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留有一顆心……同樣可以去愛”:西伯利亞的囚徒
1849年4月23日凌晨,陀氏因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活動而被沙皇政府逮捕,他的住宅被搜查,蒲魯東(1809—1865)的《星期三禮贊》和歐仁·蘇(1804—1857)的《克拉萬的牧童》作為禁書被搜走,此外還有陀氏的文稿。陀氏被關(guān)在彼得保羅要塞里,受審訊。同時被捕的大約有三四十人。陀氏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中曾朗讀過當時被禁止的別林斯基那封著名的致果戈理的信,這成為陀氏的主要罪名。他還參與創(chuàng)辦秘密的石印車間的活動,但未成功。在4月1日的小組集會上討論書報檢查制、解放農(nóng)奴和訴訟程序等問題時,他比較重視的是第三個問題。
陀氏在幾次接受審訊的過程中冷靜、耿直和勇敢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這些審訊記錄首次發(fā)表于1931年。從研究陀氏的社會和文學(xué)思想的角度來說,這些記錄中有幾點尤其引人注目。首先,陀氏表達了對發(fā)表言論的看法。他指出:在當時的俄羅斯社會中有一種懼怕言論的氣氛?!岸f實在的:為什么公正的人要為自己和自己的言論擔心呢?”接著,陀氏敘述了言論對人的思想成長的重要意義:“我總是相信,有意識的信念比無意識更好、更堅固,后者不穩(wěn)定、搖擺,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搖晃。而意識是不能在默默無語中得到和保持的。”可悲的是:“我們自己回避交流,分散在一些小圈子里,或在孤獨中僵化。”[1]陀氏又說:“大家在一起的爭論比離群索居更有益。真理總是會占上風(fēng),而健全的思想會得勝……”[2]陀氏對言語生活的意義有透徹的理解,認為正是有了言語活動才會形成意識活動,同時,真理是在對話和爭論中產(chǎn)生的。一百年后,巴赫金提出的小說言語的對話性理論在陀氏此時的證詞中也得到了論證。第二,陀氏抨擊當時俄國嚴厲的書報檢查制:它往往只因作品色彩過于陰暗就加以禁止,對作家采取懷疑態(tài)度。在這種情況下,諷刺文學(xué)和悲劇不能生存,像馮維辛(1744—1792)、格里鮑耶陀夫(1795—1829),甚至普希金這樣的作家都不可能存在?!笆堑?,難道能夠僅僅用明亮的色彩寫作嗎?如果沒有陰暗的色彩,怎樣顯出明亮的畫面,沒有光亮與陰影的并存,難道會有一幅畫?我們所以擁有關(guān)于光亮的觀念,只是因為有陰影。”[3]這有如沒有善行,就沒有缺陷,沒有善,就沒有惡的概念那樣。這些敘述不僅是辯護詞,而且是精彩的文論!
第三,陀氏說:他所以喜歡文學(xué),是因為知道“文學(xué)是人民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是社會的一面鏡子”。[4]隨著教養(yǎng)和文明的發(fā)展會出現(xiàn)新概念,例如“彼得改革”,而只有文學(xué)才能賦予這些新概念以人民所能理解的形式;因而沒有文學(xué),社會便不能存在下去。關(guān)于朗讀別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陀氏坦然地說,他是站在對兩位通信者不偏不倚的立場朗讀的。這些往來信件是“引人注目的文學(xué)紀念碑”。“不論是別林斯基,還是果戈理都是非常杰出的人物。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非常令人感興趣的,尤其對于我來說,因為我認識別林斯基”。陀氏說,他并不完全同意別林斯基的觀點,因為書信中有些地方夸大,顯得刻薄。別林斯基的某些文學(xué)美學(xué)論文顯示了對文學(xué)事業(yè)的透徹理解,不過,陀氏與別林斯基就“文學(xué)的思想和文學(xué)的傾向性”發(fā)生過爭執(zhí)。[5]陀氏還講到:他與別林斯基結(jié)識的頭一年(1845)很接近,第二年便疏遠,第三年沒有見過面[6]。第四,是表達自己的社會、政治觀點:他盼望的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不是革命。傅立葉以人類愛的感情建立了吸引人的體系,但這學(xué)說卻是烏托邦的。[7]陀氏聲稱,就社會傾向說,他從來不是社會主義者,但“很喜歡研究政治經(jīng)濟問題”,“非常喜歡研究歷史科學(xué)”,因而“以很大的興趣注視歐洲的變革”(即1848年革命)。他表達了對當時空想社會主義學(xué)說的看法:“社會主義提出了社會體制的幾千種方案”,“所有這些書籍都寫得富于聰明才智,熱情,不乏對人類的真誠的愛”,但所提出的每個社會體系中都有錯誤。陀氏這時的結(jié)論是:“社會主義,這是處在動蕩中的科學(xué),這是混亂,這是化學(xué)之前的煉金術(shù),天文學(xué)之前的占星術(shù);雖然,我覺得從現(xiàn)在的混亂中將來會造就出某種和諧的、合乎理智的和造福于社會利益的東西,正如從煉金術(shù)造就出化學(xué),從占星術(shù)造就出天文學(xué)那樣?!?sup>[8]陀氏這些供詞帶有自我辯護的性質(zhì),但從中也能看到他當時的社會思想的實際:他是很關(guān)心社會經(jīng)濟和歷史科學(xué)的青年文人。
