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很少被說起的童年與青年

???/a> 作者:[英] 戴維·梅西 著,徐德林 譯


一 很少被說起的童年與青年

楠泰爾(Nanterre)市中心有一條福柯醫(yī)生街(rue du Dr. Foucault)。這條街如此命名是為了紀念19世紀的醫(yī)生保羅·??拢≒aul Foucault),此君傾其一生為某鄉(xiāng)村的平民服務,該村莊尚且不是巴黎市郊。人們對其幾乎一無所知,除了知道他無愧于醫(yī)師之稱,廉價或免費替患者診治,最后因而在貧窮中死去。他留給家人的唯一財產(chǎn)是一支銀制鋼筆,它是一群心懷感激的患者送給他的。銀筆在這個家傳了三代人,但最終被盜而不復得。該案受害者為丹尼斯·??拢―enys Foucault),他是保羅-米歇爾·??拢≒aul-Michel Foucault)的弟弟。[1]

米歇爾·??录捌湫值苕⒚貌⒎前屠杌蚱浣既耸稀K麄兂錾谄胀呓荩≒oitiers)的一個外省富裕家庭,這里在首都西南方向,距離首都約300公里。??碌哪赣H安妮·馬拉佩爾(Anne Malapert)生于1900年,她的父親是外科醫(yī)生兼解剖學家,任教于該市醫(yī)學院。她家境殷實,有優(yōu)越的社會關系。她的堂兄讓·普拉塔爾(Jean Plattard)曾在當?shù)卮髮W任教,后來應邀任職于巴黎索邦大學(Sorbonne),在那里他憑借他關于拉伯雷(Rabelais)、蒙田(Montaigne)及其他文藝復興作家的學術著作,名聲大噪。她哥哥保蘭(Paulin)在一所巴黎高等學校教哲學,擁有博士學位,是1907年出版的一本頗受推崇的哲學教材的作者。她哥哥羅歇(Roger)選擇了軍旅生涯,官至上校軍銜,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戰(zhàn)功顯赫。她家在離普瓦捷城18公里的旺德夫勒-杜-普瓦捷(Vendeuvre-du-Poitiers)村擁有土地,還擁有一座叫勒皮諾阿(Le Piroir)的大宅子。宅子依舊矗立在原址——一條長長的兩邊栽滿了菩提樹的車道的盡頭。宅子與其說在傳統(tǒng)意義上是漂亮的,毋寧說是令人難忘;它是用當?shù)氐氖規(guī)r建造的,而石灰?guī)r多孔,因此存在潮濕的問題。到安妮出生的時候,她家積累的財富已然足以在普瓦捷市中心的亞瑟·朗詩路(Arthur Ranc)10號蓋一座巨大的白色房子。1926年10月15日,保羅-米歇爾·??抡窃谶@里出生。他是三個孩子中的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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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童年時光之地,普瓦捷全景

1924年,安妮·馬拉佩爾與年長她7歲的保羅-安德烈·??拢≒aul-André Foucault)成親。保羅-安德烈·福柯出生在楓丹白露(Fontainebleau),繼承了他父親和爺爺?shù)惹拜叺氖聵I(yè),是一位醫(yī)生。他曾在一戰(zhàn)(the Great War)中服役,被授予了英勇十字勛章(Croix de guerre)。移居普瓦捷之后,他任職于主宮醫(yī)院(H?tel-Dieu),在那里他作為一名解剖學家獲得了良好聲譽,開設了私家外科診所。??箩t(yī)生和馬拉佩爾的業(yè)務最終合二為一,蓬勃發(fā)展。新業(yè)務延伸到了普瓦捷之外很遠的地方,覆蓋了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箩t(yī)生和他妻子于公于私都與利居熱(Ligugé)附近的圣馬丁修道院(St Martin's Abbey)的本篤會(Benedictine)社區(qū)建立了聯(lián)系。因為業(yè)務繁重,福柯醫(yī)生要長時間工作,經(jīng)常離家在外;而醫(yī)療技術方面的情形則是這樣的,即他管理有兩輛車,一張折疊手術臺只好用其中一輛的行李箱進行運送。必要時,他的司機還兼做麻醉師。

