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分析篇
第三章 《兔子四部曲》與當代美國(1)
1982年10月18日《時代》周刊的封面故事是一篇關于厄普代克的報道。這已是厄普代克第二次上了該刊的封面,前一次是1968年4月12日,內容是對他當年出版的爭議頗多的小說《夫婦們》的報道。在1982年之前,在現(xiàn)代美國文學史上,只有三位作家有過兩次登上《時代》封面的榮譽,他們是辛克萊·劉易斯(1927,1945),海明威(1937,1945)和??思{(1939,1964)。盡管這并不能充分說明厄普代克與這幾位前輩作家一樣齊名,但至少可以表明他在當代美國文壇引起注意的程度。翻開這期雜志,有一張照片非常引人注目,照片上厄普代克站在他的豪宅前,滿面春光,笑容盈盈。報道作者,著名記者格雷,帶著一種贊許的口吻評述道:“一種生活舒坦、經濟富有的氣息透過厄普代克這座有著十四個房間的住宅迎面撲來。房子建在山丘上,俯瞰大西洋,在秋天的陽光中,白色豪宅奕奕閃亮?!?sup>(2)格雷的用意不光是要表明厄普代克作品在市場上取得的成就,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當代作家,他在美國社會中的知名度,用格雷自己的話說,“厄普代克現(xiàn)在是無處不在”(3),而這在相當程度上,應當歸功于他筆下的“兔子”,這個人物“已經成為了一個典型的美國人”(4)。
在這篇報道之前的一年,1981年厄普代克出版了《兔子富了》,該書榮獲了美國文學界的三大獎項:普利策獎、美國圖書獎以及全國圖書批評家獎。十年后,《兔子安息》出版,再次榮膺普利策獎、全國圖書批評家獎以及以十九世紀末美國作家豪威爾斯命名的豪威爾斯獎。自此,厄普代克完成了《兔子四部曲》?!八牟壳钡那皟刹糠謩e是《兔子,跑吧》(1960)和《兔子歸來》(1971)。在當代美國文學中,《兔子四部曲》的出版被認為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1991年全國圖書批評家獎在評述兔子系列小說時,認為“該作品將作為美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成就之一載入二十世紀歷史?!?sup>(5)十幾年后,在2005年《紐約時報》做的一項最近二十五年最佳小說評選中,《兔子四部曲》赫然在目,位列莫里森的《寵兒》之后的第二位。一些文學批評家們對此表示了同樣的態(tài)度。研究厄普代克多年的批評家葛雷納稱“四部曲”是“當代美國文學取得的杰出成就之一。”(6)另一位厄普代克研究專家斯基夫甚至把兔子系列小說與史詩相媲美:“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通過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對于時代和歷史——無論是具體的時間還是地點——的成功復現(xiàn),在民族性方面體現(xiàn)的廣度以及小說本身擁有的容量,兔子系列是一部用散文寫成的史詩?!?sup>(7)斯基夫的稱譽也許只是源于他個人的閱讀感受,但有兩點卻是事實基礎之上的。第一,“四部曲”加在一起的確成為了一部容量驚人的大部頭作品,1991年版的《兔子四部曲》有1500頁之多,第二,主要人物“兔子”哈里的塑造極其成功。事實上,有些評論者認為厄普代克筆下的這個當代人物與美國文學史上的一些經典人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早在1973年有一位評論者就把“兔子”哈里放到一些經典人物的名單里,他們是:庫柏的南提·斑柏,麥爾維爾的伊什馬利,馬克·吐溫的哈克,費茲杰拉德的蓋茨比,塞林格的豪頓,以及凱魯雅克筆下的那些流浪者們。(8)在二十多年后的1990年代,我們發(fā)現(xiàn)研究者們的看法仍然如此。之所以把兔子與這些經典人物放到一起,用葛雷納的話說,是因為與他們一樣,兔子也是“傳統(tǒng)美國文學中一個最讓人困惑的文學人物之一。”(9)最能體現(xiàn)兔子“困惑”的地方則在于其性格和行為的矛盾之處:一方面是工作努力、充滿幻想、行為天真、信仰虔誠、一心一意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另一方面卻又是缺少責任感、行為違背道德、自私自利、給家庭和社會帶來諸多破壞且沉溺于享樂放縱的生活方式。如果說這樣的描述只是針對他的性格特征,那么我們也可以從一個更大的方面來思考其矛盾行為的社會意義。巴西學者,厄普代克研究者里斯多夫指出:“我們在兔子系列中不僅可以看到兔子的優(yōu)點,他的誠實,他的實用主義,他的罪(惡)感,也可以看到他的弱點,他的好斗性格,他的種族主義、民族狹隘觀,以及自私自利?!?sup>(10)顯然,所有這一切“優(yōu)點”和“弱點”對于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四部曲》同時也顯示了厄普代克刻畫和展現(xiàn)時代的驚人能力;四部小說緊扣時代脈絡,歷史事件與日常生活細節(jié)描寫緊密結合,描述了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美國社會和文化的變遷,涉及到了越南戰(zhàn)爭、登陸月球、能源危機,以及冷戰(zhàn)結束等當代美國的一些重要歷史背景,成為了一部表現(xiàn)當代美國社會的生活畫卷史。
貫穿整個《兔子四部曲》的一條主線是兔子哈里對個人自由和自我的無盡的追求以及在這個過程中遭遇到的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失敗。通過這樣一條主線,在一定程度上,厄普代克揭示了貝爾所說的當代美國社會的“文化矛盾”,表現(xiàn)了價值觀念的嬗變,展現(xiàn)了普通美國人在當代社會狀況下充滿矛盾的生存狀況。兔子在追尋自由和自我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及其由此引出的社會文化矛盾貫穿了《四部曲》中的每一部小說。在《兔子,跑吧》中,這表現(xiàn)在他對某種精神的東西,也即富有深刻文化含義的“個性”的追求和這個過程最終的失敗。如果這多少表明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一種文化氛圍,一種表面上表現(xiàn)為個人與社會的對峙,實質是個人和社會雙重矛盾和沖突的結果,那么在體現(xiàn)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文化沖突的《兔子歸來》中,兔子對自由的追求依舊沒有改變,只是更多地融合進了政治的因素,變成了堅決捍衛(wèi)美國式的自由觀念(具體表現(xiàn)在對越戰(zhàn)的支持)以及與此相關的體現(xiàn)傳統(tǒng)價值的行為表現(xiàn);在更多的表現(xiàn)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家庭生活的《兔子富了》中,兔子的生活變得富裕了,但讓他念念不忘的仍舊是“自由”這個問題,在內心深處他感到生活缺少意義,因為缺少自由、體會不到自我的存在。在《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兔子安息》中,兔子依舊在努力感受自我的存在,從精神和物質兩個方面追尋“上帝制造的自我”;與《兔子歸來》一樣,追尋自由和自我的過程在這部小說中也從政治的層面得到展開,表現(xiàn)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冷戰(zhàn)結束美國社會遇到的困惑和矛盾。兔子這種對自由和自我的追尋無論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還是在八十年代最終失敗多于成功。
一、兔子為什么要跑?——自由的陷阱:幻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11)
在1980年代的一次訪談中,(12)厄普代克曾經抱怨說,讀者們大都通過《兔子,跑吧》這部小說才知道他這個人,似乎他只是寫過這么一部作品,而實際上,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他寫過的小說已不下一打了。抱怨歸抱怨,其實,換個角度看,厄普代克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在小說發(fā)表幾十年后,人們還記憶猶新,并津津樂道,這本身就說明了這部小說的魅力?!锻米樱馨伞肥恰锻米铀牟壳分械牡谝徊?,在當時寫作這部小說時,厄普代克并沒有續(xù)寫其他三部的想法,盡管如此,小說涉及到的兔子在追求個人自由過程中的種種矛盾和沖突還是為日后陸續(xù)面世的兔子系列作品打下了一個最重要的基調。
小說發(fā)表于1960年,當時引起轟動,好評如潮。評論界關注最多的、意見最不統(tǒng)一的是對小說的主人公“兔子”哈里的性格和行為的看法。為什么他要逃離家庭和社會,是什么使他總是采取逃離的行為?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也正是很多論者要解讀小說的一個重要方面,即,“兔子”哈里的故事反映的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和矛盾。針對這個主題,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結論。前一種把兔子描寫為一位反叛式的追求理想的英雄,“他必須要推翻那種幽閉式的社會壓力,以追求來自內心的‘(上帝的)恩典’,正是這種對上帝的感恩促使他走向了更加崇高的理想。”(13)這里所謂對“上帝的感恩”指的是兔子的宗教信仰,而“崇高的理想”則是他所追求的個人自由或者個性。后一種則恰恰相反,把兔子解讀成為一種“流氓式”的“反英雄”,“一個禽獸般的,反諷式的人物?!?sup>(14)這兩種評論結論雖不同,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把兔子的行為放在個人與社會沖突和對立的關系中來闡釋。用厄普代克專家葛雷納的話說,就是“兔子是應該用社會習俗來規(guī)定自己的行為,還是應該按照自己的欲望來追求自己的信仰?”(15)這種闡釋確實是涉及到了小說的中心問題,對兔子的逃跑行為做出了相當合理的解釋。但另一方面,把兔子的行為僅僅歸結為個人與社會的沖突會減弱小說主題的深層含義,尤其是小說要傳達的關于個人自由的矛盾問題。厄普代克在1992年的一篇文章中曾回顧了他以往的作品中對于個人自由問題的表述,他指出從本質上說,自由這個概念是帶有很強的幻想色彩的。從表面上看,兔子確實是陷入了與社會沖突的困境之中,為追尋自己的個性(individuality)而不得不采取逃離的行為。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面是他苦苦追尋的個性其實本身就是社會的附屬品,建立于一種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之上,而這樣一種理想在一定意義上說也是一種幻想。正是由于這么一種幻想的“誘惑”才使得兔子一次又一次地踏上“逃跑”的路程。從這個意義上說,兔子是自尋麻煩,陷入了一種不能自拔的自我矛盾之中,因為他要追尋的幻想其實就在現(xiàn)實之中。厄普代克對此有過精辟的論述。他指出:“整部小說涉及的是‘自我’與‘社會’的問題,是關于既要成為社會的產物又渴望成為個人這么一個似是而非的問題?!?sup>(16)換個角度看,可以說兔子面對的是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的矛盾,但對于他來說,問題的復雜性在于后者本身又是現(xiàn)實的一種,與現(xiàn)實間存在著互動和互換的關系。當他以逃離的方式反抗社會時,他實際上也推翻了他正在孜孜以求的幻想。他是幻想的維護者同時也是它的破壞者。正是這種厄普代克所說的悖論似的困境使得兔子始終處在“跑”的過程中。