在被關(guān)押期間,起初不允許看書、寫作。彼得拉舍夫斯基曾上書請求說,陀氏是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不許他看書、寫作,會使這位有才華的作家發(fā)瘋。不知這請求是否起了作用,總之,7月起,他收到哥哥應(yīng)他的請求寄來的《圣經(jīng)》、莎士比亞劇作、幾期《祖國紀事》雜志等。他得以接觸到狄更斯(1812—1870)的《匹克威克外傳》,高度評價夏洛蒂(1816—1855)的《簡愛》,并寫作短篇小說《小英雄》。在此期間,沙皇當局雖然于11月做出將彼得拉舍夫斯基同人處以徒刑的決定,但為了恐嚇進步人士,秘密策劃在12月22日在謝苗諾夫廣場上舉行宣判死刑和遞奪公民權(quán)的儀式。陀氏經(jīng)歷了死亡前萬感交集的十來分鐘。突然,沙皇急使趕來,“恩賜”為徒刑。陀氏在1875年的《作家日記》中稱之為“現(xiàn)代一個騙局”。這一面臨死亡的體驗,對他此后更深入地思考人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這樣,陀氏被判處四年徒刑,然后在軍隊當四年列兵。這天,陀氏給他哥哥寫了一封十分令人感動的信:哥哥!我沒有消沉,沒有喪魂落魄。生活,到處是生活,生活在我們自身之中,而不在外部。在我身邊還會有人們,而在人們當中做一個人,永遠做一個人,無論在怎樣的不幸中都不消沉,也不墮落——生活就在其中,生活的使命也在其中。我意識到這一點。這個思想已進入我的血肉之中。是的,不錯!那個進行過創(chuàng)作的頭腦,那個以藝術(shù)的崇高生活為生命的頭腦,那個進行過意識活動并習(xí)慣于精神的高尚需求的頭腦已經(jīng)從我的雙肩被砍了下來。留下了記憶以及我所創(chuàng)造而還沒有具體表現(xiàn)出來的一些形象。不錯!他們會使我布滿傷痕。但是,在我身上仍留有一顆心和同樣的血肉之軀,它同樣可以去愛,去受苦,去希望,去記憶,而這仍舊是生活!是會見到太陽的![9]從此信的這一段落中,可以看到陀氏有如西伯利亞勁草般堅韌的性格,而使他最難受的是被剝奪了寫作的權(quán)利。他在信中還說:“哪怕是15年監(jiān)禁,只要手中能握著筆?!?sup>[10]從信中,我們可以進一步體會到陀氏的文學(xué)觀,他如何把文學(xué)看做崇高的精神需求和不可缺少的言語、意識活動。寫作在陀氏看來,甚至比生命還寶貴。但是,他還是堅強地接受了嚴峻的命運,在那西伯利亞的艱難中,要以一顆心“去愛,去受苦,去希望,去記憶”,為往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做準備。
1849年12月24日夜晚,圣誕節(jié)前夜,陀氏等人帶著5公斤的腳銬被押往荒涼、嚴寒的西伯利亞。他的哥哥米哈伊爾來送行,陀氏安慰哥哥說,他并非要走進坆墓,“在苦役中將遇到的不是野獸,而是人們,或許比我更好的人們”,苦役結(jié)束,“我還要開始寫作”,“將會有東西可寫的……”[11]這樣,陀氏告別了節(jié)日前夕燈火輝煌的彼得堡,走上苦難的歷程。1850年1月9日到達鄂畢河畔的托博爾斯克監(jiān)獄。在滯留期間,受到跟隨十二月黨人丈夫移居在那里的婦女們的關(guān)懷,其中,馮維辛娜(1805—1869)等人設(shè)法與陀氏等人見面,安慰和鼓勵他們。她還把一本做了許多記號的福音書送給陀氏。1月20日,陀氏等人在零下30度的嚴寒中被押往西伯利亞軍事重鎮(zhèn)鄂木斯克的要塞監(jiān)獄,1月23日到達。陀氏被關(guān)進刑事犯營里,感受到民眾囚徒對貴族階層的敵意。他常做的工是燒爐子和搗碎石膏。此年冬季,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在路上塞給他一個銅幣,說“為了基督,請接受這枚銅幣!”這使陀氏十分感動,并牢記終生。就在這年,陀氏第一次癲癇病發(fā)作,叫喊,喪失意識,四肢和臉部顫抖,口吐白沫,呼吸發(fā)出嘶啞聲。他原先就多病,經(jīng)過苦役的折磨,癲癇病便纏繞他一生。他在監(jiān)獄中也常因病住進醫(yī)療所。陀氏在獄中接觸到的既有殺人犯、強盜,又有波蘭革命者和受壓迫而起來反抗的山民,這些在陀氏后來的作品《死屋手記》中有深入的描繪。他在四年苦役期間不斷構(gòu)思、孕育他未來的作品,思考文藝論文,如《論基督教在藝術(shù)中的意義》。他在醫(yī)療所得到醫(yī)生允許,記下了不少在監(jiān)獄期間聽到的民間俗話、諺語、趣聞斷片以及一些備忘用的簡短句子等等,這些筆記被稱為《西伯利亞筆記》,成為后來寫作的參考。
