是提前到,從來不會累,永遠都帶著笑容,開開心心的樣子,但當她問我睡得好不好時,卻有一絲不勝其煩的情緒藏在那笑容下面。
“很好?!蔽一卮稹_@是在你睡得不好的時候最容易做的事:就說些最不讓你費力、最不需要解釋的話。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知怎的就是無法熟到擁抱的程度,我們只是握了握手,就走出了酒店。外面已經(jīng)熱得沸騰,這還只是早上八點。司機穿著白色的襯衣,梳著光溜溜的大背頭,正站在車邊抽著煙。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來,實際上,讓我納悶的不是名字,而是這張臉,司機的名字是峰,這我是知道的,但他不是峰,肯定不是,所以昨天我還會說:“你好!峰。”而今天就只是打招呼說“嗨”。我心里很明白,如果這人就是峰,他可能會因為我這樣把他降級為無名氏而感到不爽。所以他才沒有笑嗎?不,不,他不可能是峰……這就是身體太累會導致的后果,你記不得應(yīng)該記得的事,比如人的臉,然后腦子里一刻不消停,擔心這擔心那的,直到耗盡了精神,把自己弄得更加疲乏。
我鉆進車里坐好,車子開始向故宮駛?cè)?,這是一段可怕的旅程。北京是一個很“恐怖”的城市,兼具紐約的緊張和洛杉磯的廣袤,這里的居民是有兩千萬嗎?全英國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一個城市里,這城市感覺差不多有半個英格蘭那么大。我們堵在一個八車道上,幾乎動不了。我無所謂,剛好可以趁機瞇一會兒,補上我今天的第一個小覺。敏已經(jīng)警告過,接下來會是“相當累的一天”。
我睡得正酣,車子加速駛進了一個空位,減慢速度又來了個急轉(zhuǎn)彎,一下子就把我給顛醒了。這一覺睡了二十分鐘,白天在行駛的車里就是比夜里在酒店的豪華床上容易入睡,像這樣打個盹,瞇上二十分鐘,能讓人精神百倍,但這效果也只能持續(xù)大概二十分鐘。敏還是和往常一樣,正捧著她兩個手機中的其中一個,忙著梳理不斷變化的日程。她說她安排了一個導游帶我們逛故宮,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我是很容易這樣的,但沒有什么能像“導游”這個詞讓我的心跌得那么快、那么深,很多其他的字眼會拖著它像一塊緩緩下沉的石頭,比如“必須”和“聽”,正如這句話,“必須聽導游來告訴我關(guān)于故宮的事”,而這些信息我完全可以回家后自己在書上找到,這么一來,到時候自己翻書去找的興趣怕是要石沉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們來到了故宮的入口處。昨天晚上我還曾路過這里,當時我在另一輛車上,剛享用完一頓以二十道豆腐菜為特色的晚餐,正在中國的月光下趕往酒吧,從那個酒吧能看見月光籠罩下的故宮的屋頂。那頓晚餐的亮點是用豆腐做的代肋排,吃起來完全符合肉食愛好者對肋排的印象,還不用怕吃到的是肉——豆腐肉里插的那根亮晶晶的骨頭是用蓮藕做的。之前,關(guān)于中國,我一直擔心三件事:污染、抽煙(污染的一種)和食物。我來了之后,空氣一直很好,我也很少碰到有人抽煙,而食物——這豆腐——就像是開拓了模擬仿真的新領(lǐng)域。
我剛從車里鉆出來,就被熱浪迎頭一棒,這還不到九點啊。在急著跑去買門票之前,敏說導游要晚點到,那我們就在里面和她碰頭吧。“好啊?!蔽易焐线@么說,心里暗暗希望導游無法在這涌進大門的大波人流中找到我們。這人山人海的架勢,就好像這是一年中紫禁城的大門唯一不禁止通行的一天。敏拿著門票回來后,我們隨著人流魚貫而入,來到了一個無比壯觀的庭院,雖然門票才剛開售沒多久,但這里已經(jīng)是一派熱鬧的景象。這第一眼看到的畫面精彩絕倫:紅色的墻和垂拱著的金色屋頂。那屋頂映襯著清澈如洗的碧空,仿佛是懸在上方的這片汪洋里的一艘艘船。接著,我們來到下一個庭院,還是有很多人,但是故宮有切爾滕納姆那么大,有足夠的地方容納所有的人。天哪!還真的是無窮無盡啊!每一處都看起來和別處沒什么差別:足球場那么大的庭院、回廊、傾斜的屋頂、屋頂下的房間。導游肯定會告訴你這些地方其實是不一樣的,每一處都與眾不同,都有其特殊而又煩瑣的功能,所以就更應(yīng)該在這完全懵懂的狀態(tài)下好好欣賞眼前的風景,不必費神裝作在聽,任由導游一路把你不想要的知識和信息灌輸?shù)侥愕念^腦中,硬生生把這趟經(jīng)歷給毀掉。