福柯家族絕非貴族,但福柯的父母都是當?shù)赜忻?、備受尊重的市民。他們的財富源自自由職業(yè)酬金與地產(chǎn)田租的傳統(tǒng)組合。而家庭中只要再出一位律師便能夠光耀門楣。到20世紀30年代,他們已經(jīng)有能力在大西洋海岸的拉波勒(La Baule)購買一處度假別墅。這個鎮(zhèn)因為有大面積沙灘和松樹,現(xiàn)在是無與倫比、價格不菲的度假勝地;但在20世紀30年代,雖然它已有一個娛樂場,但它相對而言是欠發(fā)達的,經(jīng)常造訪它的主要是來自南特(Nantes)和圣納澤爾(Saint-Nazaire)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

福柯的母親原本希望成為一名醫(yī)生,但這是不為社會習俗所容忍的:她這個階級和背景的婦女是不工作的。因此,她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家庭之中。她獨自料理家務、管理用人,并且在一個秘書的幫助之下,有效地管理診所。這是非常重要的:醫(yī)生既是醫(yī)師,也是商人。她也承擔了照顧孩子的全部責任。她和她丈夫?qū)λ麄兊暮⒆蛹挠韬裢?,時刻準備為了孩子的利益去動用他們的諸多家庭和職業(yè)關系。

保羅-米歇爾·??鲁錾碛谝粋€同時享有社會聲望和社會權力的家庭。亞瑟·朗詩路上的房子非常寬敞,三個孩子分別擁有他們自己的臥室。那里有一座花園,貓狗在那里安了家。一家人受人尊敬,政治保守,以一種相當傳統(tǒng)的方式上教堂,盡管通常是孩子們的祖母帶他們?nèi)ナ兄行牡氖ゲ栔x爾教堂(Saint-Porchaire)做主日彌撒。保羅-米歇爾也是一個傳統(tǒng)意識濃厚的家庭的孩子。長子總是叫“保羅”,通常有一個帶連字符的教名——“米歇爾”,這是他媽媽的想法。他們都成為了內(nèi)科醫(yī)生或外科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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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瓦捷圣波爾謝爾教堂,做主日彌撒的地方

普瓦捷是維埃納省(Vienne)首府,位于克蘭河(Clain)和布瓦樂河(Boivre)交匯處的一個巖石岬角上。20世紀20年代中期,它的人口剛剛超過四萬,幾乎沒有工業(yè),其財富依靠肥沃的農(nóng)業(yè)腹地產(chǎn)生。很多人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閉關自守、對外來者漠不關心或者甚至心懷敵意。一些人的印象是數(shù)百年來,那里什么也未曾發(fā)生。城市的豐富古跡,尤其是其諸多羅馬式教堂的外觀,證明它有輝煌的過去,但它現(xiàn)在不過是一個寂靜的窮鄉(xiāng)僻壤。它的中世紀大街小巷還沒有變成日后的觀光勝地。醫(yī)學院僅僅教授傳統(tǒng)學位的前三年課程,此后學生們必須轉(zhuǎn)到其他城市去完成學業(yè)。

