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jié) 以語言為琴鍵營構作品的音樂美——語音修辭

顛覆與超越:史鐵生文學作品的修辭化生存 作者:鄢文龍 著


只有天賦很好的人能夠認識并熱心追求美的事物。

——德謨克利特

動是一切物的靈魂。

——羅丹

大凡事理的辨析,是由于字義解釋的效果;而情緒的感發(fā),卻為了聲音的激動?!抖Y記·樂記》篇剖析其所以能如此的原因,說得很為透徹: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

——蔣伯潛、蔣祖怡《駢文與散文》

第一節(jié) 以語言為琴鍵營構作品的音樂美——語音修辭

修辭實際上是人的生存的智慧或智慧的生存。作為生存的智慧,修辭是人的實際生活的組織和高速方式;作為智慧的生存,修辭則是人的經過組織和高速的實際生活。”

——王一川

語音作為語言的物質外殼,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運用語言傳情達意給讀者的物質手段,也是讀者領略、感受語言意義和語言藝術的物質憑借。語音的調整適用情況直接決定著語言的使用是否適切、是否有效。

語音修辭指的是:“修辭上對于各種語音形式手段的運用。講究字音、句調、語氣、節(jié)奏、韻腳、格律、音響等方面的調整和配合,以求達到音調抑揚頓挫、表達聲情并茂的境界?!?sup>

史鐵生深諳修辭之魅力,在其文本中大量運用,大膽地創(chuàng)造摹擬與疊字的辭格,或擬聲,或繪景,出色傳神地傳達出文本中的情景,把人和客觀世界的距離縮短,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疊字,是一種“將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兩個字緊密相連地用在一起”以企及某種特定語言效果的修辭文本模式。這種修辭文本的建構,多是基于以語詞的復疊形式喚起接受者視聽覺美感的心理預期。恰當?shù)剡\用疊字,既可以增強文本的音樂性,又有利于喚起形象感。瑞士心理學家讓·皮亞杰曾說:“一個刺激要引起某一特定反應,主體及其機體就必需有反應刺激的能力?!?sup>史鐵生深諳個體之所以能對刺激做出反應,是由于個體具有能夠同化這種刺激的某種圖式。他在其文本中突出地運用了AABB式與ABAB式疊字,極盡疊用之能事,試圖引起讀者的注意,從而更投入地解讀其文本。其中,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史鐵生的作品中AABB式疊字的運用,用例高達424次,而ABAB式也不下45次。

事實上,史鐵生文本中大量疊字的運用,或增強了語言的音樂性,或生動地寫貌狀物,或擬聲傳神,真正達到了語音對于情意的表達在適切性與美感性上的統(tǒng)一。

一、以疊字摹寫逼真的聲響效果——AABB式疊字

縱觀史鐵生文本中AABB式疊字的運用,其修辭效果突出地體現(xiàn)在擬聲、繪景及擬聲與繪景相結合上。

(一)擬聲

擬聲也叫摹聲、繪聲。目的在于利用擬聲詞模擬人或事物的客觀音響。

擬聲修辭效果可以有效地渲染、襯托氣氛,又可以鮮明地表現(xiàn)作者的情感,比較有效地增加表達的直觀性、可感性和表現(xiàn)力,給人以感同身受、身臨其境的真實體驗。

在史鐵生的文本中,借助疊字摹寫外界聲音的句子,俯仰即是,讀來簡直讓人如聞其聲,生動而形象。

爬上了鬼見愁,夕陽已經沉在了腳下,飛鳥嘰嘰喳喳地歸巢。(《命若琴弦·愛情的命運》)

這樣的句子,讀了讓人無法忘懷。不僅因為“鬼見愁”這種以心理描寫命名的動詞名物化,動詞“沉”的生動感,更因為“嘰嘰喳喳”疊詞的運用,傳神地描摹了飛鳥歸巢的定格狀態(tài),讓讀者聯(lián)想起陶淵明《飲酒》(其五)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鳥尚有歸宿之感,那愛情呢?愛情的命運是什么?命若琴弦。史鐵生通過“飛鳥嘰嘰喳喳地歸巢”的反襯,強化了主題的思考,擲地有聲。

那群孩子又“嘰嘰喳喳”地回到了樹林里。(《命若琴弦·老人》)

這個句子中疊字的運用,與上例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兩者反襯的對象相異。上例以鳥反襯人,這里以孩童反襯老人,通過對比把老人渴望返老還童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整個神態(tài)寫得躍然紙上。

那兒傳來“叮叮咚咚”的音樂,像是天堂里的鈴聲。(《命若琴弦·綠色的夢》)

音樂本來就首先以聲音取勝,更何況作者使用疊字,這樣的聲音,與其說是敲在鼓上,不如說敲動心靈。

屋檐下的破鐵叮叮咚咚地響,雨不緊不慢地下著,下得那么有耐心。(《命若琴弦·綿綿的秋雨》)

作者用主動句式表明破鐵因為雨點之大、之急、之緊,而叮叮咚咚作響,表面寫鐵,字里行間傳達的是下雨的情景。作者的高妙之處在于以擬人和定格的方式以小見大,以慢顯動。綿綿的秋雨,看似綿綿,實則騰騰。文章之旨,不言自明。

隊長走過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說話。(《命若琴弦·黑黑》)

“嘁嘁嚓嚓”與“嘁嘁喳喳”在意義上相同,大概作者感覺“嘁嘁喳喳”稍具貶義色彩,或者使用頻率過高,因而理智地選擇了“嘁嘁嚓嚓”,這個詞把隊長走過去和他說話的細碎的聲音,寫得極富神秘感。

那種叫聲是以前沒聽到過的:時而咿咿呀呀,時而吭吭哧哧,時而嘰嘰咕咕,像嘆息,像悵惘,像受著煎熬。(《命若琴弦·黑黑》)

“吭哧”傳達出的可以是一個復雜的義項,可以形容重濁的聲音;可以描摹因用力而不自主地發(fā)出聲音;可以形容說話吞吞吐吐。作者將其與“咿呀”一樣重疊使用,更見其良苦用心?!皣\咕”指的是小聲說話。無論是“咿呀”“吭哧”,還是“嘰咕”,檢索其詞典義項,均只用于人,而作者卻以擬人的手法,大膽用于狗門——黑黑,足見其與“黑黑”之情深。作者更為大膽的是在語言運用上的顛覆與超越,“咿呀”“吭哧”和“嘰咕”三個擬聲詞,經作者重疊后,以排比和雙齊辭格出現(xiàn),一箭三雕,把“黑黑”的嘆息、悵惘和煎熬寫得淋漓盡致。

黑黑舔舔這個兒子的腦門兒,吻吻那個女兒的眼窩,哼哼嘰嘰地唱一回,眼睛里充滿了慈愛和滿足。(《命若琴弦·黑黑》)

字典上,只有“哼唧”一詞,用來描摹低聲說話、歌唱或誦讀。而作者卻大膽地將其改為“哼嘰”,不僅如此,更進一步重疊。以擬人的手法,寫出狗與人的和諧,狀出狗的慈愛。特別是一“滿足”,更托出狗的性情與得意。

但是怪,所有“不信”派諸君都愕然乃至躁動:屁股在凳面上輾動,腳跟在土地上刨坑,“劈劈啦啦”,蚊子真討厭,渾身都發(fā)癢。(《命若琴弦·巷口老樹下》)

《現(xiàn)代漢語詞典》未收錄“劈劈啦啦”,顯然是作者的自創(chuàng),源于“劈里啪啦”,作者在自創(chuàng)時,經由兩條路徑:先是縮詞,將“劈里啪啦”壓縮為“劈啦”,因為精簡,反而富裕,言簡意賅;后是在“劈啦”的基礎上以疊詞復現(xiàn),因為生疏,反而注意;因為注意,自然水到渠成地傳達出所有“不信”派諸君腳跟在土地上刨坑的愕然與躁動,生動而傳神。

天快黑的時候,進山尋野菜的孩子們也都回村了,大的拉著小的,小的扯著更小的,每人的臂彎里都挎著個小籃兒,裝的苦菜、莧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們跟在牛群后面,“嘰嘰嘎嘎”地吵,爭搶著把牛糞撮回窯里去。(《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嘰嘰嘎嘎”,形容的是說笑聲。有說有笑,傳達的是一種幸福與滿足。顯然。孩子們滿足的是滿載而歸。

破老漢用牛吃剩下的草疙結打起一堆火,干的“劈劈啪啪”響,濕的“嗞嗞”冒煙。(《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劈啪”,也作“噼啪”。形容爆裂、拍打等的聲音。作者將“劈啪”進一步重疊,既擬聲又復疊,把干的草疙結,通過聲音傳遞,使其爆裂味模擬得如聞其聲,如見其景。作者意猶未盡,將干的與濕的形成鮮明對照,給讀者留下難以忘卻的記憶。

破老漢在我耳邊叨嘮:黑市的糧價又漲了、合作社來了花條絨、留小兒的襖爛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應著,剛夢見全聚德的烤鴨,又忽然掉進了什剎海的冰窟窿,打個冷顫醒了,破老漢還沒嘮叨完。(《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字典上只有“哼兒哈兒”,形容鼻子和嘴發(fā)出的聲音(多表示敷衍或不在意)。而作者卻首先有意刪去“兒”字,之后再在“哼哈”的基礎上復疊。這樣達到的效果是:把“我”對破老漢的叨嘮的無賴,寫得酸樣百出,那無賴,那敷衍,那極端的不在意,盡在“哼哼哈哈”之中。

灰色的小田鼠從黃土坷垃后面探頭探腦;野鴿子從懸崖上的洞里鉆出來,“撲棱棱”飛上天;野雞“咕咕嘎嘎”地叫,時而出現(xiàn)在崖頂上,時而又鉆進了草叢……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沒人捕食這些小動物。(《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咕”,形容母雞、斑鳩等的叫聲?!案隆保稳荻檀俣懥恋穆曇?。作者在這里以示現(xiàn)的辭格,將小田鼠、野鴿子和野雞等的活動,寫得猶如電視的特寫鏡頭,定格難忘,尤其是對野鴿子與野雞的形象及聲音的描摹,通過疊詞的辭格,更是讓人久久回味。但必須指出的是:作者在摹寫時,大概出于強調,忘了語言復疊之后可能產生的特殊現(xiàn)象,偶有閃失,造成失誤。想象中“嘎嘎”復疊之后,應該更為突出其聲音。可是,由于“嘎”形容短促而響亮的聲音,一經重疊,意義卻發(fā)生變化,使用對象亦有改變,只能用于形容鴨子、大雁等的叫聲。即便如此,在這一語境中無礙讀者對語意的理解。有些時候,有些詞語的理解,一旦進入語境,自然渙然冰釋,約定自然俗成。

他:“哼哼唉唉”地唱著,帶我到山背洼里的一顆大杜梨樹下。(《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哼”,在這一特定語境中,只可理解為低聲唱或吟哦?!鞍Α保硎緡@息。“哼哼唉唉”,純屬作者造詞。作者的大膽在于在特定的語境中將“唉”這一多義嘆詞用于疊詞擬聲,使表達的語意單一化:既表達了他低聲吟哦的投入,又傳達出他低聲吟哦之后的感嘆。因為疊詞,完整地模擬出心理變化過程。

“都跟老石說好了。”女的抽抽噎噎地說:“還是得去看看。”(《命若琴弦·在一個冬天的晚上》)

“抽噎”,抽搭,即一吸一頓地哭泣。重疊之后,把女的由有把握突然變?yōu)闆]有希望卻又心存希望的傷心表現(xiàn)得傳神又細膩。

孩子什么都不管,看著那只紅氣球,“咿咿唔唔”地說著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會太長,得抓緊懂事前的這段好時光。(《命若琴弦·來到人間》)

“咿唔”,象聲詞,用來形容讀書的聲音,作者卻不僅突破運用的領域,將其用于說歌,重要的是還進一步重疊,這就把孩子知道童年不會太長,得抓緊懂事前的這段好時光的童心,寫得稚嫰而天真。

有回大賽上,一個老太太弄出一條一動都不會動的魚來,那魚的樣子倒不稀奇,卻能發(fā)出一種聲音,叮叮當當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樣唱一首贊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輩子才弄出這么一條好魚來。(《命若琴弦·毒藥》)

“叮當”,形容金屬、瓷器和玉飾等撞擊的聲音?!斑扪健?,形容某些物體摩擦時發(fā)出的聲音。作者表面上通過詞語的連續(xù)重疊來形容模擬魚的特異功能,實際上則是強調老太太的用心之艱,更在突出用心之艱后,傳達自己對這樣行為的態(tài)度,我們從題目《毒藥》便可一窺作者寫作這一文本的用心。