1854年1月23日,陀氏服苦役期滿,被送往哈薩克的塞米巴拉金斯克,在第七西伯利亞邊防營當列兵。他在出發(fā)前給哥哥的信中說:“在苦役中,在四年間,我終于學(xué)會在強盜當中辨別出人們。你是否相信:有深刻、堅強、美好的性格,而在粗糙的外表下尋找黃金,這是多么快樂。而不是一個,兩個,而是若干個?!庇终f:“在苦役中,我獲知了多少民眾的典型和性格??!我同他們一起呆熟,因此我覺得相當了解他們。有多少流浪者、強盜以及所有陰暗、悲慘生活的故事??!足夠?qū)懗啥嗑碜髌返?。多么奇妙的民眾??傊?,我并沒有喪失時間?!边@些話語在相當程度上披露了陀氏四年囚徒期間的文學(xué)思考。此信也表明陀氏對歷史、經(jīng)濟學(xué)、宗教、哲學(xué)的興趣,他請求哥哥寄給他的書有《可蘭經(jīng)》、康徳的《純粹理性批判》和黑格爾的《哲學(xué)史》等?!艾F(xiàn)在,我要寫小說和戲劇,是的,還需要讀很多、非常多的東西?!?sup>[12]在同一時期,即1854年1—2月間,寫給馮維辛娜的著名的信中,陀氏表達了充滿矛盾的哲理思索:我想對您談?wù)勛约?,我是世紀的兒子,直到現(xiàn)在而且(我知道)直到進棺材的時候,我都是不信仰和懷疑的兒子。當對信仰的渴望在我心中愈來愈強烈時,我持有的反駁的論據(jù)也就愈來愈多,這種渴望過去和現(xiàn)在都給我?guī)矶嗝纯膳碌耐纯?。然而,有時候上帝也送給我這樣的時刻,那時我完全平靜;在這些時刻,我愛,也發(fā)現(xiàn)被他人所愛,就是在這些時刻,我給自己樹立信仰的象征,在那里一切對我來說都清晰而神圣。這象征很簡樸,它就是:相信沒有任何人比基督更加美好、深刻、富于同情心、富于理智、英勇和完善,不僅沒有,而且我以熱忱的愛對自己說,也不可能有。不僅如此,即使有人向我證明,基督在真理之外,而且確實基督在真理之外,那么我也寧愿與基督同在,而不是與真理同在。[13]這種思想矛盾在于把從道德范疇把握的基督與客觀真理對立起來,也表達出這兩者對陀氏來說都同樣珍貴。這段話對我們分析陀氏的思想與藝術(shù)具有重要意義,陀氏此后的一生確實在啟蒙主義與宗教信仰之間徘徊。此信中,還談到,他這幾年來,最難受的是沒有自己獨處,以便仔細思考的機會[14]。陀氏是特別需要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中獨立思考的人。
陀氏于1854年3月到達塞米巴拉金斯克,開始過艱難的士兵生活,但對未來滿懷希望。他獲得與親朋好友通信的機會,雖然他的每一封信都受到沙皇政府第三廳的檢查。在那里,陀氏結(jié)交了前來服務(wù)的年輕法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弗蘭格爾男爵(1838—1912?),得到他許多幫助,建立了持久的友誼。1855年2月,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失利的陰影中,尼古拉二世病故,新登基的亞歷山大二世許諾國內(nèi)改革,政治犯的境遇有所改善。同年11月,陀氏被列入軍官;翌年10月,在著名工程兵將領(lǐng)托特列邊(1818—1884,中央工程學(xué)校校友)的周旋下,陀氏被提升為準尉;1857年8月恢復(fù)了貴族稱號,獲得了渴望許久的出版權(quán)利。同年2月,經(jīng)過一段曲折,陀氏與庫茨涅次克公務(wù)員伊薩耶夫的遺孀瑪麗婭結(jié)婚。這時期,他的癲癇病時有發(fā)作,剩下給自己的讀書、寫作的時間并不多。但他熱忱地關(guān)注俄羅斯文學(xué)的發(fā)展,讀了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托爾斯泰的《童年》和《少年》、阿克薩科夫(1791—1859)的《釣魚筆記》等名著,并高度評價丘特切夫(1803—1873)的詩篇。大約1856—1857年起,陀氏開始構(gòu)思和寫作《關(guān)于藝術(shù)的書信》、《死屋手記》、《舅舅的夢》和《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陀氏的創(chuàng)作激情常常如泉涌,以至于他有時同時寫兩部作品,但作品都是經(jīng)過長期孕育和準備的。他在1858年1月給《俄羅斯導(dǎo)報》編者卡特科夫(1818—1887)的信中說,小說構(gòu)思了很久;“但我并不急急忙忙去寫作;我更愜意的是深思熟慮地思考一切,直到最細微部分,組成各部分并使其勻稱,完整地記下個別場面,而重要的是收集材料?!?sup>[15]1858年陀氏以多病為理由,申請從軍隊退職并返回莫斯科,但直到1859年3月才獲準到俄羅斯城市特維里居住,沙俄當局繼續(xù)安排對他的秘密監(jiān)視。陀氏于7月初離開塞米巴拉金斯克,經(jīng)過烏拉爾的亞洲與歐洲的界碑和古老的謝爾吉耶夫修道院,于8月抵達特維里。隨后,在托特列邊將軍的奔走幫助下,終于獲沙皇準許,于12月20日左右,同妻子和繼子巴維爾一起返回闊別了十年的彼得堡。
