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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版自序

無邊的挑戰(zhàn):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xiàn)代性(修訂版)(當代中國人文大系) 作者:陳曉明 著


1993年版自序

本書取名《無邊的挑戰(zhàn)》,可能使人興味盎然,也可能令人大惑不解。20世紀80年代后期實際是一個文化潰敗的時期,年輕一輩的作家(先鋒派)是在面對“新時期”危機的歷史前提下,而不得不走上形式主義革命的冒險道路的;況且在相當一部分人看來,這是一次誤入歧途。我使用“挑戰(zhàn)”這個字眼,似乎過于樂觀;人們有理由懷疑,在文學的制度化體系依然嚴密的時代,“挑戰(zhàn)”是否顯得有些自以為是。

我承認80年代后期在藝術形式方面的變革,確實出于無可奈何,別無選擇,但是,終究有一批年輕的作家懷著這代人的藝術抱負,步入文壇。他們?nèi)绱藞?zhí)著于強調(diào)個人化的藝術感覺、風格特征,創(chuàng)造了我們時代最具個人特點的藝術經(jīng)驗,與既定的語言秩序、文化范型和經(jīng)典(權威)話語——不管有意還是無意、自覺還是無奈——構成了尖銳的沖突。某種程度上,年輕一代作家改寫了小說的定義,并且改變了人們的感覺方式和閱讀方式?,F(xiàn)在,人們不僅將目睹他們的部分成功,若干年之后,也將看到他們創(chuàng)造的藝術經(jīng)驗被廣泛吸收。就此而言,把“先鋒派”釀就的藝術革命稱為“挑戰(zhàn)”,并不為過。

在“挑戰(zhàn)”前面冠以“無邊的”,當然不是為了獲取音節(jié)(聽覺)上的快感。“先鋒派”的那些挑戰(zhàn)一開始就沒有明確的目標,隨后也就變得沒有界限,并且毫無保留地拆除了那些根深蒂固的觀念禁忌。這些極端的藝術經(jīng)驗開拓了無邊的藝術遠景,也斷送了到達這一遠景的現(xiàn)實道路,它必然把那個藝術烏托邦懸擱于歷史之上(外)。正像所有的藝術革命最后都以似是而非的結(jié)果不了了之一樣,“先鋒派”的“挑戰(zhàn)”最終也要消失在無邊的藝術現(xiàn)狀之中,消失在無邊的沉默與常規(guī)化趨勢之中。對于我來說,“無邊的挑戰(zhàn)”意味著無所顧忌的詩意祈禱、變本加厲的叛逆行徑、沒有結(jié)果的藝術游戲、沒有終結(jié)的美學夢想、無主題變奏的文化挽歌——它從80年代后期文化潰敗年月的歷史深處綿延而來,穿透當今的現(xiàn)實,并且還要綿延而去。許多年之后,人們會意識到這段旋律的意義遠遠超出80年代末期。

本書的寫作(因為某些原因)歷經(jīng)數(shù)年,某種意義上它重疊了幾個時期的感受。我不知道本書是否能為80年代與90年代的交合留下特殊的印記,或是為“潮漲潮落”的歷史悲歡涂抹上應有的顏色。支配我寫作的,始終是藏匿于內(nèi)心的藝術良知。當然,對“先鋒派”的態(tài)度,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會引起一些情感上的變化,這使得本書既帶有最初的激動,又顯出后來的冷靜。我在寫作伊始,與這些作家素昧平生,后來,他們大多數(shù)人成了我的親密朋友。正如不久前我對格非說的那樣,在文學史上,總是有些批評家與一批作家的命運休戚相關,不管他們是同舟共濟還是反目為仇。多年以來,我相信自己兼有寬容大度和堅持原則的稟賦,這使我與他們的交往,不至于影響我的判斷和評價;相反,這種友誼倒有助于我加深理解他們的寫作。

要在“20世紀”的歷史框架內(nèi)來理解這一輩作家確實存在困難。他們與“五四”時期文學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是如此之少,這并不令人奇怪,而他們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如此之深,也同樣容易理解,這要歸因于半個世紀以來人為制造的文化斷裂。盡管如此,“先鋒派”文學作為非常極端的文化現(xiàn)象,卻也使“20世紀”中國文化(或文學)的歷史視野,具有了最新的和最生動的景觀。我著力于刻畫80年代后期那些富有個性特征的文化經(jīng)驗,這也許有助于加深人們對20世紀文化變遷的印象。確實,正如我再三試圖闡明的那樣,20世紀初和80年代末,并不是兩個密切相關的時代,更不是兩段針鋒相對的歷史,然而,它們的對比如此鮮明,卻也令人觸目驚心。我描述的歷史圖景,劃歸于“20世紀”大視野的名下,我想會產(chǎn)生一些發(fā)人深省的意義。

當代中國文學的經(jīng)驗或形勢的變化如此之快,以至要給出恰當?shù)臍v史定位十分困難。幾年前,我潛心關注“先鋒派”的寫作,師友們對我的做法大都持懷疑態(tài)度。我一度飽嘗單槍匹馬的孤寂,卻從未牟取獨家經(jīng)營的暴利。數(shù)年之后的今天,“先鋒派”蜚聲文壇,各家刊物爭相以頭條位置刊出他們的作品,各種選本、文集遠銷海外,風靡國內(nèi)。雖然這一切與我無關,但我依然感到欣慰,當然也有一點悲哀——我知道一個流派、一種挑戰(zhàn)、一種新型的藝術經(jīng)驗,被廣泛接受、普遍認同,它的歷史使命也就完結(jié)了?!跋蠕h派”并不僅僅徒有灰暗的“頭角”,它還拖曳著豐滿(美滿)的尾巴,這畢竟是令人欣慰的。

“先鋒派”或“后現(xiàn)代性”,都不過是一段特殊時期的特殊話語。在80年代后期話語匱乏的年代,能有這么一種話語,至少也給寂寥的文壇平添了一點生氣(生動)。因此,如果有人指責我的觀點和評價多有夸大其辭或謬誤紕漏,我既欣然接受,也泰然處之。

衷心感謝冕先生主編這套叢書,為我提供一次寶貴的機會,使我的“孤寂”可以與廣大讀者分享;感謝我的朋友李楊,為本書的出版竭誠相助;最后,感謝時代文藝出版社,在這商業(yè)主義盛行的時代,鼎力扶持學術文化事業(yè),功德無量矣。

陳曉明

1992年8月1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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