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爺院里派人來轉(zhuǎn)告三爺三奶奶的邀請,說是請大少奶奶,少姨太太和七少奶奶過去說話。這又是大宅院的規(guī)矩,一家院里有了什么事,便要把相關的奶奶請過來說話,這種說話,有的時間不過就是一種禮節(jié)性拜訪,喝杯茶,吃點什么新鮮東西,也有的時候是家里的哪位爺從南邊或是從外邊回來了,帶回來一點稀罕物什,各房里去送,怕彼此有猜疑,你多了,我少了,你厚了,我薄了,送了東西反而落個不是,倒不如把各房各院的奶奶們一齊請過來,大家心明眼亮,人人有份,瓜子不飽是人心吧,誰也不會有挑剔。
但是,這次三爺三奶奶請我們這院的三位奶奶,當然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是三爺三奶奶為他們院里的四爺孽障向我們院里致謝。這次四爺在外邊惹了這么大的禍,若是不能逢兇化吉,雖說是要全族老小都要受連累,但是受害最重的,還是當屬三爺院里,只怕那時他們真的就要一敗涂地了。而且,最為不該的,是四先生于事后到我們院去的時候,居然從我母親房門前漫過去,徑直向小跨院奔去,事后他也知道是于禮不容,但是無論你如何解釋,那已是無濟于事了。所以,此時只能由三爺三奶奶出面調(diào)停,息事寧人,別惹出什么不快來。
三爺嘴饞,所以三奶奶會燒得一手好菜,三奶奶最拿手的兩樣大菜,一是冰糖海參,第二種便是八仙會,所謂的八仙會,是把八種海鮮放到一起來燒,也就是后來所說的佛跳墻,彼時我雖然還小,但我也覺得這實在沒什么了不得的能耐,將這許多本來就醇香無比的海鮮放到一起來煮,莫說是有三奶奶那樣的手藝,就是交給我,我也能燒出一盆好菜來。到后來,筆者成家后并且兼任家庭廚師,每于因飯菜味道不佳而慘遭家人譴責的時侯,我總是要極力爭辯,只把這些蘿卜土豆拿來燒菜,誰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倘你等將雞魚蝦蟹買來給我,如我再燒成這個味道,那時我自然就要服輸。
梳洗打扮之后,母親帶著我和我的三個姐姐,又帶著七嬸娘和那個“小的兒”,便一起來到了三爺院里,三奶奶自然早做好了準備,幾句寒暄之后,大家入席,這時三爺爺才把他家的孽障喚過來,命他給三位嫂子敬酒。當然這次是事前經(jīng)過了認真排演的,四先生舉起杯來,第一個就向著我母親鞠了一個大躬:“大嫂在上,這次四弟我能夠逢兇化吉,轉(zhuǎn)危為安,真是要感謝大嫂的搭救。”嘴上是這樣說著,但他的一雙眼睛卻向“小的兒”那邊看著。我母親當然只裝是無所覺察,含含混混的也就算是接受了四先生的敬酒,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站出來為我母親打抱不平的,你猜是誰?四兒!就是我的第三個姐姐,也就是那位“小的兒”生養(yǎng)的女兒,也正是我常常私下里罵人家是小老婆養(yǎng)的那位女子,如今她已是十歲的人了。
“四伯伯,依我看呀,你這第一杯酒,倒真該先敬我們姨太太才是,我母親可沒有本事幫你辦這種事,這要有多大的能耐呀!”