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和特維里的四年中,陀氏發(fā)表了早在彼得堡被囚禁期間就寫成的短篇小說《小英雄》(1857)、新創(chuàng)作的《舅舅的夢》(1859)和《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第一部)。在那么艱苦的生活和多病的條件下,陀氏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熱愛和執(zhí)著實在令人欽佩。同時,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是他開始新生活、擺脫貧困的唯一希望所在?!缎∮⑿邸返母睒祟}為“無名氏回憶錄抄”,作者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時稱之為“兒童故事”,是一篇很浪漫的筆記體故事,描繪少年主人公最早的“審美印象”和對它的純潔的愛。主人公回憶童年時代到莫斯科郊區(qū)親戚家過節(jié)時的一段奇遇。他那時才11歲,但已能感受到年輕婦女的華麗,騎馬、戲劇晚會、舞會的喧鬧。一次,在看戲時,他找不到座位,一個迷人而愛開玩笑的金發(fā)女郎叫他坐在她膝蓋上,他羞辱地抵擋了她。但幼年主人公卻感受到另一位婦女——M夫人獨特的、寧靜的美,她的臉容引起人們的高尚情感,好像處在她身旁每個人都會變得更好、更溫暖,但是,她那憂愁的、充滿火花和力量的大眼睛總是膽怯和不安地瞧著,像是時時刻刻處在恐懼中。第二天,幼年主人公和M夫人一起演出《城堡夫人和她的少年侍從》中的一個場面。他很窘迫,覺得夫人已看出他的愛慕似的。
接著,他描繪她的丈夫是一個夸夸其談、自高自大的人,用宗教大法官的目光審視自己的妻子。一天傍晚,大家準備去參加鄉(xiāng)村節(jié)慶,金發(fā)女郎當眾嬉笑幼年主人公是M夫人的情人,使他感到他“最初的,或許是很嚴肅的審美印象遭到嘲笑”。小說在敘述情節(jié)時,處處描寫幼年主人公敏銳的感受,揭示他純潔和審美的感情世界。此時,由于馬車的座位不夠,車夫牽來一匹烈馬,有幾個人試騎都未成功。金發(fā)女郎問幼年主人公是否愿意試一試?他竟不顧一切地騎上烈馬奔跑起來,十分危險,幸虧別的騎手趕來相救。一直折磨他的金發(fā)女郎擁抱和親吻小英雄。M夫人也對他十分體貼,他們成了最忠誠的朋友。第二天清晨,他在樹林里散步時,偶然見到M夫人同另一男人痛苦地吻別的情景,還發(fā)現(xiàn)她在歸途中偶然遺失的那男人的一封信。小英雄知道這封信對她有多么重要,尋找到機會,將信還給焦急不安的M夫人。她感激的親吻和淚水落在他手上?!拔业淖畛醯耐陼r代就在這一瞬間結(jié)束……”《小英雄》可以說是《涅朵奇卡·涅茲萬諾娃》獨特的續(xù)篇,繼續(xù)探討人在童年時代意識形成的過程以及當時社會中婚姻生活的悲劇。作者強調(diào)人最初的審美印象之可貴,為了捍衛(wèi)它,人能做出英雄行為來。陀氏晚年曾把在彼得保羅要塞寫《小英雄》的心情告訴給索洛維約夫,這位哲學(xué)家在回憶錄中這樣描述了陀氏的話:“當我落到要塞時,我想這下子我完了,我想我連三天也呆不住,而突然我完全平靜下來。瞧,我在那里做什么呢?……我寫了《小英雄》——您讀一讀吧,難道其中可以看到憤恨和苦難嗎?我夢見了寧靜的、美好的、善良的夢,后來,愈往后就愈好?!?sup>[16]小說寫作給予身陷囹圄的陀氏以激勵自己的動力。
中篇小說《舅舅的夢》(1859),副標題為“莫爾達索夫年代記”,是一部用第一人稱筆記體寫成的喜劇性作品。陀氏不久前才從鄂木斯克要塞監(jiān)獄出來,他將沉重的回憶留給需要集中精力寫的《死屋手記》,先根據(jù)西伯利亞偏僻省城的生活印象寫了較為輕松的作品。但是,在經(jīng)受了四年苦役的艱難之后,陀氏對生活的看法顯然變得更為深沉;就在喜劇性作品中也糅合著陀氏特有的悲劇性音調(diào)。1856年1月,到達塞米巴拉金斯克將近兩年,陀氏在給他的好友、詩人阿波隆·邁科夫(1821—1897)的信中這樣說:“我已在寫作;但把我的主要作品推在一旁。需要更多的精神上的寧靜。我尋開心地開始寫一部喜劇,尋開心地召喚出那么多喜劇性環(huán)境,那么多喜劇性人物,而我的主人公也那么使我喜歡,以致我放棄了喜劇的形式,雖然它進展順利,僅僅為了滿足而盡量持久地跟蹤我的新主人公的傳奇故事,并自己對他哈哈大笑?!笨傊F(xiàn)在“我在寫的是喜劇性小說”。[17]根據(jù)《陀氏全集》的注釋,這里所提及的喜劇、喜劇性小說就是《舅舅的夢》以及《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這兩部被稱為“西伯利亞小說”的來源。