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田
村邊一株老柳,不十分高,柔條披散開來卻造成一片陰涼,涼森森的,和太陽地里是兩個世界。
兩個農(nóng)夫握著鋤頭,枕著突出的樹根沉睡著,黃色的大螞蟻在他們的胸上、手上、臉上爬著,隨即又被他們的大手撫弄下去,這正是暑天的午睡時刻。
年輕的那個坐起來,歪著頭看看鋤頭的刃,又向遠(yuǎn)遠(yuǎn)的山峰望望:那最高的峰頂上已經(jīng)遮上白云,正是雨來的先兆。他臉上顯出意外的喜悅,推醒身旁的老人說:“您看,北山戴帽,下雨沒有道。要下雨了!”老人略看看遠(yuǎn)山,平淡地說:“人忙,天不忙,你們都說今年旱。你看,怎樣?”老人說著坐起來,滿是赤紫色皺紋的臉笑了,兩人站起來,各自扣著水洗過的藍(lán)布背心紐子扣。峰頂?shù)脑萍雍窳恕?/p>
一群赤身的孩子從村里走出來,他們提著小筐、小鏟子,在田邊、池邊、菜園子邊上摘野菜、捉蚱蜢。
“也難怪人們著急,米價漲得太猛,沒有田地的人家,只好吃野菜?!崩先烁锌貒@息著,也引起那年輕人的一件心事。
“真的,小牛家吃野菜,一家都腫臉,好了沒有?”
“不知道。”于是兩人沉默地向前走著。
柳蔭下空無人影了。走到分路時,老人站住咳嗽一聲說:“一會兒準(zhǔn)要下雨,你的涼帽呢?下完雨田里沒事,你跟東家告假,回家吧!家里有五月節(jié)沒吃完的青穀米,等你弟弟磨面給你做饃饃吃……家里的黃瓜也該打蔓了?!鼻嗄挈c(diǎn)點(diǎn)頭,兩人分路走開。
黑云布滿了天空,雷聲隆隆地響,田間農(nóng)夫都匆匆歸去了。青年也走向他的田主家……
女主人正在院里喂雞,她穿著白衫子、淺藍(lán)褲子、一雙白鞋,輕俏利落。黑壓壓的頭發(fā)上戴著銀壓鉆,梳得光光的髻,長而彎的眉下一對靈活的眼睛,左眼下一顆香頭大小的痣,嘴角尖尖的,攏住兩張紅潤適度的唇,唇右上方有一顆較小的痣。有這兩顆黑痣顯得皮膚更白了,可是人家說她的丈夫就是被這兩顆痣克死的。她嫁了不到三年丈夫就死了。沒有公婆,只有一個小叔在城里照應(yīng)祖?zhèn)鞯囊蛔Z棧,家里只有她的小嬸做伴,種了幾十畝田地,用了一個長工——就是從田里歸來的那個青年。
他把鋤掛在檐下的木鉤上,往地下吐了一口干苦的唾沫。他渴了,提起水桶和扁擔(dān)去挑水。女主人說:“不用挑了,還有不少,對門王大叔給挑了一擔(dān),夠用了。你把后院里的干柴蔽起來吧!就要下雨了!”
“好吧!今天我要回家一次!蔽完柴就走行嗎,大奶奶?”
“吃完飯再走,我預(yù)備了一點(diǎn)菜過陰天,旱了這么些日子,好容易有雨信了,可得吃點(diǎn)好的!你整天辛辛苦苦的,叫人不忍心,別看我平常不說,我什么不明白!”
青年喃喃地說:“可是我大伯叫我回去……”
她笑了,把雞籠關(guān)好回過頭來說:“那你也把他請來吧!”
他無言地把一堆干柴用簍子漸漸地都運(yùn)到柴棚子里,把棚門關(guān)好。雨來了,銅錢大的雨點(diǎn)打在干土地上,又很快地干了。但雨來得急,他只得跑到堂屋里去。大奶奶切菜,二奶奶在燒柴。要說起二奶奶來,眉眼不如大奶奶好看,身材胖胖的,坐在蒲團(tuán)上燒火,好像一個大肉球,不過還不黑,白胖胖的,不愛笑,也不好說話,整天做活、燒飯、喂豬,還織得一手好“家機(jī)布”,大奶奶十分愛這胖小嬸。這年輕的長工在兩個主婦之間有些不安起來,一則生疏,一則閑得慌,他把泥濘的鞋脫下來放在門后邊就呆立著,搓著兩個濕濕的大手,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奶奶已經(jīng)覺出他的不安,笑著說:“何大哥,你那個沒編完的柳條筐在哪兒?”他高興地從墻上摘下一個沒編完的柳條筐蹲在后門里編起來。一聲不響,沉毅的臉,下垂的眼簾,背心外裸露的雙臂,有力的腿腳,都表現(xiàn)出他是“地之驕子”,沒有田地他不能活,田地沒有他也不能生產(chǎn),他只知道工作、本分,除了把田地里的嘉禾收成食糧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妄想。他沒有父母,沒有妻子,但是他也沒有憂愁,因為他覺得誰都待他很好,比如他的伯父母待他慈愛,堂兄弟待他友愛,堂姐妹對他體恤……就是女主人林大奶奶也對他很好,不過林二爺——林二奶奶的丈夫卻引不起他的好感來。他一想起林二爺來就在心里說:“臭美,一拳打他個嘴啃地?!辈贿^馬上他又想:“理他呢!早晚他得喂狗?;钤摿旨业姑?,連地也不能種,就會擺架子?!彼幹鹱樱膺吚茁曧懗梢黄?,一陣陣蔬菜香送入何大的鼻管,這些氣味足以證明女主人對他的好意,他想:“好人有好報。”
飯后雨已見小,何大戴上笠帽,光著腳轉(zhuǎn)身要到后門外去看雨水,林大奶奶說:“何大哥,你看這場雨下透了沒有?”他看看外面要停未停的雨肯定地說:“六成雨,要是接著再下一夜就不大離了?!?/p>
“可是北山的云一點(diǎn)也沒少,也許晚上還有雨?!?/p>
“還有雨,河南里那塊稻子今年錯不了?!?/p>
“都是你平日盡心的功勞,好心得好報。要不是遇見好心人,我和二奶奶兩個婦道人家可知道什么呢。我們二爺是個買賣人,也不懂田地里的事……”她說著眼睛閃閃的,好像有淚光,何大心里很感動,只是女主人才說完夸贊自己的話,反倒覺得不安了。停了一刻,他低聲說:“雨晴了,該栽蘿卜了,棉花地也該鋤了。”
“那么,你再找一兩個工夫幫幾天吧,一個人做不了?!?/p>
“可是工夫一天要好幾塊錢呢……”
“田里收多了都賺過來了,要是誰都不雇工夫,沒田地的人更苦了,今年米這么貴,都挑野菜吃……”
何大聽見“吃野菜”心一動,他想起小牛一家子吃野菜中了毒腫起臉來。小牛的姐姐——那個俏妮子的臉腫得像河里的浮尸。他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說:“栽蘿卜可以找女工吧?”林大奶奶連連說:“你看著辦!”
雨已經(jīng)晴了,朝陽曬在樹上、草上,宿雨閃閃發(fā)光,何大領(lǐng)著四個女工在園里工作,三個中年婦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是小牛的姐姐小鳳。她一向在家里操作,兼著照應(yīng)弟弟,所以小鳳身邊總離不了小?!粋€黑小孩。今天小鳳的臉已經(jīng)消了腫,美麗的臉形又復(fù)原了,只是顏色青青的,顯著饑餓的樣子。四個女人伏著身子把蘿卜秧子整齊地栽在畦里,小牛卻在園邊用樹枝掘甜草根吃。何大一向不好說話,但是今天他胸里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只是說不出口,也不知要說的是什么。他把園里新生的野草盡量地拔著,一株粉色的山竹花搖擺在晨風(fēng)里,他看著小鳳的背影又看看小花,摘了花給小牛說:“給你姐姐去?!毙∨9慌苓^去給他姐姐,小鳳回過頭來笑了,把纖細(xì)的花柄銜在口里低下頭工作,小牛又光著腳跑到園邊上。何大呆呆地拉住一把下垂的柳枝,一陣水點(diǎn)打在他和孩子的頭上,他才清醒地放松了柳枝,繼續(xù)拔草的工作。
晚上散工了,五個人到林家去吃飯。小鳳對小牛說:“好孩子,你回家吧,完了我給你捉幾個大蛤蟆燒蛤蟆腿吃?!焙⒆犹_說:“不,我跟姐姐去?!毙▲P急得說:“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去?!焙未蟀研∨nI(lǐng)過去,小聲說:“小牛,別著急,跟著我。”
掃得十分清潔的院子擺好了兩張桌子、八個小凳,當(dāng)何大領(lǐng)著她們進(jìn)去以后,林大奶奶笑容可掬地過來,道了聲辛苦,拉住小牛說:“小牛挨著大嫂坐。吃饃饃還是吃煮玉米?”孩子喜出望外地說:“吃饃饃。”說著不顧咀嚼匆匆地吃起來了。小鳳紅著臉說:“小牛不聽話,叫大嫂操心?!闭f著又不安地看看大家的臉。其余的賓主已開始吃著讓著。二奶奶要大家吃完她再吃,大奶奶拉住她讓她坐下了。大奶奶是一個好說笑的人,只因為做了寡婦不好常出去,今天這么多女人來和她同桌,她真是高興,口若懸河地談起來。她說:“今年青穀米收得好,一點(diǎn)也不苦。大嫂們吃呀!有菜餡兒的、有糖豆的……”小牛搶著說:“糖豆的。”小鳳急急地阻止他說:“別吃了,小心撐死?!绷执竽棠陶f:“吃吧!可別吃太飽了。吃完了,每人拿回兩個去給家里人嘗嘗,做得不多,不然多帶回一點(diǎn)去?!闭f得女人們都笑了,一個灰白頭發(fā)的婦人說:“這饃饃好吃,大奶奶也真疼人,你們沒見西頭馬五家的那份小氣哪!那會兒給他家做工總是怕人吃,心劣出那不爭氣的兒孫。聽說馬五的兒子把家里整口袋的玉米偷出去給外家老婆……”另一個婦人咬了一口饃哇啦哇啦地說:“隔壁馬七家也是那么怕人吃,要不怎么說是守財奴呢?”林大奶奶測知她們再往下說就把全村的短處都說出來了,還有一些有關(guān)風(fēng)化的新聞都會從她們口里說出來,當(dāng)著何大的面多不好意思,何況還有沒出閣的小鳳呢!所以她笑了笑說:“大嫂們明天還在這兒,棉花地壟上也要栽蘿卜。小鳳,你也來。只管帶小牛來,我沒孩子,看著他怪可愛的?!毙▲P半天沒開口了,聽了林大奶奶的話,才笑著說:“凈叫大嫂和二嫂費(fèi)心。”二奶奶也搭話說道:“別看你二嫂傻,誰好誰壞都知道,你只管來,我就看你順眼。”小鳳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把一片黃瓜正要送在嘴里嚼,一抬眼見何大正對著自己看,她心跳了,耳根發(fā)熱覺得何大的眼里好像有一種“什么”叫自己羞澀。黃瓜送在嘴里忘了嚼。小牛吃飽了喊著:“困了,回家。”漸漸都吃完了,小鳳幫著收拾碗箸。天色已經(jīng)黑暗,墻腳飛出三五個螢火蟲,那三個婦人已經(jīng)走了。小鳳和小牛拉著手也要走。林大奶奶偷偷放在小鳳手里一個荷葉包,耳語道:“那是早上吃的餅,帶回去給小牛吃吧!”小鳳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看著她,她又大聲說:“何大哥送送他們姐弟,他們路遠(yuǎn)!”
何大悄悄地跟著小鳳姐弟在蒼茫的夜色中走,兩顆跳著的心形成一種不可言喻的情形。經(jīng)過一個池塘,到了小鳳的家——柳下的草屋,小鳳遲疑了一下,從衣袋里掏出些什么來說:“小牛早晨從你們園里摘的山竹花?!闭f著交給何大些什么,然后拉著小牛跑到家里去了,何大茫然地張開手看到底是什么?哪里是花,卻是一個布做的小針插,好像還繡著花,只是看不清楚什么顏色了。何大想:“女人用的給我做什么呢?”十分疑惑,但馬上又喜歡起來,究竟為什么喜歡,他自己也不知道??傊未笮睦飸{空添了一份妄想,和一般青年人一樣的妄想,他想除了從土地里收獲食糧以外,似乎應(yīng)當(dāng)從人群里再找一個伴侶。他這樣悠悠忽忽地從小鳳家往回走、走、走,忽然聽人說:“何大哥進(jìn)來關(guān)大門哪!”原來他已經(jīng)走到東家門前了還在往前走。林大奶奶叫住他,他無言地關(guān)好前后的大門,走到后院自己的屋子,聽著大奶奶把房門關(guān)好,又聽見野外青蛙叫,這些事真是從來沒有的,他從未失眠過,但是今天無論如何卻睡不著。他看見開著的窗外樹隙里已經(jīng)有小星星在閃,鄰家的狗不時地吠著,他想起白天的事:他想伯父、想田里的秧苗、想女主人的和善,也想起女主人的美,但一轉(zhuǎn)念,小鳳清瘦的臉形又逼近了他的想象,她的眼睛很黑很亮,眉彎彎的,鼻子小小的那么直……?。∵€有一張嘴總像要說什么又不肯說出口似的,還有她的身材,那么窈窕……只是臉色青黃得可憐!可惜她不是自己家的人,不然自己可以盡力使她有吃有穿,她不知要變得多么美哪。他又想起有一次伯父說:“你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也該成家啦,可是誰家的姑娘合適呢……”他想著忘神地說:“就是小鳳最合適?!闭f完自己也覺得可笑,身邊沒有一個人居然說起話來真是見鬼。而且小鳳對自己怎樣更不得而知,他忽然記起小鳳給的針插來。從枕邊摸索了半晌拿著那小巧的女紅,他心里反倒平安了。
秋天到了,真是豐收的秋天哪,上天是不辜負(fù)苦心人的,家家農(nóng)場上堆積著收割的嘉禾,大道上收割的車輛來往不絕,相逢的農(nóng)夫們大聲說著自己的成績。何大趕著牛車,載了一車谷穗,車后跟了許多拾谷穗的孩子和婦人,在他們的小籃里有許多拾來的米糧。何大知道這小小的人群里有小鳳姐弟。偶爾回頭見豐盛的田野廣闊無垠,漫長的大道上有疏落落的不整齊的一行列拾谷穗的人。小鳳近來臉色好起來,紅潤起來,這時宇宙間的色彩是金黃和濃綠。有這少女的紅潤豈不是更加美麗鮮艷了嗎?他們似乎熟悉了,而且各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在內(nèi)心里隱隱地生長光大,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愛”。只是他們不知道,不肯用言語表示罷了。車子走著走著,臨近一條寬闊的河水,牛低下頭去喝水。何大看了小鳳一下,遲疑了片刻說:“坐在車上吧!省了過水。”小鳳笑著,先把小牛放在谷穗上,然后自己爬到車上。豐多的谷草和谷穗,那么柔軟,那么穩(wěn)。何大赤著腳走在河水里,拉緊了牛的韁繩,嘩啦嘩啦地前進(jìn),走過河身。小鳳說:“謝謝。我們下來吧!”何大仰起臉來看小鳳高高地坐在嘉禾堆上,有天際的白云和路邊的高樹做背景。美而高貴的景象啊,何大的妄想又洪水般地沖向自己沉靜的心靈。他說:“坐著吧!到村邊再下來?!毙▲P愉快地嘆了一口氣說:“何……大叔,您在林家?guī)啄炅耍俊焙未舐犃诵▲P叫他大叔不是很高興,趕緊說:“你不能叫我大叔,你忘了我把你爸爸叫大叔嗎?”
“那么,大哥,您在林家?guī)啄炅耍俊?/p>
“兩年多了,可是今年完了秋我想辭?!?/p>
“為什么?他們待您不好嗎?”
“不。因為我大伯老了,我應(yīng)當(dāng)回家種自己的地去。”
“可是你還有兄弟啊,他不會種嗎?”
“我爸爸留給我二十畝地,也該我自己經(jīng)營一下了。大伯說我也應(yīng)當(dāng)……成家……立業(yè)了?!闭f著,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牛搖搖頭用力地走,兩個年輕人都沉默了。
小牛說:“姐姐!一群蜻蜓?!?/p>
“好,小牛,你愿意坐車嗎?你回去告訴媽,就說何大……哥叫咱坐車,怕你累。會說嗎?”
“會,何大哥那天還給我兩條秋黃瓜哪!”小鳳凝神看著何大一縱身坐在車沿上,前邊已經(jīng)到了村邊。對面通城的大道上有一個人騎著一匹小灰驢也向村里走來。何大一眼就看見是林二爺。漸漸走近了,何大只得跳下車來,車一轉(zhuǎn)身站住了。小牛、小鳳都下來,笑著走開了,何大目送他們走遠(yuǎn)了,二爺已經(jīng)走到眼前。何大拉住牛韁繩說:“二爺回來了?!?/p>
“嗯,田里的活兒完了沒有?”
“還不到一半哪?!绷侄]說什么,牽著驢走在何大的前邊,往自己家走。他穿了一身白市布褲褂,一件藍(lán)市布大褂搭在肩上,驢背上一個兩頭口袋,印著“三多堂林”四個楷書黑字。可惜三多堂林子嗣不多,林二爺更是一個孩子也沒有,真是他的一塊心病。他的身材瘦瘦的,皮膚青白,五官都很是樣,可惜長在一個男人的臉上不算合適,一派流氓氣完全從眼里透出來,不過他自己卻竭力做得一本正經(jīng)。牛車從后門進(jìn)來,谷穗和谷草都卸在后院農(nóng)場上,小驢子拴在牲口棚里吃草料。何大知道林二爺回來總要和大奶奶說許多家常,所以他沒進(jìn)屋去,把農(nóng)場上該堆的堆,該曬的曬,還有許多零碎事,他做了一樣再做一樣,他不知道累,只知道這些是自己的本分。
晚飯完了,林大奶奶幫助二奶奶收拾碗筷子。林二爺用火柴棍剔著牙說:“嫂子,您歇會兒,叫她自己做,凈叫他媽的吃了坐著長肉,簡直是豬。”
“老二,別那么說話,一天她什么都做,咱家沒有她,我一個人可辦不了?!?/p>
“她不做,趕明兒砍個祖宗板兒把她供起來。一瞧她就一肚子氣,早晚把他媽的……”
“老二,你并沒喝酒怎么說起醉話來了。她一天老老實實的一點(diǎn)錯也沒有,你不許欺負(fù)人?!绷执竽棠滩辉革@著二奶奶不做活兒,所以她不收拾碗筷反到自己屋里去。何大本來就不喜歡這位二東家,今天見他這樣囂張更是不平。他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看林二爺甩著手里一個金面的折扇。天本來不熱了,尤其村里的黃昏更用不著扇子,但一般城里人總喜歡拿著一把折扇,啪啪地甩開,又甩閉。忽然他破天荒地對何大一笑,一顆金牙一閃說:“大哥,今兒坐咱們車的那個大妞是誰?我怎么一時也想不起來了,怪俊的。”
“西村里林大叔的閨女,還是你們的本家呢?!蹦┮痪湓捥貏e大聲。對了,她是林二的本家,那么是不當(dāng)對本家妹妹起壞心思的,因為何大總覺得他一肚子“壞水兒”。林二自己倒?jié)M不在乎地又問:“說了婆家沒有?”
“不知道,也許有婆家了吧?”