四丫頭的話,把滿屋的人都嚇呆了,四先生舉著酒杯,立時變成了一個木頭人,三爺三奶奶也是滿臉的肉擰得緊緊邦邦,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虧是我們七嬸娘天資聰穎,她一把將小四兒摟過去,滿面賠笑地當即說著:“不怕兩個姐姐過意,你七嬸娘就是喜愛這個侄女,她知道咱們侯姓人家的男人,一個個全都是能惹事,不能搪事。若不是有少姨太太這么個能人,不怕你們笑話,連我都不知道現(xiàn)在是在哪待著了呢?!?/p>
“七少奶奶可真是高看我了?!绷⒓?,“小的兒”忙著把話接了過去說著,“在侯姓人家里,我不過就是盡心盡力罷了,我一不是娶來的,二不是買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地就只在小跨院里等著聽各房里的招呼,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呢,爺們奶奶們想到我,那是看得起我,我自然就要去赴湯蹈火,辦成了呢,是我的本分,辦不成呢,侯家也就不養(yǎng)我這么個沒用的人了?!?/p>
“你們還讓人吃飯不了?”我的大姐姐,大大咧咧,從來不過問家里的事。倒是她見了好吃的忍不住了,率先就沖著那盤八仙會伸過去了筷子。
“從今后可要改邪歸正了。”最后是四先生把話題扯了回來,大家這才又輕輕松松地說起了話來。
從三爺院里回來,母親把小四兒好一通數(shù)落:“你怎么可以說那種話呢?”母親把我摟在懷里,讓四兒站在她的對面,面色嚴厲地對她說著:“若不是少姨太太的神通廣大,你四伯父的事,真不知該是如何了斷了呢?人家?guī)土诉@么大的忙,你再這樣說尖刻話,那可是讓人家說是娘的不對了。人家準要在背后猜疑是娘和你們說了什么不容人的話,否則你們怎么就這樣不給人家留面子呢?”母親的話,把小四兒說得一聲不吭,她只是噘著小嘴還是不服氣。
“娘,我只問你一句話?!卑ち艘活D說,小四兒雖說是心里不服,但她表面上也只能聽著。最后,她突然地又向母親問道,“你別瞞我,你說這‘小的兒’到底是怎么進的咱們家?剛才我聽她說的,她一不是娶的,二不是買的,她就是這么名不正言不順地在小跨院里瞇著,真是那樣,娘,你聽閨女一句話,把她攆出去!”
“閉嘴!”這次是母親發(fā)火了,她沖著小四兒厲聲地喊著,“小孩子家,誰要你管這許多事?以后再這樣多嘴多舌,當心我掌你的嘴!”
“娘,你就聽閨女一次話吧?!毙∷膬哼€是在向母親爭辯,而且,她的眼窩里真的噙著淚花?!澳铮缃衲氵€看不清楚嗎?一次一次,‘小的兒’把你身邊的人,全都拉攏過去了,七嬸娘說‘小的兒’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三爺爺房里,更說‘小的兒’是他們那邊的大恩人,每天早晨的一壺開水,連下邊的人都說‘小的兒’的好話,娘,這家里還有咱們的地位嗎?”
“出去!你現(xiàn)在就給我出去!”母親將我一把推開,站起身來,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小四兒的鼻子就罵?!斑@一次,我原諒你年幼無知,倘再聽你說這種混話,下次我可是不會輕饒了你!”