敏和這位導游的聯(lián)系變得頻繁起來,然后突然間就在沖她招手了。啊,是那個人。她也在招手回應(yīng)。她的頭發(fā)柔美漆黑,一直垂到肩頭。她的膚色比故宮里的很多游客都要深,那些人太蒼白了,一個個在亮閃閃的粉色陽傘下躲避著烈日。她笑得很燦爛,穿了條長裙,淺綠色的,無袖。她朝敏走過來,摘下墨鏡,給了敏一個擁抱,一只手拿著墨鏡搭在敏的后背。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圓圓的,只是微微向眼角抻開。她自信的樣子,我很喜歡(這讓我也自信起來,盡管同時也讓我后悔不該穿了短褲來);她站在那里的樣子,我也很喜歡。她穿著一雙低跟涼鞋,腳指甲涂成了深藍色。她叫麗。我們握了握手,她伸過來一條裸露的手臂,然后,她的眼睛又藏到了墨鏡后面。從她招手開始的三十秒時間已經(jīng)足以顛覆我之前對導游的所有成見。找導游這主意真是太棒了!還有什么能好過聽人大段大段、詳盡地講解這里的歷史呢?不了解相關(guān)的知識,只是稀里糊涂地逛一圈,想用心關(guān)注也不知道看點在哪里,等于啥也沒看。
我們?nèi)齻€從熱烘烘的背陰處走進了庭院里那片滾燙的陽光下,是庭院還是該叫別的什么,麗并沒有說明。我看著她一道光似的閃進了那片陽光里。接著,我們繼續(xù)逛,仔細打量了幾間看起來灰撲撲的房間內(nèi)部,里面沒啥東西,除了幾張已經(jīng)殘破凹塌、完全沒有了精氣神的老床老椅。并不是說這有什么要緊的:房間內(nèi)部與紅墻金瓦的建筑外觀相比,完全是一種無關(guān)的存在。宏偉的建筑外部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無法想象的程度,而到底規(guī)模有多大,麗好整以暇,似乎并不急著透露。她看起來好像不太情愿開始她的演講,于是我就問了幾個問題,想要催她盡快進入角色,通常,我挺怕別人來回答這種問題的。
“很抱歉,我對故宮真的不了解。”她說。
“我以為你是導游。”
“不是的,我只是敏的朋友,她叫我來的?!?/p>
像這樣的早上或許證明,你真的只有在徹底發(fā)瘋的情況下才會去自殺,想自殺,好啊,但千萬別真的去做,生活會在頃刻之間就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出現(xiàn)一百八十度的逆轉(zhuǎn)。這次,運氣本來就不錯,然后變得更好了,而當麗說“如果你希望我做導游,我可以試試”時,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對,來吧,試試看。”
“好,讓我想想。從前,皇帝的女人都住在這里,她們不能離開,只能在這里走動,這日子一定很無聊,只是每個人都在算計,一直在算計,不一定是想除掉皇帝或者他身邊的其他女人,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為了打發(fā)時間,這樣日子就會過得妙趣橫生?!?/p>
“你英語很棒??!妙趣橫生?!?/p>
“謝謝!”
“你在哪里學的?”
“在北京這兒,然后又去倫敦,我在卡姆登住過,那地方……”盡管英語很好,她還是停頓了一下,想要找一個不那么平淡的詞來表示“很好”?!班?,那地方很糟糕,如果我可以這么說的話?!惫瓉硎窃趽臅胺傅轿?。
“還有什么?我不是指卡姆登,那地方本來就糟糕得出名。關(guān)于這個地方的事——皇帝的女人和皇帝——還有些什么?”
“這些女人唯一想要的就是皇帝的愛?!彼f得那么堅定,仿佛不只是在講述她們的故事,倒更像是在為她們請愿。
“那他想要什么?”
