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剩下的事情

一片葉子下生活 作者:劉亮程 著


剩下的事情

一、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里的活兒,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nèi)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zhǔn)战Y(jié)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干干。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好多活兒沒有干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墒躯?zhǔn)战Y(jié)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壟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壟,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壟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個離開地頭。在那個下午的斜陽里,沒割倒的半壟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認(rèn)不出來。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壟,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壟。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沒一個人。干沒干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干完,也沒人知道他干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愣了會兒神:,不干了。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干完的人。

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幾天,我干著許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后,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后頭,干著他們自以為干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個人的。

二、遠離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總共五大垛,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這片荒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愿讓誰發(fā)現(xiàn)。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干一屈再屈,枝丫伏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它孤孤地蹲在那里,讓我?guī)讉€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早晨天剛亮我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dān)心,扛著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胡楊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在熬過了一個干旱夏天后,它的某一條根,突然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隨著剩下的事情一點一點地干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草棚?;顑焊赏炅?,鐮刀和鐵锨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懼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地、連片地、成堆地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里外的黃沙梁村里。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懼是從村里帶來的。

每個人最后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粒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枯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枯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么,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zāi)古赃呁禄??;钪钪?,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么事都經(jīng)過了,再待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里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yǎng)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閑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jié)束了。

如果我還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三、風(fēng)把人刮歪

刮了一夜大風(fēng)。我在半夜被風(fēng)喊醒。風(fēng)在草棚和麥垛上發(fā)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xiàn)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fēng)的腿,扯住了風(fēng)的衣裳,纏住了風(fēng)的頭發(fā),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fēng)。她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fēng)聲。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fēng)把麥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刮走。我比一捆麥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fēng)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fēng)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fēng)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一捆捆麥子躲在墻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fēng)經(jīng)過村莊。風(fēng)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fēng)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fēng)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fēng)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干上的哪個彎是南風(fēng)吹的,哪個拐是北風(fēng)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fēng)北風(fēng)都無力動搖它。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里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干也不結(jié)實,擔(dān)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fēng)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fēng)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風(fēng)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fēng)的麻煩,刮風(fēng)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fēng),風(fēng)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fēng)把自己刮回去??赡芤坏榷嗄?,再沒有一場能刮起你的大風(fēng)。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里不情愿地長大,變得沉重?zé)o比。

去年,我在一場東風(fēng)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榆樹上刮走的一片樹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到窗臺上。那場風(fēng)剛好在我們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剎住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發(fā)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rèn)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fā)白——它在什么地方經(jīng)受了什么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fēng)刮回來,一路上經(jīng)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shù)的一片葉子。


風(fēng)是空氣在跑。一場風(fēng)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彌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fēng)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每一場風(fēng)后,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rèn)識的云,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nèi)如果沒風(fēng),這幾朵云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云,在風(fēng)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風(fēng)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rèn)成我們村的云,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旱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shù)膸锥湓?,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北風(fēng),這些飽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飛速地離開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梁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yǎng)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yán)厲的決定:以后不管南來北往的云,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云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那一年村長是胡木,我太年輕,整日縮著頭,等待機會來臨。


各種各樣的風(fēng)經(jīng)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墻北墻東墻西墻都被風(fēng)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fēng)。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什么留住了他們。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風(fēng)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fēng)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fēng)停之后遠走他鄉(xiāng),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fēng)刮跑的麥捆,在半里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的镢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把火燒掉??墒堑诙晁鼈冇殖霈F(xiàn)在那里。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后,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云,刺空氣和風(fēng)?,F(xiàn)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fēng)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guān)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fēng)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四、鐵锨是個好東西

我出門時都扛著鐵锨。鐵锨是這個世界伸給我的一只孤手,我必須牢牢握住它。

鐵锨是個好東西。

我在野外走累了,想躺一陣,幾锨就會鏟出一塊平坦的床來。順手挖兩锨土,就壘一個不錯的枕頭。我睡著的時候,鐵锨直插在荒野上,不同于任何一棵樹一桿枯木。有人找我,遠遠會看見一把锨。有野驢野牛飛奔過來,也會早早繞過鐵锨,免得踩著我。遇到難翻的梁,雖不能挖個洞鉆過去,碰到擋路的灌木,卻可以一锨鏟掉。這棵灌木也許永不會弄懂挨這一锨的緣故——它長錯了地方,擋了我的路。我的鐵锨毫不客氣地斷了它一年的生路。我卻從不去想是我走錯了路,來到野棘叢生的荒地。不過,第二年這棵灌木又會從老地方重長出一棵來,還會長到這么高,長出這么多枝杈,把我鏟開的路密密封死。如果幾年后我從原路回來,還會被這一棵擋住。樹木不像人,在一個地方吃了虧下次會躲開。樹僅有一條向上的生路。我東走西走,可能越走越遠,再回不到這一步。


