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的兒”與侯姓人家脫離關系,只在報上登了一個聲明,倒也是沒用多少錢。只是打發(fā)“小的兒”離開侯家,很是用了一大筆錢。據母親后來對我們說,“小的兒”要離開侯家,也是出于無奈,因為她突然發(fā)現,她在侯家的靠山沒有了。這些年來,說不上是轟轟烈烈,可也是辛辛苦苦,她總算在侯家創(chuàng)開了局面,上上下下爭取過來不少的人,就連我們這一支里的七嬸娘,都和她一條心了,爺爺奶奶也不再說她的壞話,憑她一個沒有根基的“小的兒”,她還要怎么樣?可是,她不自量力了,得意忘形,自然就膽大包天,她以為她從此就可以當家做主了。一個王絲絲,她以為無毒不丈夫,做出點你們侯姓人家做不出來的事,讓你們也開開眼界,只是她忘了她畢竟是個“小的兒”。一事當前,躲還躲不迭呢,你怎么就敢一步躥上前去,要來個自己說了算呢?這件事,其實她無論怎樣做,都不會有好結果。留下王絲絲吧,你算什么東西?誰給你的權力?不留下王絲絲吧,你又算是什么東西?侯家大先生看上的人兒,你如何就敢往外開?其實,那時候,“小的兒”若是多留個心眼的話,她應該躲進小跨院里不出來,外面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全都與你無關,你就安分守己做你的“小的兒”去吧,不是你自己愿意往侯姓人家里邊擠的嗎?
偏偏她自作聰明,就把個王絲絲小姐給擠兌走了。其實,她本來應該想一想的,既然是侯先生另外看中了一個意中人,他心里已是明明不再把你當一回事了,不惹是生非,他不會往外開你,好歹你生下了一個女兒,不知天高地厚,硬是也要耍點大奶奶的威風,把侯大先生得罪了,能有你的好日子過嗎?三十六計,走為上吧,“小的兒”自知無趣,她決定離開侯家了。
問她,要多少錢?絕不能埋沒了這些年她在侯家的辛苦。母親說,至少要夠她過后半輩的。我們不能不養(yǎng)活人家。父親倒不那么認真:“她糟踐錢不少了。”看得出來,人一到了無情無義的時候,就不把別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了。母親心善,不做對不起人的事,要多少錢給她多少錢。話問到“小的兒”房里,“小的兒”回答說只要一種物什,請大奶奶開恩。要什么?母親又問到“小的兒”房里,“小的兒”回答說,要她生的女兒?!芭?”吐這口唾沫的,是小四兒。
“娘!”小四兒找到母親,理直氣壯地問著,“我是不是侯家的人?”娘說當然是。是就行,小四兒又往下說:“‘小的兒’可是侯家的人?”母親回答說當然不是,她一不是花轎娶過來的,二不是花錢買過來的,她什么也不是。“那就好辦?!毙∷膬赫f得更加趾高氣揚,“既然‘小的兒’不是侯家人,為什么‘小的兒’要把侯家人帶走?”誰說讓她把侯家人帶走了?母親當然不答應。我侯姓人家再窮,也不能把自家的孩子讓一個唱戲的帶走,“四兒,”娘對小四兒說,“有娘一天,娘就不讓你離開娘一天,誰也休想把你拉走。放心吧孩子,這兒沒有你的事了,娘打發(fā)她吧,沒什么難辦的事,也就是一個錢唄?!?/p>
“小的兒”離家出走的情景,至今想起來仍記憶猶新,那一天恰是一個陰雨天氣,也沒有一個人出來送行,只說是門外車子準備好了,“小的兒”一個人便提著兩只皮箱從小跨院里走了出來。傭人們大概是故意躲避她,誰也不幫她提皮箱,全都藏在個什么角落里,偷偷地瞧著她,她倒也不像是很難過的樣子,就那么從從容容,神態(tài)極是自然,就和往日她出門逛勸業(yè)場一樣。只是今天她走到院里,故意放慢了腳步,舉目向四下里巡視一圈,也不像是要找什么人,就這么酸酸地說了一句:“我走啦!”然后便放開步子,徑直向前院里走去了,這時,母親就坐在我們房里,什么事也沒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是在用心地聽她的腳步聲,倒是我說了一句送行的話,這時,我正站在椅子上,扒著窗沿向外看,眼看著“小的兒”就要走出我們三道院了,我在屋里放開嗓子,沖著“小的兒”的背影大喊了一聲:“小的兒!”怪聲怪調,自以為很得意,其實一定很難聽。“小的兒”明明是聽見了,但她沒有反應,倒是母親過來在我的屁股上輕輕地打了一巴掌。
“小的兒”走了,從此一去沒了消息,七嬸娘似是還有點放心不下,無心地對母親說著:“只怕她這場官司難打呀!若是能花幾個錢了事,倒也算是便宜了,只怕對方一口咬定要償命?!闭f著,七嬸娘還嘆息了一聲,好像是還有點同情。
“反正咱們把錢給夠了她,莫說是一場官司,就是三場兩場,錢也足夠用的。”母親說著,心情已是十分坦然。
我父親呢?一點表示也沒有,就像是與他毫不相干似的,上班,回家,吃飯,睡覺,一切都不見有任何不安,唉,癡情女子負心漢,從那時我就對負心的男人深惡痛絕。只是經過這一場事,父親似乎是痛改前非了,我倒也沒聽見他向母親做了什么檢討,更沒在我們面前做任何自我批評,糊里糊涂,他就算沒事了,正人君子,還是我們的榜樣,誰愛如何看他就如何看他吧,反正我是不向他學習的,誰敢保證他從今后再不往家里領人?