盡管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但普瓦捷確有故事發(fā)生。從前,亞瑟·朗詩路叫圣母往見路(rue de la Visitation)。在走過21號的建筑的時候,保羅-米歇爾和比他小7歲的丹尼斯總會竊竊私語:“這就是故事發(fā)生的地方?!?901年5月23日,警方根據(jù)匿名密報,強行進入了宅子。在二樓的一間帶鐵條窗戶的房間,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位身形消瘦的婦女,她的頭發(fā)長及大腿,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間。她叫布朗什·莫尼耶(Blanche Monnier),50歲。旋即,謠言開始不脛而走,而且尤其令人震驚的是,這家人非常受人尊敬:莫尼耶的父親曾經(jīng)是大學藝術系的主任。據(jù)說,布朗什曾與一位當?shù)芈蓭熗登?,誕下了一個私生子。當她哥哥和母親因為對她非法拘禁而出庭受審時,司法宮(Palais de justice)外面的群眾要求對他們予以嚴懲。印有這座房子的明信片廣為流傳,而《插圖》(L'Illustration)與《生活畫報》(La Vie illustrée)等報紙則登載了發(fā)現(xiàn)莫尼耶的可怕的版畫和照片。大報煽情渲染,被沿街叫賣。1930年,小說家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出版了關于這個案子的權威紀實敘述,書名就叫《普瓦捷的囚徒》(La Séquestrée de Poitiers)。莫尼耶夫人在她可以出庭受審前一命嗚呼,但布朗什·莫尼耶的哥哥則被宣告無罪。原本并不存在什么非法拘禁。莫尼耶得了厭食癥,經(jīng)歷了一種奇怪的玄想,導致其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并離群索居。住院治療確乎改善了她的身體狀況,但她從未恢復她的理性,并于1913年去世。難以置信的是,福柯一家并不知道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想象的是,他們并不會過多談論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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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瓦捷的中學,??录业暮⒆印疤焐獙W習”

福柯很少說起他的童年時代,但他在1975年告訴一位電臺記者,有時候他的印象是他成長于一種生存法則基于學識的環(huán)境之中。那是一個充滿競爭的環(huán)境,其間重要的是比別人知道得更多,比別人表現(xiàn)得更好。[2]他弟弟證實了這一點:??录业暮⒆印疤焐獙W習”,而且被期待要功成名就。這是沒有半點夸張的。福柯四歲開始上學。弗朗辛(Francine)進亨利四世中學(Lycée Henri-IV)初級班的時候,他索性拒絕與他崇拜的、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分開。因為獲得特許,他可以坐在教室的后面。這個神色寂寞的男孩留在那里,幾乎是自己照顧自己,但他的確學會了閱讀。在他的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學校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幾乎沒有業(yè)余愛好。保羅-米歇爾喜歡網(wǎng)球,但他糟糕的視力和眼鏡讓他在場上處于不利地位。他也喜歡騎車,并經(jīng)常騎車出門去看他住在勒皮諾阿的祖母。普瓦捷市中心人口稠密,空間難得。勒皮諾阿提供了玩耍和奔跑的空間。那里還有其他非常特別的吸引力,就是騎那頭叫西拉諾(Cyrano)的驢子。

孩子們的教育在家庭中延續(xù):私人鋼琴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1936年,一位英國保姆成為家庭一員,給孩子們上會話課。??滤坪醪⑽匆驗樗拇嬖诙芤娣藴\,直到他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經(jīng)常訪問美國的時候,他才精通了英語。除晚上的紙牌、書籍和收音機以外,幾乎沒有娛樂。到電影院去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1937)是非常稀罕的事情,每一次都讓人久久難以忘懷。??箩t(yī)生的社會地位意味著他有義務娛樂,雖然丹尼斯·??禄貞浾f,客人始終一成不變,就像談話一樣。孩子們并不喜歡接待客人。有時候,他們必須保持沉默;有時候,他們不得不禮節(jié)性地與他們幾乎不認識的大人們談話。非常正式的場合更合意,因為它們意味著孩子們單獨用餐,處于一個遠為放松的氛圍里。[3]關于私事的談話是令人沮喪的,交談聚焦于孩子們的學習成績。在1982年3月給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又譯法蘭西公開學術院)做的一次演講中,??绿嵝阉穆牨姟渲泻芏嗳颂贻p,不知道它源自個人經(jīng)驗——說,在他那個時代,孩子的教育主要是沉默中的學徒制:孩子可以在學校自由表達自己這一思想是為教育制度所禁止的。[4]