“那可惜了。不然給城里富戶做二房可就抖起來啦。要在鄉(xiāng)里找婆家,還不是給一個窮小子糟蹋了,可惜了的?!?/p>
“二爺!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可別說這外路話……”
二爺已經(jīng)不高興了,眼睛立起來要破口傷人。林大奶奶一步從屋里出來,拿著一個紙包兒,笑容可掬地說:
“老二,這胰子可真香,總叫你費(fèi)心。這一包給二奶奶,你不要攔在里頭,我一個人吃胰子也吃不了這么多呀。”林二爺那一臉怒氣已經(jīng)消了,對嫂子眉開眼笑地說:“您要給誰就給誰,只要您高興,只是她那豬皮不配使那香胰子?!?/p>
何大站起來去擔(dān)水,還聽林二爺說他:“他媽的飽飯撐的,裝什么孫子……”他雖然聽見,只得忍了這口氣,自己下決心:“冬天散伙?!?/p>
今夜大門關(guān)得特別早,大奶奶也老早地關(guān)好了自己的房門。何大在自己的小房外面坐著,想著今天小鳳坐車的事,又恨林二說那些下流話,他覺得實在對不起小鳳,憑空叫林二胡說一氣,自己當(dāng)時真想給他一個嘴巴。但是自己并不是小鳳的弟兄,又不是小鳳的任何人,不過總覺得小鳳和自己有一種聯(lián)系。于是他想今冬散了伙,明春種自己的地,然后求大伯托人說小鳳做自己的女人,憑著二十畝田地和兩個人的勤儉,二人是多么地幸福啊。不過小鳳長得太好了,難免有人想娶她,到明年該是多么久的時光?。∷艿葐??還有林二那畜生說“叫窮小子糟蹋了”,自己是不是窮小子?二十畝地固然不少,但是這種年月,種一畝地要花很多錢糧,而且目前自己還在別人家當(dāng)長工,不是窮小子是什么?真不敢多想了。他覺得眼前是成群的金星星,又覺得耳朵里嗡嗡地直響,響著響著,忽然聽見女人哭號的聲音,他用力鎮(zhèn)靜下來,仍聽見哭號和咒罵聲。是林二和他老婆的聲音,是痛楚的呼號和兇狠的咒罵。何大怒沖沖地罵道:“畜生!”就想沖到林二的房里去阻止這場糾紛。但一想,現(xiàn)在是夜里,夫妻吵嘴,外人很不便參與。他站住了,聽聽林大奶奶也沒有動靜,又聽林二開房門的聲音,聽林二說:“跪下,你就跪在這兒,你敢動一下,我把你的腦袋砸碎了?!绷侄棠桃呀?jīng)不號了,只有抽泣和甩鼻涕的聲音。在秋月的初十左右,月兒已經(jīng)很亮了,遠(yuǎn)遠(yuǎn)地見一個人果然跪下了,臉向著月。一個人叉腰站著,聽林二奶奶抽泣著說:“你進(jìn)去吧!晚上涼啦,我……我準(zhǔn)跪著就是了……你不信坐在炕上從窗戶眼里看著我……”話沒說完,一聲清脆的掌聲打在人的臉上。林二咒罵著:“你跟誰學(xué)的花言巧語,你在后門外頭,我上哪兒找窗戶眼兒去?我想你也不敢起來,不配人看著。還有臉說話哪,不嫌現(xiàn)世,占著好人的地方!”何大看他這么欺凌一個無能的女人真氣極了,拿起頂門的木棒子就向林二沖來,但是林大奶奶拿著一盞小煤油燈出來了,她的頭發(fā)松松的,兩條眉皺得緊緊的:“你們怎么啦?也不怕對門隔壁笑話。二奶奶起來,有事兒我擔(dān)。”
林二只要一見他嫂子就無可無不可了。雖然她那么冷靜,林二卻是一味地奉承:“嫂子,您不用管,叫她跪到明天早上去?!?/p>
“二奶奶,你起來,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她又沒犯錯,你已經(jīng)把她打了一頓,還要怎么著?起來,二奶奶!”
“我不敢動,他要打死我哪!”
“你不用聽他的,他不敢,他怕打人命官司。起來!”
林二奶奶哆哆嗦嗦地起來,側(cè)著身子走到屋里去。何大扶著那頂門的棒子,一言不發(fā)。
林大奶奶說:“何大哥,您還不睡嗎?累一天也乏啦!我們老二在外邊也學(xué)出脾氣來啦,才到家就這么鬧翻了天。他總是多嫌我,我一個寡婦人家可怎么辦呢?”說著哭了。何大只得努力張開口忍著氣勸兩句:“大奶奶,您不用難過,二爺年輕,又是掙錢的掌柜的,讓他吧!都進(jìn)去吧?!?/p>
林二手足無措地說:“嫂子怪我,怪我吵了您啦,以后我不理她還不行嗎?”林大奶奶嘆了一口氣說:“總怪我命不好,妨得你們林家不安,你們再吵一句,我也不勸,一根繩吊死完事,那你也就好了?!?/p>
這場亂子總算過去了,但是何大心里又多了一層掛念,那就是他覺得林二對嫂子的神情不正常。何大深知這是林家的事,與自己無干,但是一想到林二就怒氣填胸。
奇怪的是,林二在家里住了五六天還不進(jìn)城,更奇怪的是,林大奶奶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沒有了,她整天冷冷的,連說話的時候也少了。何大總覺得莫名其妙,不過他想是林二在搗什么鬼哪!
果然,一天何大從田里拉完莊稼,預(yù)備打場了,他想跟大奶奶說找兩個短工幫忙。才走到大奶奶房門外就聽見大奶奶哭著說:“把你那些東西拿走,我不喜歡!你可別打錯主意,你不怕對不起你哥哥,我可怕給我娘家丟臉哪……”何大心想:“真喪氣!總遇見這些事?!彼缓猛说椒亢髾烟覅怖铩R粫阂娏侄诡^喪氣地到自己屋里去。緊接著二奶奶就出來到大奶奶房里,何大才出來到大奶奶窗外說:“大奶奶,該打場了,也該找兩個工夫啦!”停了一會兒,才聽她用平常的聲音說:“你看著辦吧……何……大……哥!”這聲音是勉強(qiáng)裝的,在末三個字里似乎含著無限委屈似的。何大想安慰她幾句,又無從說起,人類至高的同情心就這么抑制著,眼看著一切的不平卻不能管;眼看著弱者受欺凌卻不能去拯救,這該多么痛苦呀。隱隱還聽見她飲泣的聲音,那一向善良的女主人受了欺負(fù),何大連一句安慰她的話都不能說,這該是多么背理的事呀。何大決定:“冬天散伙,眼不見心不煩?!?/p>
到了冬天,何大果然不在林家了,林大奶奶懇切地挽留也不能打消他的決心,因為他的決心已經(jīng)不是一天了。他說要種自己的地,她又怎能阻止他種自己的地呢?一同合作的伙計就這么分開了,為了一種暗中的惡勢力分開了。有一天,十一月末的天氣,天上陰沉沉的,北風(fēng)呼呼地吹著,何大背著一個條筐在外面拾飄落的干樹枝,心里有說不出的愉快。因為冬天田地里沒事,自己可以勤儉地多做點(diǎn)事,幫助大伯過一個豐富的新年。明春自己種自己的地,托人訂下小鳳,不過一年小鳳就可以做何家的人了。他想著想著覺得全身溫暖,雖然是號著北風(fēng)的十一月天氣,但是何大卻感到春天一般的溫暖和馨香,所以一會兒他的條筐里已經(jīng)裝滿了干樹枝子。他把柴用草繩捆好,正要背起來走,面前走來一個婦人,是林二奶奶。迎風(fēng)走來,她已有些喘了。何大趕緊把筐放下打招呼:“二奶奶,這么大風(fēng)天您出來做什么?大奶奶好?”
“好什么,她夜里老害怕,冬天風(fēng)緊,狗一咬,她就嚇得不能睡。她叫我找你來上我們家去一次,她說有事。”
“那么您先回去,我把柴筐送回家,就到你們家去。”
“按理說,這事不一定要告訴你,可是你在我們家沒少出力,你是個老實人,我總想管你的事……”林大奶奶十分憔悴地用力地說著。何大坐在一個長凳子上說:“什么事你說吧,我看著該管才管哪?!?/p>
“你還沒定親吧?”林大奶奶突如其來的一問倒叫何大一驚,不知道怎樣回答了。林大奶奶接著說:“我想做一次媒積積壽,我倒看準(zhǔn)一個姑娘很合適,要辦就趕快,再等就晚了。就是我們本家的小鳳。”何大自然是喜出望外了。只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今年并沒有多少錢,拿什么買定禮呢?所以遲疑地說:“拿什么下定呢?一年的工錢都交給大伯了,大伯說明年給我定親?!?/p>
“明年再定可不準(zhǔn)定什么樣子的了。我見小鳳和你真是很般配的,定禮我替你辦。何大哥,你是明白人,我完全是為你和小鳳打算,因為……小鳳家里過得很不好,她媽要把她雇出去給城里大戶人家看孩子去。你想,城里什么人沒有啊,訂了婚再走多少還有點(diǎn)仗勢,有什么事也好管……”
“不叫她去成嗎?”
“何大哥怎么說起孩子話來?誰不叫她去?是我?是你?咱們跟她家一點(diǎn)親戚都沒有,平白地不叫人家出門做事像話嗎?要不怎么說先定下親來呢。”
“林大奶奶……您待我太好了,我終究會報答您的……訂了婚我就不叫她走?!?/p>
“那就看你的本事啦。唉!也得看她媽肯把女兒給你不給呀,你聽信兒吧!明天沒事就來吧!我下午就親自去說親。”何大覺得林大奶奶的心腸像活佛,而且聰明強(qiáng)干得像個好男子;但她卻是個命苦的寡婦,他想著不禁凄然,低了頭片刻才說:“大奶奶,您多費(fèi)心了,我先回去啦。您還有什么事吩咐我啊?”
“沒什么事,只是你早晚見了老二不要對他提我管這事呀。我索性都告訴你吧,城里的事就是他給小鳳找的。”林大奶奶往門外探了探頭,見二奶奶已經(jīng)回了她自己的屋子,又接著說:“老二不定存的什么心哪,小鳳不肯去,她媽還打了她一頓。大哥!我的命太苦了,遇見這么一家子人,我和二奶奶總有一個會死在他手里,到那時候大哥給伸伸冤?!闭f著落下淚來。何大從未見大奶奶在人前哭過,而且自己不過是她家一個長工,她能這么看重自己,決心以后要為她出力。他直率地說:“躲開他完事。”
“好容易的話。娘家沒爹媽,又沒個好弟兄,往哪兒躲呀。明媒正娶地改嫁也不是丟人的事,只是天下的好人雖不少,像我這苦命人到什么地方找去?還有我們小嬸,我在他們家,她還能多活兩天,我要走了,你看吧,她就慘了。何大哥,我不能說叫小嬸累贅著不走,可是我心里總不愿意那么一個老實人遭劫?!焙未竺H坏卣酒饋砜粗竽棠?,果決勇敢的神氣往外走著道:“大奶奶,我走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您看著我能管,就給我送個信兒,我是不會退后的。”
何大的婚姻果然由林大奶奶的力量辦成了,何家一家人都感激林大奶奶,何大工作得更勤勉了。兩家議定了明年完了“秋收”娶親。不過何大心里總覺得有些牽掛似的,他很想見見小鳳說說話,或囑咐她一些事情??墒谴謇锏娘L(fēng)俗是不容未婚夫婦見面的,即或偶爾見了面,也得各自躲開一言不交,定了親反倒不方便了,這真是他預(yù)先沒想到的事。
大約在他們定親后第三天,何大照例背著筐子到有樹木的路邊去拾干枝。天氣是晴的,也沒有風(fēng),他才吃完早飯,身上還是暖烘烘的。光禿禿的冬天的田野上是一望無際的褐黃色、深褐色的樹木和人家墳塋里常青的松柏,形成一種很調(diào)和的色彩。還有遠(yuǎn)遠(yuǎn)一座城墻,隱在枯樹間,這座城,究竟有多少人呢?有多少財力呢?吸引了不少村里人去。他也曾進(jìn)過城,趕集,或者賣米,但城里人的內(nèi)部生活他是不清楚的。林二這該天殺的東西,用什么神通叫小鳳也進(jìn)城了呢?真是給大戶人家看孩子嗎?那倒不錯,得了錢可以解她們母女目前的饑餓,只是未必吧?林二那鬼總不會有什么好心的,也許他把小鳳騙去賣給人做小老婆,或者是比小老婆更壞的營生。何大的心里煩躁起來,想馬上去找林二問個明白,又想找小鳳的母親阻止小鳳走,他的心真是委決不下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小鳳提著一個小籃,也來撿干枝。何大不知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決心,居然毫無顧忌地拉住小鳳的手,他覺得自己把握住了真實。小鳳也沒躲閃,只是臉上紅紅的像涂了胭脂。他緊握住她凍得冰冷而且有裂紋的手,半晌才吃吃地問:
“你沒走?”
“沒有,媽給我趕做棉袍哪,也許明兒就走了。”
“你到城里去做什么?不走不行嗎?”
“不走媽不愿意,走了倒可以使家里少個人吃飯,也可以掙點(diǎn)錢……林二說是給人家看孩子?!?/p>
“這人家姓什么?住在城里什么地方?”
“媽都知道,媽還上他們家去了哪,要不,也不能放我去。你……你不放心問我媽去吧?!焙未蟀咽址潘闪?,倚著樹干回過頭去望望遠(yuǎn)處的城,默無一語。小鳳只得拾著地下的樹枝,可是她心里覺得不痛快,她恨自己家連一畝田地也沒有,不能在本鄉(xiāng)本土吃飯,還得跑那么遠(yuǎn),又不知道會遇見些什么人,眼淚不斷地落在凍了的土地上。何大突然說:“我明天送你去,叫他們看見我,省得……省得他們以為你家里沒男人。好欺負(fù)?!?/p>
“不用,我一個人丟人就夠了,不能才……下定就叫你跟著丟臉。你不用去,有媽送我哪。他們好,我就做下去,不好就散,我不能叫人欺負(fù)。你也不用太操心,我怎么去的,還怎么回來就是了?!?/p>
他不知是感激還是傷心,心里涌出各種滋味,眼角鼻管都是酸酸的,不過沒落下淚來。他覺得自己的確是個窮小子,不然每月助小鳳的家?guī)自S日用錢,還用小鳳自己出去服侍人嗎?他自己慚愧極了,對小鳳正眼也不敢看地說:“你說得對,我對不起你,等明年春天我自己種了地,無論如何也不叫你們挨餓了。只要我肯勤儉種地,上天是不會虧待我的,園邊、地邊,只要有土地的地方我都種上東西,長出東西來我挑到城里去賣,把他們城里人的錢拿來用。賣不完的自己吃,吃不了的給窮人……我們只要有地就不用發(fā)愁,不怕挨餓了。小鳳,你得幫助我!”
他把小鳳伏著的身子抱起來,摟住她的腰,往東指著說:“你看,從馬家墳過去,從北河沿一直到南邊那楊柳行都是我的田地,是我父親臨死留給我的。我先叫我大伯種著,等我到娶親的年頭,地就歸我自己種了。還有我們家后門外那個池塘和菜園也是我的……將來地畝會多起來的。只要你我勤儉,等地多了,你也可以像別人似的當(dāng)起東家奶奶來了。”
小鳳隨著他的指點(diǎn)看著那些阡陌的良田,心里燃起許多幸福的火花,把自己的清苦和不幸完全忘記了,羞澀地把頭藏在他廣闊溫暖的胸前,火熱的臉孔微擦他的衣襟。幸福的、愛的力量從心里貫通到唇上,她偷吻著他的衣襟說:“我也不愿意當(dāng)東家奶奶,我也不怕吃苦,什么我都會做,反正你將來不像別的男人似的給人氣受就行。像林二似的那么狼心狗肺地打林二奶奶多可憐哪?!?/p>
他這時候快樂極了,他真不知女性有小鳳這么多可愛點(diǎn),他所見的村里許多未婚夫妻都像仇人似的躲著,偶然有那臉皮厚的,說句話就被人笑話死。等結(jié)了婚,差不多又都是不配合的婚姻,爹媽強(qiáng)給娶的。不是男的整天裝兇神,就是女的撇清不肯合好,沒想到小鳳對自己這么依戀,這真是天意。多虧林大奶奶,她一定看出我對小鳳的心意了吧?她怎么會留心一個長工的心意呢?也許小鳳和她說了什么嗎?小鳳為什么會喜歡自己呢?我得多問問她。于是他把小鳳摟緊了,聲音低低地說:“小鳳!你覺得我有什么好處嗎?”小鳳笑著推開他,提著籃子跑開了說:“來人了。”何大往四外一看并沒有人影,但是小鳳已經(jīng)快跑到村邊上了。何大沒想到女人不但可愛,而且是不易對付的生物,為什么好好的跑開呢?真是莫名其妙。他又不敢追她,怕她跑得更遠(yuǎn)了,只得失望地看著她,看她又放慢了腳步,而且她的籃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只得叫住她:“喂!你撿的干枝哪!”她笑著回過頭來說:“忘了撿啦,怎么辦?”何大把自己的筐提過去,到她跟前,把成大把的干枝放在她的籃里,直把她的籃裝得滿滿的,他才說:“你剛才跑什么?一個人影都沒有,你怕什么?”
“我怕你!嘻,你看你的眼睛死盯住人,你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誰知道你要怎么樣呢?”
“你太叫人喜歡了,小鳳,早知道你這么好,我早就托人說你了,也許不會有城里這一檔子事?!?/p>
“你看你,說那不高興的話做什么,你還以為我是孩子哪?我也十八歲了,什么不知道,你就放心不行嗎?你還叫我說什么呢?”
“我不怕別的,就怕你人大眼高瞧不起我了……”
小鳳提著籃子轉(zhuǎn)身走開了,痛苦地說:“你慢慢看著吧!”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何大知道自己太直爽了,使她不高興地走去,又不好再招呼她,眼看著她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的心里熱辣辣的,又痛苦又空洞,覺得有生以來今天是最快樂的一天,誰又想到她生著氣走開了呢。要想再有這么一個快樂的日子,恐怕要等收完秋娶了她才會如愿呢。唉!小鳳,可愛的人!
何大自從辭了林家的長工活以后很少到他家去,眼看就要過年了,他怕林大奶奶有什么事叫他辦,他就和大伯說了一聲向林家走來,卻見林二奶奶滿身水淋淋地從家里往外匆匆地走,一見何大急忙說:“林二把我倒栽在水缸里就出去了,他要拿水淹死我,我使勁掙出來,我叫我爸爸上城里告他去?!?/p>
“大奶奶呢?”
“她娘家嫂子養(yǎng)孩子了,她今早回娘家去了。你到她娘家找她一次吧!反正林二有一場官司。”
說著水淋淋地向小路走去。正好何大知道上林大奶奶娘家去的那條路,他就走著去了。
等何大和林大奶奶回到林家的時候,林二還沒回來,二奶奶娘家人也沒來。林大奶奶看著自己家一個人也沒有,房門也沒有鎖,幸虧沒丟什么,只是冷冷清清的好像沒人住的空宅似的。她咬住嘴唇,忍著淚坐在炕上發(fā)起呆來。何大看看水缸里的水灑了一地,有的已經(jīng)在地下結(jié)冰了,二奶奶真可憐,這么冷的天身上水淋淋的還不凍成冰人嗎?剩下缸里的水也不能喝了。他要淘缸,重新挑水,大奶奶突然說:“何大哥,不用挑水了,萬一動了官司,人家還不上家里來查,留著原樣兒吧!該著敗家,還喝水哪?!?/p>
何大不知怎樣好了,站在堂屋缸邊上嘆息。林大奶奶說:“你不用替他們擔(dān)心。小鳳走了以后,我不放心,打發(fā)村里開酒鋪的到城里打聽。小鳳真是給人家看孩子,還給我?guī)Я艘浑p鞋,給你帶了一個棉背心,都是她自己的錢買的材料,自己親手做的。”說著叫何大進(jìn)里屋去。大奶奶從紅漆板柜里拿出一個報紙包來,放在炕上打開。里面是一件深藍(lán)市布的棉背心,白里子,黑骨頭扣子,何大說不出的喜歡,又怕拿回去家里人問起來不好意思,就拿起來到柴棚里去穿在大衣服里面,有說不出的溫暖和喜悅,把林家不幸的事忘得無蹤影了。回來見大奶奶站在堂屋的水缸邊流淚,何大覺得林家人真不幸呢,不過最可憐的是大奶奶,性格好、能干、長得好、一顆善良的心……為什么遇見這些難辦的事。自己是個年輕男子,又不好安慰她,只得向她說些不相干的話。但是說什么呢?從何說起呢?每次在她家總有二奶奶在旁邊,一切都還自然。今天只有自己和她兩個人,真是有許多不便。他想走,可是丟下她在這么一個凄涼的環(huán)境里,她怎么忍受得了呢?而且林二也許會趁機(jī)回來,他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所以自己反倒不能走。何大的心緒復(fù)雜得自己都安寧不下來,又想萬一官府人來問起,自己算什么人呢?豈不又多一個頭緒?他于是問道:“大奶奶!二爺知道我散伙了嗎?”