陀氏新的創(chuàng)作起點是以人物對話為主的喜劇形式,這說明他此時更為密切地注意多聲部的言語世界。想必,在鄂木斯克要塞監(jiān)獄時,陀氏關(guān)注的中心正是表現(xiàn)人們精神狀態(tài)的話語,他的《西伯利亞筆記》記下許多話語的片斷,也說明這一點。但是,陀氏的藝術(shù)需求總是使他采取包括許多敘述手段的小說,因此上述寫作的興奮,使他放棄了喜劇形式,而改為喜劇性小說。不過,注意傾聽多聲部的外省語言生活,仍舊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之一。正如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說:在陀氏那里,“我們因聽到,才看見”??峙?,對作者也是如此,多種聲音的世界激發(fā)了他的藝術(shù)想象力。
《舅舅的夢》描寫的是某個虛構(gòu)小城中有權(quán)勢的女地主瑪麗婭及其家庭的“威望、光榮和莊重跌落”的故事。小說以精彩的敘述語言和對話刻畫人物性格。例如,小說開篇就說:在謠言盛行的那城市里,瑪麗婭“能以隨便一句話擊潰、折磨和消滅她的女對手”,人們甚至在某些方面把她“與拿破侖相比”。一天,多次去過西歐,現(xiàn)在隱居在自己豪華莊園的K公爵偶然來到她家做客。該城的人在六七年前見過他,都奇怪他本可以在本省起相當影響,為何獨居。他已是風(fēng)燭殘年,因在巴黎摔斷了左腿而安了假腿;右眼是用精制的玻璃做的,滿嘴都是假牙,頭發(fā)和胡須也是假的。但他還是一個風(fēng)流的、擁有四千名農(nóng)奴的大地主,是喜劇性小說的真正主人公?,旣悑I竟然以自己的雄辯逼迫她年輕、貌美的女兒濟娜嫁給K公爵,告訴她:“寧可做年輕的寡婦,也不做老姑娘……”濟娜雖然被迫同意,但指責(zé)母親說:“您甚至在卑鄙的事情上也忍不住要展示高尚的情感?!币痪湓挀糁辛四赣H的要害。母親夢想女兒婚后跟隨他們?nèi)ノ鳉W游逛,而且公爵死后,女兒可繼承龐大遺產(chǎn)。小說營造了十分滑稽的喜劇性場面:瑪麗婭用豐盛的午餐款待K公爵,使他醉醺醺,更加神志不清;他為濟娜的美貌和美妙歌聲所陶醉并跪下向她求婚。
此前,年輕的公務(wù)員莫茲格略科夫幾次向濟娜求過婚,均遭到拒絕。他自稱是公爵的外甥,當他得知此事后,想法讓公爵相信他的求婚不是真的,而是午睡時做的一個夢。結(jié)果,K公爵當著聚集在瑪麗婭家的許多本城“名媛”的面說,那婚事只是他做的一場美妙的夢;“喏,我在夢中看到的東西還少嗎?……”瑪麗婭遭到嚴重打擊,謾罵公爵是“白癡!卑劣的人!”而濟娜卻勇于承認自己參與了卑鄙勾當。K公爵在離開瑪麗婭家的第三天病死在旅館中。作品在結(jié)尾中寫道,三年后,莫茲格略科夫在某偏僻省份遇到成為總督夫人的濟娜,她甚至認不出他,倒是她的母親還同他相互問候了幾句話。在《舅舅的夢》中,對話部分占有很大比重,盡管有些冗長,但深刻地揭示了瑪麗婭等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面貌。而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靠許多代用品維持著生命的K公爵,如瑪麗婭所說是“我們貴族特權(quán)階層的殘余和廢墟”,具有象征腐朽的農(nóng)奴制度的意義。同陀氏一樣被流放過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成員阿·普列謝耶夫(詩人,1825—1893)1859年2月給作者寫信,提到閱讀這部作品的印象時說:“某些場面有漫畫化的夸張……瑪麗婭·亞歷山德羅芙娜這個人物[形象]是出色的、輝煌的……。通過女士們加以勾畫的外省生活也寫得好,有關(guān)公爵的某些場面是那么滑稽,以致忍不住哈哈大笑……。總的說來,這部中篇小說是非常杰出的。”[18]
《舅舅的夢》顯示了陀氏在寫作幽默小說和喜劇性小說方面的才華。巴赫金從狂歡節(jié)文化的角度論述了《舅舅的夢》。這位理論家認為:“主導(dǎo)的狂歡節(jié)行動就是狂歡節(jié)國王丑角般的加冕和接踵而來的脫冕”,這些行動的基礎(chǔ)就是“接替和更換,死亡和更生的激情”,“狂歡節(jié)——就是摧毀一切的和更新的時間的節(jié)日。”在《舅舅的夢》中發(fā)生了“雙重的脫冕”,即瑪麗婭和公爵的“丑聞——結(jié)局”。[19]瑪麗婭榮華富貴的美夢和“舅舅的夢”一起迅速破產(chǎn),就像狂歡節(jié)戲劇中國王的加冕和脫冕那樣急速。這也是陀氏這部喜劇性小說藝術(shù)的精彩之處。