(一)
故事發(fā)生在1960年。主人公是一位二十六歲的名叫哈里·安斯特朗的年輕人,綽號“兔子”。故事開始時,他是一家公司的推銷員,專門推銷一種廚用削刀。哈里曾是中學籃球隊的明星,可眼下他的生活卻不盡人意。妻子詹妮斯是個家庭婦女,卻不善理家,整天盯著電視看一些無聊的或兒童看的節(jié)目,而且還酗酒,家里弄得亂糟糟的。有一天,哈里回家發(fā)現(xiàn)已經懷上第二個孩子的詹妮斯一幅邋遢臃腫的樣子,只顧自己看電視,也不把兩歲半的兒子從他父母家接回來。哈里只得自己開車去丈人家接兒子回來。但心中郁悶的哈里并沒有去接孩子,而是在黑夜里向南駛去,開始了他“逃跑”的歷程。不過他并沒有逃走,而是去找了他當初的籃球教練托塞羅,通過他哈里結識了妓女露絲,并在那里居住下來。兩個月后詹妮斯分娩,哈里又回到了她身邊。但不久他又跑了。第二天,詹妮斯不慎把出生不久的女兒淹死在浴盆里。哈里聞訊回到家中。在葬禮上,哈里因不承認自己的過錯,引起眾怒,再次跑掉。他到了露絲那里,得知她也懷孕了,兔子于是又一次跑掉。小說在兔子的第三次逃跑中結束。
與《兔子四部曲》的其他作品相比,《兔子,跑吧》與時代的政治或文化背景的關系最不明顯。厄普代克自己就說過,在這部小說里,“很少有什么直接的政治和文化方面的背景因素?!?sup>(17)但是,細讀作品,我們還是可以找到一點與時代相關的“蛛絲馬跡”,有助于理解兔子找尋個人自由的動機。
比如,兔子的工作就很值得關注。小說伊始,我們發(fā)現(xiàn)兔子的工作是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推銷一種“神奇”廚用削刀。這是一種最普通不過的工作了,但正是這樣一種普通的工作卻向我們透露了諸多有關一個新的時代的信息,即大工業(yè)時代的到來。厄普代克研究專家里斯多夫指出,兔子推銷的“神奇”廚用削刀很能代表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社會特征,(18)一方面這表明了工業(yè)產品標準化的進程,另一方面也對應了米爾斯所說的社會新階層——新中產階級——的產生,(19)而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則是與財產所有權的變化不無關聯(lián)。兔子也許并不能被歸入新中產階級,但他屬于被雇傭一族卻是不爭的事實。更有意思的是,我們可以推測他干推銷員這個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曾是籃球明星,明星效應在這里被極其合理、有效地用到了商品交換的過程中。換言之,在推銷商品的同時,他也在出賣自己,他成為了米爾斯所說的“隸屬于別人的人”,這樣一種成為準商品的地位自然是他這位昔日籃球明星所不怎么樂意接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也應是成為他找尋個人自由的動機之一,他從家里出逃自然也可以解釋成他對這樣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反抗,而他所從事的這份不起眼的工作則成為了我們窺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社會特征的一個窗口。
如果說上述分析從經濟的角度點明了小說的一個時代特征,那么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細節(jié)入手,看出時代的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特征。這里所說的細節(jié)指的是在兔子逃跑過程中,他駕駛的車的收音機里播送的一則新聞:達賴喇嘛從西藏逃離。厄普代克自己曾提到,這則新聞與兔子的逃離行為有關。(20)的確,在小說中,兔子有好幾次自比達賴喇嘛,似乎他從家里出走與達賴出逃西藏有什么共同之處。從情節(jié)安排的角度看,這樣的新聞轉瞬即過,在任何意義上都不能成為一個情節(jié),但從讀者的角度來說,卻向我們傳遞了一個與時代相關的政治信息——首先表明了一個歷史時間,其次是與這個歷史時間相聯(lián)系的特殊的歷史階段:冷戰(zhàn)時代。生活在冷戰(zhàn)時期的兔子,其思維方式自然脫離不了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把達賴喇嘛出逃西藏看成是出于對自由的渴望,而在把自己與達賴相比時,他自己的逃離行為儼然也就被賦予了一種神圣的意蘊。但是,這樣一來,通過逃離這個舉動來表明其反抗社會姿態(tài)的兔子,似乎成為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這種從背景分析上讀出的諷刺的張力貫穿在整部小說之中,主要表現(xiàn)在現(xiàn)實與幻想的矛盾之中。
這種矛盾在小說剛開始時就出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整部小說圍繞著兔子的三次逃離經歷而展開。要知道他為什么要逃離,首先要了解他追尋的是什么。在小說中兔子本人從來沒有明明白白地說起過他追尋的到底是什么。他是一個行動著的而不是思想著的人,但并不缺少幻想。通過他的幻想,我們可以窺探到他逃離行為背后的某些動機。在第一次逃離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他逃離的目的,他要去南方,去海邊放松放松。他的這種想法是如此的強烈,以至還在路上駕車行駛時他就已經幻想起在海邊的情景:“他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目的,天剛蒙蒙亮時就躺在墨西哥灣的海灘上?,F(xiàn)在似乎車上粗糙的椅子墊變成了海灘,而正在刮過即將醒來的小鎮(zhèn)上的窸窸窣窣的風聲則變成了海邊的風聲?!?sup>(21)對于很多中產階級的家庭來說,這樣的幻想并不是不可能的,是他們現(xiàn)實生活的一個部分。但對兔子來說,這確確實實只是幻想而已,一方面他還根本沒有實現(xiàn)這種幻想的經濟基礎,另一方面這其實并不是他逃離的真正原因。促使他逃離的真正或直接的原因是對現(xiàn)實,尤其是對他的家庭、他的妻子詹妮斯的不滿和反感。這種不滿通過對海灘的幻想間接地表現(xiàn)在他的行為中。
現(xiàn)實與幻想的矛盾因此主要圍繞著家庭展開。兔子擁有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與別的一般的家庭沒有很大的區(qū)別。他在一家商店當推銷員,妻子是一個家庭婦女,在家照看他們的兒子。但正如厄普代克指出的那樣,兔子自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的生活也應該是很有意義的”(22)。這也許是因為他曾經是一位中學籃球明星,有過輝煌的打球歷史,相比之下他現(xiàn)在平庸的工作和不起眼的住所則時時讓他感受到了生活對他的限制。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看到已經懷孕的詹妮斯一副邋里邋遢、醉醺醺的樣子,什么事也不做只在看電視,這種感覺突然充溢他的整個頭腦。忽然間他感到“她已經變得不再漂亮”,(23)甚至對他木呆呆的妻子和臟亂的屋子產生了一種反感。從表面上看,要解釋兔子的這種感覺并不困難,與詹妮斯相反,兔子是一個喜歡干凈的人,詹妮斯的不善理家,且經常酗酒自然會引起兔子的反感。但這不應該成為他逃離家庭的原因。事實上,促使他逃離的原因更多的不是他對詹妮斯生活習慣的不滿,而是心中出現(xiàn)一種被一張大網(wǎng)網(wǎng)住不能動彈的感覺,一種高度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背后反映的則是一種理想(幻想)破滅的感覺,關于一個家庭應該是什么樣的以及家庭主婦在家庭中應扮演什么角色這樣一種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
在小說中厄普代克并沒有提供多少關于這種家庭理想的文字。作為一個小說家,他要描述的更多的是人物的行動而不是提出理論上的解釋。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這個問題進行深入的探究。如果我們把目光從故事本身移向故事以外,看看當時,也即二戰(zhàn)后美國社會中一些關于家庭責任的社會學和文化的分析,或許能夠看出這種家庭理想的實質內容。菲利普·斯賴特在他那本研究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文化的專著《追求孤獨——斷裂時期的美國文化》里指出,在戰(zhàn)后的美國家庭里,撫養(yǎng)孩子普遍需要遵守三個要點:容忍,個性,女性的家庭觀念(feminine domesticity)。這三個要點來源于當時知名度很高的兒科專家和教育學家——本杰明·斯鮑克(Benjamin Spock)的一些思想,他關于兒童教育的著作當時都是暢銷書。前兩點是基于這樣一種觀念,即每個孩子都是一個不同的個體,都有開發(fā)的潛能,因此應該給予足夠的發(fā)展機會。而在這一點上,女性應具備的家庭觀念和家庭生活的技能對孩子的影響顯得尤其重要。很多人都相信“女人的位置應該在家里”。(24)斯鮑克這樣告訴美國的家庭婦女們:“你們完全有能力培養(yǎng)出天才來,在你們手中會有杰作產生。對于你們來說,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因此,應該全身心投入到這項工作中去?!?sup>(25)當時,不僅有一些像斯鮑克這樣的學者試圖從科學的角度來闡明婦女在家庭中的作用,而且在一些通俗讀物中也到處可見對家庭主婦作用的贊頌。婦女歷史學家芭妠發(fā)現(xiàn)在從電視廣告,婦女雜志到文學讀物等通俗文化中,對女性家庭作用的重視隨處可見。她指出:“一些短篇小說的女主角都是家庭主婦,而非小說類的文章則寫的差不多都是關于烹藝和撫育孩子方面的事。”(26)同樣,在著名女權主義倡導者傅萊丹的名作《女性的奧秘》(又譯《女人:走出陷阱》)里,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類似的描述。她還特別提到了這樣一個事例:有一個年輕的家庭婦女在七年中仔細閱讀了斯鮑克的六部書,并表示其喜悅之情不能言表。(27)因此,一方面單身的中產階級婦女獲得越來越多的解放,另一方面結婚后的婦女回到家庭去的比例卻比以前要高得多,這樣的事情在當時也就不足為奇。(28)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女性家庭觀念不僅僅成為了家庭婦女的“圣經”,同時也成為了全社會遵循的觀念。因此,即使婦女走出家庭去工作的人數(shù)很快有了提高,但對于婦女應在家庭和社會中的作用的認同并沒有發(fā)生本質變化。就像當時的一本通俗雜志所宣稱的那樣,現(xiàn)代女性可以做一份兼職工作,目的是幫助家庭擁有中產階級的郊區(qū)生活方式,而不是讓家庭脫離貧窮,或者是追求女性的自我實現(xiàn)或者是一份獨立的職業(yè)生涯。(29)顯然,所有這一切都使得女性家庭觀念上升成為了一種有關女性的意識形態(tài)。
