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略論

一 緒言

兒童教育與童話之關(guān)系，近已少少有人論及，顧不揣其本而齊其末，鮮有不誤者。童話研究當以民俗學(xué)為據(jù)，探討其本原，更益以兒童學(xué)，以定其應(yīng)用之范圍，乃為得之。聊舉所知，以與留意斯事者一商兌焉。

二 童話之起原

童話（M?rchen）本質(zhì)與神話（Mythos）世說（Saga）實為一體。上古之時，宗教初萌，民皆拜物，其教以為天下萬物各有生氣，故天神地祇，物魅人鬼，皆有定作，不異生人，本其時之信仰，演為故事，而神話興焉。其次亦述神人之事，為眾所信，但尊而不威，敬而不畏者，則為世說。童話者，與此同物，但意主傳奇，其時代人地皆無定名，以供娛樂為主，是其區(qū)別。蓋約言之，神話者原人之宗教，世說者其歷史，而童話則其文學(xué)也。

故有同一傳說，在甲地為神話者，在乙地則降為童話，大抵隨文化之變而為轉(zhuǎn)移，故童話者不過神話世說之一支，其流行區(qū)域非僅限于兒童，特在文明之國，古風(fēng)益替，此種傳說多為兒童所喜，因得藉以保存，然在農(nóng)民社會流行亦廣，以其心理單純，同于小兒，與原始思想合也?；蚰酥^童話起原由于兒童好奇多問，大人造作故事以應(yīng)其求，則是望文生義，無當于正解也。

三 童話之分類

童話大要可分為二部：

（一）純正童話，即從世說出者，中分二類。

甲 代表思想者。多以天然物為主，出諸想像，備極靈怪，如變形復(fù)活等式皆是。又物源童話，說明事物原始，如猿何以無尾亦屬之。

乙 代表習(xí)俗者。多以人事為主，亦極怪幻，在今日視若荒唐，而實根于原人之禮俗。如食人掠女諸式童話屬之。

（二）游戲童話，非出于世說，但以娛悅為用者，中分三類。

甲 動物談。模寫動物習(xí)性動作，如狐之狡，狼之貪，各因其本色以成故事。

乙 笑話。多寫人之愚鈍剌謬，以供哄笑，如后世諧曲，越中有女婿故事，其說甚多。

丙 復(fù)疊故事。歷述各事，或反復(fù)重說，漸益引長，初無義旨，而兒童甚好之，如英國“That is the House Jack Built”最有名，是蓋介于兒歌與童話之間者，顧在鄉(xiāng)村農(nóng)民亦或樂此，則固未能謂純屬于兒童也。

四 童話之解釋

童話取材既多怪異，敘述復(fù)單簡，率爾一讀，莫明其旨，古人遂以為荒唐之言，無足稽考，或又附會道德，以為外假讕言，中寓微旨，如英人之培庚，即其一人。近世德人繆勒（Max Müller）欲以語病說解之，亦卒不可通。英有安特路闌（Andrew Lang）始以人類學(xué)法治比較神話學(xué)，于是世說童話乃得真解。其意以為今人讀童話不能解其意，然考其源流來自上古，又傍征蠻地，則土人傳說亦有類似，可知童話本意今人雖不能知，而古人知之，文明人雖不能知，而野人知之，今考野人宗教禮俗，率與其所有世說童話中事跡兩相吻合，故知童話解釋不難于人類學(xué)中求而得之，蓋舉凡神話世說以至童話，皆不外于用以表見原人之思想與其習(xí)俗者也。

今如變形之事，童話中多有之。人獸易形，木石能言，事若甚奇，然在野人則篤信精靈，人禽木石，同具精氣，形軀但為寄托之所，隨意變化，正復(fù)當然，不足為異。他若殺人而食，掠女為妻，在野蠻社會中亦習(xí)見之事。童話又言帝王多近兒戲，王子牧豕于野，行人叩門，則王自倒屣啟關(guān)，是亦非故為簡單，求合于童心也，實則在酋長制度之下，其所謂元首之尊嚴，正亦不過爾爾。明于此，斯童話之解釋不難了然矣。

五 童話之變遷

童話中事實既與民族思想及習(xí)俗相合，在當時人心固了不以為詭異，及文化上遂，舊俗漸革，唯在傳說之中尚存蹤跡，而時代逴遠，忘其往昔，則以為異俗驚人，率加粉飾，遂至漸失本真，唯推原見始，猶不難知。童話中食人之習(xí)，其初本人自相食，漸變而為物鬽，終復(fù)改為猛獸。又如物婚式童話，初為以獸偶人，次為物鬽能幻為人者，終為本是生人，而以魔術(shù)訶禁，暫見獸形，復(fù)得解脫者。凡此皆應(yīng)時飾意，以免駭俗，變遷之跡，至為顯著者也。