中篇小說《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1859—1860),副標題為“無名氏筆記抄”,屬于陀氏西伯利亞時期的重要作品。1859年5月,他在給哥哥的信中說,它寫得冗長,但它是作者付出了兩年心血的作品:“我不想說,我在其中把自己的看法整個地表達出來了;這將是胡說!還將有許多要表達自己的看法的東西。而且在小說中很少情感上的東西(即例如在《貴族之家》中的那種激情的因素),——然而,其中有兩個巨大的典型性格,他們是用五年時間創(chuàng)作和記錄下來的,完成得無可挑剔(按我的看法),——這些完全可以稱為俄羅斯的性格,迄今為止在俄羅斯文學(xué)中還沒有得到很好的揭示?!?sup>[20]在這里,我們注意到陀氏把寫作看成“表達自己的看法”的表述,而且往后陀氏屢屢有這類表述。這說明,他把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看做是自己見解的藝術(shù)性表達,而要做到“把自己的看法整個地表達出來”是很難的。這需要深入的觀察、研究和思考,反復(fù)的深思熟慮,而這正是陀氏畢生創(chuàng)作探索過程的特色。此外,在這段話中,陀氏表達了對于屠格涅夫小說藝術(shù)特點的關(guān)注。
這封信中所講的兩個典型性格,指的就是偽善的暴君福馬·福米奇和逆來順受的地主羅斯塔涅夫;虐待狂和逆來順受者這一對互為依存的心理類型,看來就是陀氏從西伯利亞時期起開始思考的文學(xué)—哲學(xué)命題。正如上述,這部小說是陀氏本來想寫的喜劇的一部分,后來成為獨立的、以第一人稱敘述的筆記體小說,以在彼得堡學(xué)科學(xué)的青年謝廖沙作為虛構(gòu)的筆記作者。在開場白中,一下子將讀者引進40年代末令人驚訝的俄羅斯外省生活場景。筆記者敘述說:他的叔叔羅斯塔涅夫退役上校為人溫順,卻有“勇士”般的體格;他可以把人扛在肩膀上走兩俄里的路程。羅斯塔涅夫年輕時喪偶,當他想續(xù)弦時,中年守寡的母親罵兒子自私,想奪走她老年的棲身所。而她自己在42歲時嫁給了把她當作保姆看待的老將軍,她雖然經(jīng)常遭奚落,卻以成為將軍夫人為榮。在這里,陀氏以幽默的筆調(diào)繼續(xù)了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主題,揭示了畸形的近代家庭生活關(guān)系:甚至在母子之間的感情也被虛榮心所破壞。
將軍由于年老多病請來一個文人,為他朗讀書籍,這就是福馬·福米奇。據(jù)說,他曾經(jīng)“為真理受過難”,從事過文學(xué),但毫無成就。他為了一塊面包,不惜以學(xué)貓狗叫來取悅脾氣暴躁的將軍。但是,福馬看到自己在愚蠢的將軍夫人以及一群女食客面前的優(yōu)勢,給她們“朗讀拯救靈魂的書籍,以淚汪汪的雄辯解說基督教的種種善行”,而實際上他正是陀氏早期已概括出的“把上帝當作玩具玩耍的人”。老將軍去世后,福馬同將軍夫人一起住進羅斯塔涅夫的莊園來。福馬看出他當丑角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他可以依靠將軍夫人的權(quán)勢,實現(xiàn)他一生未曾實現(xiàn)的支配他人的愿望。在這里,作者微妙地指出被虐待者向暴君的轉(zhuǎn)化。
在開場白里有一段精彩的對話描述:福馬在一頓豐盛的午餐后,躺在舒適的沙發(fā)上,逼迫羅斯塔涅夫回答問題:“我沒來以前您像什么人?而現(xiàn)在我把那天上的火種播在您身上,它正在您心里燃燒。我是不是把天上的火種播在您身上?請您回答:我有沒有在您身上播下火種?”羅斯塔涅夫被問得很狼狽,叫福馬“最好不要問下去,要不然我說不定會扯出什么謊來……”福馬說:“好!那就是說,按您的看法,我甚至是不值得人們回答的卑微的人了。”退役上校說,他沒這個意思,甚至發(fā)誓。福馬說:“好!就讓我是個撒謊者吧!就讓我,按照您的控告,是故意在尋求吵架的借口;就讓我把這也加在所有蒙受的侮辱上,我會忍受一切的……”老母親在一旁為福馬助威。退役上校一句“我說不定會扯出什么謊來”,被福馬用語言的魔術(shù)變成對他的侮辱。上校終于違心地承認自己愚蠢,是個嚴重的利己主義者。福馬滿意地說:“對了,您就是利己主義者!”這一場對話頗為深刻地描繪出那種依仗權(quán)勢,硬要他人承認自己“德政”的人物典型。這種人很會裝成受委屈的可憐相,強奸他人意志,將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到他人身上。在現(xiàn)代生活的某些場合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畸形的“暴君”式人物的表演。在描述叔叔和福馬的關(guān)系后,筆記者親自來到斯捷潘奇科沃村,因為叔叔要給他介紹家庭女教師娜斯塔西婭作未婚妻。