挨了母親的訓斥,小四兒嘟嘟囔囔地走出屋去了,抽抽噎噎,我聽到屋外傳來小四兒的哭聲。
多少年來,我一直不明白,“小的兒”是小四兒的親生母親,何以小四兒就這樣對“小的兒”恨得咬牙切齒?很多年以后,還是那位心理學家把此中的奧秘告訴了我,經(jīng)這位心理學家分析,中國人無論男女都將一個“名”字看得最為重要,對于小四兒來說,“小的兒”在家里待一天,她就總讓人想起她是小老婆養(yǎng)的,將小老婆從家里攆走,誰再說她是小老婆養(yǎng)的,她就敢和誰拼命。果不其然,多少年以后,待母親把“小的兒”從家里打發(fā)走之后,有一次,也不知是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說話,無意間,我信口說了一句“這個小老婆養(yǎng)的”,當即,小四兒竟發(fā)瘋一般地向我撲了過來,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就咬了一口,直到如今,我的胳膊上還留著上下四個牙印。
“活該!”當我指著胳膊上的牙印向母親告狀去的時候,母親不但不同情我,反而把我好一頓臭罵。
那么,“小的兒”又是如何被母親打發(fā)走的呢?此中話長,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故事,講起來也很有趣。
冤有頭,債有主,世間萬物,有盛就有衰,有勝就有敗,榮辱輪回,誰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小的兒”雖說是聰明過人,神機妙算,但她也不過就是一個肉體凡胎,天定的劫數(shù),她是不能幸免的。
那一年,我已經(jīng)是八歲了,小四兒也是八歲,我們兩個人在同一所小學的同一個年級里讀書,每次考試,全班四十五名學生,小四兒總是第一名,我呢,又總是最后一名,我們的老師夸獎我,便拍著我的腦袋對我說:“你們侯姓人家的孩子總是要占第一名,不是正數(shù)第一名,便是倒數(shù)第一名?!惫艿弥鴨??我本來不把這種事看得很重,我們侯姓人家的孩子認識幾個字就夠用了,學問大了,沒用。誰料,到后來我的這種理論還真有了根據(jù),讀書越多越反動,上學時調(diào)皮搗蛋的,都一個個榮升到了高位。偏偏那時候我又不爭氣,出身不好,本人“右派”,一世的功名全都泡湯了,直到最后,一輩子竟連個小組長都沒有混上,你說說,白活不白活?
一天,放學回家,小四兒背著書包走在我身邊,走著走著,忽然她湊到我的耳邊悄聲地對我說:“聽說了嗎?咱爸又要往家里領人了?!蓖依镱I人,這又是我們家族里的一句黑話,本來呢,顧名思義,領人,自然就是把外邊的人領到家里來,這本來沒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我們侯姓人家的老少爺們,一旦把人領進家來,那,這個被領進家來的人,就有權力再也不走了,從此她便要享有一點待遇,譬如給個小跨院吧,然后她就理直氣壯地住下來了,一點一點地在侯家摻和事,精明強干的,收買人心,有時候她還能真就把持了一方天下,你說說這往家里領人是多么嚴重的一件事吧。
這次我的老爸往家里領人,還是人家“小的兒”先覺察出眉目來的,一天晚上,“小的兒”抱著一個大包袱來到了我們房里,這時小四兒正在娘的房里和娘說話,見到“小的兒”進來,小四兒立即就是老大的不高興:“人家正跟娘讀《尚書》呢。”說著小四兒就把一部《尚書》收起來了,隨著便歪在娘的床上玩布老虎。
“這里面是他爸隨身的替換衣服,我給您放在這兒吧?!闭f著,“小的兒”就把那個大包袱放在了被格子上。
母親還以為是“小的兒”要出遠門,便信口無心地問道:“要么讓我房里的鶯兒隨你一起去?!?/p>
“我哪里也不去的?!薄靶〉膬骸闭Z氣平和地回答著說,“我是說,這許多日子他爸在您的房里,怕他更衣時有什么不稱心的地方,您又不愿意派人去我屋里拿,這件襯衣,他爸最喜歡配那套灰西裝的……”
“什么?你說這許多日子他爸一直在我房里住著?”不等“小的兒”說完,我娘便吃驚地問著,“這些年他不是一直在你房里的嗎?”
“哎喲,大奶奶,這里面又有事了?!薄靶〉膬骸甭犝f我爸原來不在我娘房里,她吃驚的程度,那可是要比我娘厲害多了。當即她就咬著嘴唇厲聲地說道:“我早覺出事情有點不對了,可是大奶奶寬宏大量,沒有點把握,我也不敢多言多語……”
“小的兒”說著,臉色已是變得十分陰沉。
“別繞彎子了,有話你就直說吧。”這也是我娘的習慣了,對“小的兒”說話,她總是不給好臉色,那口氣遠不如對底下人說話平和。
“他爸不在我房里,也不在大奶奶房間,這么說他爸是住在外邊了。”“小的兒”還似是在猜測著說,“可是,大奶奶想一想,他爸又能在哪里過夜呢?”