“更多的女人,”她回答,“同時擺脫原來的這些女人?!丙惤Y(jié)婚了嗎?我瞥了一眼她細長的手指,沒有戒指,看著她的手和腳,感覺她的手指和腳趾的裸露程度不及兩者之間的其他任何一個部位。
敏一直都很照顧我,怕我不舒服,這會兒又跑去買水了,回來的時候,她手里的幾瓶水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我們退到背陰處,一邊繼續(xù)逛,一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水。我看著麗:她的手、瓶子、水、她的嘴唇。我們在一截矮墻上坐了下來,看著庭院里萎靡不振的綠草和久經(jīng)磨礪的鵝卵石。
麗說:“在我們的左邊,你可以欣賞到養(yǎng)心殿的景致?!蔽覀冊谑a蔽處看著陽光下的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養(yǎng)心殿”。
我說:“你太謙虛了,這地方你其實挺了解的,這么多奇聞秘事,外國游客自己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我非常喜歡養(yǎng)心殿,聽起來比坐在博德利圖書館,從書架上挑些枯燥乏味的書來看要輕松得多,但也許這里要求更高,也更能啟迪智慧。也許,從某種隱隱約約中國化的觀點來看,“養(yǎng)心殿”本身只是個符號,它為我們揭示了通往養(yǎng)心境界的途徑。我很滿意這個想法,我能這么想,意味著我已經(jīng)在培養(yǎng)我的心性官能,這些官能越來越集中,幾乎完全聚焦到了麗身上。意識到了這點,想到這樣會顯得非常不禮貌,我硬生生地把目光從麗身上移開,轉(zhuǎn)頭和敏聊了起來,直到她得接起電話調(diào)整下午的計劃。
我們?nèi)齻€人朝著指示牌所指示的方向走,來到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看起來和別處的空房間沒什么兩樣,但這里面的空與那些不養(yǎng)心的地方的空,一定存在著質(zhì)的差別。
我們在太陽底下一次只能堅持五分鐘,簡直是在承受著炙烤,天空是火燒火燎的藍。一個月前,在陰云密布的夜里十點,我穿行在倫敦街頭,當時有人告訴我,北京的正午就是這個樣子:污染嚴重得跟黑夜差不多。我當時還在咳嗽,這似乎也成了我對北京的預(yù)先體驗;總之,一旦去了,就逃不過嚴重的咽喉感染或者肺部感染。我把我聽到的話告訴了麗:污染嚴重到你用肉眼就看得到它從天上落下來。
“幾年前,我們這里的空氣污染破了紀錄,不僅破了紀錄,測量的機器也‘破’了,污染太嚴重了,以致測量——你們怎么說的?”
“測量儀?”
“對,測量儀都測不出來。”
“超出儀表刻度范圍了?!?/p>
“糟糕透了……”
麗掏出手機,她手機上有個顯示空氣質(zhì)量的應(yīng)用程序,相對來說,今天的空氣猶如在山間那般清新。在這里,我遇到的每個外國人都有這種空氣質(zhì)量的應(yīng)用程序,但數(shù)據(jù)來源都是美國領(lǐng)事館,他們測出來的數(shù)據(jù)總是比中國的要高一倍。然而,對于此刻來說,這都無關(guān)緊要,此刻,我們呼吸著這干凈得出奇、但也熱得要命的空氣,走在故宮里。他們宣稱這地方是世界奇觀之一,這絕對是名副其實的。如果它真的是世界奇觀,我也只想得起另外兩處: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和金字塔。且慢,如今世上還有這座“空中花園”嗎?況且它可能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吧?(所謂“從來”,是以我的有生之年為尺度、唯我意義上的“從來”。)也許,“空中花園”本來就是被消逝的時空拋在身后的一則傳奇,如此而已?,F(xiàn)在看來,七大奇觀的概念有一種挽歌式的悲情,它們的確很了不起,但如今,一個人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大抵要了卻上百個心愿,七大奇觀樹立的標桿恐怕排不上號了。而不論是在贊比西河上蹦極,還是在帕岸島的滿月派對上服下致幻蘑菇讓自己徹底瘋癲一次,我都還沒嘗試過,這兩件事也絕對不是我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要了卻的心愿。
我們朝著御花園的方向走去,半路又經(jīng)過一個廣場,就在角落處歇了下來。麗在喝水,她抬手把瓶子送到嘴邊時,我看得見她的腋窩,很光潔,沒有出汗。她的嘴角有一塊很小的疤,只有當她在陽光下,那一側(cè)的臉迎著太陽的時候,才能清楚地看到那道疤。敏提議給我倆——我和麗一起——拍一張照片。我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肩膀,但不敢碰到她裸露的肌膚,后來發(fā)現(xiàn)這照片算是被我的手給毀了——攥著拳頭,就像個土豆。