“他不知道,只要村里人不知道他不會知道的。我想村里人還不知道,因為還沒人給我薦新長工呢。”
“我大伯是不輕易向外人談家事的,也許外人不知道,只是二爺為什么不問呢?”
“他嗎?他心里整天想些邪事,正事一概不管。”
“那么如果官府遇上我,就說我是長工好了。
“何大哥,你也像我似的說起孩子話來了,官府的人是那么好請的?別說沒出人命,就是出了人命也得停個一天半天的再說。碰巧一點(diǎn)油水也沒有的官司,打來打去的,就自消自散了。唉!說什么呢?自古來人情就是那么回子事……喲!你看二奶奶一個人回來了?!惫欢棠疼橎堑刈呋貋砹?,衣服也沒換,水已經(jīng)凍成冰,連頭發(fā)上都是冰,臉上叫水缸里冰碴扎得許多塊青紫,唇凍得青青的,雖然沒淹死,但是一身水淋淋的,生生凍成了冰人,也和死了差不多的痛苦。大奶奶又心疼又氣地說:“你也真要命。大老遠(yuǎn)回了家,連衣服也不換換又回來了,多冷?。 ?/p>
二奶奶到屋里,沙沙地帶著一身冰,就給大奶奶跪下哭著說:“嫂子救我!”大奶奶把她拉住,叫何大燒熱水給大家喝。何大想著:看來這官府是沒人來了,淘缸,挑水吧。林大奶奶拿出一身自己的衣服催她換上,落著淚問:“親家爹知道這事了沒有?他怎么也不管?”
“他……也夠不上做爹的人。我一進(jìn)門就先遇見他,我哭著把這些事一說,他大罵喪氣,說我活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兩口子打架就往娘家跑,也不怕人家笑話。有骨頭的丫頭就死在他家,爹給你報仇,你給我回去?!笊?,我還有什么指望?”
“可糊涂死了,等死了不就晚了嗎?親家娘就沒出來叫你換換衣服?”
“唉!別說是后媽,就是親媽也不敢哪。你沒見我爹那個兇相哪!像我做了什么丟臉的事似的。要不,我就尋了死吧?”
“也沒見你這么糊涂的人,既回了家什么也辦不了,還和我商量尋死來啦!該著我操心,你藏在我屋里吧,等老二回來我和他算賬!”
何大已經(jīng)把缸里的水挑滿,燒了一鍋熱水,就回家去了。一路上兀自掛念著林家的事。
第二天一清早就聽見有人來叩何家大門。原來是大奶奶打發(fā)人找何大來啦,林二奶奶昨天晚上吃官粉死了。林二給她家去報喪,叫人家打得遍體鱗傷,并且現(xiàn)在綁在本村小廟上。同著本村全村人、村長、村副問他“官了”還是“私了”。何大到林家見大奶奶頭發(fā)蓬松地坐在靈床前哭著,四五個鄰婦在旁邊解勸。大家見何大進(jìn)來就齊聲說:“何大哥來了,叫他辛苦一趟,到廟上看看二爺去吧!”話還沒說完,只見一群人擁著一個鼻青臉腫的林二從大門外沖進(jìn)來。兩三個生臉的漢子進(jìn)門拿起瓷器、家具就摔,然后就往林大奶奶屋里沖去。林大奶奶不知是急是怒,一陣風(fēng)跳到自己的屋門前攔住他們破口罵起來:“你們這一群瞎了眼的強(qiáng)盜,你們走路也不認(rèn)清門口?你把外間屋的東西都摔光了我不管,那是他們林家的東西,他們自作自受。我的屋里是我娘家陪嫁的,誰敢動一下?你們沒有王法嗎?欺負(fù)到寡婦門上來啦。我們村里的人都聽不見嗎。我做錯什么事了?也沒人來幫忙?”說著號哭起來。
村長本來在外院,聽見林大奶奶說的話條條是理,而且保護(hù)村民是自己的責(zé)任,就匆匆過來,后邊有村副、何大……還有三五個本家人。林大奶奶哭著進(jìn)自己的屋子去,村長拉住林大奶奶門口的幾個人說:“諸位有話好說,他們各人的事各人當(dāng)。這位是林二孀居的嫂子,諸位不可一律看待?!?/p>
其中一個比較年輕的胖小伙子大約是死者的弟弟,憤憤地說:“他媽的孀什么居,我姐姐死了,他們林家里自己賠了吧!”
“啪啪”,兩巴掌打在小伙子的胖臉上,何大氣呼呼地說:“我豁出去了,打官司有我一份,今天不打死你,你也不認(rèn)識我們村里的義氣。你姐姐活受氣時,你們沒有一個人為她出氣!現(xiàn)在她死了,你們倒來報仇。你們開心來了,拿著人家清白的女人胡說……”說著何大還往前去要打,一個本村人把他拉住,何大忍不住地說,“你們打官司只管寫上我,我是何大,在林家當(dāng)了兩年長工。你姐姐生前受林二的收拾我都見真,林大奶奶的苦楚我也見真,何大不能含糊就是了。”屋里、外面已經(jīng)擠滿許多人了,從人群里擠進(jìn)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進(jìn)門就號啕大哭:“我苦命的孩子……”說著就把尸身上的單子揭開,見身上穿著還是家常的布衣服,就哭著鬧著不答應(yīng)。由村長評議的這場事私人了結(jié),給死人來個好喪儀、好裝殮。
大家商議條件的時候,院里、屋里嗡嗡地亂得不可開交,幸虧是冬天,不然早就臭不可聞了。村長約下幾個本族本村有頭有臉的人辦事,別的閑人連請帶喊地打發(fā)出去,把林二也帶進(jìn)堂屋里,他垂著頭,像一個臨刑的囚犯。他并不是真正的厲害人,只是欺軟怕硬罷了。他的岳母大口唾他罵他,大舅子、小舅子要求著苛刻的條件,他一言不發(fā)。林大奶奶一只手在后邊背著出來了說:“諸位叔叔、大爺、嬸子、大媽,我十九歲那年到他們林家,二十一歲守寡到今天,十年了。我們老二還是經(jīng)我手給他成的親。我除了沒兒沒女——那也是林家祖上的陰德差,我有什么不是沒有?”大家干干脆脆地說:“沒有,百里挑一的規(guī)矩人?!绷执竽棠谈袆拥亓飨聹I來說:“那么大家?guī)蛶臀疫@苦命人,先了了我們的家務(wù),再辦二奶奶的喪事?!绷旨乙粋€族里老頭十分同情地說:“那么你打算怎樣,我給你做主。”
“先謝謝你老!我們二奶奶死了,像我們老二這樣的,我還能跟他一鍋吃飯嗎?先把家給我們分了,我過繼一個兒子安分過我的關(guān)門日子,他再娶媳婦好壞由他去,不和他打這份糊涂官司。老二,你答應(yīng)也這么辦,不答應(yīng)呢也這么辦。要是叔叔、大爺們不肯給我們了結(jié)這件事,那么我也活了半輩子啦,死了也不算命短?!闭f著背后那手拿出一把鋒利的剪刀,對著自己的胸口等著大家回話,大顆的淚珠掛在腮上,滾滾地下墜,像象牙上滾著的明珠。一個好心的老太太在她身后一把從她手里把剪子搶過去,大家嚇呆了的神情才松緩了。
那老族長說:“依你,你說的都是明白話。老二!你怎樣?”老二的神志似乎清醒了很多,嘆息著說:“嫂子!我對不起你,叫你跟著我生氣擔(dān)心……可是嫂子,我也不是沒有委屈,就說我和死鬼吧,雖說是爸爸、媽媽活著替我訂下的,但是她那份長相、那份蠢,就沒人替我想想。唉!好在我城里還有那個米糧店,事完了我也不回來了。把她埋了以后家產(chǎn)剩多少,都是你的。嫂子,人生能活多大歲數(shù)呢,只要你愿意,我絕不小氣。”林大奶奶已經(jīng)跑著進(jìn)屋里去了,大家紛紛商議著析產(chǎn)問題。
林家已經(jīng)把家產(chǎn)分成兩股,林大奶奶過繼本族一個小男孩。林二奶奶的喪事辦得十分熱鬧,嚴(yán)冬的荒村里終日經(jīng)聲、佛號地叫囂著,紙糊的車船、轎馬、人物、燈傘從林家門口直擺到小廟臺上,全村人如逢大典,整天在外面看熱鬧、聽念經(jīng)、聽喇叭。死人的裝殮都是絲綢的,棺材是貴重的木料,林二的家產(chǎn)如果不是林大奶奶哭鬧著分出一半去,簡直完全用完了。出殯的那天,二奶奶娘家人每人要的全份白市布孝衣,村里幫忙的婦人們又明拿暗偷的,就只孝衣一項用的錢就可觀了。林二穿著重孝,拿著靈幡兒,完全是孝子的儀式,這自然是二奶奶娘家人出的報仇手段,但是死者又感到什么呢?假如在她活著的時候救救她,豈不是雙方都好?現(xiàn)在人死了,錢財消耗了,結(jié)果呢?只是一場空,白白地給外人解解悶、開開心罷了。死人仍是九泉含怨,活人卻多結(jié)了一份仇恨。
自從林家這件不幸事件過去以后,村中一向平靜無事,只是正月初一那天大風(fēng)雪,小鳳家的破茅屋被吹倒了。林大奶奶把小牛母子二人收容到她家來,小鳳曾回家一次,可是何大沒能見著,她就又回城里去了。他說不出來地惆悵。
新年過去了,眼看春耕的日期又到了。何大替林大奶奶薦了一個新長工,何大就開始耕種自己的田地,何大伯在“開耕”的前一天吃完晚飯,在一盞油燈火上吸著了旱煙,何大媽坐在炕里邊,她的女兒——云子在燈下納鞋底,何大伯對女兒說:“你大哥哪?”云子說:“和二哥在后院牲口棚里收拾哪?!薄鞍阉麄兘衼怼!?/p>
云子下炕把哥哥們叫來,何二比何大略低些,也是膀大腰圓的好莊稼人,他們坐在何大伯旁邊的長凳上。何大媽眨著眼看看女兒、看看兒子、看看侄子,又看看老頭子,高興得一言不發(fā),滿足地打起盹來。云子納鞋底子的聲音哧哧地響著,她的影子映在紙窗上。老人用力吸了一口煙,一股子蘭花煙的香氣繚繞在這靜靜的小屋里??谎厣弦慌锜o焰的火,斜插著一把小烙鐵。老人說:“老大地里的界石都看好了嗎?”
“看好了,大伯?!?/p>
“明天老二幫著你大哥耕他的地,耕完了就幫他撒種。靠河沿的低地種稻子,去年冬天雪大,今年種稻子準(zhǔn)錯不了……等你大哥的地忙完了,他再幫你種你的地。哥倆干事商量著來,別生氣惹人家笑話。當(dāng)初我和你叔叔,才差一歲年紀(jì),從來沒斗過嘴?,F(xiàn)在你叔叔、嬸子都沒了,只留下你大哥一人,你要錯待了他可不行。老大,大伯從你小時候手摸著長了這么大,叫你做幾年長工見見人情世故,你的工錢我一個子兒都沒用,都留著給你娶媳婦。我老了不想種地,可是我也不能空待著,園子由我種。收了什么賣錢兩股分。就是家產(chǎn)也不用再分了。我們哥倆早分配好了,后院的正房三間、廂房兩間、豬圈、牲口棚……都是你的。等你娶了親把文書交給你。前院的房子是你弟弟的?!?/p>
何大聽著傷起心來,用手抹著眼角的淚說:“大伯您不用說了。多跟您在一塊過幾年不行嗎?”
“不是那么說,我想今年秋天給你們哥兒兩個娶上媳婦,分家另過,年輕爭強(qiáng)好勝,兩股比賽著,誰也不肯懶惰了。不用幾年就可以看出來,勤儉的富足了,懶惰的窮困了?!崩先送A艘幌拢褵煷佋谛咨嫌昧Φ厍弥?,然后把煙袋放在板柜上,看了打盹的老婆一眼。
“莊稼人最要緊的是勤儉,男的女的是一理,當(dāng)初你媽是出名的巧婦人,你們原來姐妹四個連你五個孩子,你媽給你們穿得整整齊齊的,后來孩子死得只剩你一個人了,沒什么活計還攬外面的活計掙錢貼補(bǔ)著過日子。你大媽針線活兒不行,地里卻能做,足賽得過一個男莊稼人。云子的活兒還是你媽教她的。要不然咱們爺兒三個的活計誰給做呢?多虧她起早睡晚地忙?!?/p>
云子用唇潤了潤麻繩說:“娶了嫂子們就好了,我可要大大地逍遙一下?!?/p>
何二說:“你也別想著逍遙,也該叫人抬走了?!?/p>
何大說:“今天早上我還看見妹夫上地里去。大概也是要耕地了。好小伙子,準(zhǔn)不能叫你罵媒人就是了。”云子笑了唾著嘴里的碎麻說:“該娶老婆的人了樂得說別人!”
老太婆打了一個響呼嚕自己倒驚醒了,坐直身子看著昏昏的油燈火花,又看了看正在說笑的一家人,打一個哈欠說:“還不睡哪?明兒不是早起嗎?”
一家人快樂地安歇去了,因為明天要開始他們一年幸福的工作呢。
鄉(xiāng)間四月初是最美麗的時候,田間的秧苗長得綠油油的,田邊的野花開得燦爛,像許多花邊鑲在綠毯的邊緣上。何家弟兄提著小鋤往田里去拔草,經(jīng)過林家的田邊,見一個長工低著身子除草,小鳳的媽和小牛也在幫工。何二打招呼,何大也跟著打招呼。他很想打聽小鳳的消息,但是怎么好意思呢?他只說:“林大奶奶好?”小鳳媽站起來笑著推著小牛說:“你往前拔,別拔錯了?!庇謱渭倚值苷f:“你爸爸、媽媽好?你們哥倆也下地?林大奶奶好著哪!又給小鳳做衣服呢。那人可太好心了。過兩天小鳳該回來啦。她們東家奶奶也上鄉(xiāng)里看青來,城里人悶得慌了,拿咱們鄉(xiāng)下的青枝綠葉當(dāng)寶貝?!?/p>
何大聽說小鳳過兩日回來,心里再也平靜不下去。他想她回來一定住在林大奶奶家,見她的機(jī)會一定不少,只是像去冬那天撿干枝的聚會恐怕不易有了。天哪!為什么快樂的時光那么難得,得了又那么迅速地消逝了呢?
他每天到黃昏,晚飯后就在大門外的菜園邊或小樹林里溜達(dá),何二知道他的心事,跟他約好了說:“大哥你放心遛你的彎兒。每天我管挑水,我管喂牲口,等你見了我那沒過門的嫂子安安靜靜多說會兒話。等多會兒我也遛彎等媳婦,你再替我,哈哈!”何大雖然笑著罵:“別胡說了,讓大伯聽見罵你?!钡撬媸鞘裁炊疾活?,失魂落魄地等小鳳,任由何二替他。
一天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在西山里,天上的云由淺金變成桃紅,照在池里、小溪里,完全是透明的桃紅色。嫩綠的蒲草和蘆葦柔軟地輕輕搖擺在微風(fēng)里,這正是一切人類最愛的時候,不冷、不熱、不忙,也不閑的時候。沒有狂風(fēng)、沒有暴雨、沒有寒雪、沒有凋零也沒有過度的豐滿,一切都那么喜滋滋的,那么柔嫩地向生的途徑走。何大從園子后邊走到一片幽靜的小林里,許多叢生的小槐樹葉子圓圓地對生著,被晚霞照得紅紅的,因為原來的綠色太嫩了,經(jīng)外來的紅色一照反倒把綠色掩住,眼光為這紅綠交輝的顏色弄昏花了,他無聊地往前走著。
“你上哪兒去?”這突然的聲音倒使他一驚。原來小鳳迎頭走來,她把頭發(fā)梳成兩條辮子,瓜子形的臉映著中分的黑發(fā)十分可人,膚色也紅潤白皙了,眉顯得特別彎,眼睛的長睫毛閃閃地似乎向人訴說著什么。何大反不知說什么好了,停了半晌才說:“你什么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
“聽說你的東家奶奶也來了。”
“什么東家奶奶?我不在她家啦?!?/p>
“為什么?你媽愿意嗎?”
“愿意!你呢?”說著她閃著眼睛側(cè)著頭看他。
“愿意。你舍得離開城里?”
“你別氣我行嗎?我離開城里都是為了你?!?/p>
“怎么?有人……”
“林二那小子不懷好意,他總借機(jī)會上那家子找我,我最初還不好意思見他,后來他直給我送東西,那神氣也不對勁。他又說:他和林大奶奶分家了,他永遠(yuǎn)住在城里,又說他老婆死了,想在城里找一個人。后來他托人向東家奶奶去提說我。我就把我的事兒都說給東家奶奶了??汕蓶|家奶奶的小孩子死了。東家奶奶又叫我做針線,我說不會做針線就辭了。”何大已經(jīng)嘗試過少女的溫馨,聽了這些清脆又剛毅的話更覺得小鳳可愛,只是不敢再抱她。他怕快樂的時間過得太快,他只是看著小鳳笑。但一轉(zhuǎn)念覺得小鳳搬到林家住,萬一林二回來豈不可怕?他焦急地說:“林大奶奶知道嗎?”
“知道,我到家都跟她說了。她說不要緊,她有法子抵擋他。林二自從老婆死了辦完喪事以后,再也沒回來,有人說他怕老婆的魂不饒他。林大奶奶把他該得的房子折合了錢給他拿走了。你總是有點(diǎn)不放心我吧?”何大被她說著了心病。羞愧的青年男子的情緒有如一頭饑餓的牛,他猛烈地低著頭抱住了小鳳說:“你知道秋收完了的事嗎?”小鳳點(diǎn)點(diǎn)頭。他不放松地亂親著她的臉孔、頸、胸。
暮色漸深,他送小鳳走出小樹林,聽著林大奶奶呼喚小鳳。何大站在一棵槐樹后面,見林大奶奶一只手領(lǐng)著小牛,一只手領(lǐng)著她的過繼兒子——石頭,笑嘻嘻地看著低著頭從樹叢里跑出來的小鳳。林大奶奶問:“你一個人上樹林里做什么去了?”
何大很擔(dān)心小鳳說不出話來,但是,小鳳卻笑著說:“多少日子沒回家,哪兒不許我看看!什么一個人兩個人的,您就是好說個人兒。”
兩個人說笑著走遠(yuǎn)了。何大從樹林里出來,繞著園子邊走回來,見何二挑著水往家走。何大過去一句話不說把扁擔(dān)從他肩上一托就搶著挑走了,把何二嚇一跳。一看是他哥哥便追上前去,哈哈大笑著說:“小伙子真棒!搶一擔(dān)水,一點(diǎn)沒灑,本事不小。哪兒來這么一股子沒用完的勁兒?”何大已經(jīng)擔(dān)著水走到院里去。何二只拿著提水繩子追著走進(jìn)來。關(guān)好了后門,一天就這么幸福地過完了。
陰歷九月中旬的一天確是良辰吉日,何大門上貼著雙喜字,掛著紅彩綢。賀喜的客人忽出忽進(jìn)地張望著。幫忙的人跑著、喊叫著,原來何氏兄弟同日娶親。倒也經(jīng)濟(jì)熱鬧!許多孩子穿著新衣在秋日的日光下跳躍著,等著花轎。何大的岳家在本村,何二的岳家在五里以外。何大先拜了天地,蒙著紅綢子蓋頭的小鳳被人攙到后正房的炕上。何二家的花轎也接著來了,何二的岳家很富足,送親太太是新人的嫂子,穿的一身麻絲衣服,拿著姿勢走路,眼睛看人時總是冷冷地一瞥,天地拜完了,何二的新娘端坐在前正房的炕上,紅綢蓋頭由何二用秤桿挑下去,何二笑著跑出去,外邊少年一陣大笑。新娘子長得很好:白白的圓臉,頭發(fā)不十分黑,眼睛很大,不時地看著站在地下的客人。客人們今天是破天荒地快樂,匆匆地往兩個新房里跑。夜里鬧新房用棉花灑上辣椒油從門底下貓洞里點(diǎn)著了火送進(jìn)去,弄得洞房里的兩雙新人打噴嚏、流眼淚。何二的新娘一面開窗子一面小聲咒罵著。后正房的小鳳本來一天水米沒有下咽,臨上轎見小牛和媽媽那種孤單的樣子又痛苦地哭了一場,下轎又不動地坐?!俗诳簧?,又由許多婦人七手八腳地上頭、開臉——用線絞去臉上的汗毛……一天就感到頭昏眼花,吃子孫餃子時她已經(jīng)嘔吐了,裝完鴛鴦?wù)硪呀?jīng)冷汗遍體了。哪還經(jīng)得起這么一嗆呢。所以她暈了過去。何大急得叫何大媽來,云子把鬧洞房的人斥責(zé)得走開。前院倍加熱鬧起來。小鳳終于醒過來,何大媽才放心了。囑咐何大小心照應(yīng)她。何大媽和云子走開,客人也不敢鬧了。不過大家很不滿意小鳳的嬌嫩。何大從廚房灌了一壺開水放上紅糖端來給小鳳喝,小鳳因為自己是新人不好意思躺下,還掙扎著坐在炕沿上,何大端著糖水走向她前面,低身說:“好點(diǎn)嗎?喝糖水吧。”
“好啦?!毙▲P又渴、又餓、又暈,見了又甜又熱的水就毫不推辭地一口喝下去,喝完了心里略覺鎮(zhèn)靜一些了。何大說:“你吃飯了沒有?”