最初,保羅-米歇爾在學校教育系統(tǒng)中的進步是平穩(wěn)的、令人鼓舞的。1936年,他進入亨利四世中學本部。他是一個有能力、受歡迎的學生,經(jīng)常要么就是第一名,要么非常接近班上的第一名。世界似乎是可以信賴的、可以預測的。但是,即使作為一個孩子,??麓_曾感覺到外部世界正在影響他的生活,他發(fā)現(xiàn)外部世界是危險的。在1983年接受的一次坦率得令人吃驚的訪談中,他講到了他沒有忘記奧地利總理陶爾斐斯(Chancellor Dollfuss)在1934年的遇刺,以及逃離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難民來到普瓦捷的事情。戰(zhàn)爭的威脅感日益像是他生活的結(jié)構。他回憶說,所有年輕人都憂心忡忡,成年人的世界已然向他們證明,他們“無處藏身”。[5]他非常清楚在空襲中喪生的可能性。他不能肯定他長大后會是德國人還是法國人。[6]1940年,戰(zhàn)爭的威脅突然出現(xiàn)。當?shù)聡婈犜诒壤麜r和法國北部快速推進的時候,道路上滿是不知該逃向何方的逃難平民,以及士氣低落、組織渙散的部隊,他們中很多都群龍無首。6月17日,貝當(Pétain)元帥要求停戰(zhàn),告訴殘兵敗將放棄戰(zhàn)斗的時刻已然來到。法國將與德國媾和。北部和東部的大片國土被德國人兼并,而其余部分則被分為占領區(qū)與自由區(qū),以溫泉鎮(zhèn)維希(Vichy)為首都。普瓦捷正好在占領區(qū)內(nèi),街上有德國士兵巡邏。

1940年初夏,家族中巴黎一支的成員開始零星地來到普瓦捷,被安置在勒皮諾阿。難民中包括一位新近獲得資格的醫(yī)生,名叫雅克利娜·韋爾多(Jacqueline Verdeaux)。家族間的聯(lián)系意味著她已認識福柯一家,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就曾坐過馬拉佩爾上校(Colonel Malapert)的大腿。雖然她的醫(yī)療經(jīng)驗非常有限,但她立即被福柯醫(yī)生暫時雇用了——在一所被征用的學校,福柯醫(yī)生建了一家初級戰(zhàn)地醫(yī)院。因很快去了南部,她在普瓦捷逗留的時間并不長,但足以讓她在米歇爾-保羅的姐姐的生日聚會上瞥見他:一個已經(jīng)戴上眼鏡、依然身著短褲的樣子古怪的男孩。

雖然全家人私底下反對維希傀儡政府,但他們是識時務的人。他們沒有公開表達他們的親盟軍觀點,也不可能有任何表達:德國軍官被安置在勒皮諾阿,直到他們被布防到東部前線。丹尼斯·福柯回憶說,他們曾被切切囑咐務必正確(Korrect),他們不折不扣地遵守著。亨利四世中學的教室里掛上了貝當?shù)恼掌?,現(xiàn)在,保羅-米歇爾的日子始于儀式性地吟唱令人作嘔的贊美詩《元帥,我們在這里》(Maréchal,nous voilà),歌頌元帥。