“你看上去好帥?。 泵纛┝艘谎巯鄼C背面的影像,又按了一下快門。她總是說一些這樣的話,她出版社的同事也這樣,居然還不在少數(shù)。事實上,聽到這些好話,我肯定不會不高興,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還是真話。那位告誡我北京有污染問題的朋友還提醒我——其實是在鼓勵我——中國女人覺得中年白人男性特別有魅力。這是真的嗎?還是西方男人招架不住黃熱病[1]的魔力,反過來把這種心態(tài)投射到了中國女性身上?不管怎樣,敏與她的同事不斷散發(fā)出來的魅力,加上每個人看上去都那么年輕,使得我也表現(xiàn)得像個有魅力的年輕人。我完全適應(yīng)了自己的這種新形象,以至于有一次走在上海的南京路上,一個迎面而來的西方中年人毫不掩飾地沖我擺出一副輕蔑的表情,我就這樣很不屑地怒視著他。那天的玻璃窗擦得锃亮,可怕的真相在下一秒就浮現(xiàn)出來,我?guī)缀跏钦娴囊活^撞上了自己的影像:和其他面部潮紅的中年人一樣的那個自己。而現(xiàn)在,被敏這么一夸,還和麗一起合了影,那可怕的印象已經(jīng)被我淡忘,也許是記錯了吧。敏就是有無止境的本事讓我自信起來,讓我對這個世界的印象好起來。她說我太性感了(天太熱了),她得去和司機安排一下行程,她會在半小時后和我們在外面碰頭。
“真的嗎?你確定?”我問她。我很慶幸自己戴了墨鏡,萬一激動的樣子擺在臉上,我黝黑粗獷的臉上,也好遮一遮。敏說她確定,她會在二十分鐘后與我們會合。她開始循著原路往回走,一路躲著太陽?,F(xiàn)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和麗連同差不多一百萬個游客留在故宮里繼續(xù)逛。如果我能牽她的手,一起手牽手在這故宮里閑逛,會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但這也是完全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如果接下來的時間能這樣閑逛著就好了,就像亞當和夏娃在古代東方人頭攢動的伊甸園里漫步,直到走進這片偏僻的背陰處,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然后找了一處隱蔽的位置坐下來,避開妻子們和游客們窺探的目光,這遠夠不上偷情,但卻正中其意。她從發(fā)燙的水瓶里喝著水,直到里頭一滴不剩。這里反復出現(xiàn)的這個詞——“直到”——在我的腦海里彈來彈去地回響著,直到是時候離開去和敏會合。
我們走出大門,看到了敏、車和司機。司機身著白襯衣站在那里,梳著光溜溜的大背頭,抽著煙,但是帶著笑容,他看到我很高興。這人是峰,肯定是他。
“換了輛車,型號一樣,”敏向我解釋,“也換了個司機,昨天那位。”她坐到了他后面,峰的后面,麗坐到了前排,我和敏坐在后排,我在麗后面。車子開了十分鐘,不曉得開到了什么地方,峰把車靠邊停下來,麗要下車。我也鉆了出來,周圍是喧囂沸騰的車水馬龍。她得趕回去上班。和她握手貼面道別,嘴唇觸碰到她的臉,有小疤的那半邊臉,這樣做沒什么問題,合乎禮儀。我們交流了各自晚上的安排,她雙手遞給我一張中英文的名片。
“抱歉,我沒有名片,”我說,“但也許我們今天晚些時候可以再碰頭,晚飯后,我希望?!?/p>
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其實是由衷之言,發(fā)自肺腑。十幾歲的時候,想到要和一個剛認識的女孩去約會,我會興奮得感覺胸口快要被壓碎。這是不是“迷戀某人”在形相上的詞源?[2]
她說她也希望我們晚些時候能再見面,然后轉(zhuǎn)過身,走了。我把她的名片仔細塞進其中一個褲兜里,這條短褲口袋多得很。我鉆回陰涼的車里,當我透過車窗往外看時,她早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里了。車子緩緩駛回始終擁擠的車流,我和敏說著話,手摸著名片的尖角,努力克制著沖動,不讓自己把它掏出來,仔細研究上面印著的信息:她的電話號碼,她的電子郵箱地址。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好像是從我十五六歲開始直到四十歲出頭——從異性那里要個電話號碼,難似登天,如果有一天晚上出去后能帶著一張寫著號碼的紙回家,就算只有一個號碼,還潦草得難以辨認,那也算得上是一個偉大的勝利。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撥著號碼,不確定一會兒接起來的那個人會不會是她爸爸,也不確定之后電話那頭會不會冒出個男朋友來。細想一下,我覺得麗在給電話號碼的時候其實有點矜持;在亞洲,人們不都是一見面就給號碼的嗎?