“上哪兒吃去?人家要笑話的……”
“真沒道理,新娘子就不是人就不許吃飯?”說著從立柜里拿出一個點(diǎn)心盒來。
“你吃吧!這會兒是沒人看見的。”小鳳見自己丈夫這么體恤自己,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樂。小聲說:“你送點(diǎn)給前邊那新娘子,她也是一樣吃不著東西的。”
何大奉命用紙包了一半轉(zhuǎn)身就走。小鳳又囑咐說:“你把新姑爺叫出來,交給他。告訴他就行了。你不要自己進(jìn)弟弟的新房……”
“知道了?!焙未笳f著走出去。
等何大回來看小鳳在地下站著,已經(jīng)換了一身粉紅的小褲褂。真快哪!大紅的衣服和粉紅的衣服看來大有不同的情調(diào)。何大知道小鳳身體不舒服,而且天也不早了,催促小鳳先睡,她卻羞澀地站著不動,何大焦急地說:“你要怕我到幾時呢?你安心在炕上躺著,我在板柜上睡是一樣,你再不睡我就搬到車棚里去睡,怎么樣?”
小鳳的臉上突地籠罩了一重紅霞,眼波流動地看著何大的胸,她從來沒敢看過何大的臉,遲疑地說:“你不許走,那是不吉利的……”
“那怎么著吉利呢?”
“窗子還沒關(guān)好哪!”
前邊新房還在熱鬧著,何大“吱”的一聲把窗子關(guān)好了。
三朝啊,回門哪……一切新人應(yīng)做的禮俗都做完了,她們兩個新娘開始著嫁后的實際生活。究竟小鳳容易過些,因為何大和何大伯分家了,何二家的還要服侍公婆,她的心里總感到不平,但是初來乍到的又能怎樣呢?只是暗暗對小鳳生氣。小鳳十分愛著這個小嬸,她每次回到娘家和她媽媽或林大奶奶談起話來總說她的小嬸多么可愛。同時林大奶奶又盡力把自己對人的那種好的善良的性格灌輸給小鳳,所以小鳳在自己工作完了的時候總要幫助何二家的和云子做事。何二家的在娘家是嬌養(yǎng)慣了的,時常住在娘家。何二性格比何大還要隨和一些,對于媳婦更是無可無不可的。他每天在田里工作,回來見到妻子的時候少,見她回娘家的時候多,見自己的哥哥和嫂子那種自然恩愛的樣子,時常暗自嘆息。
在春三月的時候,田地里已經(jīng)耕種完了,只是每天做些零星事,何二家的又回娘家去了,何大夫婦卻一起開拓后院一塊荒地,何二無聊地走過去故作高興地問:“哥哥、嫂子也不知整天忙什么?又掘這塊地干什么?”
“種菜,邊上栽玫瑰棵子,開了玫瑰給你搗了包玫瑰包子,吃了省得想媳婦。”小鳳一邊笑一邊打趣地說。
“這準(zhǔn)是嫂子的主意,哥哥人笨沒這么多的花招兒?!焙味泊蛉さ鼗卮鹬?。何二想起自己前院那片地方也不小啊,他走到自己的院里,只見長了許多掃帚草和刺兒菜,就動手去拔,拔了幾棵,就沒興趣再拔下去了,呆呆地想著方才見到兄嫂的神氣該多么快樂呀!自己不是和哥哥一天娶的妻嗎?為什么自己這么孤孤單單的?雖然結(jié)婚前自己也一樣工作過,從來很少做空想的,只是娶親后似乎明白了共同生活的意義,假如妻子也像嫂子對哥哥那樣愛、那么體恤,該多么幸福呢?也許哥哥比自己奇特點(diǎn)可以征服嫂子的心吧。一定的??墒怯窒氩怀鲎约河惺裁慈鼻穪?,唉!一個土里尋食的農(nóng)夫,除了水旱天災(zāi)值得憂慮以外,他們是不知道什么是煩惱的,何二在娶親前想,娶了親該多么有趣啊,慢慢地還會有人跟自己叫爸爸……萬沒想到多了這么一個妻子反倒添了許多煩惱。
三月的天青青的,飄浮著白云。廂房前的桃花都落了,媽在屋里紡麻繩,妹妹又預(yù)備午飯了。但是妻子卻在娘家躲避著自己,越想越煩,要不然等爸爸、媽媽去世了自己把房子、地給哥哥和妹妹一分,自己出家當(dāng)和尚去,只是目前的煩悶怎么消除呢?還不如到地里忙些好,省得閑得生氣。他走到媽的窗前隔著窗子叫:“媽,媽!”老太太紡麻線,紡車嗚嗚地響著一點(diǎn)也沒聽見。要是媽聽見又怎么樣呢?向媽說什么呢?說想媳婦?不像話!說什么呢?沒得可說。幸虧媽沒聽見。
云子早定親了,秋天就要叫人家娶走了,小鳳幫她做了不少活計。春天已經(jīng)是漫長的白天了,可以做很多的活計還有閑暇,這天下午小鳳鎖好了房門和何大一起回娘家去。自從小鳳嫁了,她娘又搬到林大奶奶的院里,小牛家已經(jīng)不十分窮困了,人口很少,小牛也長大了,幫人拔草,給人喂牛、拾柴,都會做。小牛的媽又勤儉總攬活計做,所以米缸里也有米,屋里也有板柜啦。
何大夫婦被林大奶奶請去吃晚飯,飯后在燈下閑談著,林大奶奶的過繼兒子——小石頭坐在炕沿上聽著大人們說話。他今年已經(jīng)八歲了,從小就沒有父母。自從到林家來,他才認(rèn)識到人生的幸福,才了解母愛是什么。所以他沒有一天肯離開林大奶奶的。何大坐在炕對面的長凳上,小鳳和林大奶奶坐在炕里。林大奶奶看了小石頭一下說:“天氣一天比一天暖,我想叫石頭到學(xué)房里念書去。認(rèn)認(rèn)地文書也是好的。省了長大成人受別人的氣,他還有那么一個叔叔……可是這傻東西不肯去,你們好好給我哄哄他,他要肯了,我明天就送他去?!?/p>
小鳳拉住石頭的手溫和地問:“為什么不肯上學(xué)呢?”
“媽就不能整天跟我在一塊。”那孩子擔(dān)心地說。
“學(xué)房離你們家多么近哪,去吧,你媽會在門外等你的?!毙▲P說。孩子看了看他媽說:“老師要打我,媽就進(jìn)去拉架嗎?”
“還沒上學(xué)就怕老師打?你要聽話老師是不會打你的?!?/p>
“老師生氣就打人,不管聽話不聽話。”
“你聽誰說的?”
“對門王大仁說的。有一天師娘和老師吵完嘴,老師進(jìn)書房嫌他們吵,就打了幾個大學(xué)生,每人打了十板子,手心都腫得老高。從那天起王大仁就不上了……”林大奶奶聽孩子說出這么些個道理來就躊躇道:“可怎么好呢?當(dāng)老師的還這么糊涂。”
何大知道林大奶奶這么一遲疑就不肯叫石頭上學(xué)了。石頭如果不識幾個字是很危險的。因為他不是林大奶奶的親生孩子,將來就是有這點(diǎn)產(chǎn)業(yè)在,林大奶奶的晚年都恐怕會出風(fēng)波。所以他趕緊說:“還是上學(xué)吧!小石頭,你只要不淘氣、不打架,老師一定好好待你。等你的書念完了,好好在村里做個人……明天就上學(xué)吧!去了叫你媽送你的時候,多托付托付先生就好了。我和弟弟小時候也念了三年書,按時按節(jié)的我大伯凈給先生送好吃的,什么新老玉米、嫩黃瓜,都送。我兩個很少挨打……”
沒容他說完,林大奶奶笑了說:“這么看起來老師也是不開眼哪,真是官不打送禮的呀?!?/p>
“什么事都是一個道理,就那么辦吧?!焙未筮@樣說著,看了看小鳳。只見她低著頭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何大想了一下明白了,小牛已經(jīng)十歲,也到念書的年歲。雖然鄉(xiāng)下人不一定念得中狀元,但是一個字不識是一生要吃虧的。何大想完了就不能存在心里,決定了就得說出來:“你上學(xué),我還給你找了一個伴兒,明天我也送小牛上學(xué)?!焙未笳f著又看了小鳳一眼,果然見她的臉上顯出欣慰的樣子。石頭聽說小牛也上學(xué),就樂得跑下炕來,到何大身邊拉著何大的袖子說:“小牛也上學(xué)?”林大奶奶問他道:“你愿意嗎,石頭?”
“愿意!我們倆一定不上樹,也不嗆蛤蟆了?!?/p>
春三月的夜里,到處暖烘烘的,初生的禾苗有種神秘的清香氣息,連著池塘的小溪潺潺地流著。柳樹的柔條顯著特別裊娜多姿,在多星的夜里現(xiàn)出墨色的線條。遠(yuǎn)山嚴(yán)肅地列在近城的地方,星光下有縷縷的微云,一對夜行人在蜿蜒的小道上緩緩地走著——何大同著妻子回家呢。經(jīng)過小槐樹林的時候,何大停住腳看著不十分豐盛的枝葉說:“槐樹發(fā)葉太晚了,記得去年這兒綠油油的很茂盛,要不怎么遮住咱們呢?”
“還說哪,林大奶奶想起來就問我:那次槐林里有誰?……好好的人都跟你學(xué)壞了?!?/p>
“那你不會別理我嗎,你憑心說,你愿意跟我學(xué)不?”
“不,以后總也不跟你學(xué)了?!?/p>
“那么現(xiàn)在呢?”何大熱情地、率真地抱起小鳳來,擁著,聞著她特有的誘人的香氣,然后雙手托著她,像托一個嬰孩似的往前走。他們必須橫過一條小溪,才能到家。他托著小鳳已經(jīng)走在水中央了。他顧不得脫去鞋襪,站在水里說:“你跟我學(xué)不?你還裝著不喜歡嗎?你說!你說‘我就是喜歡何大,什么我都聽何大的話,他叫我怎樣,我就怎樣’。你說!”小鳳在何大的手臂里笑成一團(tuán),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何大故意把手松了松說:“你說不說?不說我把你扔進(jìn)水里?!?/p>
“我說,我說。”小鳳把臉藏在他胸前,小聲,不十分清楚地說了一些話,何大愉快地托著她走過溪水,她卻一掙扎跳下地來。一顆流星低低地從天邊飛掠過去,消逝了。他們緩緩地走在春日軟軟的田間小路上,小鳳忽然鄭重其事地說:“明天老二要去接他媳婦呢。他們倆是不是不對付?”
“老二人太隨和了,她大約很嬌,兩個人必得倒一個個兒才好??傄械膭偅娜岵判?,不能一味地順著女的,到時候也應(yīng)當(dāng)對她剛強(qiáng)點(diǎn)……”
小鳳打趣地說:“對了,比如要過河就把她往水里扔一扔什么的。”
何大笑了笑接著又說:“老二說把她接來托你勸勸她呢?!?/p>
“不過我覺得你也應(yīng)當(dāng)問問老二,他對她到底喜歡不喜歡呢?”
“自然喜歡,他恨不得把命都給她,只要她說‘要’?!?/p>
“她說‘要’?還等她說?什么事不一定要等,把你的性格給他就好了?!边@些隱隱約約的話何大似乎不十分了解,想了想說:“像你說的是叫老二對她厲害嗎?那她不是更不肯接近他了嗎?”小鳳有些急了,又不好意思說得十分露骨,停了一會兒。兩人默默地走著,眼看已經(jīng)到家了,何大催促著說:“你快說吧,到家了,也許今晚我就去告訴他。”小鳳小聲說:“你可不許說是我說的?。 焙未簏c(diǎn)點(diǎn)頭。
小鳳說:“她今年才十九歲呢,對她丈夫的意思也許不十分明白吧??墒恰墒恰憔透嬖V他:對她要多喜歡……不用等她要……務(wù)必叫她知道自己丈夫的可愛點(diǎn)。叫她不肯離開他就好了……反正我也不會說了,你明白就好了。不明白我可也沒有法子再說啦。”
何二的妻子已經(jīng)三個月沒回娘家了,何二興高采烈地工作著。他的前院已經(jīng)搭起小小的一個絲瓜架,不再荒蕪了,何二家的對何二已經(jīng)如魚得水似的,也幫云子做活兒。何大伯夫婦也納悶,他們想從先何二娶親的時候一定犯了克星,現(xiàn)在克星過去了兩人也和好了。眼看著一家人欣欣地往興盛的命運(yùn)上前進(jìn)著,“老天不負(fù)苦心人”這句話更成了兩個老人的天經(jīng)地義。
何二的衣服特別整齊,而且臉色也滋潤了。這正是應(yīng)當(dāng)努力的青年黃金時代,他那將來做和尚的夢早忘得干干凈凈。原來他是好說笑的,現(xiàn)在更是一味地嘻嘻哈哈。
云子嫁了,何大媽感到十分地寂寞和空洞,幸虧何二工作之余在她面前說東道西地安慰著她老年寂寞的心。凡是云子在家里當(dāng)做的工作,何二家的都做了。小鳳不時地做雙鞋呀、煙口袋啊送過來,何二家的對小鳳也比從先親切了。
新年大家是沒有工作的,云子夫婦也來歸寧,大家都說云子更漂亮了。她的丈夫很安靜很誠實。何大媽寸步不離地守在女兒旁邊,三個青年卻陪著何大伯“斗十胡”。
小鳳從外面慌慌張張地走到何大媽的屋里,哆哆嗦嗦地說:“大媽,您……跟我看看老二家的怎么啦,她說肚子痛,臉都白了,那可憐相……”何大媽聽了嚇得不知怎么回事,但一靜又笑了:“她該養(yǎng)孩子了,看你這樣兒倒把我弄糊涂了。去!叫老二來。把你媽也找來幫我給她收拾?!痹谱有χf:“我怎么沒有瞧出來呢?”小鳳歡喜地掉下眼淚來說:“我也是小傻瓜呀,沒想到這一層。”說著轉(zhuǎn)身上后院把何二從賭興中叫出來。何二正贏得高興,見嫂子叫他就說:“你是叫我還是叫我哥哥?可別叫錯了人。”小鳳笑嘻嘻地說:“還裝糊涂哪!你要當(dāng)爸爸啦還鬧呢。你去到我家把我媽找來,幫助大媽,快去吧!戴上帽子,看你樂得忘形了不是!”何二也顧不得戴帽子,嘻嘻地跑出大門去。小鳳追著他說:“別叫小牛來,大年下的,他已經(jīng)拜過年了?!?/p>
一直到黃昏,何二家的痛苦已經(jīng)把她弄得沒有人形了。她聲嘶力竭地喘息著對何大媽說:“媽,我真難受,一定是活不成了,我要是真死了,您勸您兒子別難過……我死了比這樣好……好受得多……”何大媽也覺得心痛說:“好孩子忍著點(diǎn),這難受是短時候的……”
何二在窗外已經(jīng)酸淚滂沱了,恨不得自己替她受罪。又想:萬一她死了,自己就終身不娶。他偷揮著眼淚,又聽屋里一陣凄厲的慘呼,他用力把兩耳掩住再也不敢聽下去了。他想:“完了,完了,可惜自己唯一親愛的人就這么慘痛地完了。天哪!如果你要她死,就快些吧,不要叫她再痛苦下去……”他正在傷痛地想,只見小鳳笑著出來對他還拜了拜說:“大喜,你當(dāng)爸爸了,還是個兒子……”何二半信半疑的時候,聽見孩子洪亮的哭聲,可惜這不是出世的第一聲,因為那時候他正掩住耳朵。他好像被赦的囚徒,狂喜得幾乎拉住小鳳,喜歡得流著淚說:“嫂子,嫂子!謝謝你?!?/p>
“謝我做什么?我剛才也是直害怕呢?!?/p>
孩子長得很像何二,一家人都有說不出來的快樂,他的名字就叫“歡喜兒”。
在歡喜兒兩周歲的那年春天氣候太干燥,一滴雨都沒有,到了四月天仍是紅日當(dāng)空,而且不時地吼著風(fēng)。長得二三寸高的苗兒多半都干枯了,有的被風(fēng)吹壞,農(nóng)人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就是荒蕪地方的野草都不肯茂盛地長,所以田里沒有工作。他們想:為什么又有荒年呢?人們的罪孽太深了吧,怎么辦呢?
米價突然漲起來,城里大米棧里大量地收買米,村里有存米的人家都不肯賣給本村人,都是大車小擔(dān)地往城里運(yùn)米。鄉(xiāng)里沒有米的人,又沒有工作可做,只得大包小卷地把衣服被褥拿到城里去賣、當(dāng),得點(diǎn)錢買幾升米回來,有的捉住自己的小雞子到城里去賣,也有的把養(yǎng)得半大的豬——預(yù)備五月節(jié)喂肥了賣的,趕到城里去……村里一片饑餓的呼喊,求雨的、私自燒香的、偷竊的……形形色色的事在這小村里層出不窮。林大奶奶家還存了兩石多稻米,她想把這稻米賣給村里人,吃什么不是一樣呢,后來聽人家說:城里稻米比高粱貴三倍,因為大戶人家都喜歡稻米,大鋪戶也是拿稻米當(dāng)珍品。于是,她想把稻米賣給城里,再買些高粱谷子回來,賣給村里不就可以多一些了嗎?她和長工商議完了,又把何大找來問他進(jìn)城不?
原來何家兄弟每人也都存的稻米,因為這幾年他們收了不少稻米,平常日子又舍不得吃,所以和林家的湊在一起有七八石稻米。
天已經(jīng)亮了,林、何二家的兩輛米車同時出發(fā)進(jìn)城去。林家的長工和何家兩兄弟,趕著車子前進(jìn)。四月的清晨原是可愛的,但是今年卻不同了。田野里稀疏的小苗伴著一種紅褐色的野草在田邊生長著,是每年見不到的。他們趕著車進(jìn)到城里,最熱鬧、商家最多的是“南街”。南街有兩個糧?!獙J召I大宗村里的米,其中一家便是林二的“三慶記糧?!?。這家糧棧是林家三代的產(chǎn)業(yè),城里人因為知道“三慶記”,也都知道了“三多堂”。有起得早的在街上閑游的人們見來了兩輛米車,第一輛車上的口袋都印著“三多堂林”四個大字,以為三多堂從村里給三慶記運(yùn)米來了。米!“米珠薪桂”的年月,只要有米往誰家運(yùn),誰家就是財神廟。于是有人就往三慶記送信去說:“你們家給你運(yùn)糧食來了?!绷侄估锼砹诵?,新近又結(jié)識了一個相知的花姑娘,早晨不免晏起。雖然近來米糧行因為荒年反倒忙起來,但是林二手下還有個賬房先生、兩個伙計,他是東家兼掌柜的,身份高、架子大是當(dāng)然的。他在后院才起床,拖著鞋坐在一個木制的圈椅里在想什么,摸著左臂上被那新相知咬青的一塊,想著昨晚的情緒,心里還熱乎乎地覺得挺是味兒。小伙計冒冒失失地進(jìn)來說:“掌柜的!有人給柜上送米來了?!绷侄@些日子確實收了幾份便宜米,所以他顧不得再欣賞那塊愛的傷痕,也沒洗臉就走出店門。
何家弟兄一向進(jìn)城賣米都是挑著擔(dān)子在街上賣給趕集的,可這次并不是大集是大宗的米,似乎應(yīng)該找一個糧棧全部出清;但是因為習(xí)慣的關(guān)系并未打算好賣給誰家,他們把車停在南街一個小僻巷的口上,閑眺城里的街景,自然他們是在找糧棧。果然一眼見一個舊的鋪面,大敞著鋪門,里面在大木架上擺著許多簸籮,門楣上有一個黑匾,匾上有五個灰突突的金字:“三慶記糧棧”。林家的長工不識字,何大對何二說:“這就是林二的家傳米鋪?!?/p>
何二點(diǎn)頭仔細(xì)地端詳著,林家的長工知道女主人家城里是有糧棧的,不過兩股早已分清了財產(chǎn),臨行時女主人又沒囑咐他一定賣給誰家,他倒為起難來,他看了看何大說:“我們二東家的米鋪?二位打算怎樣?”