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齊澤克指出,“意識形態(tài)不是一種夢幻般的幻想,我們建立起這種幻想以逃離不能確定的現(xiàn)實,就其基本面來說,它是一種想象建構,用以支撐現(xiàn)實本身:一種用以構造我們真實的、有效的社會關系的幻想?!?sup>(30)可見,意識形態(tài)一方面是一種幻想,另一方面也植根于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的一種。在現(xiàn)實與幻想的共同作用下,社會觀念也隨之產生。女性家庭觀念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成為了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梢哉f,對很多中產階級婦女來說,照料家庭,撫養(yǎng)孩子是一種重要的職業(yè),這樣的觀念深深地植入他們(包括他們的丈夫)的頭腦之中。但是,另一方面,需要指出的是關于家庭的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社會理想或理念。不錯,很多婦女自愿選擇留在家中照料和教育孩子,但這并不等于她們的努力就一定能夠得到滿意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就像斯賴特指明的那樣,社會對婦女在家庭中角色的要求既是現(xiàn)實同時也是幻想。換言之,這樣的幻想也是現(xiàn)實的一種。
厄普代克對自己的寫作要求“做到確切,告訴自己知道的真實,”(31)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女性家庭觀念進入他的筆下應是順理成章的事。按照這樣的對女性家庭觀念的要求,詹妮斯顯然是不合格的。兔子對她的不滿,對自己的家庭的反感也算是事出有因。但問題是他從來就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想的不同。這就是為什么他的行為和性格總是表現(xiàn)出自相矛盾的地方。一方面,他一次又一次地逃離家庭,另一方面他實際上又是一個非常愛家的男人,用他的牧師朋友杰克·??怂沟脑捳f,他是一個“本質上有著家庭觀念的人。”(32)他不僅喜愛干凈(這本身就是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因素),(33)而且還喜歡做家務,“具有干家務的天才?!?sup>(34)第一次離家出走后,知道詹妮斯要生第二個孩子的消息時,他很快就離開了情人露絲,回到了家里。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很能說明他愛家的特點。從岳母處把兒子接回來后,兔子很快就投入到重新布置家的勞動中去:“吸塵器通過管子把灰塵吸到了紙袋中,當紙袋子裝滿了灰色、松軟的塵物時,吸塵器的蓋子就會顯得一鼓一鼓的,就像一位紳士要脫下他的帽子,這種感覺讓他很愜意?!?sup>(35)這當然不僅僅是他的身體的感覺,而是來自對那種幻想中的家庭模式的想象的體驗。既使在逃離家的過程中,實際上他還總是念念不忘家,并且一直沒有放棄與詹妮斯重歸于好的希望。這也是為什么在他認為詹妮斯已經不再漂亮時,很快他又想到“明天她又會成為他的女人了?!?sup>(36)
但是另一方面,他總也脫離不了現(xiàn)實與幻想的矛盾。他與詹妮斯的關系在這種矛盾的左右中從重歸于好又走向了破裂。在把詹妮斯從醫(yī)院接回到家的第一個星期里,他對自己重新開始的生活非常高興,對詹妮斯很是自豪,以致到達要崇拜和感謝她的地步:“他認為自己幸福、幸運,受到了保佑,獲得了原諒,他要表示感謝?!?sup>(37)這種幸福的感覺給他的生活方式帶來了一些變化,他要像別人一樣,在星期天衣冠楚楚地上教堂去。在他的心目中,這本來就應是他的生活現(xiàn)實,他現(xiàn)在又回到了這種現(xiàn)實中來了。但事實上,這種他追求的“現(xiàn)實”一旦與他所處的真正的現(xiàn)實相碰撞時,前者的虛幻性就會顯現(xiàn)出來,從而被后者撞個粉碎。經歷了一個星期的幸福生活以后,兔子很快又感到回到了由詹妮斯的不諳家務、邋里邋遢和經常抱怨等等,以及她那些與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相去甚遠的行為織成的大網(wǎng)中??謶指性俅位\罩了他。結果,他第二次逃離了家庭。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逃離行為本身產生了強烈的反諷意味。可以說他是帶著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和對個性的追求而逃離家庭的。但他所追求的個性的一個重要內容不是別的,正是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和模式,這種理想和模式的唯一發(fā)生地恰恰就是家庭。因此,在他逃離家庭的同時也意味著他失去了可以實現(xiàn)他的個性的領域。從這個意義上說,兔子的行為實際上是貝爾所說的“個人的動機”與“國家的道德宗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矛盾的一個縮影。(38)不同的是,貝爾是從整個社會的角度談論這個問題,從國家的道德宗旨的高度來看待個人與社會的沖突,在厄普代克筆下的兔子故事里,“國家”換成了“家庭”,但邏輯結果都是一樣的,換句話說,離開“國家道德宗旨”的現(xiàn)代人的個人行為與兔子這樣的逃離“家庭”追求個性的行為都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行為,其行為動機實際上就是貝爾所說的“自我表達”和“自我滿足”;兔子離開詹妮斯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生育不久后的詹妮斯拒絕和他同房這個事實便是最清楚不過的明證。因此可以說,兔子的逃離家庭一方面是追求個性,另一方面也表明其極端自私的一面。
(二)
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和態(tài)度也出現(xiàn)在他和他的情人露絲的關系中。他和露絲的關系首先是建立在性關系的基礎上的。但與此同時,露絲被兔子用來驗證社會對女性的家庭角色的要求。與詹妮斯相比,露絲不僅顯得更為清爽,而且還是一個很好的廚房能手。這當然與家庭女性的要求非常吻合。另一方面,在從露絲那兒得到性的滿足的同時,他也經歷一個將露絲浪漫化的過程。在他們第一次發(fā)生關系時,他就為他自己身上產生的溫柔的感覺而激動不已,用一種肯定的語氣來表達這種感覺:“他要的不是她的身體,那個機器,而是她,她。”(39)這個抽象的“她”在他第一次看著露絲的身體時得到了更為浪漫化的表述:
光線沿著她的身體的一邊靜悄悄地移動,照亮了她的身體;她做出一種害羞但又是非常優(yōu)美的姿態(tài),她有點僵硬的神態(tài)是用來阻擋他的眼光,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似乎是不可侵犯的;絕對是這樣的,她赤裸的身體閃出一陣陣寶石的光亮。因此,當她的聲音傳過來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整個聲音來自一個完美的雕像,一個未加雕飾的女人,一種家庭形象的美……(40)
這樣的眼光是欲望和浪漫情緒的混合體。顯然,很難想象詹妮斯能獲得兔子這樣的眼神的青睞。這與家庭婦女的性別角色有關。前面提到過,戰(zhàn)后美國社會普遍認為,婦女的地位應在家中,主要任務是盡最大的可能培養(yǎng)孩子。這樣做的一個結果是家庭婦女被非性別化了(desexualization)。斯賴特對此這樣論述道:
在中產階級的美國,母親不僅是唯一的白天與孩子接觸的人,而且是帶著培養(yǎng)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這樣的使命來與孩子接觸的。這意味著,任何一個來自母親的怪異的行為,任何一個來自母親的情感的問題,任何一個偏離母親使命的行為都會被孩子體驗成一種不間斷的極度夸大的干擾音……這不是一個偶然的事情。在一個擁有眾多照看者的家庭體系里,一個具有誘惑力的母親產生的影響絕對不會同我們社會中的母親一樣。在我們的社會里,母親幾乎就是孩子的整個世界。母親的誘惑常常與男性精神分裂癥有關這個事實與美國家庭婦女的非性別化緊密相關。正因為美國的母親時刻都與孩子在一起,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她的使命中去,因此她必須被中性化。非性別化之所以是必須的是因為要避免給孩子增加過多的母(女)性的東西,在這方面他們早已經吸收得太多了。(41)
這種家庭婦女非性別化的說法也許有點過于夸大其詞,但從社會對家庭婦女的要求上來看,確實有其合乎邏輯性的一面。兔子對詹妮斯的不滿顯然與后者的被中性化有關。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兔子逃離家庭以及與露絲生活在一起的行為可以表示為他突破社會的規(guī)范、表現(xiàn)反叛精神的一種姿態(tài)。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他追求與眾不同的個性化的傾向得到了最強烈的表現(xiàn)。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他追求的個性化的生活其實質仍是一種虛幻的想象。他對于露絲的浪漫化的態(tài)度本身就是幻想的翻版。斯賴特對浪漫之情有過精微的分析:“(它)是朝后看的,因此它關注的是戀舊和喪失這樣的主題?!?sup>(42)無論是往日的還是喪失的東西唯有通過幻想才能得到恢復。同時,作為一種傳統(tǒng),在西方文化里浪漫情感本身也可以起到一種確證自我存在的作用。在《西方世界的愛》這部研究浪漫之愛的著名著作里,作者羅杰蒙指出:“除非愛遇到了障礙,否則并不存在什么‘浪漫’這個東西,我們只是喜歡沉浸在浪漫之中——也就是說,自我意識、強烈的感覺、激情的變化和延長,以及隨之而來的朝向災難的高潮——而不是浪漫的瞬間的光芒”(43)按照羅杰蒙的看法,在西方傳統(tǒng)里,人們關注更多的是浪漫帶來的感覺包括自我意識的加強和激情的延續(xù),也就是浪漫的情感形式,而不是浪漫本身。我們可以從兔子與露絲的性關系上看出他投射到對方身上的浪漫情感。在與露絲發(fā)生性關系前,兔子先要經歷一番類似宗教儀式一樣的洗身,仿佛不這樣做就不會有情感氛圍的產生。
《兔子,跑吧》發(fā)表后,有論者對小說中一些直露的性描寫頗有微詞。對此,厄普代克有自己的看法,他稱這種描寫是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拘謹?shù)纳鐣諊摹皥髲汀?,目的是讓讀者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兔子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性對他的重要性:“我感到這個人物是如此地生活在當下和感覺之中,以致一旦體育遠離他的生活之后,性對他而言就成為了最真真切切的東西了——所以我要盡量把他的這種感覺傳達給讀者?!?sup>(44)對于厄普代克而言,性描寫是出于刻畫人物和烘托時代的需要,而從兔子這方面來說,一方面與露絲的交往表明了他反叛的個性,另一方面性也成為了他感受到自我存在的一種手段,通過一種純粹的性關系帶來的欣喜和快感,他似乎還能嘗到一份獲得自由的滋味,而在浪漫情調中進行的性行為則無疑為他帶來了更多的“自由的欣喜”。(45)