雖然??略趯W校一直表現(xiàn)優(yōu)秀,但他的學習成績突然下降了;在1940年夏的學年考試中,他考得非常糟糕。讓他沮喪和吃驚的是,他被告知必須重考。他弟弟暗示,一位新來的老師初來乍到就對保羅-米歇爾有了個人反感,甚至開始不公正地評判他的作業(yè)。也有人暗示,這個孩子被從巴黎疏散過來的遠為成熟的讓松-德-賽利中學(Lycée Janson-de-Sailly)學生的到來嚇到了,他無法與他們匹敵。福柯夫人對她所感受到的對她兒子的不公正待遇非常憤怒,于是讓他從該校轉(zhuǎn)到了圣斯坦尼斯拉斯中學(Collège Saint-Stanislas,不可地避免地被稱作“圣斯坦”)。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其管理者為基督教兄弟學校(Frères des Ecoles Chrétiennes),又被稱作基督教兄弟(Frères Chrétiens)[在不那么恭維的意義上,被稱作無知兄弟(Frères Ignorantins)]。雖然這所學校并不與當?shù)氐囊d會學校(Jesuit College)享有同等地位,但它擁有相當好的名聲。??路蛉苏J為,它會比公立學校提供一個更為安定的環(huán)境,因為在私立教會學校任職的牧師與修士沒有義務接受軍事征召。她錯了。1942年,保羅-米歇爾進入畢業(yè)班(Terminale,大致相當于英國中學的六年級),卻得知迪雷牧師(Canon Duret)——他本該是??碌恼軐W老師——因為參與地方反抗遭到了逮捕,被驅(qū)逐出境到了德國。甚至在他被逮捕前,他就已然對新政權表示出他的敵意——冒著巨大風險堅持把他教室里的貝當肖像懸掛在耶穌受難像的下方,而不是像規(guī)定要求的那樣,在耶穌受難像的上方。

學校任命的代課老師是一位文學專家。??路蛉苏J為哲學應由哲學家講授,大聲抗議說這不夠令人滿意。學校在利居熱找到一位新老師。據(jù)描述,本篤師佩羅(Benedictine Dom Perrot)是飽學但教條的托馬斯主義者(Thomist),對笛卡兒(Descartes)以降的現(xiàn)代哲學懷有敵意。在佩羅真正上任前不久,??路蛉瞬扇×藶樗齼鹤訉ふ乙晃凰饺私處煹膫鹘y(tǒng)解決辦法,去咨詢了大學藝術系的主任。作為這次談話的結(jié)果,20歲的路易·吉拉爾(Louis Girard)每周四來亞瑟·朗詩路教保羅-米歇爾哲學。因為吉拉爾尚未取得他自己的哲學學位,他僅僅能夠刻板地重復他正在研究的康德(Kant)的稀釋版。即便如此,他相信他的“學生”的確學到了一些東西,并且像許許多多人那樣,對“學生”的學習能力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辦法延續(xù)了一年多一點。1943年8月,吉拉爾被征召去了德國工作。

??略趯W校上的哲學課旨在為學生提供關于該學科的廣博知識,而不是把他們引入專業(yè)的復雜難懂之處。該學科進一步細分為心理學、邏輯學與倫理學等分支。教學是基于由教育部批準的一個書目,而這個書目年復一年幾乎沒有變化。哲學源自希臘人,但占據(jù)首位的卻是17和18世紀的哲學,其代表人物包括笛卡兒、帕斯卡爾(Pascal)、萊布尼茨(Leibniz)、康德、斯賓諾莎(Spinoza)、盧梭(Rousseau)和孔狄亞克(Condillac)等人。雖然克勞德·伯爾納(Claude Bernard,又譯克勞德·伯納德)與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確曾出現(xiàn)在教學大綱之中,但鮮有老師足夠大膽地敢于深入19世紀,而20世紀尚未為哲學目的而存在。

1943年6月通過高中畢業(yè)會考(bac)之后,??伦詣荧@得了進入大學的資格,但他的計劃與抱負正在發(fā)生變化。他現(xiàn)在希望繼續(xù)研習哲學,下定決心要上精英的巴黎高師,這就意味著要為困難重重、競爭激烈的入學考試或者競考(concours)而學習?!笆ニ固埂睕]有競考教學的師資和資源,??禄氐搅怂瓉淼闹袑W。他是在嘗試不可能之事。盡管亨利四世中學的教學水平很高,但外省學校的任何學生進入巴黎高師之難是眾所周知的,因為巴黎高師主要從巴黎的幾所名校招生。雖然幾乎可以預料但讓其同學非常吃驚的是,1945年春,福柯就差一點而沒有通過競考口試,因此未被許可參加筆試。