這一下午,就如敏事先保證的那樣,非常累。一連串的訪問,一遍遍說著同樣的話,語氣也越來越不肯定,有時候表演了一半就走了神,忘了自己在說什么,已經(jīng)說了什么或是打算要說什么。我聽說士兵累到極致時會在行軍途中睡著,但這對當下這位疲勞的作家來說是不現(xiàn)實的。他面對記者的提問,談到自己的書,這書講述的是一段即興創(chuàng)作音樂的歷史,其主題思想就是放松,融入當下;然而他自始至終都很清楚自己無論是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還是在等著翻譯把自己的話譯成中文的時候,腦海里不是在重放麗在故宮里走路的鏡頭、她裸露的肩膀和綠裙子,就是在盼著晚上的約會,盤算盡早見面的機會。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行走的昏迷狀態(tài),完全失去了注意力。敏在大堂給峰打了個電話,她說他被堵在路上,離這里不遠,但是過來起碼還要一個小時。外面的人行道上擠滿了攔出租車的人,可眼前的出租車都是載了客的,它們困在這可怕的車陣里,在這驚人的熱浪里一動不動。敏說眼下搭地鐵過去最快。
“我們得見機行事!”她說,“雖然會很擠?!?/p>
“沒關(guān)系,”我說,“任何一個像樣點的城市,地鐵都擠的。”
但是沒有一個城市像北京這么擠。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買票、過閘、穿過通道(一定是全世界最長的地鐵通道)——都很累人,地鐵系統(tǒng)的每一處都擠得要爆,我們要穿過的每一條走廊從頭到尾都被這個城市的居民填滿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大群人。兩次換乘,我們都得排隊等車,人太多,第一趟車過后的第二趟車,也未必一定能上得了,但至少前面的人上去,你就靠前了,更有可能擠上去。隊伍里沒有誰先誰后的爭執(zhí),沒有推推搡搡,每個人都適應(yīng)了在密集的人群里生活,彬彬有禮地過著各自忙碌的人生。
我筋疲力盡地回到酒店房間。十小時前,在這里醒過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筋疲力盡,但是沒時間了,不能補上一覺讓自己恢復一下,在體驗這段折騰人的地鐵旅程之前,我本來還打算在接我們的車上瞇一會兒的,現(xiàn)在只夠時間沖個澡了。我換上了干凈的內(nèi)衣、干凈的藍色襯衣和牛仔褲,這是我留著備用的最后一件干凈的襯衣了。換好衣服后,我就下樓去和等在前臺的敏會合。我們要去吃北京烤鴨,敏說這會為我這趟行程畫上標志性的句號:在以北京烤鴨聞名的北京餐廳里吃北京烤鴨。
從酒店走到餐廳只有五分鐘的路程。電梯里有多位世界領(lǐng)導人和名人吃烤鴨的照片,但電梯門一開,我們走進的餐廳不見得就是照片里的這家。
一起用餐的有六個人,我們被安排在一間包廂里。出版社的大領(lǐng)導強和幾天沒見的薇都在。薇穿著牛仔褲和白T恤,T恤上印著幾個中文字,她還是背著那個用某種軟絨面料做的粉色背包。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當她是強的女兒,趁放假來陪陪爸爸。我以為那背包里裝的是一些讓她打發(fā)無聊的玩具或電子游戲,直到我把包遞給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包有一噸重,包里裝著書、筆記本電腦和各種電子配件。她二十四歲,是社里的市場部經(jīng)理。我之所以過去幾天沒有看到她,是因為她在接待另一位來訪的作家,香港來的俊。她幫我們互相介紹了一下,我們握了握手。俊和我同歲,但很不尋常的是,在這個所有人都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十歲的地方,他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五歲。