“無論怎樣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已經(jīng)走到他們門口還能把車趕開賣給別人去嗎?”何二總是這么權(quán)變地說。何大并沒說什么,不過也算同意了,他們正要進(jìn)行發(fā)賣的事項,忽見三慶記糧棧里走出一個人來,他瘦瘦的身材、白衣褲、倒背著手,顯然有些拱肩,臉長得很有樣,只是青絲絲的,滿現(xiàn)著虧弱。他見這三個人似乎一驚,但馬上又鎮(zhèn)靜了。把臉上橫七豎八地那么一擠,擠出一個青筋暴露的公事笑容來說:“何大哥,辛苦了。嫂子好?她打發(fā)你來賣給我……賣給我米的嗎?”何大一見林二總是覺得氣憤。還是何二笑著說:“林二爺好?我哥哥已經(jīng)不在你們林家傭工了,這位是你家的新長工?!绷侄犃税阉┳拥男麻L工瞥了一眼,覺得這人比何大平安些,不像何大那么刺兒頭、不好惹,就笑了一下說:“那么你們送來兩家的米?”
“自然!”何大開口說。
“不過年頭不好,市面上也很冷清,你們是什么米?”
“稻米?!遍L工說。
林二聽說是稻米,心一動,他知道是好買賣,必得大賺一筆,所以故意把眉頭皺皺說:“是稻米?。空媸堑?,要是別的米還好辦,稻米?這年頭誰還買得起稻米?唉……真是的。本鄉(xiāng)本土的,我收倒是對付著可以收,等著賣出,可就難了……”
何大見他是故意搗亂非常不愉快,忍著氣說:“那么我們上別的鋪?zhàn)由塘咳グ伞!?/p>
“一樣,全一樣,你沒想想這是什么年頭……進(jìn)來喝水,大家慢慢商量。請進(jìn),走著不是買賣,哈,嘻嘻?!?/p>
三個農(nóng)人把鞭子纏利落了走到三慶記糧棧門口,何大又遲疑地說:“我不進(jìn)去了,我看著車?!绷侄⒖谭愿酪粋€小伙計替他看車,到底把何大讓進(jìn)去。林二走到賬桌邊向著那一臉黃蠟似的賬房先生小聲說了些什么,又大聲說:“你先去吃早點(diǎn),順便叫伙計沏一壺茶來。”賬房先生拱著肩搖擺著出去。林二走在柜臺里,坐在賬桌邊,把三個農(nóng)人讓在柜臺外的一條長板凳上,問清楚了多少石,他又在算盤上噼里啪啦地核算了一個時辰,說:“一百五一石,怎樣?太貴了,太貴了,全城沒這個價?!?/p>
“高粱還要一百八一石哪!二爺,我回去怎么交代?”長工焦急地說,林二注視了那長工一下,接著說:“我自家的糧食賠點(diǎn)也認(rèn)了,只是……只是太多了,我沒這么大力量,何大哥,你是明白人,賠錢的買賣怎么做呢?”何二唯恐哥哥把事鬧僵了,在城里又沒有熟人,他急忙說:“自然不能叫二爺賠錢。不過,這會兒城里住家買稻米早就要兩元三四角一大升了,少了二百一十元一石是辦不了啦。我們也是一年血汗換的米粒,那么我們還是到別的鋪?zhàn)幼咦甙?!不早了,有買賣也叫別人搶著做了?!焙渭倚值苷酒饋砭妥?,長工很為難,林二也站起來說:“你們二位我不強(qiáng)留了,只是我嫂子的米,貴賤我是要買的?!?/p>
何家兄弟知道林二的為人,同時也知道這長工是老實人,不敢做林大奶奶的主。不過,林大奶奶既然叫他同自己兄弟一同出來,自有一番無形的囑托,假如他上了林二的當(dāng),那怎么對得起林大奶奶?于是何大回過臉來說:“憑買誰的也要公平交易,不能滅良心做事?!?/p>
林二聽了并不生氣,還笑嘻嘻地說:“林二再沒良心也不能虧負(fù)我嫂子。二百一十元!錢貨兩交!何大哥給看著秤!你好放心!”何二把何大拉了一把說:“大哥咱們先走吧,人家是一家人?!焙未罂戳碎L工一眼,長工倒很鄭重而鎮(zhèn)靜地佇立著,對何氏弟兄說:“南門上見!”
何大在前面匆匆走出去,還好,那輛車還平安地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守著。他們出來彷徨四顧,隱隱見三慶記的賬房先生走進(jìn)一家米棧的旁門。
他們已經(jīng)把這小城里僅有的五個米店都問過了,但是沒有一家肯給的比一百八再多的。好像受了林二的賄賂似的,每個掌柜都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何大雖然不是什么有地位的人,但是有生以來就拿勞力換飯吃,既不會低三下四也不會氣勢凌人。今天見這么些個勢利之徒的種種神氣,不僅氣憤而且感到凄愴。他們弟兄的原意只是把稻米賣掉,買回較多的糧食去分散地賣給村里人。他們心里毫無圖利的念頭,他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些為饑餓而愁苦的臉和到處搜尋野菜或嫩樹芽的匆忙,還有鄰人小孩子因為饑餓而哭泣的聲音,還有本村有米不肯賣的富戶,還有……還有……還有許許多多凄厲的呼聲,不幸的狀況,都在何大心里瀑布似的沖滾著。如果這些稻米順利地賣出,至少可以把村里人的胃填飽些,至少可以延長一些人的壽命,至少可以減少一些偷盜的犯罪行為。但是城里卻找不到這么一個機(jī)會,那么自己的原意完全成了泡影。何大伯夫婦也要失望的。林大奶奶不知要怎樣地失望呢!一定是林二散布了什么破壞的話!他為什么有這么大的能量說服這些糧行的老板呢?難道這么多人都在企圖打他們的算盤嗎?這些人!這些人同樣有一顆心和一個胃呀!他們?yōu)槭裁从羞@個權(quán)力握緊別人的喉嚨呢?而且有許多人已經(jīng)知道他們進(jìn)城來要運(yùn)回更多的糙糧的,有許多人像巢里的小鳥似的張著口等著這兩輛糧車。等著這兩輛車回去喂?jié)M他們空得出奇作痛的胃,天哪!稻米賣不出去,該給這許多人多么大的失望啊!何大想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對弟弟說:“老二,咱們把稻米趕回去,他們和咱們一樣還空著肚子哪!他媽的見鬼!城里的鋪?zhàn)永锞蜎]有一顆人心。走,老二?!?/p>
何二也似在思索什么,不過和何大略有不同罷了。他想:林二搗了鬼是無疑的,但是為什么只和哥哥作對呢?且不要管他,應(yīng)當(dāng)趕快把這些米賣出去呀!趕快吧。慢了,林二的毒會散布得更遠(yuǎn)呢。
他急切地說:“哥哥,城里賣不出去還有四關(guān)哪!走,不早了,快!”他們在南門里遇見林家的長工,他的車已經(jīng)空了,何二驚說:“他給了現(xiàn)錢沒有?”長工安靜地說:“給了。完全給了!”
何氏弟兄在西關(guān)的富盛米棧賣了米,得的價比向林二索的價還大,他們和林家的長工一起用所有的稻米錢買了糙糧。何大放心了,喘了一口氣,心想:“皇天不負(fù)苦心人!”
當(dāng)他們把車趕在回家的道上時,已經(jīng)快晌午了,四月的正午本來很熱,又加上這苦旱的時候,他們更熱了。而且早上出來得太倉促,吃的東西很少,這會兒都餓了。離城很遠(yuǎn)已經(jīng)沒有賣吃食的地方,可離家還有一段路,何二跳下車來到路邊,見有許多圓心菜,據(jù)村里人說,圓心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他隨走隨摘,摘一大把圓心菜,扔給林家長工幾棵,就跳在自己的車上對哥哥說:“咱也嘗嘗野菜?!闭f著放在嘴里一把。隨著“呀”的一聲都吐了,連說:“好苦呀,也不是正經(jīng)苦,說不出那么一股子澀澀的邪味兒。”何大沒嘗,只是一手拿著鞭子趕著車,另一只手緊緊握著那一把圓心菜,眼睛濕濕的,他見沿路還有許多別的野菜,夾雜在那種不知名的紅褐色的植物里,他想:“圓心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
糧車還沒有卸完,已經(jīng)擠滿了一院子人,老人、小孩、婦女,各拿著臟污的小布袋或小條筐,他們等著買一些價錢公道的米。何氏弟兄逐漸打發(fā)完了這些可憐的買主,但是車上還剩了幾斗米。他們?yōu)槭裁床欢噘I些呢?何大想關(guān)好大門后回房里喝水休息休息,因為他今天十分疲乏,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匆匆把門推攏,但是有一些什么東西在作梗,他不能把門關(guān)好。往外一看,見門外石頭上坐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用他枯瘦的手推著要關(guān)上的門,有氣無力地說:“別關(guān)門,你……院里有……黃瓜嗎?給我?guī)赘矣挚视逐I……”何大見他年紀(jì)這么老,怎能咬得動黃瓜呢?說:“你等等?!闭f著匆匆地走開。老人手里還握著一個小布袋,他拿出來又把手背在身后,那么需要,又那么惶愧,大約他也是想買米。
何大端來一碗溫暖的稀飯給老人,老人站了半天沒站起來,只得坐著接過去喝了,喝得還剩半碗就舍不得再吃,但又沒地方盛。何大已經(jīng)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家一定還有人,只是這么老的人還有什么人指望他養(yǎng)活嗎?
何大說:“你老不是本村的吧?想不起是誰來?!?/p>
“我是外村的,在我們那兒買不到米……進(jìn)城去又走不動?!?/p>
“你要多少米?什么米?我這兒有?!?/p>
“我早就坐在這塊石頭……上啦。見許多人買米……我知道你……有米……可是我的錢,我的錢……”
“你的錢丟了嗎?”
“沒丟,我出來的時候太忙。心里只想著買米,忘了帶錢,只帶了一個小口袋。老啦!一點(diǎn)記性也沒有了……我白來了一趟,行個好,你給我找個小鐵筒,我把這半碗飯帶回去給我孫子吃……”
“你吃了吧,我給你量點(diǎn)米吧,把口袋給我?!?/p>
“我沒帶錢哪!要不,把我這破褂子給你,等我給你送錢來再穿……”
“不用,我只算賒給你的,別忙,沒錢就算了?!闭f著何大轉(zhuǎn)身進(jìn)去。老人擦擦眼角的歡喜淚,居然能站起來,信手從石邊摘了一棵車前草咬著,兩腮的皺紋移動著,他并不吐,那么安然地嚼。何大把一個漲滿了的口袋交給老人,又給他三五條用馬蘭草捆好了的黃瓜,又匆匆從院里拿了一根粗樹枝,對老人說:“拿得了嗎?不送你啦!這個木棒你拄著走得力些?!?/p>
“可了不得,你……姓什么?我忘不了……你……”
“走吧!太累了,你記住這大門就行,不用問姓了。記住大門!沒米了再來吧?!?/p>
老人站起來定了定神,開始試著顫巍巍地走下高坡,走到小路上就站住了,費(fèi)力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何大,點(diǎn)著頭又用力轉(zhuǎn)回身去,刺啦刺啦地走了。
已經(jīng)是四月底,還沒有雨的消息,村里舉行大規(guī)模的“求雨”活動。枯瘦的孩子們拿著柳條,頭上戴著用柳條做的圈子,在成人面前排成一個不十分整齊的行列,而成年人又分成兩組,一組敲鑼打鼓,另一組持著點(diǎn)著的香把,他們的臉上都是那么凄愴嚴(yán)肅,走幾步就由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領(lǐng)頭喊著:“求雨嘍!”于是所有人都隨著喊:“求——雨——嘍!”聲音是那么單純、那么凄涼,接著幾聲鑼鼓聲響應(yīng)著。沿途并沒有看熱鬧的人,因為這是饑餓的呼喊,無論如何是沒有娛樂性的。他們一行人迤邐地向北山走去。
在山前有一塊高與云齊、方圓數(shù)里的渾圓石,石中間,向著東方有一個大洞,洞外已經(jīng)被人修了許多禪房,他們把鑼鼓放在寺院里,拿柳條的童子分兩排站在洞口,持香把的成年人走進(jìn)洞去,洞是很大的,也是圓的。正中有刻在石壁上的佛像,因了年代久遠(yuǎn)已經(jīng)凋蝕了,除了那龐大的佛臉以外,別處的雕刻一點(diǎn)也不清楚。佛前有石供案、石香爐,他們把香插在香爐里,就跪下叩頭,對佛像叩完頭又對龍女、紅孩兒的石像及兩旁十八羅漢石像祝禱一番。只見從右邊數(shù)第三個羅漢前單有一個供桌,也是石刻的。這里香灰非常多,顯然這個羅漢是十分靈的。不,不是對這羅漢特殊的膜拜,是對在他后邊的石壁上一個奇異的東西——龐大得嚇人的龜——的膜拜。雖是石龜,但顏色卻不是石壁的灰色,乃是蒼黑色,隱約還見得到一個伸著的頸項,只是不十分清楚了。這大石龜究竟是人工的還是幾萬年前的化石,誰也不得而知。這洞卻是天然的,村里人又都信仰這石龜,只要它的殼上有些濕潤,就快下雨了。他們膜拜完,由何大走到羅漢的后面,蹬著羅漢的石臺去摸龜背。何大有些踟躕,還沒伸手摸,只見這巨大的蒼石上有許多水珠,像夏天暴雨前的水缸似的含著小水珠。
何大狂喜地喊:“水,水!”他大膽地向石背上摸去,把他嚇得又縮回手來,那么涼!像冰。他對大家說:“許愿吧!要下雨了?!庇纱彘L許了三天野臺子戲,如果下雨,在他們村里小廟前唱三天戲。一群人歡歡喜喜地出了洞口,何大覺得洞里很涼,洞外又覺得熱,好在有古老的松柏樹遮蔽著。他回頭見石洞外有縣里新修的石匾額,四個白色大字刻在青石上,是“古洞千秋”。右邊是“松柏壯千秋”,左邊是“洞佛昭萬古”的一副對聯(lián)?!肮哦辞铩钡纳厦孢€有一個小匾額,也是橫著四個字,“佛恩無量”。再往對面一看只見朝日已高,山里倒還保持著原有的蒼翠,山竹花燦爛地開著深淺不同的紅花,一股清泉從石佛洞的山門前繞過流到山下去,泉邊生著不可多見的豐草。在更高的山峰上出乎意料地有兩三縷白云繞著。啊!這山間哪,已經(jīng)叫農(nóng)人們忘記旱年的恐慌,而憧憬著雨后的快樂了。
祈雨后,沒有一個人不時時望著天,或開開后門看看北山的山峰上是不是被云繞著。果然,在第三天的早晨,何大伯抱著歡喜兒站在后門外往北看,呀!上半部的所有山峰都看不見——被濃云遮住了。山的下部也隱隱不十分清楚。只見那石佛洞所占有的渾淪大石卻昂然露于云霧外面,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個巨大的獅子頭,微仰地對著東方的天,所以這兒又叫獅子坡,石佛洞又叫獅子嘴??汕?,洞外那些人工的寺院、禪房高高的,遠(yuǎn)遠(yuǎn)看來正好是獅子的鼻子頭兒,北山連綿的山峰漸漸都隱在云霧里,只有獅子坡顯露著。變天變得很猛,一陣涼風(fēng)吹得歡喜兒藏在爺爺?shù)膽牙镎f:“爺爺,家家?!?/p>
何大正在地里拔那紅褐色的怪草,忽見那草根下有一個東西在蠕動,用小鋤一劃土,出來了,是條蛇,顏色和那草差不多。何大雖力大體壯,但怕蛇,他急忙跑開,別的農(nóng)夫在附近的田里看見了說:“咋了?”
“長蟲!”于是那個農(nóng)夫用鋤鉤起來拋在水里,因為他知道這是條旱地的物兒。何大連日來心情從未愉快過,今天又見了這個蠢東西,心里總覺得不好過,懶懶地拾起鋤來,往回家的路上走。走不多遠(yuǎn),一陣風(fēng)雨來了,很急,他未及防備,只得迅速地往家跑,到家時身上已經(jīng)全濕了,有汗也有雨。小鳳在地下的小凳上坐著,嗚嗚地紡線,見他回來,停住紡車問:“怎么?身上都濕了。下雨了嗎?求雨下來了。”
“下雨了,只是我心里很難過?!闭f著他就躺在炕上,小鳳很少見他大白天躺著,近來他卻時常這么躺著。她說:“把鞋脫了吧,還有那小褂,都濕了?!闭f著她就全替他脫去,找一件干小褂叫他穿好,外面雨聲已經(jīng)很響了。她自慰地說:“無論如何是下雨了,地里的苗有指望了?!彼謫枺骸爸簏c(diǎn)姜糖水給你喝,去去寒氣吧?!?/p>
“不,怪辣的?!?/p>
“不辣,我少放姜多放糖,還不行嗎?”她輕輕走到堂屋切姜,雨下得更大了,有雷電呢。房外怪響一聲,霍地,何大光著腳跳出來,小鳳驚訝地看著他,他看了小鳳一眼安心地又回到屋里,小鳳煮好姜糖水,勸他喝下去,給他蓋好被單叫他好好休息,自己要下地去紡線。他卻拉住她說:“你別走,我不放心?!彼涿畹匦χ鴨査骸霸趺??”
“外邊下雨哪,你不能走開。”說著他拉緊她的手,小鳳想起剛才他光著腳往外走去看的神氣,更加莫名其妙了,怕什么呢?下雨該是很喜歡的事,他怕什么呢?于是她問了:“你怕什么?下雨于咱們是有利的呀?!彼蝗蛔饋肀ё⌒▲P,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窗外的大雨。雨多下些吧,小苗會復(fù)活起來的,下透雨以后,米價馬上會下落的,而且沒田地的人也可以找到工作了,下吧!只是何大有一些怕,一種原始的恐懼。他覺得自己病了,他想也許會死了吧。死了以后小鳳呢?還有林二那小子,還有……還有最可怕的是自己不該在石佛洞里許愿:在大家叩完頭的時候,在村長許唱戲的愿心以后,許多農(nóng)夫默默之中個個許了各自的心愿,何大在那時候也曾暗自默默地對神靈說:“下雨吧!田地已經(jīng)旱干了,池塘的水都枯了,假如有靈有圣不出三天下了雨,我寧愿不要我最心愛的東西,我愿舍棄個人的福,只要大伙有飯吃……”那么果然有靈有圣嗎?那石龜真靈嗎?果然不出三天就下雨了呢,他最心愛的東西是什么呢?除了小鳳以外還有什么是最愛的?好在小鳳是人,并不是什么東西……只是什么東西可愛呢?他心里起伏不定地抱住小鳳,小鳳看著他瞬息萬變的神氣,很擔(dān)心,只得安慰他,叫他躺下,自己在旁邊守著。
快到黃昏的時候,雨漸停,小鳳到柴棚去拿草,見院里的青枝綠葉都那么清潔可愛,抬頭見墻外的樹上也洗得綠綠的,天還沒十分晴,也許還有雨,她來往搬了足夠明天燒三頓飯的柴,在堂屋里堆好,預(yù)備刷鍋?zhàn)鲲垼牶未髲膲衾锖俺鰜恚骸靶▲P!”小鳳走到屋里見他已經(jīng)坐起來,臉上還有夢里的余驚,小鳳又把他安慰了一番,只是他不再躺著了,坐在堂屋小櫥子邊看著小鳳做飯。
夜里,很涼爽,何大把窗子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臨睡還滿屋里看好像防備什么似的,小鳳叫他這樣子弄得怕起來,顫抖地說:“你怎么了?什么事,都不肯對我說?!焙未簏c(diǎn)亮了煤油燈,才把這事對妻子說了。
她起始也不免震驚。但是她沒鬧病,神經(jīng)相當(dāng)健全,說:“怕什么?買個紙糊的人燒了,替我就得了,你也別那么犯心病,有靈有圣更不怕啦。咱又沒做虧心事,怕什么!”