戰(zhàn)爭曲曲折折結(jié)束的時候,其他動蕩尚存。??氯視簳r搬出了他們的宅子。亞瑟·朗詩路就在火車站附近,而火車站是盟軍轟炸機的顯在目標。??箩t(yī)生和他妻子搬進了城里的租用房,而孩子們則被送到了勒皮諾阿。結(jié)果證明,這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因為宅子的附屬車庫被毀于1944年6月13日的一次空襲。和平的到來意味著??卢F(xiàn)在可以通過去巴黎學習而增加進入巴黎高師的機會。雖然這在某些方面是一種顯而易見的策略,但并非沒有困難。理論上,法國的中學是從按地域劃分的學區(qū)招生的。實際上,始終有迂回路線。數(shù)量驚人的家庭熱切盼望將其孩子送往特定的學校,如果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學區(qū)有親戚,他們就可以使用親戚的地址。究竟保羅-米歇爾·??氯绾稳〉昧耍ò屠瑁┖嗬氖乐袑W的錄取資格不得而知,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母親插手了其中。這或許能解釋那些為他做出的特殊生活安排。雖然亨利四世中學接受寄宿生,但??虏⒎撬麄冎粏T。他在他母親的朋友管理的私立學校的一個房間住了一年。

當時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去巴黎生活的最佳時節(jié)。食物配給制仍在實施;住房短缺嚴重;工業(yè)動蕩不斷惡化,尤其是在北部煤田地區(qū);運輸系統(tǒng)依舊一片混亂,人們出行艱難;戰(zhàn)后的最初幾個冬天出奇艱苦,所有燃料都供應不足。??略诎屠璧牡谝荒昕峙虏灰?。他第一次獨立生活,并且,雖然他經(jīng)常不無理由地抱怨他來自一個令人窒息的外省家庭,但他一直都在一個非常安全、充滿保護性的家庭里過著一種備受庇護的生活。他很少談及生命中的這個時期,但在為競考訓練候選人的學習班(khagne)里度過的一年卻是他難得的一段怡人經(jīng)歷。那里沒完沒了的課程、復習和模擬考試,目的只有一個:通過競考。福柯忍受了與社會絕緣的一年,這證明了他的近乎禁欲主義的容忍孤獨能力,以及他的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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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亨利四世中學大門

亨利四世中學位于克洛維街(rue Clovis),就在先賢祠(Panthéon)后面。它是一座有幾分讓人望而生畏的建筑,墻壁幾乎就是毛坯立面,僅僅為一排排小窗戶所點綴。唯一的入口通向一個內(nèi)部活動場地,場地周圍是一排排淺褐色的截頭樹。建筑本身是一個由長廊和石梯組成的迷宮。雖然教室大到能容納50人,但教學水平非常高。教??職v史的是安德烈·阿爾巴(André Alba),他同時以博學與反對教會干預政治的共和主義而著稱;教福柯哲學的是讓·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他與伊波利特的首次接觸僅僅持續(xù)了兩個月,因為哲學家后來去了斯特拉斯堡大學(University of Strasbourg)任職,但這次接觸影響了他一生。伊波利特或許是徹底改變了法國戰(zhàn)后哲學面貌的最了不起的黑格爾主義哲學家。他也是一位杰出的雄辯家和演講者。??禄貞浾f,在課堂里聽他講課就像在聽黑格爾本人講話,甚至像在聽哲學之聲。[7]事實上,他是在聽一個非常早期的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The Phenomenology of Mind)(伊波利特已經(jīng)翻譯了這本書)重要研究的口頭版本,它將于1959年出版。在亨利四世中學的這一年產(chǎn)生了預期效果。福柯重考競考的時候,名列全國第四。而口試似乎難以置信地具有象征性,它代表了他初遇將成為好友、對其工作和事業(yè)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一個人: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中學哲學督學、斯特拉斯堡大學歷史和科學哲學教授??导R姆對他們的第一次會面什么也不記得了。??虏贿^是即將被考查的一個候選人而已。