從實際情況看,兔子之所以對露絲表現(xiàn)出如此多的浪漫的情感是為了找回他本應在詹妮斯身上得到但卻不能得到的那份情感。但也正是在這一點上,他又一次陷入了進退兩難、悖論式的困境中:一方面他試圖同露絲一起營造溫馨、浪漫的情愛氣氛,另一方面他又時時以現(xiàn)實的準則來對待他們的關系。更確切地說,他和露絲只是一種情人的關系,但他卻常常有意無意地把這種關系納入到正常家庭的領域中。就像一些學者已經指出的那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艾森豪威爾時代的美國還是一個思想趨同、社會氣氛壓抑的時代,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主宰著家庭關系的方方面面。(46)在評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文化時,美國文學專家莫里斯·迪克斯坦指出:“五十年代最大的特征是在詩歌與非詩歌,大眾文化和中產階級文化,高雅趣味和一般趣味以及低級趣味,詩歌和公共宣傳,文化和野蠻間那些不容改變的文化差異、排他性和等級前表現(xiàn)出的軟弱?!?sup>(47)迪克斯坦談論的是文化領域的等級差別,這種不同文化領域間的等級區(qū)別同樣也反映在社會和家庭關系中。兔子就是這么一個具有強烈等級觀念的男人。他和露絲一起游泳時的一個細節(jié)頗能說明問題??粗督z在泳池里的身影,他的胸中禁不住涌上一股“深情”:“看著露絲使他充滿了自豪感,一種如攥緊拳頭式的擁有的感覺讓他全身感到有力。他的,她是他的,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這水一樣,就像水淹沒了她的全身一樣。”(48)這種“擁有”的感覺當然可以說是源于兔子對露絲的性的欲望,但同時也反映了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中丈夫的地位高于妻子、妻子是丈夫的附屬物這樣一種男權至上的思想。不僅如此,在另一個場景里,他則幾乎完全充當起了丈夫和道德維護者的角色。在他和露絲在一家飯店吃飯時,他們遇到了露絲的舊日相好,此時的兔子表露出了強烈的妒忌和憤怒的表情。如果聯(lián)系到他自己在性關系上的毫無顧忌的行為,他這種憤怒的情緒不得不讓人覺得有點可笑了。這當然表明了他行為中不能克服的自相矛盾的地方。如果說這個例子還不能足以說明問題,那么在同一個場景里他接下來的行為——試圖阻止他妹妹與男朋友的交往(因為他認為她還沒有到交異性朋友的年齡)——則完全可以說明問題的本質:他可以從一個社會反叛者的角色很快就轉回成一個傳統(tǒng)的、甚至成為一個道德的維護者的形象。他可以既是道德的踐踏者,同時也可以成為道德的維護者。
上述兔子的行為表明他很有現(xiàn)實意識,這可以從他對露絲的身份(她是一個業(yè)余妓女)的關注中看得一清二楚。在他與露絲交往的開初,他就表露了這種態(tài)度。在一次與露絲外出登山的活動中,他一開始表現(xiàn)出非常浪漫的情緒,稱露絲為“我的女王”。但很快,他就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了。站在山頂上,他忽然有一種迷茫的感覺:
他在這里干什么,站在空氣中?他為什么不在家里?他感到了困惑,懇求露絲:“抱住我。”(49)
他頭腦中真正想著的是露絲的身份問題:于是,在獲得了安全感后,他問道,像是一個被寵愛的孩子提出一個玩笑似的疑問,“你真的曾是妓女嗎?”露絲的回答針鋒相對,道出了兔子的心理秘密。
她問道,“你真是一只耗子嗎?”他不置可否地回答,語氣中明顯多了一點小心?!按蟾虐??!?/p>
“那就好了。”(50)
露絲所說的“耗子”是美國俚語,意指一個可鄙的、偷偷摸摸出賣同伙的人。顯然,露絲是摸透了兔子的心理。
確定露絲的身份并不是出于兔子的獵奇心理,而是對現(xiàn)實的焦慮。無論如何,同一個曾是妓女的女人交往是需要一點勇氣的,這也許表明了兔子的反叛性格。但更重要的是,他自相矛盾的言行自行解構了這種反叛的個性。無疑,他既是一個幻想的制造者,又是幻想的破壞者,這一點在這里表現(xiàn)得最清楚不過了。這也說明了為什么在露絲懷孕后,面對她提出的結婚的要求,他表現(xiàn)的支支吾吾,躲躲閃閃。不是因為他不要負責任,實在是因為他不能做到負責任。他所能做的只是再一次逃離。
兔子的所作所為其實是遵循了一種現(xiàn)實狀態(tài)(status quo)中人們普遍的行為原則。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原則,我們不妨引述一段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人物阿多納對此的闡述:
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輿論以及思想的自由表達這種觀念——文化批判正是建立在此之上,有其自己的辯證法。當人們的頭腦擺脫了神學——封建的監(jiān)護時,它卻越來越多地受制于匿名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的控制之下。這種作為不斷前進的人類關系社會化的結果的同一性并不是簡單地從外部影響人的頭腦,它深入到頭腦內部的堅硬的地方。它無情地將自己強加到自治的頭腦中,就像來自他人的條令曾被強加到受束縛的頭腦中。思想不僅是為了市場的可能性而塑造自己,以再生產出流行的社會概念,更重要的是,在它主動地使自己避免成為商品時,它卻變得越來越靠近現(xiàn)實狀態(tài)。整個這張大網(wǎng)依照交換的行為變得愈加緊湊。這使得個體意識躲避的空間越來越小,這張大網(wǎng)越來越完全地塑型個體意識,抹去其先在的條件,似乎這樣是出于盡可能地區(qū)別自己,但所有的差異在供應成為壟斷的條件下變得微不足道。與此同時,自由的假象使得人們對不自由的思考變得比以前愈加困難,以前這種思考曾與表示不自由的行為處于矛盾的對峙中,結果是(思想的)依附得到了加強。(51)
正如阿多納指出的那樣,現(xiàn)實中人們行為原則的核心是對現(xiàn)實狀態(tài)下人的思想的匿名的控制。思想對自由的思考的結果只是自由的假象,其實質是對現(xiàn)實狀態(tài)的愈加依附。盡管阿多納批判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生產對個體的影響和控制,但是他揭示的個體意識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受到現(xiàn)實狀態(tài)的制約和由此導致的自我矛盾卻應有普遍意義。個體性常常被認為是一種沖破現(xiàn)實狀態(tài)、追求自由的表現(xiàn)。但是在人的思想被先前定型的情況下,追求個體性的結果最終演變成為對現(xiàn)實狀態(tài)的依附和趨向一致,正如斯賴特指出的那樣:“試圖總想有點特別,這種欲望引發(fā)了對在進步意義上更為稀罕、更為昂貴的象征的追求,一種競爭更加激烈的追求——這種追求最終是無效的,因為正是個人主義導致了同一性。”(52)
從另一個角度看,兔子陷入的矛盾也與“虛假意識”的影響有關。在談論資本主義社會不同階級的階級意識時,盧卡奇指出人的意識常常以一種辯證的方式出現(xiàn);意識從主觀上試圖反映現(xiàn)實的實際情況,但客觀上卻總是做不到。換言之,意識通常是“虛假意識?!卑凑毡R卡奇的分析,意識與一個階級的經濟結構和狀況緊密相關,應反映這個階級的總體的實際情況。但在現(xiàn)實中,由于復雜的經濟和社會狀況,人們總是不能認識自己所處的實際的經濟條件,尤其是與其階級背景的關系。(53)結果是“虛假意識”盛行。另一方面,“虛假意識”當然還與不同階級的意識間的互相影響有關。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虛假意識可以發(fā)生在無產階級身上,也可以發(fā)生在資產階級身上。在當代社會的語境中,“虛假意識”的一個結果是抹去了個體的自我意識。
那么,“虛假意識”是怎么在兔子身上發(fā)生的呢?這與他的階級背景有關。兔子來自于工人家庭。父親一輩子都在一家印刷廠做工。他自己的工作是在一家雜貨店里推銷一種“神奇水果刀”。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生活又與中產階級的生活有很大關聯(lián)。妻子詹妮斯的父親是城里幾家汽車行的老板。這樣的背景并不一定就意味著他必須要努力成為一個中產階級,但至少是提供了一個他能夠被中產階級生活價值觀影響的環(huán)境。事實上,他確確實實感到了父親的家庭與岳父母家庭的不同;他確實在意父親那既小又難看的屋子與岳父的又大又敞亮的屋子的鮮明對照。兔子對中產階級生活的渴慕在他去教堂那個情節(jié)里達到了高潮:
他憎恨街上那些穿著臟兮兮的平常服裝的人,他們在宣言他們的信仰,說什么這個世界懸掛在一個大陷阱之上,最后的結果就是死亡,紛亂的感覺只會把他引向迷途。相比之下,他喜歡那些穿著整齊上教堂的人,那些肚子微凸、衣冠楚楚的人給予了他內心的、看不見的感覺一種內容和一份尊重;他們妻子們帽子上的鮮花似乎讓這種感覺顯現(xiàn)了出來;他們的女兒們本身就像鮮花一樣,她們的身體都是一朵單獨的花朵,薄薄的花瓣如絲一般,一束信仰之花。因此,即便是那些夾在父母親間有著橄欖膚色和消瘦手臂的貌相最平平者,在兔子看來走路的姿態(tài)也是閃耀著美的光環(huán),一種給予寬慰的美,他真想以感激的心情去吻他們的腳;他們把他從恐懼中解救了出來。(54)
這個場景發(fā)生在兔子第一次離家出走后又回到詹妮斯身邊,正準備重新營造一個新家這個時候。很顯然,在教堂里見到那些溫文爾雅的人,讓他很是激動,因為他們使他看到了希望,一種“美麗人生”的希望。他感謝他們是因為他們把他從重新陷入他過去曾有過的糟糕生活的恐懼中解救了出來。顯而易見,此時的兔子已完全拋棄了自己曾有過的反叛的思想,將自己與社會中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需要指出的是,就兔子的具體情況而言,這顯然是一種“虛假意識”,并不反映他的實際狀況,相反是一種自我幻想。這種“虛假意識”造成兩種結果,其一,真正的現(xiàn)實被幻想所掩蓋了,其二,自我意識被消弭了,變成了趨同于主流意識的他律的意識。而這正是構成他行為和性格中的主要矛盾——現(xiàn)實和幻想的矛盾——的主要因素。
(三)
如果說前面主要是分析了兔子在處理家庭沖突時表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和幻想的矛盾,那么在涉及他的信仰方面也可看到這種矛盾的存在。厄普代克的小說往往表現(xiàn)出很強的宗教意味,《兔子,跑吧》也不例外。很多評論都認為,盡管兔子的行為表現(xiàn)出諸多自私和不負責任的地方,但是他還算是一個憧憬著希望的人,因為他相信上帝。的確,兔子似乎是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虔誠的信仰者之一。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太關注信仰的各種儀式,而是意義,用他的話說就是上帝存在于一切事物的背后。在這一點上,他同樣表現(xiàn)出了與眾不同的個性。有些論者發(fā)現(xiàn)兔子這種超驗式的信仰與19世紀美國思想家愛默生的超越主義有相似的地方,如果說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強調人性的神性,并由此引導出個人追求自由的正當權利,那么兔子信仰的目的似乎也是朝著同一個方向。