雖說父親無動于衷吧,可是他對那場官司極是關心的,當然,如今的被告人變了,逼人致死的是宋燕芳,她彼時只是在侯姓人家的小跨院里借住,王絲絲小姐以為宋燕芳在侯先生那里有面子,于是找上門來求她說情。情節(jié)倒是這樣編得差不多了,頭幾天小報上還做了許多報道,可是看著看著,沒有下文了。報紙上的熱門話題變了,變成一家西藥房賣海洛因的事了,那時候咱們中國人管海洛因叫“白面”,而且據說這“白面”是用死人頭蓋骨研制而成的,于是旭報、晚報、畫報、周報便一起來研究這“白面”,到底是不是用死人頭蓋骨研制而成的,爭論得無盡無休,而那樁王絲絲小姐的人命官司呢?似是被人們忘掉了。
倒是有一天,三爺爺院里的四先生風風火火地跑來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你們知道嗎?王絲絲小姐的那樁官司,人家宋燕芳小姐‘私了’了。原告撤回起訴,說是沒這么一回事,王絲絲好好的,如今又在維格多利掛牌唱《特別快車》呢。你說說人家宋燕芳小姐是多大的能耐吧!”
據四先生從外面聽來的消息說,宋小姐離開侯家之后,便找到了大律師袁淵圓,私下里一說,由袁大律師出面,也不知怎么一了結,人家雙方就握手言和了,恰這時,王絲絲小姐又出來掛牌賣唱,一場虛驚,把天津爺們又給耍弄了。至于袁大律師呢?人家當然是閑不下的,如今又有一樁新案子,比我們家的那樁案子還來錢,人家自然就忙那樁案子去了。
至于宋燕芳女士呢?未過多久,人家又登臺獻藝唱戲去了,而且,一炮打響,如今正在中國大戲院掛頭牌,場場爆滿,天津衛(wèi)大報小報,連篇累牘地登載著關于宋燕芳女士的種種文章,一家報紙的醒目標題是:《十載日月無光,小燕芳洞中只七日;一朝重返梨園,大舞臺四壁更輝煌》。由此,足見小燕芳今日的飛黃騰達。
“人家的事,咱就管不了那許多了?!蹦赣H聽后倒也沒有太感吃驚,安詳平靜,她只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地說著,“只求侯姓人家的男子漢們能夠自尊自愛,以后再不要在外面招惹是非去了?!?/p>
“破財去災的么,”四先生隨聲附和地說著,“聽說了結這樁事,大嫂把從娘家?guī)淼呐慵薅即畛鋈チ?。唉,真可惜,真可惜。大嫂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這么大的事,就是不動大賬房里的錢,也是么,自己房里的事要自己了斷,大賬房的錢,那還要維持好幾處宅院的日月呢,動不得,那可是動不得的呀!”
感嘆了半天,四先生便走了,似是只要大賬房里的錢沒動,他這輩子的日月就不會有愁事似的,大戶人家么,幾輩子也吃不絕的。
……
表面上看,我們家的日月是歸于平靜了,母親的私房貼己是沒有了,好在每月還有父親的工資。當然,如今大坂公司也不像從前那樣,隨著父親的能耐供他花錢了,“七七”事變之后,日本人在中國橫起來了,他們再不需要雇一個中國人做他們的代理,有什么事他們自己就可以出面辦理了。這一下,侯先生在大坂公司只能做一名雇員,別的任何特權全都沒有了。我父親呢,自然只能是循規(guī)蹈矩地做事當差,打牌,聽戲,種種的應酬就全都免了。不過,這一來,他倒也收心了,不去賭場,不去戲院,不去喝酒赴宴,也不再去跳舞,更再不去那些不該去的地方,每日按時回家,我父親已是一個本分人了。
祖母呢,自然還是打牌聽戲,打牌照舊是只輸不贏,好在我奶奶打牌沒有太大的賭注,千兒八百的,大賬房也罷,小賬房也罷,我母親就全給了結了,誰也說不出話來。至于聽戲呢,那我奶奶有的是干女兒,由著她們每天晚上輪著番地接也就是了,母親只驚動著,聽說是老太太回來了,趕忙到上房里請安,別的也沒有什么要她出力的事。
按理說,這一家人的日月就應該是過起來了,誰料,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突然又節(jié)外生枝,還是三爺爺院里的四先生,他又在外面惹下事了。
什么事?賭唄!