福柯剛好是來自很多年輕人反抗的那種背景。他對此種背景的個人反抗采取了兩種形式。他痛恨被叫作“保羅-米歇爾”,總是簡單地稱自己為“米歇爾”,雖然為了公務和管理目的,他依舊叫“保羅-米歇爾”?;蛟S這是對一位被很多人描述為直率、專制的父親的反抗,但他的弟弟和姐姐二人卻提供了一種別樣的解釋。在活動場所,“保羅-米歇爾”很容易被訛發(fā)為“波里希內(nèi)兒”(Polichinelle)——小丑(Punchinello)一詞的法語表達,可能成為關于“‘波里希內(nèi)兒’的秘密”(le secret de Polichinelle)的玩笑的基礎。成年的??驴赡芊浅H菀讋优?;即使作為孩子,他被取笑時也決不友善。第二種反抗形式更為嚴肅。在10歲的早熟年紀,他宣布了他將不會遵照家庭傳統(tǒng),將不當醫(yī)生:他打算當一個歷史老師。與他家人,尤其是與他父親的關系因此惡化變質(zhì)了。實際上,這個孩子拒絕當醫(yī)生并不讓人感到意外,因為他從未對自然科學顯示出任何興趣,或者任何天賦。

有這樣的一則傳聞經(jīng)久不衰,現(xiàn)在也不可能去證實或者證偽,那就是實際上是他父親為了“讓他成為一個男人”而堅持要他觀看一次截肢手術,結(jié)果令他對醫(yī)學極其厭惡。這次經(jīng)歷讓他大病了一場。這一軼事并非難以置信,因為保羅·??滤坪醮_實很喜歡死亡主題。他曾帶著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安德烈·馬松(André Masson)去看一個因為遭遇奇怪的傷害而露出部分腦膜的孩子的尸體;安德烈·馬松是他通過一個彼此認識的人認識的,那人是他的患者。馬松得到了靈感,畫了一幅邪惡的旋轉(zhuǎn)圖送給這位醫(yī)生。這幅畫在米歇爾·??聲康膲ι蠏炝撕芏嗄?,現(xiàn)在為他弟弟所有。年輕的福柯也有幾分喜歡醫(yī)學的以死亡為主題的一面。至少有一次,他曾騎車到普瓦捷郊區(qū)的拉爾奈修會(Institut de Larnay)。修會建于19世紀中期,現(xiàn)在依然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存在著;修會由修女管理,著力照顧那些她們稱之為“被囚禁的靈魂”(souls in prison)的聾啞婦女。那里最著名的被收容者叫瑪爾蒂·赫廷(Marthe Heurtin),她盲、聾、啞一樣不差。度過極不容易的童年之后,她在1910年被送進了修會,至少被修女們教會了與他人進行某種交流。雖然拉爾奈修會在當時是一個進步的,甚至開拓性的機構,但它依舊緊握不放19世紀的一些更令人反感的習慣——有時候赫廷會被當眾展示。據(jù)他弟弟說,??聦λ浅V浴?/p>

無論截肢手術軼事的真相如何,眾所周知,說服成年??氯ゾ歪t(yī)總是很難。雖然他與他父親的關系很緊張,但他們間并沒有真正決裂。??碌母改覆坏谂魏⒆觽兂晒?,而且給成功以獎賞。被問及他想要什么作為通過競考的獎賞時,保羅-米歇爾立即提出了上德語課的要求。他在學校學過希臘語、拉丁語和英語,但沒有學過德語。口試中,他曾因為一個源自一種他不會說的語言的詞發(fā)音錯誤受到了批評,他決心不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家人為他找來了德語家教。