但是另一方面,對于他來說,這種超驗式的信仰觀念不僅使他脫離了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而且實際上只表現(xiàn)為一種虛幻的想象。他與愛默生超驗主義的區(qū)別在于,對后者而言,上帝與人同在,成為給予人的道德的源泉,而對于兔子來說,上帝只是一個虛幻的意象,一種抽象的理念,在他正需要道德和信仰的力量的支持時,卻根本發(fā)揮不了作用。有一個細節(jié)很能說明問題,在詹妮斯生他們的女兒時,在醫(yī)院里等候的兔子,一方面為詹妮斯擔心,另一方面內心又因自己與露絲的關系而在進行自我譴責,他似乎感到了一種空蕩蕩的,失去希望的感覺:“他的生活似乎是一連串的沒有目的的動作,一種失去信仰的亂舞。根本沒有上帝,詹妮斯會死去的……”(55)很清楚,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實際需要信仰的幫助時,他所謂的信仰卻離開了他。對他而言,信仰就像一種烏托邦式的圖景,只能遠遠地觀望而已。這也是為什么在他“跑”的過程中,時常向著山頂?shù)姆较蚺苋???墒撬质冀K弄不清楚“上帝”到底是什么,在哪兒;因此,自始至終,在他談到上帝的時候,只能用非人稱代詞“它”來表達。更重要的是,這樣的信仰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厄普代克在談到這部小說的意義時,指出:“《兔子,跑吧》有意試圖從神學(宗教)的角度來審察人的困境……”(56)兔子在宗教信仰上的矛盾的態(tài)度就頗能說明厄普代克的這個觀點。事實上,兔子的行為代表了戰(zhàn)后美國社會普遍的“星期天上教堂現(xiàn)象”。正如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布朗大學的一位人文學者喬治·摩根指出的那樣:“盡管上教堂的人數(shù)很多,但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宗教的精神并不出于他們生活的中心。對這些人來說,宗教只是星期天早上的興趣,并不能為重要的價值系統(tǒng)提供鼓勵和支持?!?sup>(57)兔子或許不能和這些人相提并論,至少他不是一個經常去教堂的人,但在缺乏真正的宗教精神這一點上他們是相同的。
宗教精神的缺乏不僅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同樣也發(fā)生在牧師身上。小說中的年輕牧師杰克·埃克斯就是這么一個牧師。他是兔子居住區(qū)域的新教圣公會教會的牧師,對解決兔子離家的問題表示了極大的熱情,不厭其煩地對兔子做工作,企圖勸說他盡早回家。但是他自己作為一個牧師卻明確表示什么也不相信。他是從現(xiàn)實的社會規(guī)范而不是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做他的牧師工作的。與其說他是一個牧師,還不如說是一個社區(qū)工作者、精神分析師或現(xiàn)實的社會規(guī)范的維護者。對他而言,牧師僅僅是一個職業(yè)而已,就像別的職業(yè)一樣,與宗教信仰沒有什么關系。把兔子弄回家就算是完成了他的工作,至于這樣做是不是真的有意義,他們的婚姻是否能維持則不是他考慮范圍之內的事。更值得注意的是,就像他自己跟他妻子所說的那樣,他其實什么也不相信,這當然包括信仰。
與埃克斯相對的是路德教會的年長牧師,克倫本巴赫,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厄普代克所認為的真正的宗教精神。在克倫本巴赫看來,真正的宗教精神就是信仰,對上帝的信仰,而這不應與社會規(guī)范或道德原則混為一談。他針對??怂箤ν米由畹摹案深A”提出的批評表明了他的觀點:
你跑前跑后,殊不知你遠離了上帝給予你的讓你的信念變得強大的責任,因為它,在你得到召喚時,你會去告訴人們,‘是的,他(耶穌)已經死了,但你將在天堂看見他。是的,你要受苦,但你必須熱愛痛苦,因為那是耶穌的痛苦?!覀冎挥幸d,沒有別的。所有其他的東西,像你這樣的體面工作,忙忙碌碌都是虛無。是魔鬼的工作。(58)
通過克倫本巴赫這個人物,厄普代克實際上是想向讀者表明他自己對上帝與世界,信仰與道德之關系的看法。厄普代克的思想來源于瑞士新正統(tǒng)主義神學家卡爾·巴特(Karl Barth)的思想,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厄普代克曾閱讀了大量巴特的著作,深受影響。(59)巴特認為人生活在一個上帝啟示的世界上,上帝通過耶穌把他的意圖告知人們?!白詮囊d在十字架上受難以來,現(xiàn)實就是上帝的恩典:一個人具有信念的行為正是表示對上帝通過耶穌選擇人的承認,對作為被真正啟示的現(xiàn)實的接受。”(60)這句話的中心意思是對人、世界和現(xiàn)實的肯定;上帝愛人,世界是上帝啟示的世界,人應該愛這個世界,正如愛上帝一樣。這是巴特的一個基本觀點。道德提供了規(guī)范和指導人的行為的原則,但它并不一定會引導人產生對上帝的信仰。相反,它會使人走向背棄上帝和他的世界的行為,以至在心中產生“虛無”(nothingness)(如??怂沟男袨閷е碌木陀锌赡苁沁@樣的結果)。這是巴特極力要批判的一個東西。他指出:“虛無是對上帝和他的創(chuàng)造物的否定?!?sup>(61)但是在另一方面,虛無不應與人或世界的不完善(creaturely imperfections)相提并論?!叭说牟煌晟?,或世界的陰暗面是上帝的意愿,上帝要對此提供服務,同時這也是向上帝感恩的一個證明;但是虛無卻恰恰相反是被上帝排除在外的,對它說不的東西……”(62)因此,因為人或世界的不完善,一個人在生活中可能會遭受痛苦,但不能因此而拋棄世界和上帝,就像克倫本巴赫所說的那樣,“是的,你要受苦,但你必須熱愛痛苦,因為那是耶穌的痛苦?!笨藗惐景秃諏Π?怂沟呐u對我們看清兔子的問題所在至關重要。兔子把人的不完善與虛無混為一談,結果是對上帝的恩典視而不見。他不僅拒絕熱愛痛苦,而且還拋棄了這個上帝啟示的世界。為了尋找“更好”的東西,他確實有過宗教層面上的追求。但是正像巴特指出的那樣,他的那種超驗式的對上帝的追尋是建立在幻想基礎上的:“最常見的是,人們所認為的上帝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即,那種空洞的、無益的以及本質上極為乏味的叫做超驗的龐大無邊的東西,不是一個真正的對應物,也不是一個真正的他者,或真正的外部或更廣大的世界,而是對人的自由的虛幻的反映,是一種對純粹抽象空間的投射?!?sup>(63)
在巴特神學里,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是,“虛無”與上帝的共在。走向上帝的同時也是拒絕“虛無”的過程,換言之,“虛無”可以用來證驗對上帝的信仰。在“虛無”面前,人的一個最大的問題是扮演上帝的角色,這恰恰就是“虛無”的表現(xiàn),因為這樣的行為并不是出于對上帝的真正的信仰,而只是以上帝的名義進行的。兔子之所以那么固執(zhí)地相信他心中那個超驗的上帝,至少部分地表明了他對上帝的信仰,更重要的是,這同時給予了他行為的正當理由,在信仰的名義下,他的行為對他人造成的影響甚至災難則被拋到了腦后,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同樣,我們也可以在小說中找到一個細節(jié)來說明這個問題。既是在女兒被詹尼斯不小心溺死后(實際上兔子應該負部分責任,是他在詹尼斯需要他的時候離開了她),兔子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應負的責任,而是“上帝”。下面所選的這個事件發(fā)生后他與??怂沟膶υ掽c明了這個問題:
埃克斯抬頭看了看,有點拘束的樣子。他的臉上泛起一陣嬰兒白,好像是沒有睡夠?!霸撟鍪裁淳妥鍪裁?,”他說,“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好好地去愛你還有的東西?!?/p>
“那就夠了?”
“你是說要得到原諒?我相信一個人一輩子里會得到很多原諒的。”
“我是指”——他覺得他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央求過??怂埂斑€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的事嗎?那個萬事背后的東西?”(64)
兔子所說的“萬事背后的東西”也就是他心中的那個上帝。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還要提及它,是因為這讓他有別于其他人,因為在這個時候只有他理解女兒的溺死是上帝震怒的表現(xiàn),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可愛的生命被可愛的死亡占有了”,(65)能夠看到這一點當然表明他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種對上帝存在的洞察通過他的嘴表達出來卻變成了其自私面的最大的展現(xiàn)。我們可以通過細讀兔子在女兒葬禮上的表現(xiàn)的一段描寫,看出這層意思:
他看了看天空。心中有了一種奇怪的力量,似乎在一個洞穴里爬行了一陣后,現(xiàn)在他終于在那些擋在前面的巖石間穿行而過,看到了一線光亮;他轉過身來,看到詹妮斯的臉,滿是憂傷,木木的樣子,她擋住了光線?!皠e看我”,他說,“不是我殺了她?!?/p>
這句話清清楚楚從他嘴里說出,語氣是那么直率,與他現(xiàn)在看待世界的天真態(tài)度一樣。那些在說著話的人們齊刷刷把頭扭過來,朝向這個突然間冒出來的、殘酷無情的聲音。(66)
兔子在這里看到的“光線”指的是他與上帝間的個人交流,意指他領會了上帝的意圖,“不是我殺了她”則是要表明女兒的死不是誰的過錯,而是上帝的震怒的表現(xiàn),而這也恰恰表明上帝的存在。但是,這樣的表述既不符合實際情況,也的確是殘酷無情。之所以他會這樣說話,原因正是因為他心中想著的只有他自己,更重要的是,這種做法實際上是用上帝的名義來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確。
如果說巴特神學要求的是個人全身心地依附于上帝,那么兔子的所作所為卻是反其道而為之,不僅以上帝的名義來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確,更甚的是在面對個人困境時,把個人的力量與上帝的力量混淆起來,前者替代了后者,而這正是巴特神學中的“虛無”的表現(xiàn)。在這樣一種“虛無”處境里,兔子自己其實也成為了一個虛無者,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兔子在得知出生不久的女兒因詹妮斯不慎而淹死在浴盆后,回到了家。在去參加女兒的葬禮的路上,他在內心經歷了一次對這個世界的存在的意義質問和懷疑的過程:“為什么這些人都生活在這兒?為什么他在這兒……這個孩子般的神秘問題——這種在‘任何地方’都能產生的問題,尤其是,‘為什么我是我?’——開始在他的心中升起了恐懼。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他感到脫離了這個世界,似乎最后就像他一直害怕的那樣,他是在空中行走?!?sup>(67)
毋庸置疑,他內心深處對自己、對周圍的一切產生了懷疑,這種懷疑具有了本體論的意義,是對世界和人的本質的懷疑。這種脫離世界,丟失自我的感覺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每次逃離家的時候,他都弄不清楚要去哪兒。小說開頭時,他在逃離中與一個加油站工人的對話很能說明問題:
“這條路會把你帶向鵲奇鎮(zhèn)。”
“那個地方后面是什么?”