在荒野上我遇到許多動物,有的頭頂尖角,有的嘴齜利牙,有的渾身帶刺,有的飛揚猛蹄,我肩扛鐵锨,互不相犯。

我還碰到過一匹狼。幾乎是迎面遇到的。我們在相距約二十米處同時停住。狼和我都感到突然——兩個低頭趕路的敵對動物猛一抬眼,發(fā)現(xiàn)彼此已經(jīng)照面,繞過去已不可能。狼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我從頭到尾注視著狼。這匹狼看上去就像一個窮叫花子,毛發(fā)如秋草黃而雜亂,像是剛從刺叢中鉆出來,脊背上還少了一塊毛。肚子也癟癟的,活像一個沒支穩(wěn)當(dāng)?shù)墓穷^架子。

看來它活得不咋樣。

這樣一想倒有了一點優(yōu)越感。再看狼的眼睛,也似乎可憐兮兮的,像在乞求:你讓我吃了吧。你就讓我吃了吧。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狼要是吃麥子,我會扔給它幾捆子。要是吃飯,我會為它做一頓。問題是,狼非要吃肉。吃我腿上的肉,吃我胸上的肉,吃我胳膊上的肉,吃我臉上的肉。在狼天性的孤獨中我看到它選擇唯一食物的孤獨。

我沒看出這是匹公狼還是母狼。我沒敢把頭低下朝它的后襠里看,我怕它咬斷我的脖子。

在狼眼中我又是啥樣子呢。狼那樣認(rèn)真地打量著我,從頭到腳,足足有半小時,最后狼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我似乎從狼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失望——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失望。我不清楚這絲失望的全部含義。我一直看著狼翻過一座沙梁后消失。我松了一口氣,放下肩上的鐵锨,才發(fā)現(xiàn)握锨的手已出汗。

這匹狼大概從沒見過扛锨的人,對我肩上多出來的這一截東西眼生,不敢貿(mào)然下口。狼放棄了我。狼是明智的。不然我的锨刃將染上狼血,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沒有狼的孤獨。我的孤獨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人們干出的事情放在這里,即使最無助時我也不覺孤獨和恐懼。假若有一群猛獸飛奔而來,它會首先驚懾于荒野中的這片麥地,以及聳在地頭的高大麥垛,而后對站在麥垛旁手持鐵锨的我不敢輕視。一群野獸踏上人耕過的土地,踩在人種出的作物上,也會像人步入猛獸出沒的野林一樣驚恐。

人們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

人們把許多大事情都干完了。剩下些小事情。人能干的事情也就這么多了。

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人遲早還會面對這匹狼,或者消滅或者讓它活下去。

我還有多少要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別人干剩下的——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我把所有的活兒干完,我會把鐵锨插在空地上遠去。

曾經(jīng)干過多少事情,刃磨短磨鈍的一把鐵锨,插在地上。

是誰最后要面對的事情。

五、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條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時,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強能容下我的一只腳。要是迎面走來一只野兔,我只有讓到一旁,讓它先過去。可是一只野兔也沒有??吹贸觯巴迷谶@條路上走了許多年,小路陷進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撒滿了黑豆般大小的糞蛋。野兔喜歡把糞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邊走邊撒,邊跑邊撒,它不會為排糞蛋這樣的小事停下來,像人一樣專門找個隱蔽處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們一生下就跑,為一口草跑,為一條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結(jié)果呢,誰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只奔波中的野兔,看見自己上午撒的糞蛋還在路上新鮮地冒著熱氣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吃窩邊草的野兔,為一口草奔跑一夜回來,看見窩邊青草被別的野兔或野羊吃得精光又是什么感觸。

兔的路小心地繞過一些微小東西,一棵草、一截斷木、一個土塊就能讓它彎曲。有時兔的路從挨得很近的兩棵刺草間穿過,我只好繞過去。其實我無法看見野兔的生活,它們躲到這么遠,就是害怕讓人看見。一旦讓人看見或許就沒命了?;蛟S我的到來已經(jīng)驚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沒碰到,卻走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鈴鐺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無法過去。我蹲下身,看見野兔的路伸進刺叢,在那些刺條的根部繞來繞去不見了。