就像故宮那樣,北京烤鴨絕對對得起它如雷貫耳的名聲。我在餅里卷上鴨肉片,加上青蔥和其他的配料,不停地稱贊它何等美味,這整個過程,我都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試圖加快速度,急著去見麗,盡管這樣著急慌忙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此刻,她也正忙著吃飯,她可沒有狼吞虎咽,也沒在煩惱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面。
很快,我又有了新的煩惱,我發(fā)現(xiàn)我把手機落在酒店了,它還在我的短褲里,一向熱心的敏直接撥通了麗的電話,敲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她們約在了一個酒吧,離這里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 ⒚艉娃倍家黄鹑?,這顯然和我設(shè)想中的這一夜不太一樣,但或許這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這樣一來,就可以緩釋一下我急切的情緒,防止它失了分寸,變得有點不顧一切。我們很快就叫到了一輛出租車,一路上幾乎空蕩蕩的,我們高速行駛了十分鐘后,不得不放慢速度,龜速爬行了一段路,最后索性停了下來,周圍的車流也凍結(jié)了。一小時后,我們還在車里,綠燈持續(xù)的時間還不足三十秒,我們?yōu)檗D(zhuǎn)個彎已經(jīng)等了二十分鐘,左轉(zhuǎn)過去就是酒吧所在的那條街了。早知道我們就下車走過去了,走走也就五分鐘,還能省下十五分鐘——四分之一個小時。然而,當我們真的下了車以后,站在那條街上,也還是看不到那家酒吧。整條街都是酒吧,每一家都擠滿了很年輕的年輕人,這地方就像是卡姆登的翻版,但比卡姆登鮮亮些,稍微好些,沒那么糟糕。她絕對不可能選這里的酒吧。如果真的選了,這該死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她在哪里?時間又被無謂地浪費掉了很多,一分鐘就如同五分鐘,十小時后我就得在回倫敦的飛機上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她,揮著手,就像上午在故宮里那樣,只是少了墨鏡。她穿了條藍色的裙子,比之前那條短一些,顏色深一些,長度及膝,但也是無袖的,還是露著肩膀和手臂。怪不得我們找不到這地方,她站在一家美甲店外面。我低頭看她的腳、她的涼鞋、她的腳趾和藍色的腳指甲。敏向麗介紹了俊和薇,然后,我們跟著她穿過一條走廊,到了美甲店的一側(cè),進了一個坑坑洼洼的灰色電梯。這電梯很適合安在那種資金不足的醫(yī)院里,大得足夠容納一臺輪床,上面躺個病人,邊上再圍幾個疲勞的工作人員和焦急的家人。門緊緊地合上了,電梯顫顫巍巍地往上爬,門再次打開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的是昏暗的樓梯平臺,沒什么明顯的特征,除了有涂鴉,還被人擦掉了一部分。這個夜晚,失望一個接著一個襲來,間或又夾雜著希望和重新燃起的期待。我跟在麗后面爬了一段水泥樓梯,她每邁一步都會牽動小腿肚上的肌肉。但是,她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是去一個屋頂酒吧。當我們最終踏進這片熱氣蒸騰的夜色中時,眼前的景象就像夢境中的夜生活天堂伊比沙島。
“叫什么,這個地方?”我問。
“養(yǎng)心吧,”她說,“你沒看到招牌嗎?”