老人站在山腰朝下望,小島景象盡收眼底,嗡嗡隆隆市聲喧囂,處處顯露著繁榮。(《命若琴弦·毒藥》)

“嗡嗡”,形容昆蟲飛動等聲音。“隆隆”,形容劇烈振動的聲音。作者有意將兩個毫不相關的詞語放在一起,首先從心理學上引起了受眾的注意,因為注意,細心體察其內涵,其高明之處還在于明褒實貶,以城市的喧囂彰顯都市的繁榮,但從題目及全文主旨便知作者賦予的諷刺意味。

每個賽場上都有幾十個上了歲數(shù)的管理人員在忙,費力地把一條紅色的長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鋪開,哼哼咳咳地喊。(《命若琴弦·毒藥》)

“哼”,鼻子發(fā)出的聲音;低聲唱或吟哦;表示不滿意或不相信。“咳”,表示傷感、后悔或驚異。逐一組合其語境意義,史鐵生依靠自身的閱讀積累,獨具匠心地借助疊字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令人嘆為觀止。透過語境,我們似乎應該這樣解讀這一疊詞所蘊含的意義:時而因其從鼻子底下發(fā)出驚異,時而因之低唱,時而因之吟哦,時而因之不滿,時而因之不信,時而因之傷感,時而后悔莫及。

老人坐在一棵樹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無聊,忽聞一種奇異的聲音從四周漫起,始而細碎微弱,繼而唧唧咕咕嗡嗡嚶嚶便覺清晰,漸漸連成一片變得響亮。(《命若琴弦·毒藥》)

“唧咕”,即“嘰咕”,指小聲說話,本是動詞,用于人,作者卻以擬人處之?!拔恕毙稳堇ハx飛動等聲音,“嚶”形容鳥叫聲。作者在突出奇異的聲音從四周漫起時,采用多層次復疊,可謂異常的大膽,銳意創(chuàng)新,前所未有。作者正是把人聲、昆蟲聲與鳥叫聲三種聲音混疊,寫出奇異的聲音從始而到繼而再到漸漸連成一片變得響亮的變化過程,不愧是語言運用的高手,讓人嘆為觀止!

這話倒是說得對,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命若琴弦·我之舞》)

“窸窣”,形容細小的摩擦聲音。作者的高妙在于以聽覺引起讀者的注意,帶動讀者進入切身體驗,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于聽覺感受到草木競相生長的動態(tài)變化。我們仿佛如聞其聲,如見其景,如觀其態(tài)。

幾班人輪番不停地搖轆轤,用肌肉代替吊車,代替抽水機,“哼哼咳咳”地喊。(《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哼”,低聲唱或吟哦?!翱取?,表示傷感、后悔或驚異。作者的高明在于動詞與嘆詞的平行復疊使用,通過動詞“哼”的復疊,表達出幾班人輪番不停地搖轆轤,用肌肉代替吊車,代替抽水機的無怨無悔,而在動詞之后又疊一嘆詞,細膩地傳達出他們的復雜心態(tài):有時傷感,有時后悔,有時則驚異。

女生們都嘻嘻哈哈地笑。只是跟老鄉(xiāng)們說話時她們才這么大方。(《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嘻嘻哈哈”,是讀者在史鐵生文本中難得一見的原詞運用,但舊瓶裝新酒,余味無窮?!拔笔且粋€狀態(tài)詞,原本有兩個意義:一是形容嬉笑歡樂的樣子;一是形容不嚴肅或不認真。作者要表現(xiàn)的正是第一個意義,然而作者亦擔心讀者誤讀,怕萬一理解為第二個意義,因而在文本中恰到好處地補述了一句話:“只是跟老鄉(xiāng)們說話時她們才這么大方”,表述上真是滴水不漏。

勺子刮得瓦盆底響。燈花“嗞嗞剝剝”地爆。(《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嗞”同“吱”,形容某些尖細的聲音?!皠儭?,去掉外面的皮或殼。將“嗞”與“剝”組合在一起,這又是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創(chuàng)造。“剝”本是一個動詞,而作者卻將其當擬聲詞使用,其用的是剝皮或剝殼時所聽到的聲音,如此大膽的運用,旨在喚起閱讀者的體驗與經歷。正是因為這樣的邀同體驗才真正地調動了讀者與文本的對話,自然把插隊者的生活寫得活靈活現(xiàn)。

這季節(jié)的河水也清冽,嘩嘩啦啦如同奏樂,輕緩而安然,像它的名字。(《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嘩啦”形容撞擊、水流等的聲音。這樣的意義,作者稍嫌不足以表達河水的持續(xù)動態(tài)感,因而有意疊用,并以比喻出之,特別是著“輕緩而安然”五字,令人抹嘴,余味無窮。

村里一片“丁丁當當”的敲盆敲罐聲。(《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丁當”,同“叮當”,形容金屬、瓷器、玉飾等撞擊的聲音。通過復疊,起到加強聽覺印象的作用,作者把插隊時的所聞所見,作了全景描摹。

十叔的故事都離不開那座樓房,它坐落在天地之間,仿佛一方白色的幻影,風中它清純而悠閑,雨里它迷蒙又寧靜,早晨乒乒乓乓的充滿生氣,傍晚默默地獨享哀愁,夏天烏云密布時它像一座小島,秋日天空碧透它便如一片流云。(《原罪·宿命》)

“乒乓”,形容東西撞擊的聲音。作者用聲音突出樓房的生氣,表面寫的是物,實則彰顯的是人的生氣與蓬勃,一箭雙雕。

凈土寺里這夜又有法事,鐘聲鼓聲誦經聲滿天滿地傳揚,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原罪·宿命》)

“噌吰”,形容鐘鼓的聲音。這一擬聲詞一經作者疊用之后,便最大限度地反襯出凈土寺的安靜,尤其是擬人手法的運用,更增添了凈土寺的靜謐。

它年輕時可不這樣,一到春天,它就嗚嗚咽咽地叫幾宿,我拍拍它的頭說“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幾天,十幾天我們不見面,夜里我偶爾能從風中聽見它在山里跑,追著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原罪·宿命·局部》)

“嗚咽”,低聲哭泣。我們從其嗚嗚咽咽的低聲哭泣中,可以感受到狗的孤獨與凄切。這從“追著它的相好”,可以得到解讀的鑰匙。

A沉默著,很久,掏出煙來點上,臉上表情僵滯。一縷縷青煙飄搖,飛散……忽然他抽抽咽咽地哭起來。(《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抽咽”,抽搭,一吸一頓地哭泣。感覺上是摹聲,實際上是摹形。這就是作者的高妙之處。通過動詞的復疊,一石二鳥,把A的悲苦表情描寫得一覽無余。

一片嘈雜,聽不出人們都在說什么,或者干脆就不像人發(fā)出的聲音,噪音!(效果師或錄音師注意:只要是噪音,嗡嗡嚶嚶、嘁嘁嚓嚓、嘰里咕嚕、轟轟隆隆……只要是噪音就行,只要是噪音像什么都合適,并不太強,但是很遼闊。)(《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作者為了突出噪音的效果,極盡運用擬聲與復疊之能事,一連四個擬聲詞,三次復疊,兩個創(chuàng)新,噪音煩繞耳際?;颉拔恕钡囊宦暎窭ハx飛動而至;或“嚶”繚繞,是鳥叫不斷;或“嘁嘁嚓嚓”,細碎難辨;或“嘰里咕嚕”,含混難懂;或“轟隆”作響,不是雷聲,卻在空中作響。有時又像爆炸聲,有時更類機器聲,有時簡直是交響曲。這里作者有意將一般意義的擬聲詞與自創(chuàng)的復疊詞雜混在一起,人聲與昆蟲聲、鳥聲乃至機器聲相融,這就是充滿“立體感”的噪音,非史鐵生之妙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A吭吭哧哧地笑起來。(《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吭哧”,是一個多義詞,從擬聲的角度考量,其所形容的是某些重濁的聲音;從動詞的角度琢磨,其所承負的意義,一是指因用力而不自主地發(fā)出聲音,一是指說話吞吞吐吐。進入史鐵生的這一文本,我們無法選擇其中的任何一個意義,相反,正是三個意義的結合。我們應該這樣解讀:A的笑聲因用力有時重濁不能自主;有時吞吞吐吐,含蓄嬌真,獨具魅力。

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里,看著窗外的樹葉刷刷啦啦地飄落。(《我與地壇·秋天的懷念》)

“刷啦”,已足以形容迅速擦過去的短促的聲音,更何況作者將其復疊。復疊之后,“秋風掃落葉”,這一秋天的常態(tài),在作者心中產生異樣的感受,那迅速擦過去的短促的聲音,一遍,一遍,又一遍。此情此景,勾起了作者對母親的懷念,特有的秋景正襯托出作者的孤獨與凄涼。因為孤獨,格外懷念;因為懷念,更顯凄涼。

有一次我的隔壁住進一位危重病人,醫(yī)生護士晝夜搶救,各種儀器“嘀嘀答答嘰嘰咕咕”響了好多天。(《我與地壇·“嘎巴兒死”和“雜種”》)

“嘀嗒”,本用于形容水滴落下或鐘表擺動的聲音,作者卻將其復疊用于形容各種儀器的響聲,突出了病人病情之危之重。尤其是將“嘰咕”疊用,“嘰咕”本是動詞,指小聲說話,作者于擬人中融注了人的情感,與此同時我們仿佛聽到了醫(yī)生與護士的關心與緊張。

我們終于弄開一扇窗戶鉆進教堂,教堂里霉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蹋得一片狼藉。(《務虛筆記·生日》)

“吱”,形容某些尖細的聲音。“嘰”,形容小雞、小鳥等的叫聲。作者以示現(xiàn)的辭格將教堂的狼藉寫得活靈活現(xiàn),特別是自創(chuàng)復疊格的使用,一可見作者觀察之仔細,二可知作者以動襯靜手法之高超。

女孩子們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時被男孩子們的戰(zhàn)爭沖得四散,尖細的嗓音像警報那樣響。(《務虛筆記·白色鳥》)

“踢踏”,最易喚起讀者對踢踏舞的感受。踢踏舞是流行于西方的一種舞蹈,以鞋底擊地及各種節(jié)奏的腳的動作為其特點,舞時發(fā)出清晰的踢踏聲。不管是踢踢踏踏地跳房子,還是跳皮筋,這已經是現(xiàn)在的孩子無法體驗的游戲,但作者的高妙在于使用移時的手法,以踢踏舞的感受喚起讀者對踢踢踏踏跳房子、跳皮筋游戲的感知,不愧是高妙的感知替換。

F醫(yī)生站在煤氣灶前煎餃子,“嗞嗞啦啦”的聲音里全是那本黑皮小書掀動的往事。(《務虛筆記·白楊樹》)

“嗞”,是一種尖細的聲音;“啦”,重疊后,達到了“哩哩啦啦”的表意功能,把斷斷續(xù)續(xù)的狀態(tài)作了精細的描摹??勺髡叩挠靡獠粌H在摹擬煎餃子的聲音,更深層的目的在于喚起讀者對由黑皮小書掀動的往事的體驗。視覺化的感受一經聽覺化的摹擬之后,帶給讀者的理解如熨斗熨在衣服上,熨帖自然。

這我信,而且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會還這么絮絮叨叨聲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擺脫欲望,想成為一塊石頭,一把灰,說不定還想成為一塊美麗的云彩,一陣自由的風……(《務虛筆記·欲望》)

“絮叨”,形容說話啰唆。作者的高明在于不僅通過“絮叨”一詞的復疊狀寫出一個人的生存欲望,更在于通過“想”字的頻詞格形象逼真地再現(xiàn)了一個人對生存欲望的掙扎過程。

人們邊唱邊飲,邊飲邊唱,喧喧嚷嚷夾笑夾罵,整條小街上的人都因之不能安枕。(《務虛筆記·小街》)

“喧嚷”,(好些人)大聲地叫或說?!靶隆?,本足以形容小街之吵之鬧,一經復疊之后,更見小街的吵鬧。可是,作者并沒有就此擱筆,而是進一步通過回環(huán)“邊唱邊飲,邊飲邊唱”,把人們因飲而唱,由唱而飲的高興渲染無余;之后又用“夾笑夾罵”遞進形容,把吵鬧推向極致。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時變得非常小,只是一團小小的明亮,C看書看得累了,伸了一個懶腰,轉動輪椅,地上的落葉被碾碎了,發(fā)出唧唧吱吱的聲音。(《務虛筆記·結束或開始》)