往回走時,看見自己的一行大腳印深嵌在窄窄的兔子的小路上,突然覺得好笑。我不去走自己的大道,跑到這條小動物的路上閑逛啥,把人家的路踩壞。野兔要來來回回走多少年,才能把我的一只深腳印踩平?;蛟S野兔一生氣,不要這條路了。氣再生得大點,不要這片草地了,翻過沙梁遠遠地遷居到另一片草地。你說我這么大的人了,干了件啥事。

過了幾天,我專程來看了看這條路,發(fā)現(xiàn)上面又有了新鮮的小爪印,看來野兔沒放棄它。只是我的深腳印給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覺得不好意思。

六、對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頭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fēng)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拷疑磉叺膬啥洌欢涿娉遥瑥堥_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后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干溝漫流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終于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一覺,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于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yán)肅,呆板的臉?biāo)坪鯇ι嬉呀?jīng)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在努力進入時不經(jīng)意已經(jīng)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幾下,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并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里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七、三只蟲

一只八條腿的小蟲,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慢極了,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癢癢的。停下的時候,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見前面沒路了嗎,竟然還走。再走一小會兒,就是指甲蓋,指甲蓋很光滑,到了盡頭,它若懸崖勒不住馬,肯定一頭栽下去。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到了指尖,頭一低,沒掉下去,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這一步。

蟲子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見一只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滾到一個半坡上。蜣螂頭抵著地,用兩只后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勁,糞蛋有可能原滾下去。我看得著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卻不知蜣螂要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邊那棵草底下,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假如弄明白的話,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zé)o比的糞蛋輕松拿起來,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好去處,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從空中運,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

或許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糞蛋滾到哪去。它只是做一個游戲,用后腿把糞蛋滾到坡頂上,然后它轉(zhuǎn)過身,繞到另一邊,用兩只前爪猛一推,糞蛋骨碌碌滾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滾多遠,以此來斷定是后腿勁大還是前腿勁大。誰知道呢。反正我沒搞清楚,還是少管閑事。我已經(jīng)有過教訓(xùn)。


那次是一只螞蟻,背著一條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蟲,被一個土塊擋住。螞蟻先是自己爬上土塊,用嘴咬住干蟲往上拉,試了幾下不行,又下來鉆到干蟲下面用頭頂,竟然頂起來,搖搖晃晃,眼看頂上去了,卻掉了下來,正好把螞蟻碰了個仰面朝天。螞蟻一骨碌爬起來,想都沒想,又換了種姿勢,像那只蜣螂那樣頭頂著地,用后腿往上舉。結(jié)果還是一樣。但它一刻不停,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jīng)]效果。

我猜想這只螞蟻一定是急于把干蟲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我要能幫幫它多好?;蛘?,要是再有一只螞蟻幫忙,不就好辦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只閑轉(zhuǎn)的螞蟻,我把它抓住,放在那個土塊上,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螞蟻正拼命往上頂呢,一拉一頂,不就上去了嗎。

可是這只螞蟻不愿幫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塊跑了。我又把它抓回來,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螞蟻的旁邊,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它生氣了。先讓兩只螞蟻見見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許會求這只幫忙,這只先說忙,沒時間。那只說,不白幫,過后給你一條蟲腿。這只說不行,給兩條。一條半,那只還價。

我又想錯了。那只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后有動靜,一回頭看見這只,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打。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也沒看清咋打的,好像兩只牽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著那只騰出一只前爪,掄開向這只臉上扇去,這只便倒地了。

那只連口氣都不喘,回過身又開始搬干蟲。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干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沒想到它生氣了,一口咬住干蟲,拼命使著勁,硬要把它原搬到土塊那邊去。

我又搞錯了。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干蟲搬過土塊,我卻認(rèn)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條干蟲,我會搬它回家嗎。

也許都不是。我這顆大腦袋,壓根不知道螞蟻那只小腦袋里的事情。

八、老鼠應(yīng)該有一個好收成

我用一個下午,觀察老鼠洞穴。我坐在一蓬白草下面,離鼠洞約二十米遠。這是老鼠允許我接近的最近距離。再逼近半步老鼠便會倉皇逃進洞穴,讓我什么都看不見。

老鼠洞筑在地頭一個土包上,有七八個洞口。不知老鼠憑什么選擇了這個較高的地勢。也許是在洞穴被水淹多少次后,知道了把洞筑在高處。但這個高它是怎樣確定的??坷鲜蟮拇绻庵浚窃鯓訉σ黄蟮赜虻牡貏葑龈叩团袛嗟?。它選擇一個土包,爬上去望望,自以為身居高處,卻不知這個小土包是在一個大坑里。這種可笑短視行為連人都無法避免,況且老鼠。