故童話者，本于原始宗教以及相關(guān)之習(xí)俗以成，顧時代既遙，亦因自然生諸變化，如放逸之思想，怪惡之習(xí)俗，或兇殘丑惡之事實，與當代人心相抵觸者，自就刪汰，以成新式。今之以童話教兒童者，多取材于傳說，述而不作，但刪繁去穢，期合于用，即本此意，賢于率意造作者遠矣。

六 童話之應(yīng)用

童話應(yīng)用于教育，今世論者多稱有益，顧所主張亦人人殊，今第本私意，以為童話有用于兒童教育者，約有三端。

（一）童話者，原人之文學(xué)，亦即兒童之文學(xué)，以個體發(fā)生與系統(tǒng)發(fā)生同序，故二者，感情趣味約略相同。今以童話語兒童，既足以厭其喜聞故事之要求，且得順應(yīng)自然，助長發(fā)達，使各期之兒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按程而進，正蒙養(yǎng)之最要義也。

（二）凡童話適用，以幼兒期為最，計自三歲至十歲止，其時小兒最富空想，童話內(nèi)容正與相合，用以長養(yǎng)其想像，使即于繁富，感受之力亦漸敏疾，為后日問學(xué)之基。

（三）童話敘社會生活，大致略具，而悉化為單純，兒童聞之，能了知人事大概，為將來入世之資。又所言事物及鳥獸草木，皆所習(xí)見，多識名物，亦有裨誦習(xí)也。

以上三端，皆其顯者，若寄寓訓(xùn)戒，猶為其次。德國學(xué)者以《狼與七小羊》《格林童話集》第五篇一話教母子相依之誼，不過假童話本事，引起兒童注意，暗示其理，若寓言之用，亦正在令人意會，后綴格言，猶為蛇足，以敷陳道理，非數(shù)歲兒童所能領(lǐng)解，興趣又復(fù)索然，且將失其本來之價值也。

七 童話之評騭

民族童話大抵優(yōu)劣雜出，不盡合于教育之用，當決擇取之。今舉其應(yīng)具之點，約有數(shù)端：

（一）優(yōu)美。以藝術(shù)論童話，則美為重，但其美不在藻飾而重自然，若造作附會，則趣味為之殺，而俗惡者更無論矣。

（二）新奇。此點凡天然童話大抵有之。

（三）單純。單純原為童話固有之德，其合于兒童心理者亦以此，如結(jié)構(gòu)之單純，腳色之單純，人地皆無定名敘述之單純，皆其特色。若事情復(fù)雜，敷敘冗長，又寄意深奧，則甚所忌也。

（四）勻齊。謂段落整飭，無所偏倚，若次序凌亂，首尾不稱，皆所不取，故或多用楔子，以足篇幅，徒見雜糅，無所益也。

中國童話未經(jīng)搜集，今所有者，出于傳譯，有《大拇指》及《玻璃鞋》為佳，以其系純正童話，《無貓國》盛行于英，但猶《今古奇觀》中“洞庭紅”故事，實世說之流也?！洞竽粗浮犯鲊袀髡f，《格林（Grimm）童話集》中第三十七及五十皆其一則，英國所傳以市本（Chap-book）中所出一本為勝，多滑稽之趣?！恫Ａ氛咄ǚQ灰娘（“Cinderella”），其事皆根于上古禮俗，頗耐探討，今所通用以法Perault所述本為最佳，華譯刪易過多，致失其意，如瓜車鼠馬，托之夢中，老婆亦突然而來，線索不接，執(zhí)鞋求婦，不與失履相應(yīng)，則后之適合為無因，殊病支離也。此外中國史實，本非童話，但足演為傳記故事，以供少年期之求，若陶朱公事，世故人情閱歷甚深，顧幼兒不能解，且其氣分郁塞，無愉快之氣，亦非童話之所宜也。

八 人為童話

天然童話亦稱民族童話，其對則有人為童話，亦言藝術(shù)童話也。天然童話者，自然而成，具種人之特色，人為童話則由文人著作，具其個人之特色，適于年長之兒童，故各國多有之。但著作童話，其事甚難，非熟通兒童心理者不能試，非自具兒童心理者不能善也。今歐土人為童話唯丹麥安兌爾然（Andersen）為最工，即因其天性自然，行年七十，不改童心，故能如此，自鄶以下皆無譏矣。故今用人為童話者，亦多以安氏為限，他若美之訶森（Hawthorne）等，其所著作大抵復(fù)述古代神話，加以潤色而已。

九 結(jié)論

上來所述，已略明童話之性質(zhì)，及應(yīng)用于兒童教育之要點，今總括之，則治教育童話，一當證諸民俗學(xué)，否則不成為童話，二當證諸兒童學(xué)，否則不合于教育，且欲治教育童話者，不可不自純粹童話入手，此所以于起原及解釋不可不三致意，以求其初步不誤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