“你說呢?”我娘當即問道。
“我可是說不準?!薄靶〉膬骸蓖掏掏峦碌卣f著。
“四兒,你先回你房里去吧?!蹦镆姟靶〉膬骸庇杂种沟纳駪B(tài),便把小四兒支了出去,所以,這往家領人的詳盡情節(jié),她就沒法向我細說。
盡管小四兒對我說的情況十分嚴重,但男子漢大丈夫,我還是沒往心里去,光學校里的那點事,我還顧不來呢,至于我的老爸要往家里領人,那就更不屬我分管范圍內(nèi)的事了,好在我們家還有好幾個小跨院,空著也是鬧狐貍,每到夜間黑影閃動,嚇得人毛骨悚然,多領進幾個人來更好,再去小跨院抓蛐蛐就不用害怕了。只是事情絕不似我想的那樣簡單,一天下午,我爸要往家里領的人,還真就來了,我沒看見,小四兒看見了,說是一個新派人物,燙著飛機頭,穿著高跟皮鞋,一嘴的京腔。真逗,天津人說是真哏,我們家要出來一個會甩京腔的人了,一口一個您哪。
摟著點吧您哪,悠著點吧您哪,多五彩繽紛呀!
據(jù)母親后來對我說,這位新領來的人兒,名字叫王絲絲,在維格多利舞廳,人們都叫她密司王,再下流的索性就叫她王小密,最放肆的,就只叫一個“密”,多王八蛋,我雖然彼時只有九歲,但這男女之間的自重自愛,我是極為了解的。所以,至今我在男性之中最紳士,知道出門進門要為女士開門,走在路上要為女士提著提包,見女士進得門來,要站起身來迎接,不能二郎個腿沖著女士瞪小眼。比當今那些自稱瀟灑的名士們可是要斯文多了。
這位王絲絲小姐,彼時只有二十五歲,而我和小四兒當年是九歲,我的哥哥十四歲,我的大姐十九歲,只比王絲絲小姐小六歲,若說起來呢,倒也是家里會更顯得熱鬧些,住在小跨院里,也能來個滿院生輝。只是我爺爺最生氣,他生氣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這位王絲絲小姐是維格多利的歌星,掛牌唱《特別快車》,爺爺說,家里已經(jīng)有一個唱戲的了,如今再來一個唱流行歌的,那可真是要姹紫嫣紅了。而他老人家生氣的最后結局,就是去美國述職,買了船票,他就走了。奶奶呢,不能參言,還是她的老辦法,去問大奶奶,只要大奶奶收認下了,奶奶沒有意見。恰這一天王絲絲到家里來的時候,母親正在廚房里燒菜,這又要多說一句了,平時,母親是不下廚房的,但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燒鰣魚,母親燒鰣魚味道最為鮮美,無論哪位廚娘都比不了,一旦新鮮的鰣魚下來,廚娘們總要請大少奶奶親自下廚燒魚,別人也不敢搶這份差事。而且我娘燒鰣魚要親自收拾,她要親自剝鱗,親自擺盤,還要親自看火。所以,當王絲絲小姐走進門來要見大奶奶的時候,傭人一把話傳到廚房,我母親當即便提著一把切菜刀出來了,這一下,把個王絲絲嚇了個屁滾尿流:“哎呀!不讓我進門也就是了,總不至于拿刀殺人呀!”