但老鼠的這個洞的確筑在高處。以我的眼光,方圓幾十里內(nèi),這也是最好的地勢。再大的水災(zāi)也不會威脅到它。

這個蜂窩狀的鼠洞里住著大約上百只老鼠,每個洞口都有老鼠進進出出,有往外運麥殼和雜渣的,有往里搬麥穗和麥粒的。那繁忙的景象讓人覺得它們才是真正的收獲者。

有幾次我扛著锨過去,忍不住想挖開老鼠的洞看看,它到底貯藏了多少麥子。但我還是沒有下手。


老鼠洞分上中下三層,老鼠把麥穗從田野里運回來,先貯存在最上層的洞穴。中層是加工作坊。老鼠把麥穗上的麥粒一粒粒剝下來,麥殼和渣子運出洞外,干凈飽滿的麥粒從一個垂直洞口滾落到最下層的底倉。

每一項工作都有嚴(yán)格的分工,不知這種分工和內(nèi)部管理是怎樣完成的。在一群匆忙的老鼠中,哪一個是它們的王,我不認(rèn)識。我觀察了一下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背著手邁著方步閑轉(zhuǎn)的官鼠。

我曾在麥地中看見一只當(dāng)搬運工具的小老鼠,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緊抱著兩支麥穗,另一只大老鼠用嘴咬住它的尾巴,當(dāng)車一樣拉著它走。我走近時,拉的那只扔下它跑了,這只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抱著麥穗躺在地上發(fā)愣。我踢了它一腳,才反應(yīng)過來,一骨碌爬起來,扔下麥穗便跑。我看見它的脊背上磨得紅稀稀的,沒有了毛。跑起來一歪一斜,很疼的樣子。

以前我在地頭見過好幾只脊背上沒毛的死老鼠,我還以為是它們相互廝打致死的,現(xiàn)在明白了。

在麥地中,經(jīng)常能碰到幾只匆忙奔走的老鼠,它讓我停住腳步,想想自己這只忙碌的大老鼠,一天到晚又忙出了啥意思。我終生都不會,走進老鼠深深的洞穴,像個客人,打量它堆滿底倉的干凈麥粒。


老鼠應(yīng)該有這樣的好收成。這也是老鼠的土地。

我們未開墾時,這片長滿苦豆和艾蒿的荒地上到處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和草稈為生,過著富足安逸的日子。我們燒掉蒿草和灌木,毀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種上麥子。我們以為老鼠全被埋進地里了。當(dāng)我們來割麥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頭筑滿了老鼠洞,它們已先我們開始了緊張忙碌的麥?zhǔn)?。這些沒草籽可食的老鼠,只有靠麥粒為生。被我們稱為細糧的堅硬麥粒,不知合不合老鼠的口味。老鼠吃著它胃舒不舒服。

這些匆忙的搶收者,讓人感到豐收和喜悅不僅僅是人的,也是萬物的。

我們喜慶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鳥在傷心流淚,我們的歡樂將是多么的孤獨和尷尬。

在我們周圍,另一種動物,也在為這片麥子的豐收而歡慶,我們聽不見它們的笑聲,但能感覺到。

它們和村人一樣期待了一個春天和一個漫長夏季。它們的期望沒有落空。我們也沒落空。它們用那只每次只能拿一只麥穗、捧兩顆麥粒的小爪子,從我們的大豐收中,拿走一點兒,就能過很好的日子。而我們,幾乎每年都差那么一點兒,就能幸福美滿地——吃飽肚子。

九、孤獨的聲音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么。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蟲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還愛欺負(fù)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發(fā)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只不見了。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那天我扛著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鳥飛過來,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只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灰鳥站穩(wěn)后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rèn)真地聽著,一動不動?;银B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后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后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只鳥,依舊單單的一只。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只是聲音更沙啞了。

離開野地后,我再沒見過和那只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只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jīng)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么多動聽的鳥語。可我,只是個種地的農(nóng)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那只鳥最后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后,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xiàn)在他的聲音中。

十、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待一個月(在村里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后,村里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干沒干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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