何大究竟年輕,又是健康身子,病了兩天,怕了兩天,等著不發(fā)燒了,病好了他也忘記了怕。還是小鳳花錢買了個紙糊的人,托人在大道上向北燒了,完事。
端午節(jié)在小廟上唱起野臺子戲來,在廟前一棵古槐樹下搭了一個臺子,一班秦腔,還有一班子蓮花落。老遠(yuǎn)地就聽見胡琴的尖叫聲、拍板聲,響徹云霄。
廟門大開著,許多男男女女燒香的還愿的絡(luò)繹不絕,別的村里還有趕著車來看戲的人,車上還有擦著粉的婦女,許多買零食的,只是比每年廟會里都貴了好幾倍,賣項很少。窮人家還是不好買米,以野菜充饑,只是雨后的野菜更肥嫩些罷了,他們?nèi)詻]有工夫聽?wèi)?,雖然在端午節(jié)他們還要滿地里去找食物充饑;究竟看戲是不會解餓的,戲臺前除了有些窮孩子以外,都是些穿得整整齊齊有房子、有地的人,更有些流氓子弟,嘻嘻哈哈,評頭論足地不離婦女坐著的地方。林大奶奶自從出嫁,做寡婦以后從來沒出過前面的大門,悶急了就在后門外走走,看看遠(yuǎn)山、看看菜園子,不然就是在屋里做活兒。但是自從和林二分了家,又過繼了石頭,她改了辦法,自以為老了,可以不再躲藏了,所以常常送石頭上學(xué),不再那么隱居著。她多年沒看戲,記得沒出嫁時常常坐了車跟嫂子們?nèi)タ磻颍苈斆?,戲情一看就懂,戲詞也記得不少,只是年月多,忘記了大半呢。她今天帶了石頭和小牛去看戲,小牛的媽看家。她在廟臺上坐著一個蒲團(tuán),靜靜地看著臺上,當(dāng)時唱的是《小姑賢》。那個“狠婆”是一個高大身材的男伶扮的,十足的怪相,又丑、聲音又粗啞,十分可笑。那個“賢小姑”卻是個坤伶扮的,倒還靈巧,只是一出臺就那么用眼光掃臺下的人,哪兒有這樣“賢惠的”女郎呢?她不大愛看,好在是個勸善的戲,戲詞她還都聽得懂,覺得還可解悶。再看小牛和石頭,早跑到戲臺下爬杉桿玩去了。接著《小姑賢》的是《杜十娘》,這戲在她記憶里享有相當(dāng)?shù)牡匚?,初見李生和杜十娘那種恩愛的神氣不免觸目驚心,及至見到男子負(fù)心,女子那樣落水死去,心反倒安寧了。在不知不覺中,她流了不少同情淚。散戲時,大家一窩蜂似的亂成一團(tuán),當(dāng)她等小石頭的時候向四周看看有沒有熟人,竟誰也沒見到。只有何大媽夫婦和歡喜兒在廟臺上還沒走,她才要過去說話,只見一個青年屢次看她,看得她臉上直發(fā)燒,她覺得這人很像何大,不過比何大活潑些。她領(lǐng)了小牛和石頭匆匆回家去,燒著晚飯,沉默地思念白日的事。
晚上,小鳳和何大送來了許多他們自己包的粽子,給了小牛家一半,給了林大奶奶一半。他們見林大奶奶神情和平日不同,不知為了什么?小鳳給何大暗示,他出去了。屋里只剩兩個女人,小鳳再三問她有什么不痛快沒有。她強(qiáng)笑著說:“好好的吃飽了,有戲看,還不痛快?可真是不知足?!辈贿^那聲音十分勉強(qiáng)。小鳳想:莫不是林二又來氣她了嗎?不覺順口說出來:“你們二爺來了嗎?”
她搖搖頭,停了很久很久才嘆了一口氣,握住小鳳的手說:“我問你,你為什么不去看戲?”
“家里過節(jié),上午我忙著包粽子,下午小姑的婆家來人說,小姑要生孩子,初六要來接何大媽去……我一天忙死了,他又在家,不出去,我哪兒有工夫看戲去?”
“唉!那就是你的福氣。像我,雖然一天有吃有喝,無拘無束的,看著很安閑,可是不管什么時候永遠(yuǎn)這么冷清,就可憐了。不論年、節(jié),沒人!不論病、痛,沒人!一天價孤雁似的,一個人在屋里,可做什么呢?石頭念書也不大長進(jìn),整天野馬似的在外邊跑。唉!你只知道忙得沒工夫,煩!又哪里知道工夫太多的更煩呢?早晚有那么一天,我不是煩死就是去做尼姑!”
小鳳呆呆地說:“上我們家住幾天去,叫他給何大伯做伴兒去,大媽明天就上她閨女家去了?!?/p>
“那只是暫時的,終究……”兩個人都呆呆的,默無一言。夜戲開臺了,遠(yuǎn)遠(yuǎn)聽著鑼鼓聲,何大在窗外揚(yáng)聲說:“我?guī)^和小牛聽夜戲去,你多陪林大奶奶坐會兒吧!散了戲我來接你。”
“不要等散戲了,太晚!他們會困。家里也沒人等門?!?/p>
“不要緊,老二也去了,借他的光,有人等門!”說著,聽他和兩個孩子走了。林大奶奶突然落下淚來,還故意掩飾,下地去拿了些干瓜子,往柜櫥里找小盤盛瓜子,趁勢把淚抹下去。
雨后的米價的確落了不少,而且那次大雨后又落了幾次小雨,大莊稼可有六七成希望,只是蔬菜沒了希望。更苦的是種西瓜或甜瓜的人家,雨水非少既多,從根里生了一種黑蟲子,外面的秧子枯的枯死,爛的爛死。種瓜的人家有說不出的苦,所以唱完戲,許多人在埋怨。因為家家按地畝派了份子錢,有希望的人家自然沒關(guān)系。像他們這些無望的人自然心疼。何、林兩家都沒有瓜地,只是菜園子收成沒希望了,許多黃瓜頂著嬌黃的花就落了,蕓豆也掛得很少,也都落了……他們只得盼望著伏天種蘿卜、白菜吧。他們吃飯也舍不得吃菜,只是炒點(diǎn)落了的青南瓜,或者吃些斷了根的萵筍。嫩掃帚菜煮了也還可以吃。不過他們吃得不多,他們想:沒米的人還不夠吃呢,有米的人是不該向他們搶食的,他們安心地吃著沒菜的飯。
因為秋收只有六成,冬天的夜里時有偷盜的事,有幾百畝地的人家都雇打更的,所以他們雖很富足倒沒有人去偷;何家本不算富,只是足吃足燒的人家,但因為有兩個小伙子在院里鎮(zhèn)著,也沒人敢去偷。只有林大奶奶,有說不出的怕,眼看過年了,到臘月二十就該叫長工回家休息,等過年,那么院里只有兩個孩子和兩個婦人,該多么孤單哪。每到夜里,林大奶奶和小牛的媽,把前后門關(guān)了、頂好,再把窗子也關(guān)好,熄了燈,林大奶奶聽著石頭睡熟了,打著勻勻的鼾,她坐一會兒,躺一會兒,聽見鄰家的更聲、遠(yuǎn)近的犬吠聲,心跳著,覺得一顆心從心窩跳到喉頭,又從喉頭跳到心窩下,但是誰來安慰她?只有身邊的孩子。他究竟是個孩子,能做什么事呢?希望他來保護(hù)人真是渺不可期的。在沒分家時,平常有何大在后院,年底有林二在對屋,自己可以安心睡覺,而且又沒遇上像今年這么苦的年月,今年完了,一切完了。像一座房子太老朽了似的,要倒,用泥漿、用石灰、用繩索、用釘子……都不能使它不倒。還不如房子呢,房子倒可以花錢再蓋新的,她的命運(yùn)卻是要無望到底了。嫁了吧!有一個丈夫無論如何不用在夜里害怕!只是丈夫又各不一樣。像自己初嫁來滿希望著丈夫也和一般人的丈夫似的,對自己溫存體貼,或者對自己發(fā)發(fā)男人的威風(fēng),替自己經(jīng)營日子。誰知道嫁后和他還沒熟,還沒好意思正眼看他的時候,他就病倒了,那么弱、那么蒼白。他背上的瘡口破了以后又那么臟,忍苦耐勞地服侍了他兩年多,就做了寡婦。這樣的命運(yùn)還有希望嗎?“丈夫”這個詞在她心里只是一個病樣的影子,沒好印象,只有引她心里痛苦的力量。所以她覺得自己所希望的不是“丈夫”一類的人,她需要的是一個青年,忠實、熱烈,保護(hù)她、安慰她、為她打算,像……那樣的青年。?。∏嗄?,自己呢,已經(jīng)三十多了,雖然自知容貌還保持嫁前的風(fēng)姿,但是那不能移改的年輪的的確確轉(zhuǎn)了三十多次了。天哪!哪一個青年愿意永久伴著一個半老的女人呢?完了……又是兩三聲木梆子聲,犬吠了幾聲。
就在她反復(fù)思索后的沉睡中,她失盜了。在冬天的黎明,她的屋里進(jìn)了賊。幸虧小牛的媽前半夜睡多了,到黎明的時候睡不著,屋里很冷就咳嗽兩聲,把賊嚇跑。她只丟了一些丈夫的棉衣和炕上還沒用的兩條綢被,她并不以為意。因為在她不知不覺中失去的比她受驚好多了。衣服到底是身外之物。只要不使精神受傷,在她是不以為意的。不過許多鄰家婦女來安慰她,她倒覺得人類究竟是有感情的。尤其小鳳夫婦、小牛母子的慰問更使她感動。于是她想:我要愛他們,加倍地愛這一群人。從此,鄰人們對她不那么猜測了,因為她也和別的女人似的有著豐富的情感,從先不和人來往只是年輕孀婦應(yīng)守的本分罷了。于是村里吉慶人情來往,她沒有不隨喜的,村里婦人都說她隨和。還有些姑娘趕著叫她干媽,無非想得點(diǎn)小好處,只是都被她婉言謝絕了,她說自己命硬,會克人的。
過年的前一天,何家殺了兩頭肥豬,賣去了多一半,兩股分了一半,又給林大奶奶送去不少。才下完雪,何大心里又感到疲乏了,他叫小鳳煮些肉骨頭,又求小鳳從罐里給他倒一壺酒溫著。他就上后門外去看雪。
世界是這么廣大潔白呀,山上重重地被雪掩出不少的情致。樹上開著豐多的白花,還有池塘里的干蘆葦葉上,尖生生地托著竹葉形的雪,美、雅,是別的季候所沒有的。到處是白的、干凈的。不過在道旁有一團(tuán)黑正在動。他跑過去看,原來是個人,大約滑倒在雪地上了。他低身去扶,原來是個白發(fā)老人,用力扶了起來,看這衰老的臉?biāo)圃娺^。他把老人扶在門洞里的柴堆上坐下,看這老人并不十分痛苦,只得說:“老頭,我好像認(rèn)得你。只是記不起來是誰了,還是到屋里暖暖吧?!彼址隼先说教梦莸娜σ紊献?。告訴小鳳說這是路上一個凍倒的人。小鳳端來一盆新掏出來的木柴火炭,老人欣喜地烤著手。伏著身子烤了半天才坐直了。只是背駝得很,終究沒坐直。他又費(fèi)力地從袍襟里掏進(jìn)手去,半天掏出一個紙包來,一層一層地打開,里邊卻是一張五元錢的鈔票。他拿著這五元錢笑著說:“你忘了?年輕的人記性可不好,今年頭五月節(jié)我賒你的米,總也還不上你,這回……”他說著笑得更滿意了,又接著說:“這回我兒子回來了,給我掙了不少錢,我……我先記住還賬,我還記住報恩……我人老了,可是記性好。那次要不是遇見你,嘿,我和小孫子準(zhǔn)得餓死,人……天無絕人之路,遇見你……收起來,太少嗎?”何大和小鳳反倒不知所措起來,老人把錢放在一個小桌上,喘了一口氣,又從懷里掏半天,掏出一個大紙包。
他沒打開,也放在小桌上說:“我兒子到外省去做生意,四五年沒回來,連信也沒有。兒媳婦去年冬天死了,剩下我這土埋半截的人和一個小孫子,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要不是遇上你……準(zhǔn)都餓死了,誰想到昨天他……我兒子回來了,一臉胡子……”老人說著,眼里發(fā)著空幻的光。
停了一下又說:“我差點(diǎn)認(rèn)不出來,這個人,中年人是我兒子……他掙了幾個錢。他在外頭賣雜貨……哈,自己有個小鋪兒,沒想到媳婦死了還哭了一鼻子,我心里想:你再不回來還得哭兩鼻子,我也是該死的人啦!我……我……跟他說了家常以后就把你的大恩說了,他要來叩頭,我說還是我來。我是知恩報恩、欠賬還錢,哈,這一包是他帶來的口蘑,留著過年吃吧!”
那對年輕的夫婦聽了老人的敘述,就為這游子歸來的一幕而神往了,所以老人說的口蘑他們并沒聽見,老人把自己的話說完了就要走。何大才清醒地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去?!?/p>
“不用,我這會兒吃得飽不會餓倒了。”
“不是那么說,天晚了路滑,我還是送你去吧!”老人見外邊果然已經(jīng)黑沉沉的就不再推辭。何大又叫小鳳給老人用菜葉包了許多煮好的肉骨頭,因為他們想老人家并沒有主婦,也許不會有這么好吃的骨頭肉在燈下吃吧。老頭高興得并不推辭,只是何大把那五元錢交還他的時候,老人卻急急地說:“交情是交情,欠賬的應(yīng)當(dāng)還錢?!?/p>
何大送老人到他家門口就回來了。他走得很急,因為他知道小鳳在燈下等他吃晚飯哪。假如不是有雪光映照,他幾乎走錯路呢,到家時果見小鳳一人在燈下,撫弄著擺好的盤碗出神。他進(jìn)來她倒嚇了一跳。燈下農(nóng)家的晚景是這般溫馨啊,農(nóng)家的歲暮是這般的豐富啊,有酒的香氣和愛的影子,他們的享受是奢侈的嗎?不,他們付了更多的勞力和血汗,他們所享受的只是應(yīng)得的一小部分罷了。一年數(shù)百日的辛苦、勞累、掛慮……只有這十幾天的享受不是太少了嗎?但他們?nèi)院苤悖X得老天是公平的。
何二因為歡喜兒已經(jīng)三生日了,那么就是四歲了,可以玩耍啦,所以在前院架了一個秋千,何大伯整天在秋千旁看著歡喜兒,同時引了許多村里的孩子來打秋千,在正月里何家的前院非常熱鬧,村西頭有一個姑娘最好打秋千,今年因為年月不好,誰家也沒搭秋千,后來聽說何二的院里搭了一架,就每日必到了。一個十七八歲的閨女這么滿街跑,不用問,是家教不好;對了,她的媽媽還有個綽號,叫“小紅鞋”,她叫“一枝花”。自從一枝花來打秋千,引了不少浮蕩子弟在門外守著。何大伯已經(jīng)看出來,心里雖不高興,但是村里過年時只要搭秋千,總要招引許多人,倒也熱鬧。而且歡喜兒真?zhèn)€非常歡喜,老人也就沒話可說了。
說來一枝花也真能,把一個簡單的秋千打得上下翻飛,穿的又是一身花衣服,更弄得人眼花繚亂,好似一個大的穿花蝴蝶。她媽媽也是以打秋千出過名,原來那時還時興小腳,她總是穿了一雙窄小的紅鞋踏秋千,所以人家叫她“小紅鞋”,一枝花就是另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了。這時村里已經(jīng)不給姑娘們纏足。因為一則太費(fèi)布,二則不能干地里的活,所以一般人對女人的評論不只限于腳的大小,而擴(kuò)充到全身。一枝花的臉相當(dāng)?shù)厍危碜佑趾芗?xì),常穿花衣服,大家就叫她一枝花。一枝花的家并不十分窮呢,有房子有地,卻沒有父親,可憐小紅鞋也是寡婦,只是風(fēng)流些罷了。一枝花仍是小姑居處尚無郎,過著少女的幸福生活,無拘無束的倒也快活。不過有幾次要成的婚姻被人家破壞了,大約是因為她們母女的綽號吧?也許是因為她的無拘無束,漸漸地有人要娶她做二房,她媽媽倒是無可無不可的。她呢,卻有個特別的想頭:不嫁倒可以,絕不給人做二房!不為別的,為的怕多一重約束,而且她也怕和人家打架。她把心思對母親很坦白地說了,就這么過了許多日子,她心里充滿許多花園贈金、彩樓配的故事,一枝花是要自己找男人的。
大年初三的下午,何二從妻子手里把歡喜兒接過去說:“走,跟爸爸打秋千去!”孩子拉著他的手連跳帶蹦地走到院里,只見秋千在金色的陽光下嗖嗖地飄著,一枝花穿了一件紅棉襖,上面印著黑花,一條青綢褲很薄、很肥,她的半長頭發(fā)也像城里人似的用一個牛角卡子卡在頸后,前面的短發(fā)在額前飄動著。她見何二領(lǐng)著孩子出來,就不用力打秋千了,任那索子輕輕地蕩著,她說:“歡喜兒等我?guī)愦?,打得高高的。”說著就看了何二一眼,孩子果然要往前跑,被何二拉住了,不然幾乎撞在秋千的踏板上。一枝花卻一下子跳下來,把踏板揚(yáng)得遠(yuǎn)遠(yuǎn)的,那么瀟灑、那么輕快,何二不免一震。
她把孩子抱住坐在踏板上,對孩子說:“一只手抓緊繩子,一只手抓緊我的棉襖?!彼恢皇謸ё『⒆拥男∩眢w,一只手握住繩子,輕輕地蕩著。天天下午她都要來一次的。
初六何二夫婦到岳家去拜年,何二家的和孩子住下,何二一人回來。云子和丈夫也來了,還有她的小孩子,她的丈夫當(dāng)天就回去了,所以院里只是何氏的親骨肉在一起過。何大和小鳳也常過來陪大媽摸紙牌。這天何大媽只留下小鳳和云子說話,何大伯到鄰家去耍錢,院里只剩何二倚著秋千架子待著,何大想孩子才走就值得在這兒想?走過去想勸他幾句,便去輕輕地拍著弟弟的肩膀說:“老二,怎么了?在這兒想誰?”