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集中于筆記者來到該村的兩天的時間里,陀氏運用情節(jié)故事高度凝聚的戲劇性藝術(shù)手法,以烘托緊張的生活氣氛,同時,采取多視角的敘述方式。第一天,當謝廖沙快到該村時,在路上遇到叔叔過去的一個同事,他憤慨地敘說那里是暴君福馬荒唐統(tǒng)治的世界,一切都得順從他的主意,例如,他不喜歡星期四,就得把那天稱為星期三,變成一周有兩個星期三;還逼迫老仆人學(xué)法文。小說的敘述,在諷刺中糅合著幽默和滑稽。謝廖沙奇怪叔叔怎能容忍這一切,到達莊園時已是下午五點來鐘。果然,謝廖沙看到一個年老的仆人拿著書在背法語單詞。叔叔為有學(xué)問的侄子回來而滿心歡喜。在飲茶室里,謝廖沙很想馬上看到福馬,但他“并不在場:卻以自己的不在場而燦然發(fā)光,仿佛奪走了屋里的光輝”。這是陀氏很精彩的描寫生活氣氛的手法,用“以自己的不在場而燦然發(fā)光”來表現(xiàn)某個人物的權(quán)勢和威風(fēng)無所不在。由于在描述中把描述者的思考和感慨糅合在一起,使描述更加具有思想深度。
謝廖沙在那里看到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婦女,臉色蒼白,愛興奮,但目光單純、善良,他猜想她便是將軍夫人和福馬為了她那50萬盧布陪嫁要叔叔娶的達吉雅娜。隨后,有一個臉色略為蒼白、顯得有些疲憊,但非常美麗的姑娘進屋來,筆記者猜出她就是家庭女教師娜斯塔西婭。在這里已表現(xiàn)出:陀氏喜歡采用通過某個人的視線來描寫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手法。小說接著描繪說:叔叔的老母親“干癟而惡毒”;“將軍夫人的頭銜使她變得更愚蠢和傲慢”。福馬不過是其貌不揚的五十歲左右的小老頭,但他一出現(xiàn),整個屋子一下子靜下來。福馬開始數(shù)落一個仆人的孩子經(jīng)常做白牛的夢和喜歡跳民間的喀馬林舞,是多么不成體統(tǒng);福馬的專政連小孩的夢都不放過。謝廖沙驚訝地看到:一方面是那么果敢和厚顏無恥的專制,另一方面(即叔叔)是那么心甘情愿的受奴役、輕信和溫厚。這時,福馬又要考那老仆人的法語,后者忍無可忍地說:“每個人身上都帶有上帝形象”,而他老來還受羞辱,并譴責(zé)福馬是惡毒的眼鏡蛇。老將軍夫人震怒,要給老仆人帶上腳銬,送去當兵。謝廖沙挺身而出,表示完全贊同老仆人的看法,驚動了全場。巴赫金指出:在《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狂歡化更為深刻;“整個斯捷潘奇科沃村的生活都集中于福馬·福米奇·奧皮斯金,這個過去的食客—丑角,現(xiàn)在成為羅斯塔涅夫上校莊園的不受限制的暴君的周圍,即圍繞在狂歡節(jié)國王的周圍?!薄斑@個生活,脫離了自己的正常軌道,幾乎是‘顛倒過來的世界’?!?sup>[21]陀氏運用狂歡化藝術(shù),表現(xiàn)了在崇拜西歐、蔑視俄羅斯民間事物的暴君統(tǒng)治下的俄國莊園生活。
傍晚,筆記者在花園里散步時遇到娜斯塔西婭,得知她與叔叔相愛,卻遭到福馬的阻撓;她已不抱希望,準備回到自己貧苦的家庭去。晚上,一向忍辱負重的叔叔有了一點改變,他想出委曲求全的辦法,請福馬住到為他準備的10俄里外的一所房子,從事研究和寫作。叔叔拿出一萬五千銀盧布送給他,福馬卻歇斯底里地將錢扔得滿地飛,聲稱自己遭受了恥辱。退役上校大吃一驚,以為福馬真的是不求私欲的“高尚的人”,跪下來道歉,還滿足他稱呼他為“閣下”的愿望。顯然,叔叔希望以博愛平息人們之間的不和與爭吵,認為福馬只是厭惡人類的病態(tài)的人。夜深,叔叔與娜斯塔西婭在花園里幽會,被福馬偷看到。筆記者便建議叔叔明天就向她求婚,以便粉碎福馬可能玩弄的陰謀。
第二天是伊利亞節(jié)(俄歷7月20日),在俄羅斯民間信仰中,伊利亞是能呼喚雷雨、帶來豐收的先知,又能懲治惡蛇?,F(xiàn)代的俄羅斯研究者特羅菲莫夫特別指出了這部小說把故事情節(jié)設(shè)定在伊利亞節(jié)前后所象征的意義。[22]伊利亞節(jié)這天一大早,謝廖沙就被人叫醒:原來,浪漫、充滿幻想的娜達利婭被人騙到某村去,那人為謀取她的錢財,準備偷偷同她結(jié)婚。謝廖沙和叔叔急忙趕去把她找回來,而她已從浪漫幻想中清醒。由于這一突發(fā)事件,福馬便不能強迫上校娶她。然而,福馬卻突然當眾宣布:他已備好馬車,準備永遠離開,他留在這里為自己的道德純潔而不安,因為上校與娜斯塔西婭幽會,做出了下流的榜樣。這些言語將偽善的暴君的面目展現(xiàn)無遺。這時,上校才忍無可忍,將福馬從玻璃門扔出去,以捍衛(wèi)自己和女友的榮譽。此時,雷雨大作,似乎先知伊利亞也來幫上校的忙。但在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喊下,上校不得不在雷雨中去把福馬找回家來。隨后,被大雨淋濕、狼狽不堪的福馬另出一招,同意上校和娜斯塔西婭的婚姻,以維持他在斯捷潘奇科沃村太上皇的地位。被脫冕的狂歡節(jié)國王又迅速抓住自己的王冠。而叔叔又對福馬感激涕零了。六個星期后,上校與娜斯塔西婭舉行了婚禮,但是因為在倒香檳酒時漏過了福馬,使他大發(fā)脾氣。福馬還活了七年,直到變得有些癡呆前,仍照舊折磨了他們。福馬死后留下的文稿顯示這個文人微不足道。將軍夫人在兒子婚禮后三年就去世。娜斯塔西婭明白,不能對過去當過小丑、受創(chuàng)傷的人要求太高,而應(yīng)當醫(yī)治他的心;后來,她們還經(jīng)常為福馬掃墓。在這里,體現(xiàn)出陀氏稍后提出的俄羅斯人“普遍的精神和解”的觀點。
