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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魏晉之文學(xué)批評

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套裝全2冊) (中華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名著叢書) 作者:郭紹虞 著


第一章 魏晉之文學(xué)批評

第一節(jié) 曹丕與曹植

迨至魏晉,始有專門論文之作,而且所論也有專重在純文學(xué)者,蓋已進(jìn)至自覺的時期。魏晉論文之著,具見于《文心雕龍·序志》一篇。其稱三國時論文者只有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yīng)場《文論》,并再加以批語云:“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辨而無當(dāng),應(yīng)《論》華而疏略?!贝送馕┲^:“公幹亦泛議文意,往往間出?!逼渌^魏文述典,即魏文帝的《典論·論文》。陳思序書,即曹植《與楊德祖書》等文。而應(yīng)玚《文論》,現(xiàn)在只有一篇《文質(zhì)論》,見嚴(yán)可均所輯《全后漢文》中;但是案其所云,只言文質(zhì)之宜,似與文論無關(guān)。(1)至劉楨之說,惟論氣者猶見他書稱引,馀無可考。所以講到魏的文學(xué)批評,亦惟有曹丕、曹植二人可述。

曹丕、曹植,之對于文學(xué)究取怎樣的態(tài)度呢?曹丕的《典論·論文》說: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忽務(wù),不以康樂而加思。

 

曹植《與楊德祖書》亦云:

 

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史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于名山,將以傳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之知我也。

 

這都是儒家立名后世的意思。再看曹丕《與吳質(zhì)書》所言:

 

觀古今文人,類不護(hù)細(xì)行,鮮能以名節(jié)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zhì),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

 

要“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要“辭義典雅”才足傳于后,這些儼然都是儒家之言。(2)蓋丕、植一方面在創(chuàng)作上沿襲古典文學(xué)的舊型,以開六朝淫靡之風(fēng)氣;一方面在批評上不脫儒家傳統(tǒng)的論調(diào),以致不能導(dǎo)創(chuàng)作入正軌,轉(zhuǎn)開后世文人主張文以明道或致用的先聲。(3)

曹丕的《典論·論文》為文學(xué)批評之嚆矢。自是以后,始有專門論文的散篇文章。今按丕、植所言,雖亦不外昔人的意思;如其謂“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即王充《須頌》、《書解》諸篇之意;其論文體、文氣二者,亦即相如賦跡、賦心之說。但是他能融會貫通,加以廓充,而說來亦更覺透徹,此所以為中國文學(xué)上之自覺時代也。

由跡的方面言,至是始為文體之區(qū)分?!兜湔摗ふ撐摹吩疲?/p>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

 

此數(shù)語重要之點,在于看出文的本同而末異,看出各種體裁均有其特殊的作用與風(fēng)格,更看出詩賦之欲麗,以見純文學(xué)自不可廢去修辭的技巧。

由心的方面言,于是再拈出“氣”字?!兜湔摗ふ撐摹吩疲?/p>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又云:

 

徐幹時有齊氣。(4)

 

其《與吳質(zhì)書》亦云:

 

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

 

這都是從氣的方面以論文者。論文言“氣”,實始于此。此數(shù)節(jié)中所言之“氣”,兼有兩種意義。所謂“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者,是指才氣而言;曰“齊氣”曰“逸氣”云者,又兼指語氣而言。蓄于內(nèi)者為才性,宣諸文者為語勢,蓋本是一件事的兩方面,故亦不妨混而言之?!段男牡颀垺わL(fēng)骨》篇引劉楨語云:“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此指才氣言者。又其《定勢》篇引劉楨語云:“文之體指貴強(qiáng);(原作‘文之體指實強(qiáng)弱’今從黃侃校改。)使其辭己盡而勢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贝擞志驼Z氣言者。所以劉勰稱“公干所談頗亦兼氣”,而陸厥亦云“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芍獣r人論氣,本混才氣語氣而為一。近人乃謂:“曹丕論氣,實指才性言之,為后世陽剛陰柔說之所本,與唐宋人之以語勢為文氣者不同?!保愭R凡《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此則僅見其一而未見其二了。

“跡”的方面,體異而風(fēng)格亦異;“心”的方面,人異而才性亦異:所以對于文體上的奏議、書論、銘誄、詩賦四科總結(jié)一句云:

 

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備其體。

 

“能之者偏”,“惟通才能備其體”,這二者是他從文體文氣兩方面體會有得的結(jié)論,也即是他對于文學(xué)批評的基本觀念。其品評當(dāng)代作家,即應(yīng)用此觀念以為其“能之者偏”的例證。他說: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yīng)玚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于學(xué)無所遺,于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于千里,仰齊足而并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豸娱L于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出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團(tuán)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yīng)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兹隗w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5)

 

曹植《與楊德祖書》亦云:

 

以孔璋之才不閑于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fēng),譬畫虎不成反為狗者也。

 

這些話頗能說明作者的個性。個性不同,故于文的各體,能之者偏,而即于同一體制之中,也往往各自有其不同的氣韻。此則所謂“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者;所以有的有齊氣,有的體氣高妙,有的有逸氣了。這些雖近于抽象之語,但并非不可捉摸。大抵漢季臧否人物的風(fēng)氣很盛,所以頗多清議式的諺語,如“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等等;而汝南月旦,尤為一時美談。故劉劭得本之以成《人物志》,傅嘏、鍾會得本之以論才性同異,而在于丕、植則不過應(yīng)用此觀念以論文學(xué)而已。

因才異所以能偏,因“能之者偏”于是文有利病可摭,美惡可言,而品評以起。曹植《與楊德祖書》亦云:

 

世人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yīng)時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仆:“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嘆此達(dá)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

 

更因“能之者偏”,于是所生的批評遂亦各隨好尚漫無定準(zhǔn),而陷于文人相輕的陋習(xí)。曹植云:

 

人各有好尚:蘭、苣、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莖之發(fā),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

 

曹丕亦云: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狈蛉松朴谧砸?,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

 

但是能之者雖偏,而“惟通才能備其體”,所以他以為文學(xué)上的批評,只有作家才能勝任,也只有作家才有此識見,有此資格,因為他是深知此中之甘苦者。曹植云:

 

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嘆息乎?

 

這種混批評與創(chuàng)作而為一的見解,固然不很對。但是若明白上文所講,他們品評的標(biāo)準(zhǔn),本重在修辭的技巧;明白他批評的基本觀念,“惟通才能備其體”,則此種必作者始可言利病的主張,實是當(dāng)然的結(jié)論。陳鍾凡譏其不知批評文學(xué)與文學(xué)之區(qū)別,蓋亦未為篤論也。

更因“惟通才能備其體”,所以益覺通才之難能而可貴。曹植《與吳季重書》云:

 

夫文章之難非獨今也。古之君子猶亦病諸!家有千里,驥而不珍焉;人懷盈尺,和氏無貴矣。

 

這樣以希有為貴,于是文學(xué)遂漸漸形成貴族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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