“唧唧”,形容蟲叫聲等;“吱吱”,形容某些尖細的聲音。這是兩個毫無聯(lián)系的疊詞。作者卻大膽地以移就的手法,靈活地運用于摹擬地上落葉被碾碎的聲音,高妙之處在于以熟悉的聲音喚起對陌生聲音的理解,雖未入其境,卻似身臨其境。

走到哪兒,哪兒就有那稱號隱約作響,“嘶嘶嗡嗡”如蚊如蠅,隨之人群中便有冷淡的面孔浮出,便有鄙夷的目光閃動,便有熟悉的身影掉轉。(《我的丁一之旅》)

“嘶”,(馬)叫;“嗡”,形容昆蟲飛動等聲音。“蚊”與“蠅”的聲音本不大,作者卻以馬的嘶鳴聲與昆蟲的飛動聲來形容比喻“蚊”與“蠅”的聲音,前后懸殊的對比與夸張,正好達到了張揚那稱號隱約作響的目的,更何況,接下來又用三個“便有”將動態(tài)化的結果一一托出,其表意水到渠成。

(二)繪景

疊字,除了通過擬聲,創(chuàng)造音樂美之外,還可以通過繪景,凸顯形象美。通過疊字,可以描繪人物所從事的活動進而表現(xiàn)人物,也可以形象地再現(xiàn)事物的聲音,使所表達的事物活靈活觀,有聲有色,從而收到聲情并茂的藝術效果,富有感染力。

“莫非真要讓我檢查眼睛?”她想著,在眼科門診室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徘徊,漸漸她感到半身麻木,頭暈目眩,直到摔倒在地為止。(《命若琴弦·法學教授及其夫人》)

“戰(zhàn)戰(zhàn)兢兢”,形容因害怕而微微發(fā)抖的樣子。她因為擔心要檢測眼睛而造成極度緊張,所以導致極度恐懼,先是漸漸感到半身麻木,接著頭暈目眩,直到最終摔倒在地。作者通過“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一狀態(tài)詞,把她的心理及行動反應非常微妙地刻畫出來了。

或者還因為別的:那幾顆零零碎碎的牙,那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愛唱,可嗓子像破鑼。(《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零碎”,細碎,瑣碎。“零碎”,一經復疊,更進一步把牙齒的慘狀作定格呈現(xiàn)?!跋∠±保∈璧臉幼?。可見,胡子之少,之難堪。一句之中,兩用疊詞,兩用數(shù)量詞,把人物的命運作極端化的鋪寫,酸態(tài)可掬。

遠處大煙囪在冒著黑煙,煙被風刮得零零亂亂的,直向東南飄去。幾只麻雀慌慌張張地飛上屋頂,又飛上光禿禿的棗樹枝,又慌慌張張地飛走了。(《命若琴弦·在一個冬天的晚上》)

“零亂”,不整齊,沒有秩序。通過描寫煙的狀態(tài),反襯出風之大,之猛?!盎艔垺?,心理不沉著,動作忙亂。這本用于描寫人的心理變化的詞語,作者卻用擬人化的手法,兩次用于描寫麻雀,從側面寫出空氣污染之重,好似一幅空氣污染圖,直碎人心。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fā)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命若琴弦》)

“莽蒼”,(原野)景色迷茫。與其說描摹出群山的景色迷茫,不如說更進一步描繪出兩個瞎子的迷茫。特別是“匆忙”一詞,把兩個瞎子急急忙忙的神態(tài)畢現(xiàn)眼前。

不待船身停穩(wěn),便從艙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蹌蹌急奔幾步,五體投地撲倒在沙灘上。(《命若琴弦·毒藥》)

“踉蹌”,本足已形容走路不穩(wěn),更何況復疊,便更進一步把老人的不穩(wěn)步態(tài),以及激切心情,全部疊入其中。

“我們下一回會跳得好。”女的說,顫顫巍巍。(《命若琴弦·我之舞》)

“顫顫巍巍”,是個狀態(tài)詞,抖動搖晃的樣子(多用來形容老年人或病人的某些動作)。把本多用于形容老年人或病人的詞采用疊字修辭格后用來形容正常女人,這種極度的夸張與定語后置的強調,細膩地狀寫出女人微妙緊張的心理變化。

空中淅淅瀝瀝地哼著一支歌:天上的星星為什么像地上的人群一樣擁擠,地上的人群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疏遠……反反復復只這兩句。(《命若琴弦·車神》)

“淅瀝”,形容輕微的風聲、雨聲、落葉聲等。作者將這一形容大自然的詞語通過復疊,用于描寫人的歌聲,微妙地傳達出歌聲的凄慘與悲涼。特別是“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人群”,兩個詞語以序換格出現(xiàn),“反反復復”重疊的內涵,盡蓄其中,更何況兩個“為什么”的反問,層遞地深化了文本的主旨。

他在風風雨雨中要傳多少電話,才能掙到兩元錢呢?(《原罪·宿命·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風風雨雨”,表達經歷風雨之多,經歷之多,正襯托出其掙錢之艱之難。

大凡能夠印成鉛字的人物,總都是與“瘋瘋癲癲”“木訥乖張”“不食人間煙火”一類的情趣有染。(《原罪·宿命·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瘋瘋癲癲”,精神失常的樣子,常用于形容人言語行動輕狂或超出常態(tài)。作者以出乎讀者意料之外的超常規(guī)思維,采用明貶實褒的手法,讓讀者于意外中獲得對“人物”的理解。尤其是“瘋瘋癲癲”一語的復疊使用,強化了讀者對“人物”的正面理解。

我后來設想是這樣:燈下,詹牧師哄著孫子,教孫子寫字,寫了歪歪扭扭的“風箏”,又寫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來了”。(《原罪·宿命·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歪歪扭扭”,形容歪斜不正的樣子。作者兩次使用這個狀態(tài)詞,把孫子學習寫字的天真無邪以及不成形的養(yǎng)成狀態(tài),作了示現(xiàn)式描寫。

現(xiàn)在怎么就拿不準了呢?還對入獄的犯人一概嚴嚴厲厲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個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幫兇了。對出獄的英雄一律親親熱熱么?猛地,在他們之中又出了騙子,你可就又說不清自己的立場了……(《原罪·宿命·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嚴嚴厲厲”與“親親熱熱”,在語境中構成反義,分別刻畫對入獄的犯人與出獄的英雄的兩種不同態(tài)度的矛盾,反映出事物發(fā)展變化的不可捉摸性。

嘴里的東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裝紙揉成團,隨便別在路邊哪輛自行車的輻條上。(《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晃悠”,晃蕩。重疊之后,突出了一伙人的行為因散漫不拘而舉止不雅,把插隊的故事寫得極具回憶性。

沒想到這竟是個機會,我媽忽然慷慨起來,無論我想買什么,她都不再嫌貴,痛痛快快地掏錢。(《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痛快”,一經重疊,一箭三雕地把“媽”的爽快、高興與盡興之情,和盤托出。

這年齡要在北京,尚可飄飄揚揚地穿一身連衣裙。(《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飄揚”,在空中隨風擺動。一經重疊,更突出飄動的動態(tài)之感。揣摩語境,字里行間透露出對青春穿著的留戀,可是由于插隊,深處農村,無法滿足自己的愿望,只能遺憾。

“看給公家為兒夠咋美,消消停停倒把錢掙下。”(《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消?!保话闶褂玫氖恰巴V埂绷x,但作者在這兒卻有意使用“安穩(wěn)”義,把主人翁的心滿意足的心態(tài)刻畫得逼真形象。

新媳婦出嫁,要在花條絨襖外再披一件制服棉襖,要在紅紅綠綠的頭巾上再加一顆黑呢子制帽。(《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通過顏色詞的重疊,將程度加深,特別是與“黑”形成對照,更進一步凸顯了當?shù)氐男孪眿D出嫁風俗。

紛紛揚揚的大雪落白了群山,讓人想起那首打油詩:江山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紛紛揚揚”,把雪花飄灑多而雜亂的狀態(tài),狀寫得形象逼真,讓人感覺如臨其境,如見其景。后面的打油詩更是錦上添花。

懷月兒爺爺啰啰嗦嗦說很多,他不識字,又結巴,說得我們打了哈欠還不知道他要證明什么。(《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啰啰嗦嗦”,讓我們想起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作者的筆法與之相較,如出一轍,有異曲同工之妙,把懷月兒爺爺?shù)难哉Z之繁復通過復疊言簡意賅地托出。

木架上整整齊齊碼了些紅薯。滿窯里就再沒有別的東西。(《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整齊”,有秩序,有條理,不凌亂。此詞本足以說明序而不亂,但作者為了進一步表現(xiàn)態(tài)度之認真,反襯出東西之少而進行復疊,字里行間更看出對紅薯的珍惜。

小廟里幾尊泥佛,斑斑駁駁還有些彩飾在身上,中間一尊仿佛觀世音。(《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斑駁”,色彩雜亂,參差不一;形容色彩紛雜。很明顯,稍帶貶義,作者有意復疊之后,更突出這一感情色彩,也足以看出作者對小廟里幾尊泥佛最初的認識,同樣代表著插隊者的理解。

一根粗繩,五花大綁,推推搡搡地送走關個把月。(《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推搡”,推來推去。按理已經足以表達全部內涵,復疊后似乎存在邏輯矛盾,但正是這看似矛盾的重復,更細致地描述了關押過程。

男人們跪下來粗聲粗氣“嗚嗚”一陣,女人們哭得有腔有調。那老婆兒平平靜靜地坐在棺材旁,摸摸棺材上的漆。(《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一個結果,三種態(tài)度。然而正是這獨具匠心的表達方式,讓讀者在聽到男人們粗聲粗氣的痛哭之后,領會到什么叫做“男兒有淚不輕彈”;讓讀者于女人們有腔有調的哭泣中,體會到傷心之深;最難將息的是那老婆兒的平靜,其實,越是平靜,越顯傷慟。作者的高妙在于將“平靜”一詞重疊之后,將老婆兒的表現(xiàn)與前兩者形成鮮明對比。

河水已經漲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蹚過去。(《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扭”,身體左右搖動(多指走路時)?!巴帷?,不正,斜,偏。作者有意將兩個通常不易搭配在一起的詞語重疊組合,非常生動形象地把河水的水位及漲勢呈現(xiàn)出來,同時也把過河者的小心謹慎與艱難行進作了定格描繪。

人們站在窯檐下,用木棍、石塊把盆盆罐罐敲響。(《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作者通過“盆”和“罐”兩個名詞的重疊,表達了“每一”這樣一個語法意義,強調所有,表面上好像在描述物體之“多”,其實是渲染人之趨群與人之聚眾。

頭一回正正經經地探討了愛情問題,知無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正經”,含義豐富,既表達端莊正派、正式的,合乎一定標準的,又表明嚴肅而認真、確實、實在。更何況作者有意復疊,更見討論者態(tài)度之認真、直率。

在哩!平八十歲了,每日在村里走走串串,深喜自己的命好,偶爾還到那高高的土崖上去張望。(《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動詞的重疊,本表示“嘗試”的語法意義,但當作者將它放入語境之后便傳達出“走門串戶”的意義,一箭雙雕,把老人的自得寫得極具生命力。

橫的豎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像對著太陽看一片葉子時看到的那些精致的網脈,不同型號的鉛字疏密無序又像天上眾多的星座。(《原罪·宿命·禮拜日》)

“密密麻麻”,又多又密(多指小的東西)。街道本已經不小,作者卻不避繁復地先以四個定語形容街道,接著又使用疊詞,最后以比喻格描繪,通過極度縮小的夸張格,把街道的多且不規(guī)則寫得淋漓盡致。

日光磕磕絆絆地下移,停在她胸前的扣子上。(《原罪·宿命·禮拜日》)

“磕磕絆絆”,本形容路不好走或腿腳有毛病而行走不靈便。作者卻用擬人的修辭方式,將日光的下移以定格方式鎖定在她胸前的扣子上,對這一狀態(tài)的描摹,可謂神來之筆,令人難忘。

兩個孩子和一幕蟻群遷徙的壯觀場面:千萬只螞蟻一只挨一只橫著鋪開縱著排開,一支浩蕩的隊伍彎彎曲曲綿綿延延不見頭,每只都抱了一份口糧或一只白色的蟻卵,匆忙趕路。(《原罪·宿命·禮拜日》)