一天晚上,三爺爺和三奶奶神色驚慌地跑到我們院來,見過我奶奶之后,立即就跑到我們房里,還沒容我母親問清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三爺爺便又哭又鬧地對我母親說:“大少奶奶行善呀,小四又惹下禍了?!?/p>
“三公公三婆婆先用茶,有話慢慢地說?!蔽夷赣H總是不忘禮法,先要讓三公婆坐下,然后才向他們詢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他四伯已經是三天沒回家了,我們還以為是他在外面荒唐,不管他,由他在外面住上幾天也就該回來了。誰料,昨晚上突然送來了一封信,說是要帶上九萬元錢到一個什么地方去領人,綁票,這明明是綁票!”
三爺爺說著,臉上是一片恐怖,三奶奶在一旁更是說不出話來,只嗚嗚地早哭得喘不上氣來了。
“三叔三嬸先別驚慌,有事咱慢慢地先查清楚,若真是綁票呢,咱可是用不著害怕,警察署早以先的署長,那可是咱們家的??停氯问痖L雖說是新民會,新民會和大坂公司也是多少有一點面子,不三不四的小土匪,只怕他還沒有這么大的膽子。贖人,自然有警察署派人替咱們去贖。”母親安慰三爺爺三奶奶地說著,勸他們不必過于驚慌。
“不是這么回事呀!”三爺爺三奶奶見再也瞞不過去,這才說了真情,“是賭債。是小四在外面又欠下賭債了。不多,這次本來是不多的,他不過是又到賭場去了,沒想到人家賭東認出了他。呀哈!你又來了,休想逃脫,這次你就留下來吧。新賬舊賬一起算,人家把賭債開出來了,一共是九萬三千元呀!”
“不是這次沒賭錢嗎?”母奇怪地問,“怎么就欠下了這么多錢?”
“不是說新賬老賬一起算的嗎?”三爺爺回答著說。
“老賬不是已經了清了嗎?”母親又問。
“原來說是了清了的,可那是洪老九出面找的賭東,洪老九又是看的小燕芳的面子,才出面管的這樁事,現如今,小燕芳不是侯家的人了,人家洪老九也不管這樁閑事了,這么著,新賬老賬加一起,才有了這么個九萬三千元?!?/p>
“天爺,就是把侯家的老底全兌出來,也湊不齊這九萬三千元呀!”母親也沒有辦法了??墒牵瑳]有辦法也要想辦法呀,總不能讓人死在賭場里吧,何況送到家里來的信還寫得明白,三天不將錢送到,便要割下一只耳朵,五天不將錢送到,更要割下一個鼻子。這可如何是好,四先生年紀輕輕的就少了耳朵鼻子,將來該如何娶媳婦呀!