“我很確定沒有招牌,但也許我沒找對,我在找的是‘狗和鴨’那種招牌。”這是個酒吧笑話,但麗沒有聽懂。
酒吧三面都是高高的寫字樓,泛著嶄新的光澤,有幾幢新得還沒有建完,在另一面,城市在眼前無限延伸,摩天大樓的頂部點綴著霓虹燈,放眼望去是一片片光點閃爍的平面。音樂聲不吵,她選的地方不錯,但也不算太好:沒地方坐。麗介紹了她的兩個朋友,都是女性,她們已經(jīng)來了一會兒了,還沒占到一張桌子。眼下的最佳方案就是大家一起擁進樓頂中間那個光怪陸離的包廂,坐在墊子上,但這就跟坐在室內(nèi)沒什么兩樣,失去了露天的意趣,不能毫無阻擋地沐浴著夜色和星光。但其實哪兒都看不到星星,光污染太嚴重了。真的呢。昨天晚上的月亮跑哪里去了?但光根本不是污染,是它自身的一種魔法。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感覺就像又回到了車里,只不過是站著而已,目標就在不遠處,但我們卻被困在那令人懊惱的幾步之遙,無可奈何。這里倒是有幾張空椅子,但也不夠坐七個人。這時候,一大幫人,清一色的男性,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他們起身離開,騰出了一張大沙發(fā)和幾張椅子。麗撲了過去,俊另外抓了兩把椅子,所有人都坐了下來,圍著一個矮幾,我挨著麗坐在沙發(fā)上,看起來一點都不刻意。
服務(wù)生過來給我們點了飲料,各種復雜的酒水:啤酒、雞尾酒、杜松子酒、紅酒。既然大家都已經(jīng)坐了下來,喝的也點好了,于是每個人又重新自我介紹了一遍。麗的其中一個朋友原來是她的姐姐。
“你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說。她的臉很瘦,棱角分明,面相近乎嚴厲。
“不是親姐姐,”麗說,“是表姐?!边@位表姐是舞蹈演員,雖然看起來太高,完全不像是舞者,她剛生完孩子。服務(wù)生回到我們這桌,手中的托盤擺滿了玻璃杯、酒瓶、冰塊和飲料。麗點了新加坡司令(“管它是什么”),我喝的是啤酒。敏敬了我和俊,等大家都碰過杯后,我又回敬——“為中國時代干杯!”——然后大家又一起碰杯。啤酒只是青島啤酒,但好在是冰的,很棒,口感也還可以。這是我離開故宮后第一次這樣心無旁騖地享受當下,但如果當下這一刻這么美好,就有必要保存下來,用相片記錄下來。當人們享受歡樂時光的時候,他們會拍照片來表示并證明自己在享受歡樂時光?,F(xiàn)場每個人都在拍照片,不僅僅是我們這群人,全場的人都在拍。但這有什么意義?照片永遠都捕捉不了神奇之夜的神奇,只能展示人們醉得兩眼通紅,互相在給對方拍照,但拍照這個行為本身就是這一刻的組成部分和證明。我以為這是年輕人才會做的事,但俊也在拍,不同的是他在用專業(yè)相機,而不是手機,而且拍得相當認真,調(diào)著焦距和光圈。拍了一會兒,他開始換鏡頭,低調(diào)隨意的樣子,手里一直抓著啤酒瓶,一聲不吭,然后,他起身走開,站在遠處繼續(xù)拍。他坐回來后,把相機傳給大家,讓我們看看他拍了些什么。
照片非常棒,我親身體驗的瞬間能被相機捕捉得這么完美,還是頭一次。這些照片就是我腦海中的樣子。照片很美,但大家一致認為拍得最好的是麗的表姐的那幾張,顏色有點發(fā)糊,但是很美,浸潤飽滿。其中一張照片上,有一抹黃光,右邊是一串模糊的藍點,她被這串藍點困在暗處,卻分外清晰。俊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的效果嗎?如果是的話,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定是愛上她了!”我說出口的這句話回答了自己心中的這個問題。這個浪漫而技術(shù)白癡的反應(yīng)也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宣告,同時也想轉(zhuǎn)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的心思也許誰都心知肚明。如果你在北京的屋頂酒吧愛上一個人,就會像照片上這個樣子。又或者愛上表姐的只是相機?我曾經(jīng)看到有文章說穆罕默德·阿里[3]除了其他的特點,還長了一副拳擊手的好面相,面部線條渾圓,這令他不太容易遭受割裂性的損傷;而麗的表姐則長了一張截然不同的臉:棱角分明,線條尖銳。相機沒有像重拳滑過阿里的臉龐那樣從她臉上滑過,而是貼住了,就像你墜入愛河時揪著那人說的每句話不放一樣??扉T的速度大概是一秒鐘的百分之隨便多少吧,但她的臉不知怎的就令相機稍微多停留了一會兒,并且在這過程中,相機還柔化了它的線條。它任由甚至是鼓勵相機這樣去做,將她的內(nèi)在生命展現(xiàn)出來。她被轉(zhuǎn)移了,好像不完全在那里。也許她在惦記著家里的孩子吧?尖銳的面部線條被柔化過后,令她看起來有點恍惚,也許俊早就看出來了,她的臉具備那種特質(zhì)。