何二一驚,見是哥哥就笑著說:“別胡說!誰像你和嫂子那么蜜里調(diào)油呢!”雖然這么若無其事地說著話,但是臉上有一種羞愧的顏色。何大和他自幼一起長大,對于他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沒有隱秘是不會羞愧的。但是再三問也沒問出話來。眼看許多孩子來打秋千,后來有名的一枝花也來了。只見她對何二那么一笑。何大明白了:“毛病就在這兒?!彼挥傻脤Φ艿芸戳艘谎劬妥唛_了。
晚飯后,何大又到前院來,聽說何二吃完飯就出去了,他很擔(dān)心。他是忠于愛情的,也是固定的。既不像弟弟那么熱烈,也不像弟弟那么流動。一枝花是什么人?好好的弟弟千萬不要被她引誘壞了!他立即到街上去查訪。正月的晚上,家家在屋里燈下閑談或者玩牌,街上冷清清的,遠(yuǎn)看村外荒野處,有點(diǎn)點(diǎn)的磷火閃著。他毫不思索地往西去,走過小廟,到了一枝花的家。她家的街門還沒關(guān)哪!一進(jìn)門只見屋里點(diǎn)著雪亮的大罩的油燈,五六個男女在炕上賭錢。
大家見何大來得奇怪,一個青年歪著頭對何大說:“這不是何大爺嗎?什么風(fēng)把您吹到我們這群里來了?”何大見何二并沒在這兒,一枝花也沒在場,只有小紅鞋在炕里說:“喲,何大,怪冷的,既來了就別忙,過來烤烤火盆。”何大不好意思回話。
剛才那個說話的青年又笑著揚(yáng)聲說:“不用烤火,就你這么一句話就夠誰熱乎半年的了?!毙〖t鞋笑著在他肩上打了一拳。
何大十分看不慣這情形,心想幸虧弟弟沒在這兒,他搭訕著說:“不烤火了,我找個朋友,他沒在這兒。”說著轉(zhuǎn)身出來,還聽得有人哄笑著說:“沒有梧桐樹引不了鳳凰來,這是一枝花的勁兒?!焙未舐犃撕艽潭?,后悔不該到這種地方來。還好,這兒倒出入自由,進(jìn)來沒人攔,走了也沒人送。只是小鳳如果知道了怎么辦呢?他匆匆地走到大門外,又想弟弟到哪兒去了?一枝花一定和他在一起……他在回家的路上徘徊著、尋思著。正月的夜風(fēng)吹著他的腮,他加快了腳步。才進(jìn)大門就有人拉住他,一看是何二。
到了何二的屋,很暖,凍了的臉覺得發(fā)癢。何大正色地說:“老二,你剛才在哪兒?”
“哥哥別問了。我往一枝花的屋里去了,我聽見你的聲音就從后門溜回來了?!?/p>
“撒謊吧,那么快?我一點(diǎn)影子也沒見?!?/p>
“真的,她的屋子在后邊廂房里。求你一定替我瞞住,是她約的我,我敢賭咒,再也不去了?!?/p>
何大注視著弟弟慌愧的樣子,才冷冷地說:“不是我管你,因為你是娶妻抱子的人了,要是走邪路,一家子人就都完了。記住!咱們是靠力氣吃飯的,一荒唐,吃都吃不飽了。”說著嘆了一口氣。何二點(diǎn)著頭,紅漲著臉,他是在追悔哪!何大站起來要走,想想又停住說:“不要對你嫂子提這件事!”
元宵節(jié),何二家的帶著歡喜兒回來,從娘家?guī)Я瞬簧僬涫?,什么蜜麻花啊、芙蓉糕啊……給婆婆送去一盒,給小鳳送去一盒,還留了幾盒在櫥里,預(yù)備給歡喜兒吃。這天是十四,非常晴朗。到月升時候,何家把兩個鐵絲編的大圓燈籠掛在大門外,白紙外面糊著紅紙剪的大“何”字,呼呼的火光把門外照了兩個大的光環(huán)。黃色的光一直映在大道上。院里有一個數(shù)丈高的杉桿,在空中的那一端扎了一把松枝,在松枝里掛著一盞小燈,是用繩子上下拉的。這燈叫“天燈”,是何大伯點(diǎn)的,為的是給幽冥的鬼魂照亮,這燈是自從歡喜兒落生的那年燈節(jié)點(diǎn)起的,一直會點(diǎn)到他娶妻,每個燈節(jié)都不可廢,為的是叫他長壽。
在秋千架上還有兩盞燈。漸漸地月光掩過了燈光,宇宙間正是幽輝萬頃的時候,來了一群打秋千的人。孩子很少,差不多都是一二十歲的小伙子。今年沒有秧歌,人們只得找秋千打打,他們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都有一枝花,但是今天她沒來,大家不免掃興,不到一會兒就都散去。何二經(jīng)哥哥的勸告,而且妻子初回唯恐她看出毛病來,所以晚上掛完燈再也不出屋門,一天總算平靜無事地過去。第二天元宵節(jié),有錢的人家門口掛著花燈,聚了許多人看燈,年來又不許放爆竹,倒也幽靜宜人,不過人們總不能免俗,都愛熱鬧,所以何二的院里雖然沒有花燈,只一個秋千,就比別處熱鬧許多。
一枝花今天改了裝束,她的頭發(fā)剪短了,齊齊地下垂著,偶一回頭,那齊起的短發(fā)就像流蘇穗子似的一致擺動著,別致而可愛。她并沒如大家所期望地蕩秋千,只是倚著秋千柱子望著廂房窗上的人影,那大影子是何二,他懷里還有一個小頭的影子,那一定是歡喜兒,何二家的呢?哪兒去了?她正凝神想著,忽然有人拉了她的袖子一下:“來一次,好好打一次,我們也眼皮上掛鑰匙,開開眼!”這人還沒說完,大家一陣哄笑。
她垂著眼簾,轉(zhuǎn)過頭去,究竟是誰打趣她?她不管。只是像一頭怒了的小山羊,搖搖頭,短發(fā)那么一扒拉,另一個又撩逗道:“我送你吧,要快要慢?”“別找罵!少耍貧嘴?!彼瓫_沖地說著,見何二抱著孩子低著頭到北面屋里去,好像沒看見她似的,她想拉住問他為什么不理她?只是在人家的院里,又有這么多的討厭鬼圍著,一吵嚷叫何二家的聽見,反倒顯得無私有弊。她心里很不痛快,不管它,且樂會兒再說。她旋風(fēng)似的轉(zhuǎn)過身來,拉住兩個索子往踏板上一跳就往高里打起來,不一會兒,高得和秋千大梁一樣平了,那群少年拍著手笑著,她像醉了、狂了似的還是不停地悠蕩。她見月光照在房頂上,她見月光照在遠(yuǎn)遠(yuǎn)的田野間,從上半是玻璃的窗子,她見何二在窗里,她見何二坐在何二家的背后,秋千那么飄、飄的,掠過許多人的頭上,看見何二抱著孩子,看見何二家的盛元宵給大家吃。她覺得杉桿上的天燈也到她下邊了,她見月亮也在她下面,她覺得身上軟軟的,她覺得一片黑、一陣疼……一枝花把秋千繩子弄斷了,掉下來。
大家一陣亂,怕事的跑開了,膽大的叫二嫂出來:“二嫂,扶扶她,她跌暈了?!焙味业牟⒉徽J(rèn)識她,也不知道她和何二的一段故事,覺得一個姑娘夜里出來打秋千——有點(diǎn)輕視她,不過年輕人誰不好玩呢?又是元宵節(jié)——她心里寬恕著,而且看躺在地上的姑娘很美、很可愛,可憐摔在凍了的地上!臉色蒼白,口里有一絲血,在月光下顯得很凄慘。
她大膽地扶起她的上半身,又喊著:“嫂子,來!幫我把她搭到屋里去?!毙▲P膽子小,哆哆嗦嗦地出來,歪著頭,不敢看她的臉,抱著她的腿把她搭在何大媽的炕上。炕中間已經(jīng)擺好一張小炕桌,上面有幾碗熱騰騰的元宵,還沒人吃。何二家的還扶著她的頭,吩咐何二:“把你兒子放下行不行?打一個熱手巾來!”何二正呆呆地不知想什么,聽見吩咐忙把孩子交給何大媽,打了手巾遞過去。何二家的先替她擦了嘴上的血跡,又換了一個手巾擦著,揉著她的太陽穴,又給她往嘴里灌了一匙子溫水……漸漸地,一枝花睜開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人,只是不知誰扶住自己?;仡^見是何二家的,她心里很感動,好像自己有對不起她的事,她反倒寬大為懷地救了自己。她小聲說:“何二奶奶,叫您受累!”何二家的低著頭問:“好些了嗎?歡喜兒他爸爸,給她盛碗熱元宵湯來?!?/p>
一枝花聽了,心里十分難受地說:“不,我要回去了?!闭f著想要起來走??墒撬膵尅靶〖t鞋”已經(jīng)來了。她半老的臉顯著焦急的樣子。沒容得向大家打招呼,一眼見自己女兒坐在一個媳婦的懷里,并沒怎么樣,心就放下去了,笑罵著:“那群小兔羔子說你摔壞了,你倒坐在人家懷里享?!嗵潒鹱?、大媽的操心,過后我得好好謝謝大家伙兒。”說著對炕里抱孩子的何大媽說:“喲,大媽您好?我還沒給您拜年哪!您不認(rèn)識我了?我可是,我是小廟后頭……后頭馬三家的呢。”
何大媽一向是那么馬馬虎虎的,而且馬三家的又不像“小紅鞋”那么刺耳,她只當(dāng)是本村的一個媳婦,輕易到不了自己家。倒覺得稀罕,直往炕里讓,又讓吃元宵?!靶〖t鞋”在男人群里倒覺得自然,女人們也很少這么捧她,向她客氣,所以她樂而感激,果真要吃,不是她饞,只是她覺得光彩罷了。一枝花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酸酸的,急急催著“小紅鞋”走了。何二好像心里有隱秘似的總躲著何二家的視線。
何大媽才仔細(xì)問何二家的:“剛才那娘倆到底是誰家的?怪招人愛的,都那么好看?!?/p>
“我也不認(rèn)識,嫂子是本村的人準(zhǔn)知道吧?”小鳳從小就知道“小紅鞋”的事,只是不好意思多說。
她說:“她們是小廟后馬家的,因為在村西邊,不常到村東來,所以不熟?!边@件事就這么隔過去了。
二月中旬耕地的時候,何二家的又生了一個兒子,大家叫他二喜兒,二喜兒三朝的時候,許多人來吃片兒湯、送禮。“小紅鞋”一下送了五十個雞蛋來,當(dāng)時大家待她仍有面子。不巧,遇見本村一個貨郎(賣針線雜貨的)的老婆,這老婆恨她和貨郎有那么一手兒,就在吃湯的時候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說:“豬肉不上刀,騷貨不上桌,也跑這兒充人來了?!?/p>
“小紅鞋”又不好往頭上攬,只得說家里忙,到何二家的屋里看看孩子,還給了孩子一塊看錢說:“留著買帽子吧,省了我把孩子看丑了。”
何二家的倒過意不去,覺得她是回報燈節(jié)的人情哪。其實五十個雞蛋已經(jīng)不少了,還給錢做什么?她給的又那么懇切,不好推辭。就約她女兒來玩,好像多么熟的朋友似的?!靶〖t鞋”前腳走了,貨郎老婆后腳就進(jìn)來,也裝著看了看孩子,然后說:“你們這人家,怎么和小紅鞋來往呢?”
“誰?”
“小紅鞋,就是才走的那個老婆,你不知道她叫小紅鞋?她是這村里明出大賣的,她閨女叫一枝花,也不是好貨了。好人家沒人娶,滿街上跑……”沒容說完,何二家的心里不高興。無論如何既已經(jīng)來往了,有人這么謾罵和自己來往的人,她是不滿意的。
于是支吾地說:“您吃湯了嗎?”那貨郎老婆點(diǎn)點(diǎn)頭,還是不離原題地說下去:“小紅鞋當(dāng)初賣得很貴,房子、地都有了,不用女兒掙錢??墒枪犯牟涣顺允?,這丫頭不用掙錢倒愿意白送。這村里的年輕人誰不想占她點(diǎn)便宜。像你們二爺他們弟兄倆就不至于……”說著怪頭怪腦地從窗戶的一小塊玻璃往外看,又往何二家的跟前湊湊小聲說,“可是我聽人說,有一天你們大爺從她家前門出來……又有人說……二爺從她家后門走的。唉!反正人嘴是臭的,好說不好聽的,你可別介意。”何二家的不免心里一動,但是她揚(yáng)揚(yáng)眉又忍住了,鎮(zhèn)靜地說:“人們可真是少見多怪,住在一個村里還不許上誰家坐坐嗎?誰家沒個三親六眷的?!必浝衫掀疟鞠胩魮艿煤味业钠鹆伺穑赐纯炜炝R一頓也出出氣,沒想到她卻這么賢惠,自覺沒趣地走開了。
何二家的并沒把這些話問何二。只是心里不免覺得厭惡。她想出了滿月再說,究竟怎么樣也好做打算。不過她想何二不會負(fù)了她的。
一個月匆匆地過去,孩子用小被蓋得暖暖地躺著,歡喜兒也知道愛小弟弟,他摸摸孩子的小臉,又摸摸孩子的小軟頭發(fā),對媽媽說:“小弟弟叫我什么?叫我哥哥是吧?”何二家的正在梳頭,對他說:“對啦!叫你哥哥,你會看著他嗎?等下我出去一會兒,你看著他好嗎?”
“好,我會。貓來我打它!”
她從后院經(jīng)過,托付了小鳳一些話就從后門出去。農(nóng)人們有的在田里下種,有的在園子里分畦,幸虧沒有人看見她。人人都那么忙著,因為這是上午的寶貴時光。她從一個小林子里穿行,冷露水把她的夾褲打濕了。她已經(jīng)到了小廟后,趁人不備到了小紅鞋的院里,見她們母女也和普通人家一樣地工作著:在日光里曬豆種。一枝花低著頭搓豆種的干皮。
小紅鞋見何二家的來了,如獲珍寶似的欣喜,連說:“這可沒想到,孩子有奶吃嗎?才過滿月就記掛著我們娘兒倆?!?/p>
“那天叫您費(fèi)心,我來看看您?!?/p>
三個女人坐在屋里,何二家的細(xì)看一枝花,的確很美。只是活潑潑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叫人不安,好像心里的事叫她看透了似的,何二家的加倍忍住不提那件秘密,大家寒暄了一陣子,何二家的說:“姑娘忙不?有工夫跟我坐一會兒去。都不在家怪悶得慌。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不敢強(qiáng)請?!?/p>
“哪兒的話,二奶奶說遠(yuǎn)啦,去吧!丫頭,頭吃晌午飯回來吧。”
何二家的和一枝花走到池塘邊的青石板上,何二家的坐下了說:“姑娘咱們坐在這兒吧,又可以看山水樹木,又安靜,真的,你叫什么名字呀?”一枝花聽問的話和說話的神氣都是極不自然的,把自己從家里約出來,已經(jīng)夠冒失的了,現(xiàn)在卻不肯往她家里領(lǐng),只坐在這池塘邊上算怎么回事?她心里很不愉快,現(xiàn)在又問起名字來了……她忍著滿腹的不快說:“叫我丫頭、姑娘都不要緊,從小就沒有一定的名字。二奶奶有事還是直說吧!我的豆種還沒曬完哪?!?/p>
何二家的并不比她笨,見她還沒受審就生起氣來,不免一笑說:“那么姑娘,有人說你的閑話。他們說你和何二……”
“怎么?”
“他們說何二常到你家來找你,是嗎?”
“是他自己要來的,我并沒有拖他來。不過閑話是閑話,人不能不憑良心。他只來過一次,以后不但不來,連面也沒見過。其實我蠻可以不承認(rèn),推一個不知道你又能怎樣呢?可是我想沒有什么可瞞你的。他來了我們還沒容得說話,他哥哥就來找他,我叫他見他哥哥,告訴他:我們沒有什么不能對人講的事,但是他卻膽小地從后門走了。我要早知道他那么怕他哥哥……我一定不會管他的。”
“我想他不是單怕他哥哥吧?”
“那么是怕你了!我都對你講了吧,你要明白呢,回去別和他提,大家從此罷手,我嘛也不再去高攀了。其實你對人是很好的,只是……唉。你要是不明白就回去審他吧,你知道我們娘兒倆是很苦的,從我爸爸沒有了,多少人欺負(fù)我媽,本家逼她改嫁,也不過是圖那二十幾畝地和一處整整齊齊的房子!但是媽有我累著,不愿改嫁,怕我受后爸爸的氣,她守著不走。不走就有人欺負(fù)她!她只得狠心走了一條旁路。她認(rèn)識了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縣里的、村里的,誰不知道我媽!嘻,我媽!”她說著從石邊上摘了一小截嫩葦子,玩弄著,又說:“從此再沒有人敢欺負(fù)我媽了。房子、地保住了,我也平平安安長了這么大。我佩服她!等我長大了,外婆家給提了親事。幾次都叫咱們村里的流氓給破壞了,媽就著急,也怨她自己把我連累了。她怕……所以有人來提叫我給人做小,媽也要答應(yīng),怕我終身沒有著落。我想人一輩子很短的幾十年,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過呢?嫁給個老頭做小,殺了我也不干!以后媽就不管我了。她說:隨你吧!命好了早早嫁個好人。命不好了呢,就跟媽過一輩子也沒什么!我就不信為什么我們娘倆的命就改不好!我不信!我到處留心,唉!事情真糟,偏偏遇上他……你放心,何二奶奶,我命不好吧就算了。只是我不再連累你,以后決不理他,咱們也少見面吧!因為見了你……”她說著轉(zhuǎn)過頭去望著春天青青的遠(yuǎn)山。何二家的聽了半天,似乎忘了自己對這件事的關(guān)系,好像聽了一件悲哀的故事。而且聽著故事的主角自己哀婉地敘述,她的淚在眼里直轉(zhuǎn)。半天才想起自己就是這悲劇的促使者,才惆悵地說:“可是我喜歡你,讓我常見你,姑娘?!?/p>
“不必了,你是何二奶奶,我是一枝花,不是一路子人。到將來免不了許多苦……反正你放心了吧?我該回去啦!”一枝花把手里的嫩葦子搓弄得稀糟,信手一扔,站起身來,拍拍土毫不留戀地走了。?。∪碌膼廊颂鞖?!何二家的心里不知是勝利還是失敗,只覺得空洞洞的,麻木的腿站了兩次才站起來,走到后大門外,見歡喜兒正在找媽媽:“媽媽!小弟弟直哭,大媽哄不好呢?!?/p>
何二家的給孩子吃著奶,眼淚一對對地落在孩子的小身子上。小鳳莫名其妙地說:“怎么好好的,哭什么?哭多了,孩子沒奶吃?!焙味业募泵κ昧藴I,把小牛支開,拉住小鳳的手說:“嫂子!假如哥哥有了小媳婦,你怎么樣?”小鳳臉一紅說:“才哭完就來開玩笑,他有小媳婦更好!省了我一人忙?!?/p>
“說實在的,嫂子,假如我也給歡喜兒的爸爸娶一個,我們相處得好嗎?”
“你怎么啦?出去一趟撞客了?什么邪門歪道的,說的話我都摸不清是怎么回事?!?/p>
何二家的把她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完全告訴小鳳,小鳳才明白她悲哀的原因。小鳳也覺得一枝花太可憐!只是這怎么辦呢?一個男人如果有兩個女人,這家庭就完了,再沒有幸??烧f。假如何大也……她真不敢“假如”了。
于是,正色地說:“別胡想了,這件事總算沒鬧起來,以后別提了。要是叫大伯知道準(zhǔn)得罵他,這樣吧!咱們留心給她找個好主兒吧!遠(yuǎn)遠(yuǎn)的,在本村怕不容易了?!币魂嚐o邊的沉默。
春雨連綿的天是農(nóng)家的快樂日子,一則春雨是小苗的甘霖,二則他們可以在家里做點(diǎn)換樣子的事。林大奶奶正在屋里跟石頭說話哪,因為石頭不愛念書,已經(jīng)輟學(xué)。林大奶奶教導(dǎo)他種田的事、做人的事,他也不十分留心聽。只是不再上學(xué)了,他十分得意,東張西望的,神不守舍。林大奶奶對他早已沒抱多大希望,今天見他因為輟學(xué)倒樂起來,更覺失望。外面滴滴的春雨下在花樹的葉子上,顯得十分凄涼。
她嘆息著說:“去,到外面去,在堂屋里編編條筐,要不戴上大草帽去拾掇柴棚里的柴?!笔^果然走了,不過他沒去堂屋。林大奶奶一個人凄凄地躺在炕上,外面雨還沒停。她覺得一個高身材的人進(jìn)到屋里。臉面沒看清卻覺得是她丈夫,是嫁后不久的光景,只聽他說:“我又回來了,你也該歡喜歡喜了!”又覺得他拍著她的肩說,“起來,起來,別裝睡。何大娶你來啦!”
她要起來和他分辯,覺得他沒死,只是在外鄉(xiāng)久不回來??苫貋砭驮囂阶约?,真委屈!就嗚嗚地哭起來。有人推她說:“大奶奶別哭啦!”她張眼看原來是小牛的媽。她想起夢里的境況還不勝悲嘆。小牛的媽說:“大奶奶,你說多喜歡哪,小鳳生了一個孩子?!?/p>
“是嗎?男的女的?”
“女的,女的也好。她出嫁這些年沒個孩子怪冷清的,何大打發(fā)人接咱們來啦!叫你們長工看家,咱們?nèi)グ??!?/p>
“還下雨嗎?”