“這就是我們家主事的大少奶奶。”傭人們也勢利眼,他們見外面又來了時髦女子,知道是又要領進來的,便故意要說母親在家中的地位。
“大奶奶在上……”撲通一聲,王絲絲小姐就沖著我母親跪下了,我母親一看不好,提著切菜刀就走到了院里:“還有多少,你們也一起商量好了,別一個一個地往家里蹦,有幾個是幾個,一股腦地我全收下也就是了,這樣收人,多麻煩呀!”說罷,母親又提著切菜刀回廚房收拾鰣魚去了。
王絲絲小姐自然早有準備,誰都知道愣往一個地方進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知道人家有沒有指標呀!王絲絲小姐見母親不睬她,回身便走進三道院,在院當中選好了位置,沖著母親的住房就又跪下了。如法炮制,和“小的兒”當年進門做法一樣,全是要來個感天地動鬼神,死乞白賴地非擠進來不可。
母親這次倒沒有太生氣,她似是已經(jīng)不往心里去了,天命注定,誰讓自己遇上了這么個不爭氣的丈夫了呢?算了吧,只要你有本事往家里領,你領多少,我認多少,只看你日后如何打發(fā)吧。當然,這總要有個接受過程,哪能來人便認的道理呢,必要的手續(xù)總還是要有的,還是老辦法,走一次過場。“小四兒,你去把娘的衣服拿來,咱們和你弟弟一起去外婆家住去,這個家我是不要了,誰愿意要,就由誰當家做主去吧!”小四兒聰明,顛兒顛兒地她就跑回房里去了,不多時她抱著一個大包袱回來。好歹給奶奶把魚安置好了,飯也沒有吃,娘便帶上小四兒和我,坐上家里的洋車,直奔外婆家去了,坐在車上,小四兒湊到我的耳邊悄聲地對我說:“嘻嘻,光腳丫穿皮涼鞋,大腳拇指甲蓋上,還涂著紅指甲油呢。真不要臉!”
本來呢,母親以為過不了幾天家里就要來人的,前面有了先例,“小的兒”進門的時候,就是跪到第三天奄奄一息,請回母親寬容留人。這一次也不會有什么新花招,過幾天再回來唄,就讓她住最后一道院里的小跨院是了。一連住到第七天,家里居然一點消息也沒有,莫非這位王小姐皮實,跪到第七天依然精神抖擻,體魄強健,果然是東亞病夫的往昔已是一去不返了。家里沒有消息,母親又放心不下,推說是派個外婆家的傭人回家去取衣服,順便把母親房里的傭人喚來,也好問個仔細。母親房里的傭人來到外婆家,見到母親一把就抓住了母親的胳膊,哎呀一聲,便說了起來:“大少奶奶,我可是長了見識了?!?/p>
“什么事讓你這樣大驚小怪的?”母親當然不解,便拉著女傭人要她說個詳細。據(jù)女傭人對母親述說,我們家里的這個“小的兒”,可真是辦了大事了。
……
母親帶著我和小四兒走了之后,王絲絲小姐仍在院中跪著,也許她心中有數(shù),這就算是看到希望了,多不過跪上三天三夜,跪到還剩下一口活氣,侯家自然要派人將大奶奶接回來,到那時自然又是先把人抬去看醫(yī)生,看過醫(yī)生之后,再回到侯家宅院,給一個小跨院,那就算認下人來了。
誰料,王絲絲小姐剛才跪到中午,扭搭扭搭的,“小的兒”從她的小跨院里走出來了,她來到三道院,也就是母親的院里,站在院中,端詳著王絲絲小姐,她就說了話:“我說這位王小姐,你被領進侯家門來,是要做二的呀,還是要做三的呀?”
王絲絲小姐見來了救命恩人,便沖著“小的兒”先磕了一個頭:“姐姐救我!我當然是只求做個三的?!?/p>
“既然你只是要來做個三的,那你為什么不先到小跨院給我下跪,卻先跑到這兒來給大奶奶下跪呢?你怎么就知道只要大奶奶認下了你,我就一定也能認下你來呢?”