我很樂意把注意力放在照片上,防止自己的心思全跑到麗身上去,尤其是當我們一起俯身去研究相機上的照片時,那一刻,我們的肩膀貼在了一起。我們點擊翻看著照片,肩膀還是貼著,我的襯衣貼著她的肌膚。在這張五分鐘前拍的照片上,我們兩個人就坐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周圍是一片藍色,就像從太空俯瞰海洋看到的藍,我的頭頂還懸著一輪明月。(我向四周掃了一眼,對,它就在那里,躲在一幢高樓后面探頭探腦。)一開始,這張照片有點讓人困惑:麗的身子扭了過去,頭藏在我背后,只露出左肩。其實當時我向前傾著身子,她正從我背后去拿放在沙發(fā)邊上的包,看起來就像她在玩笑著躲避追蹤的相機。兩個人之間肢體的互動,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隱隱約約,有一種曖昧的親密感。同樣的問題:這只是個偶然——相機偶然間捕捉到的——還是俊眼尖抓拍下來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彩燈暈得模模糊糊,覆上了一層色彩:慢悠悠的黃色、繃得緊緊的紅色。照片隱約傳遞著這夜的溫柔、它的熱情和承諾,還有一種不確定:我是否在回應(yīng)某種東西,朦朦朧朧地藏在一團難以捉摸、未被挑明的信號背后的東西?此刻,我們一起看著照片,小臂確定無疑帶著濕氣觸碰著,這種不確定也在這照片里。
麗指著屏幕上我的臉,把照片放大。
“哈,你看起‘乃’像喬治·克努尼[4]!”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她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連“l(fā)”都會發(fā)錯音;這樣一來,我被更徹底地控制在了她的魔咒之下。在泡吧方面,我也根本不是對手。
麗把相機交還到敏手上,在此之前,我發(fā)現(xiàn)她先把相片倒回到一張不致引發(fā)聯(lián)想的大合照。敏把相機遞給了俊。服務(wù)生又送了一盤子喝的過來。還有些人要過來,其中有幾個認識麗的朋友。一時間,場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音樂聲也更加喧騰,但還是蓋不過時間在嘀嗒嘀嗒溜走的聲音,之前已經(jīng)任它在車里白白溜走,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一分一分地溜走,聲音也更響亮,更清晰。
然后,大家都覺得該撤了,已經(jīng)凌晨兩點了,再過八小時,我就得飛了。賬是中國人結(jié)的,我的錢又被塞回到手里,在這里,每次我想要付錢,最后都是這樣。我們起身離開屋頂,搭著慘兮兮的電梯下樓,回到了此刻依然洋溢著一派熱鬧景象的街上,赤裸裸的燈光下,彌漫著赤裸裸的欲望。我們在街邊轉(zhuǎn)了很久,等著出租車來;我們這個擴張后的群體,每個人都在盤算誰該朝哪個方向走。麗就在我身邊,我可以略施小計,悄悄地問她:“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家嗎?”或者“你能和我回酒店嗎?”現(xiàn)在提這樣的建議顯然還為時過早,而同時,又太晚了。就算她同意了,我該怎樣解決搭乘出租車的難題?我又該怎樣去推翻原本理所當然的安排,不與敏、俊和薇上同一輛車?“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家嗎?”這個問題只是個禮貌性的、合乎情理的提議,而針對這問題的答案卻允許了一切的可能性,一切由此沖破禁忌的后果。在這問題和答案之間,存在著一個鴻溝。為什么?。康降资裁礃拥臉O小概率事件的法則會規(guī)定這樣的情況偏偏只發(fā)生在最后一晚,你不能和她一起睡,一起醒,一起吃早飯,一起度過一天增進了解,而只能在幾個小時后登上飛機,帶著更強烈的遺憾離開,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地錯失這段緣分,我們所經(jīng)歷的剛好足夠讓我們意識到,正因為沒有完全地錯失,我們還將錯失多少?麗仍舊在我身邊,我轉(zhuǎn)向她,在她耳邊說了句話。兩輛出租車停了下來,一前一后。很多小時、很多分鐘已經(jīng)“嘀嗒”走了,車門打開了,“再見”也說了,最后,連幾分鐘都沒有了,只剩下幾秒鐘。我等著她在這最后關(guān)頭轉(zhuǎn)過身來,我還能親吻她,這樣與她告別,或者,她轉(zhuǎn)過身來,不說再見,不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