這部作品是陀氏獨特的關(guān)于俄羅斯生活的悲哀的書,以幽默、滑稽的筆調(diào)描繪出荒唐的現(xiàn)實。作品中唯一清醒的似乎是學(xué)科學(xué)的筆記者謝廖沙。作品既是陀氏對外省生活的素描,又是作者經(jīng)受苦役和流放后,對俄羅斯社會的新思考。還在1854年初,陀氏剛出獄時,在給他哥哥的信中就談到過在獄中感受到老百姓出身的囚徒們對貴族的無限憎恨。這很可能使作者對俄羅斯貴族階級做進一步的反思。無論在《舅舅的夢》中,還是在《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貴族社會都呈現(xiàn)出畸形和病態(tài)。任憑福馬胡作非為的上校莊園好幾次被稱為“瘋?cè)嗽骸保诟qR形象中描繪的是一幅失意和走到極端的“西歐派”的漫畫,脫離民眾土壤的貴族知識分子,而羅斯塔涅夫的順從忍耐和寬宏大量則有“斯拉夫派”的色彩,在描寫時強調(diào)了他的善良、博愛和名譽觀念,并美化了宗法制的主仆關(guān)系。小說將暴君和逆來順受者作為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范疇提出,這一命題在陀氏后來的小說中有進一步的開拓?!端菇菖似婵莆执寮捌渚用瘛分腥宋锉姸?,還有不少人物外貌的描寫,故事情節(jié)常常在人物的對話中展開,富于戲劇性。據(jù)《陀氏全集》的注釋,19世紀末,這部小說被改編為戲劇,俄羅斯著名導(dǎo)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863—1938)曾參加演出。[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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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18卷,第121頁。
[2] 同上書,第130頁。
[3]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18卷,第125頁。
[4] 同上書,第126頁。
[5] 同上書,第127—128頁。
[6] 同上書,第164頁。
[7] 同上書,第133頁。
[8]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18卷,第162頁。
[9]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62頁。最后一句話用的是法文。
[10] 同上書,第163頁。
[11] 《同時代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第1卷,第269頁。
[12]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72—174頁。
[13]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176頁。
[14] 同上書,第177頁。
[15]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295頁。
[16] 《同時代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第2卷,1990年,第212頁。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290頁。
[18]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與創(chuàng)作年譜》,第1卷,第254頁。
[19]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問題》,第143、188頁。
[20]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28卷,第1冊,第326頁。
[21]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問題》,第189—190頁。
[22]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界文化》,第15期,圣彼得堡,白銀時代出版社,2000年,第22—41頁。
[23]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三十卷本),第3卷,第5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