“紐荷蘭。蘭凱斯特?!?/p>
“你有地圖嗎?”
“孩子,你到底要去哪兒?”
“嗯,我真的不知道?!?sup>(68)
在小說結尾時,在他最后一次逃跑中,這種毫無目標的“跑動”與一種象征黑暗的意象結合在了一起:
害怕,真的感到害怕,他想起他曾經好像是通過開一個洞,看到外面的陽光來安慰他自己,于是他抬起眼睛,向著教堂的窗戶望去?;蛟S是因為教堂窮的緣故,要么是因為夏天的光亮,也許只是疏忽了的原因,窗戶里面燈沒亮,它似一個黑黑的圓圈嵌在石墻中。(69)
黑暗是虛無的同義詞。兔子或許仍然會去尋找陽光(教堂窗戶的象征意義),但因為處于虛無的包圍之中,陽光(世界)的意義不會向他顯示。他所能做的只是繼續(xù)他的漫無目的的逃跑,一直不停地跑下去。正是以這種“跑”的行為的意象,厄普代克結束了他的這部小說:“噢,跑,跑……”(70)
在談到《兔子,跑吧》與時代的關系時,厄普代克這么說道:“這其實并不是有意要表現(xiàn)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它其實更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產物,這是一部關于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陷入困境的書,由一個陷入困境的人寫成?!?sup>(71)與其說厄普代克說的是自己寫作此書時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還不如說他是給其筆下的兔子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行為做了一種總結。兔子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產物,更是一個陷入困境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對個人自由的不停追求也表明了掙脫困境的努力。盡管在這過程中,一次又一次遭遇到挫折和失敗,但是對個人自由的幻想依舊存在,依舊會給予他行動的動力。小說以一種開放的方式結尾也許正可以說明兔子繼續(xù)追求的可能,盡管同樣可能的是繼續(xù)遇到挫折和失敗。正如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帕森斯在談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青年的特征時所說的那樣,“從美國現(xiàn)有的價值體系來看,青年人將不得不對社會的總體狀況給予一種相對的支持,因為這是一種制度化的情況?!?sup>(72)換言之,生活在制度化的社會里的人也已經制度化了。兔子的“逃離”行為也許可以說是對制度化情形的挑戰(zhàn)和反抗,盡管這種挑戰(zhàn)和反抗本身就表明了制度化的影響,十年以后當他在《兔子歸來》中再次出現(xiàn)時,這樣的情形變得更為明顯。
二、是什么讓兔子歸來?——自我認同危機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文化矛盾
《兔子歸來》是一部講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文化矛盾和社會沖突的小說,可以說涉及到了與那個特殊時期有關的各個方面,如越南戰(zhàn)爭、黑人民權運動和種族沖突、青年反文化運動、性革命以及阿波羅登月等等。小說描寫了一個讓人困惑的年代,一些在那個年代困惑得不知所措的人物,而這或多或少與作者本人的困惑有關。從某種意義上說,厄普代克正是在一種困惑氣氛中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在談到這部小說的最初設想時,厄普代克不止一次地提到,在《兔子,跑吧》出版十年后,他再一次續(xù)寫兔子的故事,只是迫不得已,是這個時代本身又讓他回到兔子生活中。用他自己的話說,“把六十年代搞得暈頭轉向的那些社會上的抗議運動的口號和語詞大大地震驚了我,讓我失去了方向。”(73)于是他放棄了原本想寫一部關于美國內戰(zhàn)前總統(tǒng)布坎南的歷史小說的計劃,轉而回到“兔子”哈里故事中,因為他發(fā)現(xiàn)歸根到底他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要多于對歷史的想象。這種對現(xiàn)實的感受的結果便是《兔子歸來》。厄普代克說過他將這部小說視為一個大容器,把自己對在那個時代鬧得沸沸揚揚的一些社會事件和現(xiàn)象的看法和產生的困惑以及不安、焦慮和憤怒的情緒一股腦兒全擱到了里面。此言并不夸張,讀罷小說,我們感受最深的,就像厄普代克自己的感覺那樣,也許就是主人公“兔子”哈里“被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革命’整個兒弄亂了腦子,不知所措?!?sup>(74)而這也正是厄普代克自己對小說中兔子處境的評語。事實上,厄普代克的這個自我評語成為了很多評論與判斷的立腳點。有些論者認為小說表現(xiàn)了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急劇的社會動蕩中,白人美國社會的僵化,(75)或者說在面對傳統(tǒng)價值受到沖擊時,必須要經歷的一種“死亡儀式”。(76)另有一些評論者則認為小說過多充斥了作者的主觀判斷和說教,人物缺乏行動,因此是一個敗筆。(77)
無論是厄普代克的自我評判還是上述論者的評論都可以從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兔子本人的行為和言語中得到某些印證。但從另一個方面說,這些主觀印象式的判斷也有導致誤讀的地方。誠然,正如厄普代克研究專家葛雷納指出的那樣,小說描寫的兔子的個人生活“可以成為六十年代美國社會傳統(tǒng)價值崩潰的一個比喻,”(78)但問題的另一面是,小說展現(xiàn)的兔子在那個時代的經歷本身也表明了他維護傳統(tǒng)價值的種種努力。這兩個方面在小說中共同存在,恰如一個硬幣的兩面。確切地說,小說表現(xiàn)的是維護傳統(tǒng)價值與傳統(tǒng)價值觀念不可避免地受到沖擊以致崩潰之間的沖突,以及這種沖突的過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兔子歸來》成為了《兔子,跑吧》的續(xù)篇,同時又不同于后者,因為十年后的兔子與十年前的兔子已不是同一個人了。如果說十年前兔子的表現(xiàn)尚可以被稱為傳統(tǒng)社會的反抗者,盡管這種反抗本身是模棱兩可的,那么十年后兔子則成為了一個總是要擺出一副捍衛(wèi)傳統(tǒng)價值姿態(tài)的人。但兔子畢竟還是兔子,在本質上,前后相隔十年的兔子還是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對自由的戀戀不舍。不同的是,在《兔子,跑吧》中,這表現(xiàn)為對個性的追尋,是個體向往自由的表現(xiàn),在《兔子歸來》中這種原本與個體有關的對自由的眷戀則演變?yōu)閷夷酥羵€體身份的一種界定。換言之,正是這種以自由概念及其衍生意義為主要內容的身份界定構成了傳統(tǒng)價值框架下的美國人的身份認同,而身份認同的危機則正好表明了建立在傳統(tǒng)價值之上的社會和文化所遭遇到的挑戰(zhàn)和矛盾。這一點在兔子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評論家德特維勒指出:“兔子現(xiàn)在是深陷于一種沖突之中,那是一種延續(xù)與變化,對夢想的頑固的崇拜和夢想破滅的親身體驗之間的沖突?!?sup>(79)兔子崇拜的“夢想”與傳統(tǒng)價值觀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小說的具體內容來說,它包括三個層面,既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自由觀念的含義,社會生活規(guī)范層面的中產階級家庭理想和宗教信仰以及種族關系層面的白人至上主義的思想。
(一)
與厄普代克一貫的寫作風格一樣,《兔子歸來》關注的更多的是家庭沖突和個人困境,這不是說小說沒有涉及社會和政治問題,恰恰相反,這本小說是厄普代克所有小說中政治意味最為強烈的小說之一。在整個《兔子四部曲》中,厄普代克認為這部“最出奇、最激烈”,(80)當然這是從小說展現(xiàn)社會問題的程度而言的。從小處和細節(jié)入手,從中透視出整個社會的背景,這是厄普代克的一貫寫作手法,也是整個“兔子”系列的風格。這樣做自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曾這樣說道:“在小說中描寫一個重大事件是要冒風險的。我相信,一個國家的生活是通過個人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來反映或者說折射的?!?sup>(81)這不僅僅是對他寫作策略的一種解釋,實際上也是一針見血地點明了社會和文化矛盾產生的具體領域。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兔子混亂不堪的個人生活活生生就是那個特別年代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需要強調的是,厄普代克并不只是簡簡單單地講述一個像兔子這樣的普普通通的“失敗者”的故事,而是著眼于揭示造成這種常見的“失敗者”背后的文化成因。這樣的揭示是深層次的,因為作者抓住了問題的核心,也就是兔子身份認同的危機以及由此引出的社會和文化矛盾的真正原因。作為抱定傳統(tǒng)價值的普通美國人的一個代表,一方面,面臨著體現(xiàn)美國的價值受到沖擊時,兔子總是要做出一副捍衛(wèi)者的姿態(tài),另一方面,他又自覺不自覺地被卷入到文化沖突的大潮中,以致在有意無意中或多或少地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這種沖突是造成其身份認同危機的主要因素,而這也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個文化的轉折時期整個美國社會的一個寫照。從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來看,這種沖突的過程具體表現(xiàn)在“家庭”這個形式的變化中,先是一個普通家庭的破裂,然后是一個“新家庭”的產生,最后是回到原先的家庭,但已不再是簡單地恢復原樣,而是面臨著新的挑戰(zhàn),因為維持家庭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已面目全非了。
《兔子歸來》的故事發(fā)生在1969年的七月中旬到九月底的三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兔子現(xiàn)在在他父親一直工作的那家印刷廠里做工。在過去的十年里生活還算安逸,但變化即將到來。妻子詹妮斯在其父親的車行里就職,而且正在與同一個單位的員工查理搞婚外戀。兔子知道此事,但不知怎么地并不想干預他們兩人間的事,直到有一天他與詹妮斯發(fā)生了一場爭吵,兔子發(fā)狠打了她。詹妮斯于是棄家去和查理公開住在一起。不久,通過他的一位黑人工友的引見,兔子認識了嬉皮士少女吉爾并把她帶回家住。很快,吉爾又把一個外號“斯基特”的黑人青年帶到兔子的家里。此后,這三個人再加上兔子的兒子納爾遜就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組成了一個特殊的“家庭”。但兔子的行為引起了周圍鄰居的極度憤怒,吉爾與斯基特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所作所為更讓他們不能忍受。最終兔子的家被鄰居燒毀。斯基特逃跑,吉爾卻死在火災里。兔子失去了自己的房子,不得不到父母家去住。更糟的是,他還失去了他的工作。幸好,最后在妹妹米姆的幫助下,兔子和詹妮斯又重歸于好。