這樣的場面,若是遇上其他作家,可能不屑。但偏偏遇上史鐵生,他這種將人與物雜混的修辭表現(xiàn),不僅表現(xiàn)出孩子童年的天真生活,更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的和諧,這種將示現(xiàn)、擬人、夸張和疊詞多重辭格綜合運用的手法,讓人復憶童年,回味童年。

淡淡的綠色之中,有斑斑塊塊憂郁的鵝黃;當他離開家的時候,連翹花正在開放。(《原罪·宿命·禮拜日》)

“斑斑”,形容斑點很多。“鵝黃”,以斑斑塊塊修飾,本在情理之中,可作者卻在其間以“憂郁”形容,既擬人又移情,人與自然渾然天成。

還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陽染成金黃,安安靜靜,飄飄蕩蕩。(《原罪·宿命·禮拜日》)

“安靜”與“飄蕩”,本是一對語境反義詞,一經復疊之后,更突出其反差度,但正是因為這一反差,驅使著讀者更深層次領會她背后那只帆船的孤獨與冷落,與此同時帆船隨風飄動更見風勢之大,自然環(huán)境之惡劣。

天空光禿禿的,展開在樹梢上。樹枝細密如煙,鳥兒寥寥落落地叫。(《原罪·宿命·禮拜日》)

第一句運用了擬人和示現(xiàn)的手法,這種筆法,讓人嘆為觀止。在這種空曠的意境中,以樹枝的細密襯托鳥兒聲音的稀少。特別是將“寥落”復疊,更進一步把鳥的少與鳥叫聲的冷清,寫得凄楚與哀婉。

水泥路面上浮著一層抖動的蒸氣,使一只過街的野貓變得彎彎曲曲。(《原罪·宿命·禮拜日》)

一個“浮”字,形象而夸張地把天氣之炎熱以可視之態(tài)托出,而用“彎彎曲曲”來形容過街野貓的變化,這種描寫手法真是但觀當下,不敢說尚有來者。

太陽自古以來就呆在那兒,像現(xiàn)在一樣坦坦然然不隱瞞什么。萬物都與它有關。(《原罪·宿命·禮拜日》)

“自古以來”,見太陽之執(zhí)著;“坦坦然然”,見太陽之公正。因為擬人,天人合一;因為復疊,更見坦蕩。

看著女孩們端著白鸚鵡走遠,老人心里空空落落。(《原罪·宿命·禮拜日》)

寫孤獨,多見以狗作襯托,而作者卻通過寫鸚鵡來襯托老人的空虛,用“空空落落”來描摹老人的心理變化,其失落感可想而知。

直到天要黑時,磨才徹底停了,驢再叫喊一回,疲憊、舒緩,悠悠長長貫過整條蒼茫了的小街,在沿途老墻上碰落灰土,是月亮將出的先聲。(《原罪·宿命》)

天底下哪見過這樣描摹驢叫聲的。先是以“疲憊”“舒緩”狀其貌,接著用疊詞和夸張的手法突出其叫聲之長,然后用通感將聽覺與視覺相通,在夸張中讓讀者獲得身臨其境的感受,最后用比喻闡明驢拉磨時間之長。驢之勞,驢之困,驢之惑,盡在這一聲叫喊之中。

有一天又是這時候她又在陽臺上,一會兒往樓下看看,一會兒來來回回走,拿著一本書可是不看,隔一分鐘就對著窗玻璃攏攏頭發(fā)。(《原罪·宿命》)

這可以說是絕妙的心理刻畫。除了兩個“又”分別寫同時間,同地點;兩個“一會兒”描寫坐立不安;把書當?shù)谰撸徊粫r攏攏頭發(fā);“來來回回”的復疊,更強化了不可按捺與心神不定的焦急心理。

那兒還有一塊發(fā)亮的天空,那座樓變成淡紫色,朦朦朧朧飄忽不定。(《原罪·宿命》)

“朦朦朧朧”,生動地狀寫出天空的環(huán)境污染之嚴重。

凈土寺那邊的鐘聲鼓聲誦經聲,緲緲縹縹時抑時揚,看著像要倦下去卻不知怎樣一下又高起來。(《原罪·宿命》)

史鐵生不愧是描繪之能手,凈土寺鐘聲、鼓聲和誦經聲的混合變化,經其妙用將“縹緲”一詞復疊并換為“緲緲縹縹”,不僅強化了視覺,更突出了受眾的注意,把凈土寺混合之聲那看著“像要倦下去卻不知怎樣一下又高起來”的細微變化,寫得傳神而定格。

十叔說:“她侍弄那些花高高興興的一輩子,有一天覺得有點兒累了,想坐在花叢里歇一會兒,剛坐下,怎么都不怎么就過去了。”(《原罪·宿命》)

由其高高興興的心情與態(tài)度,說明她對侍弄花的執(zhí)著。而后面“有一天覺得有點兒累了,想坐在花叢里歇一會兒,剛坐下,怎么都不怎么就過去了”中的后一個“怎么”通過轉類格,與前一句形成鮮明對比,說明習慣勤勞工作之后,突然的歇息反而覺得時間的稍縱即逝。

滿天的星星都出來,閃閃爍爍閃閃爍爍,或許就是十叔說的在跳舞吧。(《原罪·宿命》)

一個“閃爍”,足以把滿天星星光亮的動搖不定、忽明忽暗描繪得讓觀者如見其景,但作者并不滿足于此,而是連用兩個“閃閃爍爍”復疊,作四倍的超大描述,后面又接著以擬人敘述,更讓讀者如臨其境。

可是橋下妖聲嗲氣地開始有說有笑了,雖然那兩個孩子以為他們的聲音很輕,但含含混混的話語流進老頭的耳朵都變得清清楚楚,老頭極力忍住笑,驅逐開想往橋下看一眼的欲望。(《原罪·宿命·構成》)

“含混”與“清楚”,本來就是一對反義詞,經作者運用疊詞的修辭手法后,由說者話語的含混到聽者達意的清晰,傳神地描摹出老頭極想往橋下看一眼的欲望。

水從大山的每一條溝壑中躥躍而來,灌進這條河,聚成浩蕩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滾咆哮轟轟烈烈經過這座老橋,橋墩上那條裂紋被沖撞得不斷延長、加深,頂多挨到拂曉那橋墩就挺不住了,老橋勢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這兒阻斷。(《原罪·宿命·構成》)

水勢之猛,從“躥躍”“灌進”“聚成”“掀起”“翻滾”和“咆哮”等動詞的運用,便可知其已蓄成大勢,然而,作者未就此收手,而是繼續(xù)采用疊字的手法,以“轟轟烈烈”出之。有這樣大場景的勾畫,其水之猛勢所造成的結果,自然可以想象:“橋墩上那條裂紋被沖撞得不斷延長、加深,頂多挨到拂曉那橋墩就挺不住了,老橋勢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這兒阻斷?!弊髡呷绱斯P法,不說少見,至少少有。

酗酒者A臨終前寄出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密密麻麻龍飛鳳舞相互迭蓋,多不可辨認。(《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密密麻麻”不僅寫出醉后的不可控制的醉態(tài),更深一層地道出酗酒前的憂思與無奈。

A掙扎著離開路燈下,趔趔趄趄走,走了一圈,又回到那盞路燈下。他發(fā)現(xiàn)了遺忘在那兒的那封信,撿起來看看。(《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趔趄”,指身體歪斜,腳步不穩(wěn),復疊后強調了動作的反復。這個詞把A掙扎著離開路燈下,走了一圈,卻又回到那盞路燈下的痛苦、掙扎狀態(tài)刻畫得呼之欲出。更出其不意的是作者這一表現(xiàn)手法,喚醒的是讀者的深思。

背景銀幕上是A的主觀鏡頭:晃晃悠悠地走進了剛才那座樓的門廳,磕磕絆絆地上樓梯,摸索著走過又長又暗的樓道。(《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A的主觀鏡頭,作者突出的是過程的變化,而過程的變化,三次卻以兩次使用疊詞而達到視覺定格的目的。一是走進那座樓的門廳時的晃晃悠悠;一是上樓梯時的磕磕碰碰。

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我與地壇》)

這里的構思,明顯受魯迅《祝?!分小拔摇钡男睦碛绊?。母親復雜的心理變化,盡蓄“猶猶豫豫”之中。

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方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惟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我與地壇》)

這是作者的懸想。透過對聲音的想象,進而思念其想念的人。而聲音與參天古樹、方形祭壇所構成的動與靜的反差,正襯托出作者無盡的思念。作者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變。更寫出思念之深與情之凄切。

鐘聲沉隱、悠揚、飄飄蕩蕩,連接起晚霞與初月,擴展到天的深處,或地的盡頭……(《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1》)

“飄蕩”,隨風飄動。作者有意將其重疊,將聽覺可視化,因為通過可視化的定格,我們便可和作者一起感受到鐘聲的曼妙。由此可見作者對鐘聲的鐘情,對地壇的執(zhí)著。

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幾個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歲,小的三歲。(《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1》)

將“高高低低”復疊后用于不同的對象,一是小板凳,一是孩子。人與物的雜混,體現(xiàn)出生活的原生態(tài)。

但我還是走近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上臺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窗簾的縫隙間往里看。(《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1》)

一句之中,兩次使用“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語義卻截然不同。前者意在突出因害怕而微微發(fā)抖的樣子;后者意在強調小心謹慎的樣子。

我偶爾朝那兒望一眼,門洞里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興還是生氣,惟一縷無聲的雪白飄上飄下,忽東忽西。(《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2》)

表面看,似只通過復疊強調門洞的色彩與光亮的幽暗,實則是水到渠成地烘托出姍姍心靈的幽暗與情緒的惆悵。

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我與地壇·秋天的懷念》)

花因顏色不同而品格不一,或淡雅,或高潔,或熱烈而深沉。作者并未作細致的描繪,卻一切在“潑潑灑灑”的四字復疊中,把各色花紛紛散落的形態(tài)描摹得既具動態(tài)又顯靜雅,極盡妍美。

奧運會上,約翰遜戰(zhàn)勝路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里別別扭扭別別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沒睡好覺。(《我與地壇·我的夢想》)

“別扭”,有三個義項,但一經復疊,進入語境后,便只表達極不順心的意義。因為史鐵生有“路易斯”情結,這樣真實地表達了史鐵生對“路易斯”的失敗感到極不甘心。

惟如蟻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頭奔走,動機莫測出沒無常;熙來攘往擦肩而過,就像互相繞開一棵樹或一面墻;忽而也見兩三位遠遠地撲來一處交頭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難辨認;一串汽車首尾相接飛馳向東,當中一輛不知瞬間受了什么引誘,減速出列掉頭改道又急駛向西了;飄飄揚揚的一縷紅裙,飄飄揚揚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遠不見了,于原來的地位上頂替以推車老人;老人緩緩地走,推的是一輛嬰兒車,車廂里的小孩兒顧自酣甜地睡著……(《我與地壇·姻緣》)

作者一連使用六個分句,列出六種現(xiàn)象,突出各自姻緣。而第五個分句接連使用兩個“飄飄揚揚”復疊,極力張揚一縷紅裙之美、之分外醒目、之格外誘人、之令人遺憾,而最不識時宜的是推車老人的出現(xiàn)。這種人物的對比,這種心情的對比,真是別出機杼。

計算機,真是好東西,把書寫的勞役變成敲敲打打的游戲,不必肩酸背疼擔心著得頸椎病了。用計算機寫作的優(yōu)越性很多。(《我與地壇·計算機,好東西!》)

透過作者“敲敲打打”的動作,我們可以想見其對計算機用于寫作所帶來的優(yōu)越感的認可。

后來我在《山花》上見了他的作品,暗自贊嘆。那時我既未做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我與地壇·悼路遙》)

“我”的偉大不僅在于對“他”的羨慕與肯定,更在于對自我的解剖。而對自我的解剖全在借助復疊的辭格運用,全在將疊詞后置的強調。正是借助這疊詞的后置把“我”的無知無識與糊里糊涂和盤托出。

王安憶說:“可是路遙說,他今生今世是離不了那些地方的。路遙說,他走在山山川川溝溝峁峁之間,忽然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杏花,就會淚流滿面,確實心就要碎了?!保ā段遗c地壇·悼路遙》)

路遙對桃花、杏花的感動,完全由于對生活艱辛的感悟。而生活的艱辛與不易,全蓄積在山山川川溝溝峁峁的顛簸與跋涉的艱難之中。

還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們十七八歲去插隊時,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說話,心里騷騷動動的但都不敢說話,遠遠地望一回或偶爾說上一句半句,渾身熱熱的但還是不敢說下去;我們就是這樣走進了人生的。(《我與地壇·相逢何必曾相識》)