這一問,還真把王絲絲小姐給問住了,抬起頭來,她看了看“小的兒”:“姐姐不要見怪,我是不懂得大宅門里的規(guī)矩,才冒犯了姐姐的威風,我先去后院給姐姐下跪,求得姐姐先把我認下了,大奶奶面前,就有姐姐為我做主了。”
“這倒是句聰明話?!闭f罷,“小的兒”轉(zhuǎn)身就走回她的小跨院去了,王絲絲呢?也立即從地上爬起來,隨在“小的兒”身后,來到小跨院,沖著“小的兒”的住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就跪下了。
只是這一跪,就真的跪出麻煩來了?!靶〉膬骸焙湍赣H不一樣,母親是菩薩娘娘,“小的兒”是鐵石心腸,莫說是下跪,你就是拿刀子往下割肉,鮮血淋漓,你也休想能感動她??蓱z的歌星王絲絲,就這樣干巴巴地跪著,在小跨院里,跪死了,連一個人也不知道,好好的一個女子,眼看著就要糟踐在“小的兒”的手里了。當然,這里要交代一下,憑人家王絲絲小姐,當今的走紅歌女,為什么要跑到我家來,給“小的兒”下跪呢?好歹走一場穴,唱兩支歌就是十萬八萬的,怎么活著不自在?侯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哩,時代不同,情況也不一樣,那時候唱《特別快車》,一晚上就是幾元錢,遠不似現(xiàn)在掙的這么多,那時候不是分配不公嗎?那時候,掙得最多的是魯迅,教育部每月給他的津貼是大洋八百,什么事也不管,此外每月還有巨額的稿費,一個人靠寫作就能養(yǎng)活一家人,而且吃的喝的都還不錯。而那時掙得最少的,就是像王絲絲這樣的歌星,和維格多利簽合同,唱一個月,也不過就是幾十元錢,顧了吃顧不了穿,和今天的我們差不了多少,基本上是老貧下。所以,這位王絲絲小姐才死乞白賴地要往我們家里鉆。
只可憐這位王絲絲小姐太天真,她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反正你侯姓人家怕吃人命官司,而大少奶奶又心慈手軟,只要橫下一條心來,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最后一定能感動上帝,總不會眼望著她跪死在院里。決心已定,這位王絲絲小姐就不慌不忙地在小跨院里跪下來了,跪了一天,腰酸腿疼,跪了兩天,精疲力竭,跪到第三天時,這位王絲絲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王絲絲小姐才聽見小跨院里腳步聲響動,昏沉沉抬起頭來,天旋地轉(zhuǎn),一片星光下站著一個人兒,仔細看了半天,才認出是“小的兒”。
“沒事吧?”“小的兒”酸溜溜地問著。
“姐姐救我!”王絲絲小姐有氣無力地喚著。
“嗨,還差得遠著呢,這不還認識姐姐,還知道救命呢嗎?再跪上這么幾天,到時候我若是沒有別的事呢,也許我就來看看你。”說罷,“小的兒”回身便要走開,只是突然,“小的兒”又轉(zhuǎn)回身來,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不過呢,你若是聽我一句勸告,趁著還有點力氣,你還是早早地自己爬出去好,如果是大少奶奶主事,也許最后經(jīng)不住你的磨纏,發(fā)一點善心,最后也就把你認下了,救誰不是救呀?可是你別忘了如今是我在這兒,大少奶奶無所謂,無論認下多少,她都是正座正位,我可就不一樣了,現(xiàn)如今我是二的,待來日你進了門,大先生喜愛誰,誰就是二的,那時候還有我的香餑餑好吃嗎?所以呀,若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呢,在這兒跪幾天,倒也能松松筋骨,歇兩天,再出去唱你的《特別快車》,就更有滋有味。若是你怕最終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呢,我還是勸你早早地另打主意。你休想指望我會發(fā)善心把你認下。跪死了呢,別忘了這兒可只是人家侯家的小跨院,不是正宅正院,你若是想給大少奶奶下跪呢,實話告訴你說,我早把大少奶奶請出去了,沒有我的話,大奶奶也不會回來。就這么著吧。我可是要回房里去了?!闭f完,“小的兒”真的就回她的房里去了。
以后呢?以后事,那就不必細說了,反正是在第七天上,王絲絲小姐終于從我們侯姓人家的宅院里爬了出去,才爬到大門外,呀的一聲,王絲絲小姐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