奶奶是沒有辦法的了:“你公公不在家,大少奶奶做主吧。”這為難的事,就落在了母親的頭上,湊錢,只要不賣兒賣女,家里的東西隨便地拿,就讓三爺爺看著辦吧。三爺爺最先還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到了第三天一清早,大門外一只信封送進來,信封上寫著:“侯府親收?!比隣敔攽?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一看,啊呀!三爺爺一聲大喊,當即,人就暈了過去。信封里,鮮血淋漓:我們四先生的大耳朵一只。
八方籌措,救人要緊,母親當即把她全部的金銀細軟一股腦都拿了出來,七叔和七嬸娘也是傾囊而出,連把他們給未出生的孩子打的金鎖都拿出來了,再四面八方去湊,可是這到底是九萬三千元呀,一時半時的如何就能湊得齊呢?三爺三奶奶當然最是著急,從早到晚地纏著母親要她立即拿出九萬三千元錢來,就像這筆賭債不是他房里的四先生欠下的,而是我欠下的似的。其實我當時就想,倘若真有一天我欠下了一筆賭債,我母親未必就肯變賣財產去贖我,不就是割耳朵嗎?自作自受,讓他留個永久的紀念吧。
湊不齊錢怎么辦呢?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到了第五天,人家就要割鼻子的,真若是割掉了鼻子,我想,即使人家把他放回來,只怕我也是認不出來了。真是急死人了,連我都恨不能幫把力氣,好歹湊夠了錢,快些把四先生贖出來吧。
只是,這可是九萬三千元呀,去哪里湊呢?這若在兩年前,也許并不為難,那時候有美孚油行,憑祖父的面子,好歹提一筆錢,就足夠還這筆賭債了,祖父不是和美孚油行做石油生意嗎?現如今去哪里弄錢?母親已是沒有辦法了。
那就再去找洪九爺求求情吧,請他出面和賭場通融一下,好歹寬容幾天,我們侯姓人家是一定交錢贖人的。只是這位洪九爺去哪里找呢?我們侯姓人家只認識宿儒賢達,青皮混混、地痞流氓和我們這戶人家是根本沒有任何交往的。
“聽說如今洪老九正在中國大戲院包廂捧角兒,捧的就是小燕芳,去中國大戲院,準能見到洪老九?!比隣敔斖蝗患敝猩?,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只是誰又能去中國大戲院呢?而且,即使是去了中國大戲院,你又該如何見到洪老九呢?一時之間,大家都沒了主意。
“要么,我去撞一頭試試看?”是我的七叔毛遂自薦,想去見見這位洪老九。
當然此中還有一個機緣,那就是宋燕芳雖然離開了我們家,但她依然是我祖母的干女兒,老老實實,她還要給她干娘留個包廂。而且,至關重要,小燕芳給我祖母留的包廂,必須是中國大戲院最好的包廂,也就是二樓的二號廂。二樓的一號廂,板上釘釘,那是給天津特別市市長留著的,二號廂緊挨著一號廂,侯老太太專用,只許侯老太太不去,不許別人占用,現在這個專用包廂已空了一年多了。緊靠在二號廂旁邊,三號廂,洪九爺專用,這就好辦了,只要在二號廂一坐,隔著半截的木板,便是三號廂,侯家包廂里的人就可以和洪老九說話了,賞他個面子,你洪老九是什么人物,侯家人不先和你說話,打死他,他也不敢主動和侯家人打招呼的,名分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了。
就按七叔的辦法去做,到了晚上,七叔帶上我,坐著洋車,就直奔中國大戲院去了,去中國大戲院聽戲,對我來說,實在不是什么新鮮事,上學之前,動不動我就被祖母拉去陪她聽戲,聽得我都不耐煩了。不過這次,我倒想見見世面,我倒不是想看小燕芳唱戲是什么模樣,我主要是想看看洪老九是個什么人物。
嗬,這中國大戲院可實在是不同一般了,不光是燈火輝煌,座無虛席,而且是滿臺的花籃,滿臺的紅帳子,從樓上拉下來,寫的全是祝小燕芳重返舞臺的賀詞。帽戲才開,只是散座里剛開始上座,我和七叔叔走進二號包廂,立即便有茶房過來侍候關照,茶水果品擺好,“侯爺有什么事隨時吩咐。”隨之,茶房退了出去。不多時,一號廂里走進人來了,向著我家七叔拱了一下手,算是致禮問候,我問七叔:“認識嗎?”七叔回答:“誰認識他呀?新民會的,如今做了什么特別市的市長,少惹他就是了?!?/p>
又過了一會兒,三號廂里走進人來了,好大一個黑胖子,黑腦袋瓜子活賽似我們家佛堂里的黑瓷礅,好大的大塊頭,我們家后院兩個大水缸疊在一起,就和這個洪老九差不多,熊,大黑狗熊。
洪老九走進他的包廂,沒敢四處張望,只一個人低垂著目光安靜地坐下了,似是無心聽戲,一雙眼睛還在往別處看。果然,未過多久,劇場里一陣騷動,立時,樓上樓下,人們的目光一齊向二樓的包廂集中過來,噔噔噔一陣腳步聲響起,隨之,八名壯漢帶起一股旋風走上樓來,一時間鬧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還當是軍警特務上樓來抓人。誰料,待到這八個壯漢散開,原來這八個壯漢當中,竟圍著一個花枝招展的人兒,錦衣繡裙,滿面春風,一雙手上金光閃閃,明明是戴著八只戒指,有一只手指上,我看見是戴著兩枚戒指,一只碧綠,另一只艷紅,我知道那是紅寶石。只顧了看這位非凡的女士的儀表,我竟沒有留心這個人兒的相貌,待我舉目一看,我的天爺,你道這個人是誰?“小的兒”!宋燕芳,如今叫小燕芳,最最走紅的名角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