“青年男子誰個不鐘情?妙齡少女誰個不懷春?”正處青春期的男男女女都有過青春期的困惑,史鐵生在描述這一心態(tài)的變化時只通過“騷騷動動”這一疊詞的巧妙運用就把青春期男女的不安與騷動的心態(tài)作了細膩而傳神的刻畫。

但我的心神便又走進那些胡同,看他們一條一條怎樣延伸怎樣連接,怎樣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怎樣曲曲彎彎地隱沒。(《我與地壇·故鄉(xiāng)的胡同》)

這樣的句子,若不是因為捧之在手,一不小心就從手縫中溜走。這樣的句子。美在天人合一,因為擬人;妙在化靜為動,因為態(tài)動;神在詞語復疊,因為每一;奇在復疊詞語,因為程度。

為什么殘疾人的婚姻問題已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而性康復工作卻羞羞答答地遲遲不能開展?(出了一些有關書籍,也總是吞吞吐吐像在撒謊,躲躲閃閃像在造著一個謠言。)(《我與地壇·康復本義斷想》)

性康復工作,本應名正言順,而事實上卻是處在癱瘓狀態(tài)。作者的呼吁在反問、擬人、比喻和拆詞中,重歸一旨。而三個疊詞的更替出現(xiàn),極盡含蓄之美,極盡幽默諷刺之能事,讓人于笑中含淚。

從我這個凡夫俗子的角度看,文學創(chuàng)作跟學外語大不相同,不是忍得幾載寒窗苦就能行的,它需要自自然然地去體會生存這件事,然后需要不急不躁地去寫。(《我與地壇·對話四則》)

作者于謙卑中通過“自然”一詞的復疊,極其客觀地表達了自己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觀點:文學源于生活,自然再現(xiàn)生活。

規(guī)規(guī)整整的高樓叫人想起圖書館的目錄柜,只有上帝可以去拉開每一個小抽屜,查閱億萬種心靈秘史,看見破墻而出的夢想都在墻的封護中徘徊。(《我與地壇·墻下短記》)

“規(guī)規(guī)整整”,突出高樓的規(guī)則與整齊。但作者卻明褒實貶,我們于其神妙的比喻中可以窺見其感情色彩,最后一句以擬人的手法拈出,更是讓人嘆為觀止。

《陳梅》中的那個孤獨者,不是獨自面對一只紅蘋果,也會感到歡樂嗎?孤獨,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所遇的隔離,在觥籌交錯間所見的冷漠,在彬彬有禮的人類語言中所聞的危險。(《我與地壇·短評三篇》)

“孤獨”,是一個極其抽象的詞。作者為了將其形象化,連用三個暗喻,將“孤獨”比喻成“隔離”“冷漠”和“危險”,但仍然抽象,只是加深了印象而已,作者的高妙在于對每一個中心詞作恰到好處的定語修飾?!案綦x”一經“熙熙攘攘”的復疊修飾,簡直化腐朽為神奇,具體而生動;“冷漠”碰見觥籌交錯,就可想而知;“危險”一旦在彬彬有禮的人類語言中所聞,就具體可感。三個排比,更強化了受眾對“孤獨”的理解。

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獨自一人,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兩手插進袖筒里,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插進袖筒里。(《務虛筆記·童年之門》)

用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史鐵生在運用疊字的時候特別講究技巧。因為講究技巧,其表意目的自然水到渠成。前一個疊字,不說“長長短短”,而說“短短長長”,意在表達穿過時先看到的是希望,繼而是失望;后一個疊字,不說“矮矮高高”,卻說“高高矮矮”,意在表達希望高樓遮擋寒風,以求暫時的溫暖,但最后還是逃脫不了寒冷。

女孩兒的快樂即告消失,低下頭囁囁嚅嚅。(《務虛筆記·童年之門》)

“囁嚅”,形容想說話而又吞吞吐吐不敢說出來的樣子。可見女孩兒對快樂的憧憬,對即將消失的快樂的失望。

那個男孩兒,那個縹縹緲緲的男孩兒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記憶,在傳說般的往昔歲月,在巨大的云彩和天空下不經挑選的一條小路上,也許是在夢里,也許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向往之中,他縹縹緲緲地走著,但也許他真的冒過雪后寒冷的風,走進過一座美麗的房子。(《務虛筆記·戀人》)

“縹緲”,形容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如果說前一個“縹縹緲緲”真是“縹緲”,到后一個“縹縹緲緲”已賦予了具體內涵,四個“在”字結構,就是“縹縹緲緲”的具體描述,朦朧而婉約的三個“也許”,卻在最后一個里看到了希望。這種疊字的運用,不是史鐵生,都不敢想象朦朧之后尚有希望之星。

爺爺說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頻爭,無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誰不說著天下為公,可天下幾時為公過呢?英杰豪勇,偉略雄韜,爭為天下君罷了。(《務虛筆記·母親》)

名詞的重疊表達“每一”的語法意義。作者將“朝代”復疊,意在強調每一個朝代都說天下為公,可天下從未為公過。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墻上和草地上,斑斑點點。(《務虛筆記·白色鳥》)

“斑點”的復疊,不僅強調了狀態(tài),而且通過狀語后置,起到了強化有意注意的作用。

貼著灰暗的天穹,那只鳥更顯得潔白,閃亮的長翅上上下下優(yōu)美地扇動,仿佛指揮著雨,掀起漫天雨的聲音。(《務虛筆記·白色鳥》)

按理“上下”只表方位,可一經作者復疊使用之后,還達到表狀態(tài)的動態(tài)效果。而擬人與夸張的運用,更進一步地引起了讀者對白色鳥的視覺注意。

這片樓區(qū)必定出于一個傻瓜的設計,所有的樓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樣的長方形,黎明前像是一段段城墻,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囂囂如同一支難民船隊,每個窗口都招展開斑駁燦爛的旗: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務虛筆記·白楊樹》)

作者以示現(xiàn)、疊字和比喻的辭格,生動地再現(xiàn)了樓區(qū)呆板與沉寂的景象?!靶鷩獭币岩姵臭[之程度,復疊之后更可想而知,但作者并沒有就此擱罷接著用比喻和示現(xiàn)的手法,像電視播放般重現(xiàn)特寫鏡頭一樣,將樓區(qū)刻入記憶。結尾處既點明狀態(tài),又托出心情。

樓群的陰影都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洞洞……不過是空空的風中凄凄迷迷挾裹著一縷聲音:沒有,沒有,這兒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個房間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那座樓房根本沒有你要找的那個姑娘……F大喊一聲醒來,愣很久,不再睡了,起身走上陽臺。(《務虛筆記·白楊樹》)

作者連用三個疊字,表面上語意似乎舛互,實際上正強化了最后一個疊字的語義。五個“沒有”的層遞式復疊,更進一步強化“凄凄迷迷”的內涵。F的心情與心境,全因復疊而和盤托出。

在他終于為了兩顆衰老的心臟而背離了自己的真心之時,在他終于為了兩份殘年的滿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時,在他終于屈服在威脅和哀求之下離N而去之時,一頭烏發(fā)忽如雪染的那個夜晚,他感到那兩個字無處不在,周圍旋卷纏繞著的風中淫淫蕩蕩正是那兩個字的聲色。(《務虛筆記·白楊樹》)

作者表面上故意用“那兩個字”制造神秘,釀造朦朧,但真實內涵卻因“淫蕩”的復疊而讓讀者領會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有前面“在他終于……之時”的三次雙齊格的烘托與渲染,作者要傳達的意思顯而易見。

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說,新娘容貌平平,唯個子高壯,有望在投擲項目上拿獎牌;新郎嘛,體重遠不能及新娘,萬務好生調養(yǎng),否則朝朝暮暮難免都是要受氣的。(《務虛筆記·差別》)

作者對新郎和新娘的描寫,完全出乎讀者的意料。角色的易位描寫,達到呼應主旨的效果?!俺耗骸钡膹童B,寫出了作者的擔憂。

他刷牙的姿勢很夸張,把牙刷在嘴里橫橫豎豎斜斜地使勁刷,想必他很珍視自己的牙齒,整個身體都在用著勁兒,喀嚓喀嚓的響聲直傳到湖邊來。(《命若琴弦·小說三篇》)

他刷牙的姿勢很夸張,作者描繪他刷牙的姿勢更夸張。“橫橫豎豎斜斜”三字復疊,讓人如見其景;“整個身體都在用著勁兒,喀嚓喀嚓的響聲直傳到湖邊來”,讓人捧腹。

(三)擬聲與繪景

一個語段中,作者能巧妙地多次使用疊字,往往在擬聲的同時,又適時繪景,這樣既帶給讀者聲音的音樂美感,又牽引讀者同時領悟形象之妙,一箭而雙雕。正如臺灣修辭學家董季棠在《修辭析論》中所言:“復疊的好處是,用在論說,能增加文章的氣勢;用在抒情,能給人一種情韻回環(huán)、風致緜邈的感覺。讀起來也就言有盡而意無窮了。”

“你怎么啦?”解教授趕緊扶住歪歪斜斜撲進家門的陳謎。

她哆哆嗦嗦地關上窗戶,抽抽搭搭地說:“兒子恐怕還不是人民,我聽人說了,在‘四人幫’沒打倒之前,兒子就自由言論……唉!‘四人幫’沒打倒之前,自由言論之后……恐怕兒子還是‘反革命’。這之前……那之后……之前……之后……”(《命若琴弦·法學教授及其夫人》)

“歪歪斜斜”描摹的是陳謎撲進家門時的恐慌狀態(tài);“哆哆嗦嗦”更進一步刻畫出她緊張的心理反應;“抽搭”,一吸一頓地哭泣。既摹擬了她哭泣的狀態(tài),同時又逼真地擬狀出她哭泣時的聲音。之后的語詞形象地把她恐懼的具體原因作了交代。

他們那紅紅綠綠的衣裳像是故意對著斷壁殘垣炫耀,他們吵吵嚷嚷的笑聲像是存心向這秋風殘照挑戰(zhàn)。(《命若琴弦·綿綿的秋雨》)

作者在排偶中嵌入對稱的復疊,前者摹狀,后者擬聲。在色與聲中對比,在比喻中形象鮮明。

姥姥呢,她的快樂和期望在哪兒?針針線線她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人形來了,張燈結彩他們拜了堂成了親,那個人形把她娶下并使她生養(yǎng)了幾個孩子,然后呢,卻連那人形也不常見,依然是針針線線度著時光。(《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1》)

兩個“針針線線”內涵完全不同,前一個表達的是姥姥從一個小姑娘長成女人的快樂和期望,后一個則是度日的艱辛。“吹吹打打”,先是讓讀者感受到姥姥年輕時的快樂,但作者的高妙在于一箭雙雕,除此之外更反襯出姥姥晚年的寂涼。

我們嘰嘰吱吱地在地上跑,嘰嘰吱吱地在天上飛,嘰嘰吱吱地在太空中傳遞,被壓扁成為圖像,被抻長成為數(shù)據(jù),被拷貝得千篇一律,被貯存得規(guī)規(guī)矩矩,被調動得奴顏婢膝,然后我們損壞,過時,成為有害的垃圾去污染上帝的田園……(《我與地壇·私人大事排行榜》)

三個“嘰嘰吱吱”,把“我們”在地上跑、在天上飛、在太空中傳遞的狀態(tài)作了鋪陳式的描摹,五個“被”字的排比與雙齊,把結果作了層遞式鋪張。在聲音中,讀者感同身受;在視覺中,讀者如臨其境。

她在那屋前哭一陣子,又到那屋后哭一陣子,左左右右總不離開那屋子周圍,也不進來,還是那句話,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嗚嗚咽咽地就這么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務虛筆記·葵林故事(上)》)

“左左右右”的復疊,從方位上極言她哭泣的委屈、傷心與痛恨;“嗚嗚咽咽”,從聲音上極擬她哭泣的痛恨、傷心與委屈。句子的不斷反復,更加深了“她”內心恨之深與切。

二、以疊字抒發(fā)纏綿深切的情感——ABAB式疊字

疊字,在史鐵生的文本中除了大量使用AABB式摹寫逼真的聲響效果之外,作者還妙地借助ABAB式疊字,極盡抒發(fā)纏綿深切情感之能事。一旦進入其文本,我們服膺其疊用的駕馭語言之術,又一次在擬聲與繪景中回味無窮。