1946年,福柯離家去巴黎上中學,自此,直到他父親在1959年去世,他都很少回普瓦捷,主要是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國外學習和生活。之后,他總是用每年的8月來陪伴他母親。丈夫去世之后,??碌哪赣H搬回了勒皮諾阿與??碌淖婺福ㄈナ烙?961年7月)生活在一起,并且為了解決潮濕問題安裝了中央供暖系統(tǒng)。在曾經(jīng)是仆人居住的地方,一間書房和一間幾近修道院的臥室永久地為米歇爾保留著。書房雖然陳設簡陋,但卻是修改書稿和改對校樣的好地方。??驴偸窃谛↑S瓜采摘的季節(jié)在勒皮諾阿居??;他給自己指派的任務之一就是在把小黃瓜泡進醋里之前洗擦它們,以儲備一年的酸黃瓜供應。為花園澆水是每天的例行工作,背上沉重的水罐是一種即興而為的舉重形式。雖然??陆?jīng)常充滿仇恨地談論他的童年和他成長于其間的外省中產(chǎn)階級,但他總是對這個地方有一些感情。1984年,當他即將死于艾滋病相關疾病的時候,他仍在計劃購買勒皮諾阿附近村莊拉弗爾呂厄(La Verrue)的一處布局不規(guī)則的老式牧師住宅。

盡管他們有顯著差異,但??麓_實在某些方面與他父親相同。他經(jīng)常把自己描述為“診斷專家”,把他的著述描述為對當下的診斷,而不是永恒真理的載體。一如他所承認的,“診斷”意象源自尼采,但他同時指出,寫作的時候,他是在紙上探尋破壞性跡象,一如他父親曾經(jīng)在做手術時在身體上所探尋的:“我已然將手術刀變?yōu)楣P架。”[8]確實,手術刀意象非常準確地描述了??碌墓ぷ鞣绞健Kc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解剖書,以至于用摘取器官用于移植的方式摘取引言,然后把它們移植到他自己的著述中。

關于其童年時代,??峦ǔ13志}默,很少在其著述中提及。像尼采那樣,他通常認為“我是一回事,我的作品是另一回事”[9],幾乎從不言及他的個人生活。然而,在1967年接受的一次訪談中,他確曾透露他總是被一個噩夢困擾,其內(nèi)容是讀一個他讀不懂的文本。他僅僅能夠釋解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繼續(xù)假裝閱讀它,盡管他知道他繼續(xù)下去的時候,他是在編造文本。突然,整個文本變得模糊起來,他再也不能讀懂它。這時,他感到喉嚨被壓制,然后蘇醒過來。他從未對他的噩夢做出任何解釋。[10]

倘若青年??碌膫€人生活很少為人所知,那么他的性事(sexuality)則更加秘而不宣。1981年,他確曾說過他總是渴望得到男人,總是希望與男人發(fā)生性關系,并說直到20歲,他才找到他的第一個“朋友”。[11]雖然這個朋友的身份至今尚未暴露,但邂逅一定是發(fā)生在巴黎。他之前是否有過性經(jīng)驗,這純屬個人臆測之事,但戰(zhàn)前的普瓦捷絕不是試驗之地,況且??碌纳钪袔缀鯖]有私人空間。他與路易·吉拉爾的談話并不夾雜私密的悄悄話,他的導師并未洞悉學生的取向。??屡c吉拉爾在戰(zhàn)后保持著聯(lián)系;1947年,吉拉爾在準備他自己的婚禮的時候,開玩笑說:“下一個該你了?!备?履樇t了,吉拉爾霎時“明白了”。在被德軍占領的法國,同性戀也是危險的。1942年8月,法國刑法典(Penal Code)增加了第334修正案(Amendment 334)。(可自主同意與他人發(fā)生性關系的)法定承諾年齡(the age of consent)被提到了21歲;與同性未成年人發(fā)生性關系可能被判監(jiān)禁六個月到三年,罰款2000到6000法郎。沉溺于自愿性行為的未成年人可能遭到“相互嚴重傷害罪”(mutual aggravated assault)的起訴。自雞奸罪在大革命期間被從法典中刪除以來,這是將被實施的第一部恐同性戀法律。雖然第334修正案與維希政府強調(diào)“家庭價值觀”相一致,但它也反映了這一信念,即第三共和國吃敗仗是因為它從內(nèi)部遭到了一種嬌氣、頹廢的破壞,以及至少從暗示來看,是指同性戀文化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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