“下哪,只是小多了,咱們換上油鞋?!?/p>
小鳳也做媽媽了,她的小家里有這個小人兒降生以后立刻熱鬧起來。何大媽也喜歡,因為何二家的都是男孩,有一個女孩來了倒覺得如意呢。所以這小姑娘的名字叫“如意兒”。如意兒降生的年月好,趕上豐年,有這么一場春雨,誰還敢說秋天沒有豐收呢?何大幾年來辛苦的結(jié)果,又多了幾畝田,他已經(jīng)有三十畝田了,還不是如意的事嗎?
在如意兒彌月的時候,何大伯卻得緊病死了,是肺炎。彌月的所有禮俗只得免了。這老人的喪事哀痛莊嚴(yán)地舉行了,他的墳就在他自己園北的何家老墳里。他安靜地永遠(yuǎn)睡在一棵松樹下,這松樹正對著何家的后門,老人的靈魂看著這些如意的孩兒該含笑九泉了吧?只是何大媽十分悲哀,只得把歡喜兒哄過去給她做伴、解悶。云子也時常帶了孩子來看她。云子也有兩個孩子了,多么快的時光??!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不論是人、是動物或是植物,都脫不了這個循環(huán)呢。
只是有些卻例外,他們很小或者很年輕就夭亡了,那么哀痛的夭亡!但是那些健壯的則還是按著少長老衰的公例活下去,又怎樣呢?只是平凡些罷了。
六月的夜,人們在戶外納涼。講著毫不連貫的趣話。何大把如意兒送去給小鳳,因為她早就睡在他的手臂間了。他又出來找那一群納涼的人。但是已經(jīng)散了,空留著深沉的夜色,遠(yuǎn)遠(yuǎn)聽見有女人咒罵的聲音。只是一陣又隱約了,小了。他想進(jìn)來關(guān)上大門。但是他記得何二是在外面的,怎么沒見他的影子?于是不關(guān)大門到院里叫道:“老二,進(jìn)來了嗎?”
只聽何二家的代答:“沒進(jìn)來,他出去不小時候啦,您沒看見?”
“那么我再上外面看看去。”
天上的星是那么繁多,村里村外都那么深沉,織罩著神秘的氣氛。村邊的樹黑黝黝的好像童話里的巨人似的站著。何二喘著氣,抓住哥哥的膀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哥哥!一枝花,打死人了。”
“什么?”
“一枝花,把村副的兒子用大烙鐵打死了,哥哥。”
“進(jìn)來?!焙未蟀咽芰梭@的弟弟拉進(jìn)來,關(guān)上大門,坐在院里瓜架下,何大聽著他還在微喘。
“你怎么那么傻,在街上那么大聲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進(jìn)去送如意兒睡覺,我們本來打算等你,后來隔壁的三發(fā)跑來說:‘小紅鞋家里出事了,走!看看去?!蠹叶家桓C蜂地去了,我不是已經(jīng)對你說過,不再登她家的門嗎?所以轉(zhuǎn)身要走,他們拉了不放,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去了。哥哥!她卻被人綁在樹上,她媽哭號著要求人解下來,不但沒人答應(yīng),反倒拳頭、腳地把她媽打了一頓。她穿著小花褂子,衣襟上有許多血,頭發(fā)亂得像一團(tuán)草。聽說,村副的兒子早就有了動她的心思。只是,她不理他??汕?,今天她媽媽到別人家串門子去,叫那小子看見了,他就到她家去。起初,她還和和氣氣地應(yīng)酬他,后來他……他不規(guī)矩起來,她就拿起手邊做衣服用的烙鐵狠狠地打下去,他的額角破了,濺出許多血,但是并沒有死,他馬上跑回家,到家就躺下了。她在盛怒的時候還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并沒有跑。地方的保長、甲長們就把她抓住了,綁在廟前的旗桿上!”何二已經(jīng)接不上氣了,“他們說,村副不想打官司怕丟人。只想私了這案子,他兒子好了沒話說,要死了,也一烙鐵敲死她!怎么辦?她太冤枉了。她……她似乎看見了我,還對我一笑。好像她做的是一件快心的事叫我對她賀喜似的。哥哥!她沒有錯!就活活打死她嗎?她要死了,我忘不了剛才她那樣子:小花褂上有血、頭發(fā)像亂草,還對我笑一笑,那一笑……”
何大憐愛地?fù)嶂艿艿募缯f:“你放心,她死不了。她不會死,還有村長哪。你睡去吧!你受驚了。”
“不,我睡不著。”
何大只得揚(yáng)聲說:“把老二叫進(jìn)去,他在瓜架底下睡著了?!焙味业恼娉鰜斫兴?,他無可奈何地進(jìn)去。
何大向小鳳把這事說了,他要到廟上去看個究竟,小鳳說:“你小心,千萬不要看不平的時候又招禍。”他點(diǎn)點(diǎn)頭走了,從后門走的。路遠(yuǎn)的地方那么靜悄悄的,可還不到小廟,已經(jīng)是人聲嘈雜,燈籠、火把閃著。一枝花還被綁在旗桿上,她的頭垂著,頭發(fā)擋著臉,大家興高采烈地談著,異常興奮,因為在他們平淡的生活里沒見過這么刺激的事呀。他們都不肯去睡,等著看一烙鐵完結(jié)這俏人兒是個什么樣子,他們等著聽小紅鞋號哭親生女兒是個什么聲兒。還有女人們,她們有的已經(jīng)心痛地用衣襟拭著淚,甩著鼻涕,有的卻咬牙切齒地想早點(diǎn)看她出彩。比如貨郎老婆吧,她也在場,她自然想一烙鐵打死一枝花,捎帶著再一烙鐵打死小紅鞋,大快人心。
村長來了,搖著手里的翎扇說:“給她……喀喀……”他不住地咳嗽起來。這時人們鴉雀無聲,一枝花抬起頭來看了村長一眼,又垂下頭去。??!這是什么景象??!這是未開化時代對付謀害親夫的女犯人的景象。沒想到在這文明時代——真是文明時代!看村長手里雖然拿著翎扇不是也帶著手表呢嗎?在這文明時代對付一個抗拒強(qiáng)奸的少女卻有這番景象。文明!這會兒小紅鞋不知哪兒去了。“一定是不忍見女兒的慘死才躲起來了吧。”大家這么想。村長咳嗽了一段時間又接著說:“給她松了綁!官事官辦,這像個什么樣,等著叫……”“等著叫縣里知道還不撤我村長的職嗎?”可是他并沒說出來,什么地方保甲七手八腳地給她松了綁,她還站著不動。村長說:“一枝……”他想太不像話,可又不知她小名叫什么,只得說:“馬三的女兒,你為什么把村副的少爺打傷?為什么?”何大在人群里聽見村長只說打傷,那么不論官辦、私辦,一枝花是死不了啦,他倒替弟弟放了一半心。一枝花抬著頭說:“他趁我媽不在家就跑到我……”
她還沒說完一句話,卻見村副斜刺里跳到廟臺上,大聲說:“你先住嘴?!庇謱Υ彘L拱拱手說:“村長辛苦了?!?/p>
“你的少爺怎么樣了?”
“眼下不要緊,我看……我看村長回去安歇吧。我來問她?!?/p>
“這也是我分內(nèi)的事,不用客氣,既然出事了,還是把它弄清楚也好放心。等我再問她……”
“我看就算了吧,總怪小兒犯這份災(zāi)星?!?/p>
“真不要緊了?咱們公事公辦,別等著將來后悔,不是嗎?”
“真不要緊了,只是一點(diǎn)疼痛之災(zāi),不過這丫頭還得給點(diǎn)懲罰?!贝彘L已經(jīng)暗中幫了一枝花不少忙啦,也不能不給村副一些面子,俗語說“官官相護(hù)”嘛!他就笑了笑說:“好,你吩咐吧?!?/p>
“還是村長定奪吧!這樣公平。”
“那么……罰她站一夜廟臺吧,要不打她幾十鞭子……”村長今夜興頭很好,轉(zhuǎn)過頭來對大家說,“來個公斷吧,是打,還是罰站?”村長的確文明,因為學(xué)?,F(xiàn)在不是很時興罰站嗎?大家胡亂地喊了一陣:“打!”“罰站!”什么都有。村副很氣憤地說:“罰站?打了人家一個大洞,不定死活,罰站?”
村長又追問了一句:“到底要緊不要緊?”村副又恐怕說厲害了,一審,把兒子的丑行問出來丟人,對村長小聲說:“不要緊?!?/p>
“那么罰跪吧!”村長說完了。村副也點(diǎn)點(diǎn)頭。可是一枝花卻回過頭來果斷地說:“打吧!我沒給人下過跪?!?/p>
天已經(jīng)不早了,由地保們狠狠地抽了她二十皮鞭子。她咬住下唇忍著,打一下,痙攣一下,結(jié)果暈在廟臺上。大家總算看了一幕“夜審一枝花”的活戲,滿意地走開。何大忘了顧忌跑到小紅鞋的家里,只見她到處燒著香,祝禱著、祈求著,求神保佑她的女兒,求祖先,求她死了的丈夫……一聽何大說她女兒的拷打已經(jīng)完了,正暈在廟臺上,她拋下沒點(diǎn)著的香就跑出去。
人都走了,只剩下村長、村副、地方保甲還在商量什么,見她來,都不出聲了。她抱起披頭散發(fā)的女兒,哭得氣噎聲塞時,村長說:“馬三家的聽著,你女兒持鐵行兇,村副的少爺受了重傷,村副為人慈善,不加深究,只打了她幾鞭子,你把她扶回去吧。從此各人善罷甘休?!毙〖t鞋見他們把女兒打得半死還送人情,恨不得撕破他們那兩副老臉;但她是有經(jīng)驗的,她在人海的兇險波濤中沖撞了一生,什么不明白!只要女兒保住性命就沒什么再說的了。即或女兒真死了又上哪兒說理去?她抱住女兒的身子,覺得溫暖過來,她只得破涕強(qiáng)笑地說:“謝謝村長、村副,高抬貴手饒了她,我不會忘了二位的好處,以后凡事多照應(yīng),我也就有福了?!眱蓚€老朽聽了她的話,都覺得從心里到肚里那么熱絲絲地好受。村副晃著腦袋說:“倒是知理的婦人?!?/p>
都走了,家家都關(guān)好大門,廟臺上這對孤單的母女無援地?fù)Пе?,老槐樹沙沙地響著夜風(fēng),廟檐犄角的銅鈴叮叮地響著。寂靜、森嚴(yán)、可怕的夜,一枝花的身子雖還溫暖,但是仍沒有知覺,母親想抱走她,但她已經(jīng)是大人了,不像小時候那么容易抱。何大不忍心離去,他覺得這黑暗里也許還會有什么來欺凌她們。于是,何大走過來,小心地把這受傷的女孩子背回家去。
此后,村長早早晚晚常出沒在小紅鞋家。
一個風(fēng)暴的夜里,小石頭在地下的板床上睡著,林大奶奶開著窗子看閃電,一條條金光用各種姿勢自空中射下來,大小不同的雷聲喧鬧著。她很喜歡看,也喜歡聽,比一個平靜的夜有趣多了。她見金光交錯,她見金光追逐,還有被照出的烏云哪,像龍、像怪,是烏黑的、龐大的,沒有雷閃那樣痛痛快快的可愛,而是可怕、可怕。像龍、像怪,越來越低,她嚇得把窗子關(guān)上。蓋好被單躺下想睡,只是睡不著,想起許多不愿意想的事。想起……想起春天小鳳生如意兒的時候,想起何大待小鳳那么好,想起一枝花拿烙鐵打傷人……她又想等著我也預(yù)備一把烙鐵,又可以做活兒用,又可以防身……
林大奶奶覺得窗子沒關(guān)好,又起來關(guān)窗子,可是無論如何關(guān)不上,有人推著,有人……有人,她想喊,喊不出聲來。一個人從窗外跳進(jìn)來,是林二,林二嬉笑著,往她身上撲來,用嘴堵住她的嘴。她不能說、不能喊,林二解她的衣服,她記起炕頭上有一把大烙鐵,她摸到烙鐵用力往林二頭上打去,呀!他死了,躺在炕上,流了許多血,林二的臉好難看,像鬼、像鬼,那么白,白得沒血色,是白骨頭……她嚇醒了,一身冷汗,她點(diǎn)亮了燈,雨已經(jīng)停了,石頭還在板床上睡哪,燈影搖搖的,十分恐怖。她更不敢滅燈了,天哪,快些亮了吧!她需要光明??!
漸漸地,她病了,她約小牛母子來給她做伴,她晚上怕,不是怕賊倒是怕起夢來。有一次她自己照照鏡子,也不覺詫異起來,這么一個瘦骨支離的人是她嗎?是那個俊俏的林大奶奶嗎?除了一對黑痣以外,自己也不認(rèn)識自己了呢。時不時還下午發(fā)燒、夜里說胡話。小牛的媽很害怕,有時要喊起石頭來做伴,石頭卻嘴里哇啦哇啦地咒罵著,裝睡、裝說夢話,不肯起來,有時候即使起來也是摔東摔西的不高興,后來還是小??床贿^了起來幫著媽媽。他雖然才十幾歲,但是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林大奶奶見有他們母子做伴也就安心些,多睡會兒覺,如果人一離開她,她就怕,怕得縮在炕角,等離開她的人回來,她就拉住不放,或者倒在人家懷里哭起來,哭得哀哀欲絕。
秋收才罷,小鳳來看她,只因為有如意兒不能陪她太久,只是安慰她一番,把如意兒交給媽媽,小鳳為她做些可口的飯食。見她日來瘦得已經(jīng)不成人形,實在可憐,想起她往日對他們夫婦的許多恩惠來,總要偷著在堂屋哭。經(jīng)小鳳仔細(xì)地做飯食,她居然有些起色,也不說胡話了,也不哭叫了,大夫的藥也肯好好喝了。小鳳想如果她病好了該多好啊,也許會恢復(fù)她原有的健康呢,想起自己給她家種蘿卜的時候,自己餓得那么瘦,她卻粉嫩白俏的。才幾年哪,她反倒瘦了,自己卻胖起來,就是媽也胖了,如果沒有她,自己不會做何大的妻子;沒有她,小牛和媽連一間草房都沒有,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地步呢。她是自己的救星,她是菩薩,她是活神仙……但是她為什么有這些不幸的遭遇呢?真希望她一天比一天好下去!
一天晚上,小鳳已經(jīng)回去了,小牛的媽在關(guān)后門的時候,忽然想起石頭沒在屋里,林大奶奶已經(jīng)睡著,她不好離開,只得叫小牛往后院長工屋里去找找,叫他快來睡下好關(guān)門。一會兒小牛回來說哪兒都沒有,小牛母子都焦急起來,又不敢叫林大奶奶知道,娘兒倆一夜都沒睡好等石頭回來,可是直到天亮也沒消息。早起后叫小牛把何大找來,偷偷把事告訴他,他皺著眉嘆口氣說:“為什么叫她遇見這么多倒霉事呢?我先看看她,再去找石頭。”
何大硬著心腸走到病人屋里,只見她已經(jīng)醒了,在枕頭上張大了眼睛好像等著什么,她見何大進(jìn)來,大顆的淚珠滾落在枕上,可是還微笑著,聲音啞得沙沙地說:“何大哥,如意兒的媽沒來?……石頭走啦?”
“沒有,只是出去了,有事嗎?我去找他?!?/p>
“不用騙我了,我都知道。他從柜里拿錢……我還覺得……只是,我沒有精神喊他,他走了好。你……不用找他?!闭f著她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了說,“大哥,你……我快死的人了,你說句公道話!我……有什么不好的行為沒有?我……”
“大奶奶好好養(yǎng)病,不要再說話費(fèi)神了,我把石頭給你找來。你是善心的人,一生沒有辦過錯事,好好養(yǎng)著……”何大的淚已經(jīng)在眼角轉(zhuǎn)著,他長嘆了一聲,就急忙出來了。何大不停地走出大門去,去找石頭。
石頭跑啦,還偷了林大奶奶的錢。只是林大奶奶不許追究,石頭又沒親父母,別人就更沒人過問了。也許有人唆使石頭這么做的,林大奶奶因此暗暗生氣,病又加重了。白天總睜著眼睛往外看,看一會兒,長嘆一聲閉上眼睛。
匪!匪!匪!
大家盼望今年豐收后,可以平安過一冬。因為去年旱,明年怎樣又不可知。今年幸虧有十成秋收,村里人都慶幸著、感激著,誰知又鬧起土匪來!誰也不知這些匪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聽口音不像本地人,看樣子卻也和村里人一樣長著黑頭發(fā)和黃皮膚,為什么當(dāng)土匪呢?據(jù)男人們說,大隊的匪,數(shù)也數(shù)不清,一個小村他們要幾千塊錢,還要米糧、要衣服、要鞋……凡是實用的東西都要。村長、村副嚇得奴顏婢膝地侍候著,沒人敢往縣里去報,因為他們到處都是,路已經(jīng)不通,整齊的房子都被他們占了,住、毀、燒東西、殺雞鴨、牽牛馬、調(diào)戲奸污婦女,甚至殺人……天哪!人禍比天災(zāi)更可怕得多。
何家本想逃到山里去,但是已經(jīng)晚了。那么等著嗎?西村已經(jīng)被匪打死幾個富戶了,像何家還沒有引起匪的注意。但是一二等的富戶完了,不就……而且匪勢比水火還猛,不見得會按次序來吧?
在夜色蒼茫中,何家用兩頭牛拉著一輛車,從后門趕出去,車上有兩個年輕的女人、三個孩子,幾個包袱捆在車尾上。何大媽不肯離開她的老屋,她寧愿死。這輛雙牛拉的車由何大趕著、何二跟著,到了林大奶奶的后門,小鳳下來通知她媽一聲。她媽不肯走,她說:人老了家又窮,不怕,只把小牛打發(fā)去。小鳳來見林大奶奶,見她正昏迷地睡著,小鳳不得已輕輕推她一下,她立刻醒了,見是小鳳,喜歡地拉住小鳳的手,欣欣地說:“你夜上也有工夫……出來?我正等你有……有……有事!”
“你起來,我扶你走,村上來匪了,和我們一塊走吧,到山里去逃難,我媽看家!有什么要緊的東西一塊拿著走!”
“什么?匪?我不怕,你媽媽為什么不怕呢?”
“她老了。”
“我還年輕嗎?哈,你快走吧,我……不怕,一輩子什么罪都受了,就沒有見過匪!這回湊全了。還不好嗎?!”她聲音雖啞,但很清楚。又想她說的也是,病成這個樣怎么走呢?只是她這么病著,拋下她十分不忍,于是呆立著不動。
林大奶奶從身后的被堆里拿出一個舊綢子包說:“這點(diǎn)東西你替我?guī)ケ4嬷?,回來我要活著就再給我,我要死了就送給你,反正一樣的……”
何大拿著鞭子來催促:“你快扶她走啊!槍又響了。”
“她不肯走,你勸勸她?!焙未舐犃思钡谜f不出話來。
“你倆走吧,快!我不怕。你們再不走我可急死!”
何大只得拉著小鳳走了,小鳳掉著淚回著頭,林大奶奶卻轉(zhuǎn)過臉去不看他們,小牛跟在后面。
牛車走得那么慢,槍聲響著不像交戰(zhàn),像示威。不知又在逼著什么人做什么哪。走進(jìn)北山時,路上石子很多,大車顛得山響,牛在喘,孩子從媽媽懷里震醒了,哭。女人只得嗚嗚地拍著哄著。山里畢竟荒涼,沒有匪的痕跡,還算平安。到了山坡下,車已不能再走。大家只得下來,把車拴在一棵大椿樹上,把車輪卸下來推在蓬亂的灌木叢里,這樣車就丟不了啦,然后把東西馱在牛背上牽著,女人抱著孩子,歡喜兒哭著說“扎腳”,何二只得抱起他來。才走到山腰里,聽見對面有人,大家以為是匪,嚇得蹲在草叢里,女的趕緊把奶頭塞在孩子嘴里怕他們哭,及至聽見對面也有孩子哭的時候才知道也是逃難的,大家又站起來往上走、往上爬。等到了石佛洞的山門外邊,都累了,坐在石階上。對面的人也趕到了,一個男子說:“哥兒們,借光了,我們也是逃難的,這是石佛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