(一)擬聲

與AABB式疊字擬聲相比,ABAB式疊字在摹擬聲音時,更容易引起讀者的有意注意。因為注意,讀者在領悟文本時就更為有意,因為有意,讀者對文本的體悟就更為深刻、更為準確。因聞其聲,想見其形。

黑黑掙扎著站了起來,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曇簟#ā睹羟傧摇ず诤凇罚?/p>

“呼?!保稳莺粑茏瓒l(fā)出的粗重的呼吸聲。復疊后更細膩地摹擬出黑黑呼吸的困難。

夏天,村里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河灘上折騰,往水潭里“撲通撲通”地跳,有時候捉到一只鱉,又笑又嚷,鬧翻了天。(《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撲通”,形容落水的聲音。復疊后形容孩子跳水人數(shù)之多,讓讀者仿佛如臨其境,感受到童年的快樂,感受到“我”對清平灣的留戀。

于是兩輛車開始前排走,車速慢了下來。兩個人的汗衫都濕透了,都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命若琴弦·足球》)

“呼哧”,形容喘氣的聲音。復疊后,更可想見其呼吸之困難,其實,作者在摹其聲時,已同時讓讀者與粗喘聲中想見其形。

樓上傳來“嚓啦嚓啦”的拖鞋聲,一會兒又“嚓啦嚓啦”地走回來。(《命若琴弦·來到人間》)

“嚓啦嚓啦”兩次復疊,讓人反復聽到拖鞋的聲響,煩躁之心,呼之欲出。

窯里只有兩只木箱,幾個瓦罐。豬在灶臺邊“喀哧喀哧”蹭癢癢。灶臺上睡著一只貓,時而睜一下眼睛看那只瘦豬。(《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喀哧喀哧”復疊后獲得因聲見形的修辭效果。整個句子以示現(xiàn)的辭格,讓讀者獲得對“插隊”的印象,諸如窯、木箱、瓦罐、豬、灶臺、貓等,但記憶最為深刻的是在灶臺邊“喀哧喀哧”蹭癢癢的豬。

叮當叮當——叮當叮當——鈴聲在風中飄搖,在校園里回蕩,在陽光里漫散開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1》)

“叮當叮當”鈴聲的摹擬,讓人印象深刻、難以磨滅。四個“在”字打頭的排比句,層層遞進,語義不斷擴展,內涵不斷深化。

大鐵鐺上“嗞啦嗞啦”地冒著油煙,一盤盤粉紅色的灌腸盛上來,再澆上蒜汁,晶瑩剔透煞是誘人。(《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2》)

這真是一線美味現(xiàn)場的地道寫真。要不是“嗞啦嗞啦”聲音的傳入,還真不知道灌腸有如此之美。疊字的摹聲,有時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刷啦刷啦”的聲音把我驚醒,趕緊跑出去:“您歇著吧我來,保證用不了三分鐘?!保ā段遗c地壇·記憶與印象2》)

“刷刷啦啦”,形容迅速擦過去的短促的聲音。聲音越短,越重復越易給人深刻的印象,越容易獲得強化的效果。

那條小街上的太陽,那座老廟里的鈴聲,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渾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滿院子草木隨風沙啦沙啦地搖響,都讓我不安。(《務虛筆記·生日》)

作者在三次使用排比之后,接著使用復疊,更強化了響聲帶給“我”的不安。動與靜的結合,更能突出動的一面,就像一個人煩躁時總是聽到樓上的左腳聲,然后等待右腳著地的急躁與不安。

(二)繪景

同樣的道理,AABB式疊字,強調的是AA與BB給讀者的感覺,而ABAB式疊字,則更在突出AB與AB給受眾的注意,相比較而言,同為疊字,前者更為急促,后者偏在緩慢,緩慢則類似于慢鏡頭,無論是從聽覺還是從視覺上,都更容易引起呼讀者在閱讀與體悟時的注意,更易使讀者因呼其聲,想見其形;因見其形,深味其意。

但從鄉(xiāng)親們的嘆氣、搖頭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張山,并且似乎都帶著一種內疚,有幾次我甚至覺得,鄉(xiāng)親們愛戴張山,當他們叼著煙袋“吧嗒吧嗒”地沉思之際,大概是在為張山祈禱上蒼呢。(《命若琴弦·黑黑》)

我們常常有這樣一種感覺:有時表達找不到詞兒時,最佳的方式是用方言替代,這樣最地道、最傳神。作者就深諳這一表達技巧,非常嫻熟地使用“吧嗒”一詞復疊,把方言中抽(旱煙)的神態(tài),描繪得細膩而傳神。

常見他一個人半晌半晌地仰著臉,枯癟的眼窩不住地蠕動。他依稀記得山川的模樣。(《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半晌”,指的是半天,重疊后表達一天到晚的語境義??墒?,遠比用“一天到晚”來得有意味,一是新奇,一是形象;既能容易引起注意,又可傳達深刻含義。

幾個人興沖沖到公社去,眼睜睜在郵局取了錢,眼巴巴在供銷社買了罐頭,忽匆匆找一眼閑窯,把罐頭打開,想得周到的帶了勺子,粗心的只好下手抓,頃刻間肉盡湯干,咂吧咂吧嘴,一腳把空罐頭盒踢下崖去,聽一會兒狗在崖下的廝打聲,只把另外一半?yún)R款拿回村去慢慢受用。這會兒肚子里畢竟還有油水,吃得慢多了。(《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這效果簡直是電影的特寫鏡頭,把幾個人取錢之后由買到吃再到吃完之后的動作神態(tài)與滿足心理,刻畫得惟妙惟肖。而這樣的描寫完全得力于詞語的多次復疊與示現(xiàn)手法的運用。

老兩口整日對坐窗前,各讀各的書或者各寫各的文章,很久,都累了,便再續(xù)一壺茶來,活動活動筋骨互相慢慢地談笑。(《原罪·宿命》)

“活動”一詞的疊用,傳神地描寫了老兩口因年齡偏大對身體特別小心的嘗試心理,同時也傳遞出老兩口晚年的滿足,讓人想起劉禹錫的名句“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人們大把大把地燒香,整簇整簇地香投入香爐,火光熊熊,煙氣熏蒸,人們衷心地跪拜,祈求升遷,祈求福壽,消災避難,財運亨通……倘今生難為,可于來世兌現(xiàn),總之祈求佛祖全面的優(yōu)待。(《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1》)

“大把大把”與“整簇整簇”的復疊,把人們燒香拜佛、祈求升遷、祈求福壽的虔誠,刻畫得入木三分。

“行!”八子夸石頭,并且胡嚕胡嚕他的頭發(fā)。(《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2》)

如果用“撫摸”表達夸獎與愛撫,那完全沒有什么不可以,但作者為了不落俗套,運用“胡?!睆童B,傳神而生動。

(三)擬聲與繪景

在史鐵生的文本中,也偶見擬聲與繪景的結合。一段之中,閱讀者如若既見擬聲又遇繪景,那因聲音而傳達的微妙,讓讀者自然因聲見景,那因繪景而入境的神奇,讓讀者洞然因繪景豁會其意。

他掙扎著后退,后退,但背后還是像有人推他,“咔嚓咔嚓”的剪枝聲便越來越近,越來越緊,蝶群隨之轉了個方向朝他飛來,“撲嚕撲嚕”地撞著他的頭,撞著他的臉……(《我的丁一之旅》)

一句之中,既有復疊式擬聲,又有復疊式繪景;既讓人如聞其聲,又讓人如見其景,更讓人如見其人。

第二節(jié) 在譴詞煉字中建構作品的美學世界——詞匯修辭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精英,字不忘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

——劉勰《文心雕龍》

字句之精透,字無失也。發(fā)揮意旨在句,而點綴精神在字。至于用字造句,使之燦然成章,則又在乎意匠之經營耳。

——費經虞

從事寫作第一個條件當然是善于用字。思想情緒、形象,都要靠確當?shù)淖謥肀磉_和描寫,用錯了字,便會“辭不達意”,乃至與本意相反……所謂“練字”這一層功夫實在永無止境,而與一個作家的寫作活動相想始終的。

——茅盾

語言藝術家的技巧就在于尋找惟一需要的位置。

——列夫·托爾斯泰

對于詞匯與修辭,作家往往關注多義詞、同義詞、反義詞的運用;有時也恰到好處地運用古語詞、方言詞、外來詞;成語、慣用語、歇后語、諺語和格言,同樣在作家的運用之列。縱觀史鐵生的作品,最為突出的是對近義詞的錘煉以及對成語爐火純青、水到渠成地活用。

一、近義詞的調配

在史鐵生的筆下,其動詞的運用,有時從含義上各有側重,有時在意程度,有時突出范圍,有時甚至精確到搭配的對象。因為細心選擇,形象和盤托出;因為錯綜使用,情境逼真動人;因為同義連用,語勢筆到意隨;因為同義代說,避諱因飾而美。

(一)巧用近義動詞,傳微達妙

動詞的運用,往往能寓繁于簡,寓靜于動,寓抽象于具體。

我是干部子弟中最不幸的一個,還沒容得我穿上軍服,戴上袖章,去造反,去高歌,去奔騰叱咤,“黑幫子弟”的頭銜便打得我暈頭轉向。像一片樹葉,任颶風吹去,隨颶風盤旋,憑颶風安排我的命運。(《命若琴弦》)

作者為了傳達出“我”的不幸:如何被打得暈頭轉向,在比喻之后尚嫌表意不足,通過“任”“隨”和“憑”三個近義詞的反復描述,不但讓人感同身受,更達到筆到意隨的效果。

那時我似乎才真正踏進了人生,長者親昵的撫愛變作惶恐的冷眼,朋輩的戲謔之言成了罪責的依據(jù),親戚們的阿諛逢迎改為望風而逃。(《命若琴弦》)

作者借助“變作”“成了”和“改為”這三個近義動詞,細致而鮮明地突出了長者、朋輩以及親戚們對“我”成長的態(tài)度。

那面灰墻下原來是一大片花叢,小時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那兒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命若琴弦》)

“捕”“逮”和“捉”其實是等義詞,但作者卻意在引起讀者的注意,把“我”小時候和表哥表姐玩耍的童趣,寫得躍然紙上。

秋風起了,吹黃了小路兩旁的草叢,吹謝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樹林的茂葉,吹去了小公園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來,那只是一場夢。(《命若琴弦》)

“黃”“謝”“光”和“去”四字若脫離語境,不一定是同義,但作者在其前著一“吹”字,頓然就成了同義詞,義雖同,卻細微地傳達出“秋風”對“草叢”“野花”“茂葉”以及“小公園里甜蜜的夜晚”所產生的不同影響。

藝術,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實際中開出虛幻,開辟異在,開通自由,技法雖屬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病隙碎筆》)

“開出”“開辟”和“開通”出現(xiàn)在文本中,作者借用同異的辭格,強調“開”之同,突出“出”“辟”和“通”之異,表明藝術之“虛幻”“異在”和“自由”的不同,不言自明。

旅途無極,我的經歷、經過、經受或擔負浩浩湯湯不見首尾,隨人怎么叫吧我還是我,叫什么都是姑且名之。(《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通過對“經歷”“經過”和“經受”進行細致的鋪排后,把“我”的感受與態(tài)度作了淋漓盡致的表達。

燈火中站立著和走動著不知何來、何往的河流,或不知牽系于何方、牽念于何方、牽動于何方的心魂。(《我的丁一之旅》)

“牽系”“牽念”和“牽動”三詞看似同義,實則是作者通過同異辭格,把聯(lián)系點、掛念點和動心處,由淺入深地作了漸進的傳達。

“唉唉,可憐,可悲,可嘆!生即是苦,生即是難,生即是無窮無盡的煩惱哇……”那老者搖頭嘆罷,化風化云而去。(《我的丁一之旅》)

其實,“可憐”“可悲”和“可嘆”,可以看作是等義詞,可三者盡管等義,但作者卻于同中見異,通過同異辭格的妙用,攝住讀者的視覺,把老者對生的感受和盤托出,足見生之苦,生之難,生之煩惱!不僅如此,“搖頭嘆罷”之“搖”與“嘆”,這一近義詞的運用,又進一步強化了老者對生的無奈。

聽那無死無礙的風呵

吹響落葉

吹散浮云

吹動浪的玄想,吹醒

無處不在的——歌神(《扶輪問路·秋天的船》)

風在作者的眼中,如此的神奇,帶給讀者的具象感受,全在于“吹響”“吹散”“吹動”和“吹醒”四個詞的傳神運用。一個“響”字,將落葉的被動聲態(tài)化,如聞其聲;一個“散”字,將浮云的無助可視化,如見其景;一個“動”字,將浪擬人化,如入其境;一個“醒”字,將歌神人情化,天人合一。