與《兔子,跑吧》一樣,在這本小說里厄普代克也沒有忘記讓故事和人物的言行不失時機地與某個新聞事件串聯(lián)在一起,以襯托時代背景。在《兔子歸來》中,這個手法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在故事開始不久,我們就看到一個最大新聞進入情節(jié)的中心。這個新聞就是越南戰(zhàn)爭。厄普代克選擇越南戰(zhàn)爭作為背景和人物行動的連接點,一方面是因為這確實是一個最大的社會事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越南戰(zhàn)爭本身可以成為折射傳統(tǒng)價值,尤其是美國式的自由觀念的一個三棱鏡。兔子捍衛(wèi)傳統(tǒng)價值的姿態(tài)正是從他對這場戰(zhàn)爭堅決支持的態(tài)度和言語中開始的。更重要的是,這場戰(zhàn)爭本身也成為了引發(fā)社會價值觀念轉變的導火線,并導致了小說涉及的一個重要主題,即身份認同危機的產生。
如上所述,出現(xiàn)在《兔子歸來》中的兔子已與十年前大不相同,他已不再離家出走,而是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更讓人詫異的是,他似乎已成為政治上的保守派。他支持政府發(fā)動的越南戰(zhàn)爭,而且還振振有詞地加以“理論”上的辯護,似乎他儼然就是政府的某位發(fā)言人。當聽到查理說,美國在越南的行為只是美國政府在國際社會中玩的一種“權力把戲”時,他不免感到有點不自在,他認為查理說的這個理論靠不住,因為它沒有抓住關鍵。那么,兔子心目中認為的這場戰(zhàn)爭的關鍵問題是什么呢?我們不妨來看看,敘述者是怎樣來表露他心里想說的話的:“(但是)兔子滿腦子都是他的直覺。直覺告訴他,把美國的行動說成是‘權力把戲’是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美國的行為不能簡單地用‘權力’不‘權力’來說明,美國的行為如同夢幻一般,就像是上帝的臉面。美國在哪里,哪里就有自由,哪里沒有美國,瘋狂就會帶著鐵鏈統(tǒng)治一切,黑暗就會絞殺成千上萬的人。在堅持戰(zhàn)斗的轟炸機下面,天堂是可能的?!?sup>(82)盡管兔子自己否認在談論政治,也許他以為政治是政府的事,與他無關,但他的這種言語無疑表明了他的政治立場。
用這樣一種傳統(tǒng)保守派的立場來捍衛(wèi)美國在越南戰(zhàn)爭中的行為其實并不只是兔子一人所為。他的立場實際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相當程度的民情。歷史學家保羅·約翰遜在《美國人民史》一書中寫道,在戰(zhàn)爭初期,美國民眾總體上是支持用武力解決越南問題的,在白人青年人中這樣的支持率尤其高,而且他們中的很多人還特別希望武力升級。(83)這種支持戰(zhàn)爭的公共民意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直到隨著黑人民權運動的興起,反戰(zhàn)運動的高潮也隨之而來。很多白人特別是中產階級階層并不熱心各種各樣的運動和社會“革命”。他們被稱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兔子就是其中一員(在小說中,厄普代克讓詹妮斯來指明了這點)。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對傳統(tǒng)價值和清教倫理精神情有獨鐘?!?sup>(84)因此,可以說兔子的“心理直覺”多少反映了傳統(tǒng)價值觀念。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這樣的“直覺”更是浸透了關于“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含義,也即這樣的一種信念:“美國是解放者,美國是理智所在,美國是光明所在?!?sup>(85)換言之,在捍衛(wèi)美國的同時,兔子也是在捍衛(wèi)一種關于“美國”的意識,一種國民意識或者說國家身份認同意識。有些學者更是將其稱為美國式的生活方式。美國意識形態(tài)研究學者耶和沙·阿勒里這樣指出:“在美國社會里,國民意識由社會和政治價值觀念塑造而成,而且聲稱具有普遍適用的本質,但其實只是一種美國式的生活方式?!?sup>(86)值得注意的是,阿勒里進而發(fā)現(xiàn),正是從這種國民意識中,“美國人發(fā)展出了一種強烈的民族使命感和命運承擔感,由此,美國人咄咄逼人的民族主義把他們的疆域從大西洋擴大到了太平洋。”(87)可見,兔子便是這種美國式的生活方式,或者說思維方式的代表之一。
這種“民族使命感和命運承擔感”在美國人的思維中是深有傳統(tǒng)的。從歷史上看,早在十七世紀新英格蘭清教時期就初露端倪。清教徒們認為他們同時肩負著創(chuàng)造神圣歷史和世俗歷史的責任和使命,用著名清教思想研究專家薩克文·伯科維奇的話說,這種使命感“從個體角度說指引他們走向拯救,從集體角度看則是美國式的上帝之城?!?sup>(88)如果說清教徒們或多或少是從宗教的意義上去闡釋他們的使命感,那么在隨后的歷史時期里,這種宗教意義上的使命感被轉化成了一種民族或國家身份認同,而支撐它的核心就是關于美國與自由概念間的聯(lián)系的觀念。阿勒里認為民族身份認同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意識形態(tài)運作的結果。自由的觀念首先出現(xiàn)在清教徒“山顛之城”想象中,隨后被用來求證美國這個國家之出現(xiàn)以及它所肩負的使命的正當性和合理性。要理解這一點,我們不妨讀一讀歷史上一些重要人物的演說詞,從中可以窺見“自由”一詞是如何在不同的時期出現(xiàn)在這些政治家的語匯中,并最終成為美國這個國家的象征。如果說在杰弗遜《獨立宣言》的名言“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89)中,相對而言,“生命”和“對幸福的追求”是從個體角度而言的,那么“自由”則成為了民族獨立的動力。在美國內戰(zhàn)時期,這個觀念成為了林肯總統(tǒng)的信仰,被用來證明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重要性,林肯將此表述為“自由的新的誕生”。(90)同樣,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威爾遜總統(tǒng)提出維護世界和平的責任落在了美國的肩上,美國人應為人類的自由付出一切:“美國人民沒有其他原則可以依循,為了捍衛(wèi)這個原則他們隨時可以貢獻他們的生命、榮耀和他們擁有的一切。捍衛(wèi)人類自由的最后的戰(zhàn)爭和道義之峰已經來到,美國人時刻準備讓他們的力量、崇高目標、真誠和風險精神經受考驗?!?sup>(91)幾十年后,在冷戰(zhàn)高峰時期,肯尼迪總統(tǒng)更是在“自由”一詞的使用和觀念的闡釋上更上一層樓,發(fā)誓要讓美國成為“自由”的拯救者:“(美國)將付出任何代價、承擔任何負擔、面對任何困難、支持所有的朋友、反對一切敵人,以確保自由的延續(xù)和成功?!?sup>(92)無獨有偶,在越戰(zhàn)期間,肯尼迪的繼任者約翰遜總統(tǒng)也扯起“自由”這面大旗,為美國進行辯護:“美國責任的原則、行為的準則、必要的領導給美國的自由以及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招致來了兇狠的威脅。”(93)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對“自由”一詞的使用和闡釋并不僅僅成為政治家們演說篇章中的修辭手段,在對美國和“自由”間的等同關系的反復強調過程中,“自由”這個普普通通的中性詞匯早已演變成美國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對民族身份認同的形成起了關鍵的作用。政治意識和文化意識是互相關聯(lián)的。源于宗教意識的“自由”觀念在歷史中轉變成政治意識的一部分,同時也又以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進入到了人們的頭腦,成為了一種特有的文化行為。社會學家菲利普·司賴特注意到這樣一種現(xiàn)象,在自由的名義下,這個國家歷史上曾有過的滅絕種族的習性被掩蓋了起來,如,有計劃地趕盡殺絕印第安人,無論是在奴隸制廢除前還是后,對黑人的隨意殺戮,更不用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對平民投下原子彈后表現(xiàn)出的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94)在這樣一種文化里,人們看問題的角度也是特殊的,是一種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不是關心他人的感覺怎么樣,而是“我”如何給對方輸出了自由和幸福。兔子對越戰(zhàn)的理解就是這種觀點的典型代表。在與查理爭論美國如何想給越南帶去好處時,他這樣說道:
如果他們愿意,我們可以把它變成第二個越南。那就是我們想做的,把那里變成一個到處是高速公路和加油站的幸福和富裕的國家??蓱z的老LBJ(林登·約翰遜總統(tǒng)),天哪,在電視上滿眼淚汪汪,你一定聽他講過話,如果他們停止扔炸彈,他差不多是樂意把北越變成該死的聯(lián)邦的他媽的第五十一個州。我們在央求他們安排一些選舉,任何選舉都行,而他們寧愿扔炸彈。我們還能做些什么?我們正試圖給予一些東西,這就是我們全部的外交政策,我們給予一些東西,好讓那些黃種小子們快樂點,可像你這樣的家伙卻只會坐在飯館里呻吟“天啊,我們墮落了。”(95)
兔子并不只是在鸚鵡學舌式地重復當局的宣傳語言,事實上,他的這番表白是出自內心的,因為他自認為他是在盡作為一個美國人應盡的一份責任,捍衛(wèi)美國的價值。這也恰恰說明了文化的力量。伯科維奇指出,文化涉及的是“人們如何闡釋以及信仰什么”。(96)換言之,價值觀念是以文化的形式貯存在人們的頭腦中,并指導著人們的言行,而無形的文化發(fā)揮的力量在很多時候要比有形的社會機制或機構的力量更為強大,影響更為深遠。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的影響具有了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我們可以借鑒法國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者路易·阿爾圖賽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理論來剖析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