(二)活用同異名詞,轉品傳情

轉品,是一種說寫中依托語境臨時將某類詞挪轉為另一類詞使用以企某種特定效果的修辭文本模式。

轉品這一修辭文本的建構,其修辭目的在于以突破語法規(guī)范的新穎表達形式以引起接受者注意的心理預期。在表達上往往顯具新異、簡潔的特點;在接受上,則具有易于引發(fā)接受者注意,增加其接受解讀興味的效果。

不敢再問,退步出來,站在那兒不敢動,站在門旁不知所措,驚詫驚奇驚恐或許還有自慚形穢,便永遠記住了那個地方。但那個地方,在長久的記憶里變幻不住甚至似有若無,唯那驚詫驚奇驚恐和自慚形穢真真確確長久地留在印象里。(《務虛筆記》)

“驚詫”“驚奇”和“驚恐”本為動詞,作者卻鬼斧神工地將其轉品為名詞,且兩次反復,印象之深,印入大海?!霸尅薄捌妗焙汀翱帧比?,更細膩地傳達出作者對“那個地方”不可磨滅的記憶。

(三)善用語境介詞,描寫變化

有些介詞,脫離語境完全就是動詞。這種詞的兼類往往不易把握,但作者有意選取,讓其進入語境。這種表達不但不易引起誤會,反而避免了重復,使表意新穎而精準。

跟警察逗悶子。對父母撒謊。給老師提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為雙方數(shù)點算分?;蚧燠E于球場,道具齊備,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2》)

“跟”“對”和“給”,一經作者進入語境,即達異形同義,異曲同工之妙,描寫事件,盡態(tài)極嗤。

(四)選用近義結構,天衣無縫

近義結構,往往借助近義詞組合而成。在表義時豐富自然、細膩別致。

在娥飄動的發(fā)絲旁,晨風正徐徐走過;在娥頎長的脖頸邊,星辰正緩緩隱沒;在娥邁動的雙腿間,遠山漸漸顯其輪廓……我要是詩人我定要把這情景寫成詩篇。但這詩情,尚不足以令丁一之花跳動。(《我的丁一之旅》)

在“在……旁,……徐徐……”;“在……邊,……緩緩……”;“在……間,……漸漸……”三組近義結構中,作者對“旁”“邊”和“間”三個近義方位名詞,以及“徐徐”“緩緩”和“漸漸”三個復疊近義副詞的巧妙混搭,使得整個表達既富于結構美,又獨具聲音美,更突出意境美。然而,作者用意并不在此,而是為了通過渲染,反襯出丁一之花的無助與無奈。作者將痛苦以對比的方式托出,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二、成語的活用

成語,大多由四個音節(jié)組成,節(jié)奏明快、形式整齊、賞心悅目。在史鐵生的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出其對成語情有獨鐘。因為獨鐘,運用起來自然匠心獨運;因為獨鐘,表情達意自然妙筆生花;因為獨鐘,增刪改化,境由心造。無論是換字、序換、插入還是反用與省略,令人心儀的成語,經史鐵生的改造后,進入他的文本,或言簡意賅,或含義雋永,或形象絢麗,或文雅莊重,或含蓄諷刺。咀而嚼之,仿佛天造地設,令人嘆為觀止。

(一)換字

成語,本具固定性的點,一般不贊成隨意改變。但作者正是抓住這一常態(tài)思維有意更換文字,以引起讀者的注意,讓讀者在有意注意中,體會更換之妙,從而更深入細致地領會文本的內涵。

詹牧師歷來有“信主兄弟不分國族,同來攜手歡欣”的思想,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階級分析,但與派性卻實在水火難容。(《原罪·宿命·關于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水火不容”,在作者的筆下卻將“不”字換成“難”字,一字之換,妙筆生花?!安弧保@然絕對,“難”看似是退讓的表述,卻達到以退為進的目的,這種模糊語言的巧妙運用,勝過千軍萬馬。

“花腦”仰天長吠幾聲,那聲音顫顫的有些古怪……(《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乍一看,“仰天長吠”讓人哭笑不得,退味之,卻于冷幽默中獲得其解,如果說,“仰天長嘆”常用于人,而作者的有意改之,正是為了突出“花腦”所見之奇。從心理學上說,作者正是通過有意注意來達到強化其表達目的的效果。

我們這幫寫小說的家伙,觀察力都極佳,一進縣委大院都先注意到了這個漂亮的女干部,幾個人竊竊耳語,驚訝此地竟有這么一位文雅又美貌的女干部。(《原罪·宿命·插隊的故事》)

形容女干部漂亮引起的反應,作者不用“竊竊私語”,而是大膽地將“竊竊私語”之“私”改成“耳”,這一改,整個形象由抽象而具體,由悄悄變眾所周知,進一步突出女干部之美。

大概就是在這時候,女人說起過她就住在太平橋,說得漫不經意,眼神恍惚還像在夢里。(《原罪·宿命·禮拜日》)

“漫不經心”與“漫不經意”的一字之別,因為作者有意改變,便引起了讀者的注意,達到了作者所要言說的目的。

是個夏夜,有云,天上月淡星稀,路上行人已然寥落,偶有糞車走過將大糞的濃郁與夜露的清芬凝于一處,其味不俗。(《原罪·宿命》)

“明”與“淡”兩字意義截然相反,但正是這樣的反差,卻強化了這個夏夜的與眾不同。

她很漂亮很善良,很聰明,很健康很浪漫很豁達,很溫柔而且很愛我,私下里她不費思索單憑天賦便想出無數(shù)奇妙的愛稱來呼喚我,我便把世間其它事物都看得輕于鴻毛,相比之下在這方面我或許顯得略笨,我光會說親愛的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惹得她動了氣給我一記最最親愛的小耳光。(《原罪·宿命》)

“不假思索”與“不費思索”一字之別,卻因改用一“費”字,作者便把“她”的智慧和聰穎言簡意賅地刻畫出來了,大有在用墨如潑之后又惜墨如金之效。

她的模樣很美,很文雅,很沉靜,久久地看著那幅畫,目光生氣勃勃。(《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生機勃勃”與“生氣勃勃”,一文一雅,作者于雅中求淡,反而淡雅有致。此外,“敞開,不是性的專利,性是受了愛的恩寵,所以生氣勃勃?!保ā恫∠端楣P1》)“詩人心里,為之生氣勃勃?!保ā秳仗摴P記》)“有好幾年,F(xiàn)只有走進N的房間看見N安然無恙依舊生氣勃勃,他才能確信N只不過是搬離了舊居,從那座美麗而幽靜的房子里搬出,住到這里來了?!保ā秳仗摴P記》)亦同此例,均作謂語;而“記得詩人西川有一首詩,寫籠中之豹的美麗生動,我已記不住原句,但我記住了那很像是人性的注腳與警示:絢耀的皮毛,浪動的腳步,警敏的眸光貯滿勃勃生氣,但是別忘了鐵欄——千萬別忽略它?!保ā段遗c地壇·私人大學排行榜》)則略作語序調整,在句子中作賓語。

但這時候你看不見(至少還包括明天與你同車進山的那十幾個人,其中當然有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你們都看不見),在萬里之外,“萬里”是一種夸張,實際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區(qū),在那峰巒疊嶂的大山脈的上空,你看不見,你們都看不見,在六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兒,出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白絲狀的云彩。(《原罪·宿命·中篇1或短篇4》)

作者大膽地將“層巒疊嶂”中的“層”換用為“峰”字,顯得更為形象可感?!昂影渡戏鍘n疊嶂般地聳立起高大的樓群,太陽火一樣的暴曬之下,所有的窗戶都關得嚴嚴的抵擋熱浪,不透出一點兒聲音。”《務虛筆記》)則借助比喻,使“樓群”像特寫鏡頭般定格在受眾的腦海,印象深刻可感。

白發(fā)黑衣老人仍舊不停地往舞臺上運酒,酒瓶、酒罐、酒壇大小不一,小不盈尺,大可容人,五彩紛呈琳瑯滿目,幾乎把A埋在其中。(《原罪·宿命·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

作者將“異”字有意精細化并著一“五”字,于精益求精中達到夸張的最佳效果。

老人看得怦然心動,看得嗒然若失:我們過去多么規(guī)矩,現(xiàn)在的年輕人呀?。ā段遗c地壇·記憶與印象2》)

“悵然若失”,本指不如意,好像丟了什么。而“嗒然若失”則形容懊喪的神情。作者只改一字,卻異常經濟地達到了兩個成語的效果,一箭而雙雕地把老人對年輕人的所作所為之態(tài)度神情再現(xiàn)。

再看那些老柏樹,歷無數(shù)春秋寒暑依舊鎮(zhèn)定自若,不為流光掠影所迷。(《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2》)

“浮光掠影”,本指水面的反光與一晃而過的影子,比喻觀察不細致,印象不深刻。作者不用比喻義已屬高招,在巧妙地運用其本意時,尚嫌意猶未盡,在運用比擬格后,接著將成語中的“浮”改為“流”,更具動感,更突出光與影的迷人。

這幾句話讓我感動至深。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我與地壇·我的夢想》)

“感人至深”,強調的是對客體的影響,作者由于在句中目的是強調主體,所以靈活地將“人”字改為“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于字斟句酌中見其功力。

早在五六年前,我就聽說了用計算機寫作的諸多方便,但那時計算機價格太貴,心既向往但聞而生畏。(《我與地壇·計算機,好東西!》)

“望而生畏”,在讀者的印象中還沒有來得及咀嚼,就徑改為“聞而生畏”,一字之別突出的卻是聽覺造成的巨大影響,改得生動,改得傳神。

民歌之所以流傳得廣泛,因為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它從不試圖揪過耳朵來把你訓斥一頓,更不試圖把自己裝點得那么白壁無瑕甚至多么光彩奪目,它沒有嚇人之心,也沒有取寵之意,它不想在眾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間,因而它一開始就放棄拿腔弄調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時癲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腳下跪倒一群乞討恩施的“信徒”,它的意蘊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長地久中去體味。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誠和素樸為美。真誠而素樸的憂愁,真誠而素樸的愛戀,真誠而素樸的希冀與憧憬,變成曲調,貼著山走,沿著水流,順著天游信著天游;變成唱詞,貼著心走沿著心流順著心游信著心游。(《我與地壇·黃土地情歌》)

“白璧無瑕”在作者筆下有意錯寫成“白壁無瑕”,妙用飛白與諧音辭格,雖“璧”和“壁”迥然有別,但異曲同工。

見過那情景的人說,你分不清哪是女哪是爹,更像是兩位小姐身后跟著一個童心不泯的老仆。(《我與地壇·悼少誠》)

“童心未泯”與“童心不泯”中“不”與“未”,有時雖為等義,但一經作者有意拈出,其意則微殊有別,“未”強調的是“還沒有”,而“不”則意在肯定“沒有”,史鐵生的高妙之處正在于其神奇的語言運用。

M:還有些人,談死色變。(《我與地壇·對話四則》)

從“談虎色變”中順勢拈出“談死色變”,雖是仿詞,卻突出了人的怕死心態(tài)。

但時空常又阻礙了這種接近,這才有無拘無絆的沉思默想跳出在時空之上,無中生有地開辟一條朝圣之路。(《我與地壇·隨筆十三》)

“無拘無束”在作者的筆下變成“無拘無絆”,其實“束”與“絆”并無二致,但一字的改變卻起到了強化注意的作用,因為強化,引起了讀者的注意,其寫作目的也就達到了。

“活受罪”尚可有死來拯救,“萬壽無疆”呢,則簡直回頭無岸。(《我與地壇·“嘎巴兒死”和“雜種”》)

“回頭是岸”與“回頭無岸”,真是兩個極端化的選擇,史鐵生卻顛覆常規(guī)思維,想人所難想,端出的是其身體的獨特體驗,含淚而隱忍。

立場說穿了就是派同伐異,順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惡,不需再問青紅皂白。(《我與地壇·足球內外》)

“黨同伐異”,本指跟自己同派別的就袒護,不同的就攻擊。此成語原指學術上的派別之爭,后泛指一切社會集團之間的斗爭。“黨同”是動賓結構,而“派同”本是主謂結構,作者采用轉品的辭格,將其活用為動賓結構。將“黨”換為“派”顯得通俗易懂。加上后句的仿句“順我派者善,逆我派者惡”,仿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強化了“派”之實力,獨具諷刺意味。