馬克思國家理論學說認為在一個階級社會里國家是一種壓制性的機器,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作為一個結構主義者,阿爾圖賽并不滿意馬克思的這個觀點。阿爾圖賽認為馬克思的理論是一種描述性的理論,只是描述了國家理論的一個初級階段,因此,有必要在此基礎上增加一點東西。阿爾圖賽把自己要增添的思想理論稱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根據(jù)阿爾圖賽的看法,馬克思以及列寧的國家理論的經典學說強調的是國家通過政府、軍隊、警察和法院等機構而發(fā)揮的壓制作用,這些發(fā)揮作用的方式他稱之為國家機器。但是,事實上,國家權力還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如宗教、教育、家庭、傳播(報刊、廣播、電視)以及文化(文學、藝術、體育等)發(fā)揮作用,所有這一切他稱之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國家權力在這些領域是通過意識形態(tài)的運作而發(fā)揮作用的。阿爾圖賽相信,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不僅可以在國家機器中,也可以在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得到貫徹,而且功效是一致的:“正是在這個地方(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統(tǒng)治階級的作用才充分地聚集起來,這也正是掌握國家權力的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集中體現(xiàn)的地方。也正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起的調停的作用才使得在起壓制作用的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之間有了一種‘和諧’的關系(有時是緊張的)?!?sup>(97)換言之,阿爾圖賽認為一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總是能夠把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融合成一個統(tǒng)一體。
從阿爾圖賽的這個“新”意識形態(tài)理論中,我們可以得到兩個啟示。第一,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是全方位的,所謂國家意識形態(tài)實則也就是文化的各種形式,它們發(fā)揮的意識形態(tài)作用與國家機器的強制性行為有不謀而合之處。第二,國家機器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機器之間由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而形成的“和諧關系”很容易在整個社會中造成一種價值觀念趨同的結果。這兩點對我們理解美國文化有著很大的幫助。盡管從一開始美國就是一個崇尚個體獨立精神的社會,但不能忘記的是個體所依存的價值觀念的核心是一致的,即以自由觀念為主要內容的精神和物質的追求,而這恰恰也正是國家民族的訴求對象。也就是說,在這個強調個體主義的社會里,在基本價值觀方面有著相當程度的趨同性。這種趨同性當然也會表現(xiàn)在國家民族身份認同和個體的身份認同的一致性方面。兔子認同的并不只是政府的所作所為,而是這個國家所體現(xiàn)的價值觀,也就是阿里勒所認為的“美國式的生活方式”。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發(fā)現(xiàn)兔子所說的話與約翰遜總統(tǒng)有何其相似之處:“我們并沒有炫耀武力。我們不想嚇唬什么人。但我們也不會被什么人嚇倒。我們不會從美國肩負的責任——這是上帝的意愿——中退卻。責任與力量并存?!?sup>(98)這是約翰遜總統(tǒng)1968年對一群美國老兵說的話。語詞不盡相同,但精神是一致的。他們維護的都是美國的價值觀,在這一點上國家民族的身份認同和個體的身份認同是合而為一的。
(二)
但是,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種價值觀念遭遇到了嚴重的挑戰(zhàn),身份認同出現(xiàn)了危機,而根源也正是在于越戰(zhàn)引發(fā)的社會變化本身。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了戰(zhàn)爭的“種族殺戮”的本質,社會公眾中反戰(zhàn)的情緒越來越強。結果是,當美國大兵在越南戰(zhàn)場中越陷越深,死傷人數(shù)急劇上升時,反戰(zhàn)運動終于占領了上風。與此同時,這也成為了社會價值觀念變化的轉折點。
兔子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沖擊。讓兔子感到困惑的并不是社會上出現(xiàn)的此起彼伏的抗議浪潮本身,而是那些抗議者表現(xiàn)出的對國家的敵意態(tài)度。似乎那些人并不只是在反對戰(zhàn)爭本身,而且連帶著“美國式的生活方式”也要一起拋棄掉。在這里,對厄普代克本人的態(tài)度做一些分析可以有助于理解兔子的言行。在這個方面,厄普代克與其筆下的兔子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困惑。在他的1989年出版的自傳中,厄普代克專辟一章講述了他在越戰(zhàn)期間“不當鴿派”的理由。他是當時少數(shù)幾個支持越戰(zhàn)的作家之一。之所以在越戰(zhàn)這一事件上,他持鷹派態(tài)度,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出于發(fā)自內心的對這個國家的一種深深的隸屬感。在其眼里,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偉大”是這個國家的身份標志,而讓美國成為一個偉大國家的不是別的正是自由觀念這個理想。(99)他這樣解釋他對戰(zhàn)爭和美國的看法:“為戰(zhàn)爭辯護(或更確切地說,反駁那些反戰(zhàn)言論)也許是表明我為這個國家服務、對這個國家表示忠誠的一個方式,就我而言,這個國家始終遵守了她的諾言,盡管是陳舊得不能再陳舊——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100)
顯然,厄普代克把他的這種感覺移植到了他筆下的人物兔子身上。如同厄普代克,兔子之所以對越戰(zhàn)如此支持,不僅僅是針對戰(zhàn)爭本身,也是因為戰(zhàn)爭讓他或多或少萌發(fā)出了一點“憂國憂民”的思緒,對這個國家的命運產生了一點擔憂。一面是反戰(zhàn)運動方興未艾,一面是其他各種“革命”行為熱火朝天,如青年反文化運動、黑人民權運動等。社會似乎是陷入了混亂之中。因此,在兔子眼里,這場戰(zhàn)爭的一個好處是可以把這個國家重新凝聚起來。我們可以從他對詹妮斯和查理解釋他的立場的一段話中,看出這個意思:
我的意見是,你要表明你的意愿,你就得時不時地打上一仗,無所謂在那兒打。麻煩的不是戰(zhàn)爭,而是這個國家。我們現(xiàn)在不會在朝鮮打仗了。老天,我們不會再和希特勒打了。這個國家已被自己的麻醉藥麻翻了,在自鳴得意中,在胡言亂語中,在一片污穢中陷得太深了,正需要從底特律到亞特蘭大的每一座城市里扔氫彈,好把我們驚醒,即使在那個時候,我們也許還會以為只是讓別人親了一下。(101)
兔子當然有點憤世嫉俗的樣子。但這種態(tài)度至少還是表明了他對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而背后的原因就在于傳統(tǒng)價值——那種用于界定美國人的價值觀念的衰落??梢哉f,對兔子而言,為越戰(zhàn)辯護實質就是在為這種價值理念辯護。在小說中,厄普代克通過對一場棒球賽的描述,非常形象地表明了傳統(tǒng)價值的衰落。這個場景是通過兔子的視角展開的:
(在棒球中)有一種美要比打籃球時猛烈碰撞時的美更讓人贊嘆,這是源于鄉(xiāng)村牧場的美,一種孤獨的游戲,等待的游戲,等待著投手去完成死盯著的第一壘再閃電般地扔出去,一種連吐沫、灰塵、草地、汗水、皮球、太陽全都浸泡著美國味的游戲。(102)
在通俗文化中,棒球是美國的象征。因此,坐在看臺上和兒子、岳父一塊看球的兔子期望著有一種美感從球場上升起,能讓他感到美國仍然“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地方”(103)。但是,這種感覺卻并沒有來到,似乎“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兒”。一方面,“只有那些醉鬼們、賭注經紀人、瘸子、老頭兒們和少年雜痞子們才在周末的下午出來看球”,另一方面,“球員們自己似乎都是一些無精打采的高手,人人都懷著自己的成功夢,進入高一級的聯(lián)賽去掙大錢”。因此,兔子感到“一種英武的表現(xiàn)被拋棄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正在被粉碎”(104)。無疑,兔子的觀感形象地表明了一種失落感,似乎生活中失去了一種寶貴的東西,美國已不再是從前的樣子。如果說這種對于美國的意象的表述或多或少指向一種超驗式的理想,那么在實際生活中隨著人們的精神道德的衰落這樣的理想正在消失。
兔子的失落感并不是空穴來風。在小說中,兔子是一個滿腹牢騷的人,其中有一個例子頗能說明問題,那就是他對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喪失工作勁頭的抱怨。他對查理說:“從尼克松往下的每一個人整天什么事也不做,空想著不費什么勁,不干任何工作,就成為富人。”(105)在美國文化中,尤其是清教精神和新教倫理的傳統(tǒng)中,工作曾被賦予特殊的意義,工作并不是簡單的生存之道,而是通向最終精神救贖的道路,因此,也可以說是一種讓人們保持道德的一種方式。包括丹尼爾·貝爾在內的很多學者指出,傳統(tǒng)的美國社會正是建立在這種工作倫理精神的基礎之上的。兔子并不是在嚴格意義上遵循這種工作倫理精神的人,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一個勤勉工作的人,在這個意義上說,他對人們工作態(tài)度轉變的抱怨也可以說是他看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傳統(tǒng)價值的式微。同樣需要指出的是,在兔子眼里,傳統(tǒng)價值的衰落意味著的美國的衰落,而美國的衰落對兔子而言,則意味著作為個體的美國人的身份認同的危機。至此,我們可以說兔子之所以那么激烈地為越戰(zhàn)辯護,原因正在于此?,F(xiàn)實生活中的美國離他越來越遠,與他越來越沒有關系。美國已不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與他對越戰(zhàn)的態(tài)度形成對照的是他對美國的登月行動的看法。阿波羅二號成功登月被稱為是美國的勝利,是美國力量的表現(xiàn)??删哂兄S刺意味的是,兔子這位自認為很能代表美國的人卻未能從中得到任何精神上的振奮,相反,在他看來,整個龐大的登月計劃“只是在做著一些空虛的事。”(106)這樣一種沮喪的情緒多少反映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部分美國人面對著社會急劇變化時的一種心態(tài)。尼克松總統(tǒng)在他的就職演說中稱之為精神衰落與物質進取間的分裂:“我們發(fā)現(xiàn)在物質上我們已經非常富有,但是在精神上卻非常貧瘠,我們能夠極其精確地登上月球,但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卻陷入混亂的分裂之中……分歧讓我們分崩離析,缺乏統(tǒng)一。在我們周圍我們看到的是空虛的生活,行動的缺乏?!?sup>(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