倘非如此,心魂借助肉體而天而地,愛愿借助性欲而酣暢地表達,而虔誠地祈告,又何黃之有?一旦心魂駕馭了實際,或突圍,或彷徨,或歡聚,你就自由地寫吧,畫吧,演吧,字還是那些字,形還是那些形,動作還是那些動作,意味卻已大變——愛情之下怎么都是藝術,一黃不染。(《病隙碎筆3》)

作者丟開“一塵不染”不用,卻獨具匠心地將“塵”字改為“黃”,一字之差,更為形象化,而這一切都是靠了雙齊格的反復運用,使其表意筆到意隨。

現(xiàn)在想來,這倒使后來的寫作得益匪淺。(《病隙碎筆·幾回回夢里回延安》)

“得”和“受”,并無大別,作者卻有意變換一字,意在引起有意注意,“寫作”帶給作者的收獲,字里行間溢于言表。

一個活得毫不雕琢的洪峰,何以在小說語言上又未免雕琢呢?為此我百思似得其解:洪峰對語言的注重,大約更多的是在字詞的選用和句型的建造上,然而他又突出地偏愛那么一兩種有意味的句型(譬如《湮沒》和《生命之覓》),這就單調了。(《病隙碎筆·讀洪峰小說有感》)

“百思不得其解”意在突出解之艱難,而作者反其道而行,將“不”換為“似”表面上謙虛,實際上卻以模糊之語,達到了極其肯定的效果,史鐵生不愧是運用語言的高手,成語在其筆下,仿佛是調兵遣將,易如反掌。

所謂失神落魄,就是說,那個被言說、被思悟著的信仰(神)如果不對勁兒,現(xiàn)實(魄)必也要出問題。(《病隙碎筆·給李健鳴(2)》)

表面上,作者僅將成語“失魂落魄”中的“魂”改為“神”,似乎在強調“神”,細味之,實則一箭雙雕,形神兼?zhèn)洹?/p>

信仰與科學大可兼容并蓄,否則倒合了無神論者的邏輯:信仰是反科學的。(《病隙碎筆·給嚴亭亭(2)》)

有時,我們覺得成語不宜擅自改動,但有時不改反而別扭,試想,在這一句子中,要用上“兼收并蓄”還真不合適,至少搭配不當。作者改“收”為“容”,則貼切自然。

女導演N所要拍攝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只是男女主人公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憂心如焚地互相尋找。(《務虛筆記》)

“人頭攢動”強調的是對象與狀態(tài),而作者改為“萬頭攢動”卻意在強調人群的數(shù)量與狀態(tài),人數(shù)之夸張與動作之精細,傳神地活化出男女主人公在人群中心急如焚地互相尋找的情境。

詩人的回答語破天驚:“性交,先生,這方法有誰不信嗎?”(《務虛筆記》)

“石破天驚”,原形容演奏箜篌的聲音忽而激越,忽而低沉,意境奇特得出人意料,難以描述。文中如果沿用這一成語似不足以表述清楚,因而,作者順勢將其改為“語破天驚”,既通俗,又表意明確,以俗代雅,有時反而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有幾回F夫人忽發(fā)奇想,躺在現(xiàn)實中與這個夢中人對話,一句一句跟著他的邏輯勾引他說下去,那孤獨的夢者便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亢奮,雖一唱三嘆般的話語依舊艱澀難解,卻堪稱才情橫溢文采飛揚,使F夫人時而暗自驚詫,時而滿腹狐疑,時而醋意萌動,時而如墜五里霧中,到后來她不敢再搭腔了,她覺得一下下毛骨悚然,那夢語中似乎隱含著一個名字,似乎一個不散的冤魂在一片歷史的殘跡上空流連不去。(《務虛筆記》)

“才華橫溢”,僅僅說明“才”,“才情橫溢”一字之變,既突出“才”,更顯出“情”,語義看似并列,實則側重“情”。

那會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無邊無涯,只有一種感覺往那無邊無涯的黑暗里飄,再什么都沒有……那又會是什么呢?(《務虛筆記》)

作者兩次重復“無邊無涯”,意在強調黑暗的情境,其高妙之處在于先通過“際”與“涯”的替換,第一次引起受眾的注意,接著借助反復辭格的運用,第二次引起受眾的注意,其所要強化的重點,因此而得到突出。

但發(fā)生,我記得只是一瞬間,不期而至兩只手偶然相碰,卻不離開,那一瞬間之后才想起是經過了漫長的期待。(《務虛筆記》)

不管是“不期而會”,還是“不期而遇”,甚或是“不期而至”,意義有明顯的差別?!安黄诙鴷保瑑烧咧g的相會;“不期而遇”指的是兩者之間的相碰;而史鐵生有意改為“至”,強調的是對方在事先沒有約定的情況下相遇,與前兩者有主動與被動之別。

詩人說:所以后來我一見到那個詞,我立刻大舒一口氣,仿佛挖掘了幾千年的隧道非常簡單地崩塌下最后一塊土方,豁然開通了。(《務虛筆記》)

“豁然開朗”,形容由狹隘幽暗變?yōu)殚_闊明亮。而作者在這一比喻的語境中若使用“豁然開朗”一語,反而不通。相反,靈活地使用“豁然開通”,用語水到渠成。

L向他的戀人承認:“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務虛筆記》)

“不”與“無”,本無大別,然而作者卻慣于以同義詞的代替,意在引起受眾的有意注意,從而達到強化語意的效果。“他說:‘真的是毫無辦法。在夢里,我夢見所有我喜歡的女人。沒有人像我這樣無可救藥?!保ā秳仗摴P記》)“詩人的咒罵于是轉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堅信自己是個好色之徒是個淫蕩的家伙,無可救藥。”(《務虛筆記》)亦然。稍有不同的是:前者在句中作定語,后者在句子則作謂語。而在“可你們是天使,是圣人,是背負著十字架的圣徒,所以你們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們的快樂是非凡的快樂,你們的哭和笑、愁和怨、悲傷和憤怒、窮酸和寂寞都是美麗的,別人看不到這美麗只能證明他們無可救藥?!保ā秳仗摴P記》)這個例子中,“無可救藥”則作賓語。

她是叛徒,貪生怕死罪惡滔天。她就是這樣的叛徒,毫無疑問,鐵案如山。(《務虛筆記》)

“鐵證如山”與“鐵案如山”,僅一字之別,表意迥然不同?!鞍浮弊謴娬{事件發(fā)生的主體,“證”則既可以是主體本身,也可以是客體。作者在這里選擇“案”字,就是為了突出事件本身,用語準確。

他回到家見到家人,并無久別重聚的歡喜和激動,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平靜的神情就像是不過在外面住了幾天。(《務虛筆記》)

“久別重逢”的“逢”,作者嫌其使用頻率過高,因而在其文本中有意換用“聚”字,自然達到引起受眾注意的效果。

她飄動的裙子埋沒進嘈雜的人流,他在河邊的水泥護欄上坐下,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后面仍然望著她走去的方向,想著她如何走在東拐西彎的小胡同里,想著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無望地走著,走過一盞盞暗淡的街燈,走過一道道老墻上孩子的圖畫,走過一排排老屋檐頭風雨播種的荒草,流著淚,讓淚水任意地流淌,走過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過那家小油鹽店,停下來,擦干眼淚,不能讓父母看見眼淚因為他們不是在等候著女兒的眼淚,她站在那排白楊樹下等著風把淚跡吹干,然后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務虛筆記》)

在作者看來,“她”真是茫然,但茫然又不足以準確描摹出她的全部表現(xiàn),在作者心中頓時閃現(xiàn)“悵然若失”一語,然而又覺得,以“悵”形容之尚未達到這樣的境地,于是,作者想到將兩者結合表達。進入語境,“茫然若失”這一臨時搭配的短語還真能準確地涵蓋此刻“她”的心境與行動。類似的例子還有:“X走向祭壇的石門,走進落日,又一聲不響地轉身回來,站在落日里看著C,茫然若失……”(《務虛筆記》)

忽然間哪個角落里的唱腔有了獨出心裁的變化,或唱詞中有了助興的發(fā)展,便是醉鬼誕生之兆。(《務虛筆記》)

“獨”與“別”,在語境中,其實等義,正因為等義,作者才大膽地替用,其語用效果既表意準確,又能將受眾的注意力定格。

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鬼照例是每飲必醉,T的父親每次只喝一兩絕不越雷池半步,但他學會了唱戲。(《務虛筆記》)

“不越雷池一步”指不敢越界,形容拘謹。而作者有意在“一”與“半”字上下功夫,貌似精細,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有意的改寫,目的是突出T的父親酒量之差。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文革”中,和這幾十年所有的運動中,不管是批判什么或者斗爭誰,她都站在臺上,站在一旁,胸前掛一塊“叛徒”的牌子,從始至終低頭站著,從始至終并不需要她說一句話,但從始至終需要她站在那兒表明罪孽和恥辱。(《務虛筆記》)

“自”與“從”,就起始而言,兩字意思上毫無二別,但作者有意改之,且三次反復,“她”之形象,正是借助這一修辭策略,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這很像是一個笑話但這是一種現(xiàn)實:一些人放棄了當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種生活,樂不思歸,剩一個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堅守當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為當年的怯弱而贖罪。(《務虛筆記》)

“樂不思蜀”,一般的讀者不一定理解,但作者巧妙地將其改為“樂不思歸”,意義明了,殊途同歸,其樂而忘本與樂而忘返之意,不言自明。

這樣的算法不對,不是我一個,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們的同志。(《務虛筆記》)

“成百上千”是對成語“成千上萬”在數(shù)字上的有意縮小,似乎在強調不夸張,突出認知的可能,作者正是這樣拉近了讀者的距離。

你幻想走進她們的獨處,她們的美麗動人,幻想與她們談情做愛,這幻想一分鐘都不停止,你這欲望一秒鐘都不衰竭,這些你說過的話你都要否認嗎?(《務虛筆記》)

“談情說愛”,合情合理,無可厚非。而作者將其改一字,卻正言厲色地諷刺了作品中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和不可告人的色欲主義者。

那畢竟是敵人對敵人的戰(zhàn)爭呀,畢竟是異類間的生死爭奪,自然的選擇,與生同來的死的歸宿。(《務虛筆記》)

“俱”等“同”,但達到的效果卻因為一字不同,而引起了閱讀者的注意,從而強化了句義。

想起在簡陋或豪華的房間里,在骯臟或干凈的床上,兩匹喘息著的隨遇而歡的動物,一個個逃離著心魂的姿勢,一次一次無勞牽扯掛的喊叫。(《務虛筆記》)

“隨遇而安”謂處在任何環(huán)境都能適應并感到滿足。然而作者將“安”改為“歡”,刻畫出動物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均能“歡”。

給那潔白的羽毛以各種姿態(tài),以各色背景:高曠的,陰郁的,狂躁的,或如烽煙滿目,或似混沌初開……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時中魔似的沉默不動熱淚盈眶,有時坐立不安焦躁得仿佛末日臨頭,發(fā)瘋似的把一幅幅畫作扯碎。(《務虛筆記》)

作者切合語境,準確地換用關鍵詞,恰到好處地將Z內心的躁動不安表現(xiàn)出來。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脫口問他:“你認為,愛情和事業(yè),哪個更要緊?”(《務虛筆記》)

“不假思索”,因為作者有意的更換,“未”字更多地傳達出“還沒來得及”之意。

O一動不動,淚滴脫眶而出。(《務虛筆記》)

“奪眶而出”之“奪”與“脫”,一音之轉,主動與被動顯而易見。

這樣的猜想,在寫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里走向Z的少為人知的某一個女人,以及Z婚后少為人知的外遇……(《務虛筆記》)

“鮮”與“少”之別,一雅一俗,但正因為俗反而起了強調的作用,更何況作者還有意反復。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啊好啊,丁一這人形之器也算差強我意?。ā段业亩∫恢谩罚?/p>

“差強人意”之人,在作者筆下具化為“我”,對象明確,態(tài)度明朗。

但愿此丁這一份疑慮切勿淺問輒止。(《我的丁一之旅》)

“淺嘗輒止”與“淺問輒止”中“嘗”與“問”之別在于:前者突出味覺與行動;后者強調通過行動解決問題。

可是,走不完的路又怎能不是永遠的含憂菇苦?(《我的丁一之旅》)

改換成語中的“辛”為“憂”,可見“憂”之苦、之艱、之難、之無奈。

比如說越過此一道隔離,你只需穿上短褲,而越過彼一道隔離呢,就務必得衣冠齊整,笑貌可掬。(《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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