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歲寒清韻

恍若夢中一相逢:誰在唐詩中代吟淺唱 作者:胥智慧 著


第一輯 歲寒清韻

踏雪尋梅

我生在江南,我喜歡梅,不是因為歷代文人墨客的喜愛,亦不是因為那些流傳千載的詩文,我只是喜歡。喜歡她斷然的清絕與令人不敢逼視的風雅,喜歡她素瓣掩香的蕊,喜歡她團玉嬌羞的朵,喜歡她橫斜清瘦的枝,更喜歡她是月色黃昏里一剪閑逸。那一剪寒梅,從三千年前的詩經(jīng)走來,穿過依依古道,穿過魏晉玄風,穿過唐月宋水,落在了生長閑情的江南,落在了我的心里。

踏雪尋梅,仿佛是宿命的約定,這約定,期待了三生,穿越萬水千山,才與我悠然地邂逅。我踏雪而來,沒有身著古典的裙衫,沒有斜插碧玉簪兒,也沒有走著青蓮的步子。我尋梅而來,沒有攜帶匆匆的行色,沒有懷揣落寞的心情,亦沒有心存濃郁的相思。我只是來輕叩深深庭院里虛掩的重門,來尋覓紛紛絮雪間清淡的幽香,來拾揀惶惶歲月里繁華的背影。

我拾級而上,漫步在幽靜的梅園,立于花影飛雪之間,恍若隔世遙云,浮游仙境。百樹梅花,競相綻放,或傍石古拙,或臨水曲斜,那秀影扶風的瓊枝,那暗香穿盈的芳瓣,無須筆墨的點染,卻是十足的詩味沉酣。人入梅林,絮雪埋徑,又怎會在意紅塵的紛呈變化?又怎會去計較人生的成敗得失?如果你選擇了寧靜,浮華就會將你疏離。

《山園小梅》宋?林逋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雪中尋梅,尋的是她的俏,她的幽,她的雅。那剪寒梅,是青女輕捻玉指,散落人間的思緒;是謝娘彩衣倚欄,觀望吟詠的溫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笔栌鞍迪悖绱烁哐诺囊饩?,暗合了林和靖悠然隱逸的恬淡情懷。林和靖一生隱居孤山,依山種梅,修籬養(yǎng)鶴。他淡泊名利,絕意仕途,梅為妻,鶴為子,清瑩的冰骨,宛然的風節(jié)讓后人稱嘆??喽倘松?,有幾人舍得輕輕拋擲;錦繡年華,又有幾人不去孜孜追求??v有高才雅量,也未必能看淡世事的消長,悟出生命的真意。

《贈范嘩》南北朝?陸凱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雪落人間,舞弄如絮的輕影,穿庭弄樹,推窗問閣。我飄忽的思緒,在無岸無渡的時空里回轉(zhuǎn),我恬靜的心懷,在花香酣夢的風景里吟哦?!敖蠠o所有,聊贈一枝春?!泵坊ㄍ鹑缰?,將某個溫暖的瞬間凝望成永恒。一枝梅花,牽引出云夢般的往事,試問那位遙遠的故人,是否還會記得這個素衣生香的女子?折一枝寒梅,寄與故人,若干年后,如果再度相逢,是否還會記得曾經(jīng)青翠的記憶,記得昨日遺失的風景?天地間,雪花以輕盈的姿態(tài)做一次潔白的回想,追思過往,那些苦樂的年華,在尋夢者的眼睛里演繹著生命最初的樂章。

《卜算子?詠梅》南宋?陸游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行走在幽境之中,所有的浮躁都會隨之沉淀。見地上雪色晶瑩,殘香如夢,不由想起陸游筆下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痹谶@里,梅花曲折的命運,如同陸游坎坷仕途的剪影,這位失意英雄因為梅花的別有韻致而顯得更加高潔深沉。哪怕零落成泥,也不會忘懷她冰雪的容顏,哪怕碾作塵土,也會記得她翩然離去的背影,哪怕繁華落盡,也會永恒留存她淡淡的幽香。

亭閣樓臺,可見人間春意;清風寒雪,自引庭院幽香。我仿佛行走在千年的風景里,在曲徑通幽處尋找古人散落的足跡。冰潔無塵的梅花,以超然脫俗的氣韻在翰墨里飄香,以輕逸若仙的風骨守護人間至真的純凈。那執(zhí)手相看的身影,與世無爭的高雅,感動著我踏雪尋幽的心靈。也想學古人尋覓清幽之處種梅賞梅,也想在匆匆流淌的時光里寫出千古文章。此處,卻成了無字之詩,任由思緒在梅與雪的呼應中,暢意游走。

那一片冰雪的世界里,有紅裝綠裹的孩童,在晶瑩的冰層上追鬧嬉戲,盡情地滑翔。那天真無邪的笑容,那忘乎所以的快樂,是一幅意趣盎然的生活畫卷,舒展著他們飛天的夢想。不知誰家的孩子,他年還會來尋覓今日婉轉(zhuǎn)的童真,不知誰家的孩子,還會記得這一次追風逐云的冰上舞蹈。我從來沒有這樣向往遠方,我希望借著鳥兒的翅膀,在碧空無垠的天際,在浩瀚清澈的冰雪中,做一次忘我沉醉的飛翔。

踏雪而來,乘風而去,離合的光影在明亮的陽光下升騰靈魂的舞蹈?;蚓刍蛏⒌拿坊ǔ了诒┑膲魢依?,引領我年輕的生命到達春意盎然的地方。尋思古人,同樣的賞梅,卻有詩人把酒而吟的雅致,卻有離人見梅思物的憂傷,更有老者撫今追昔的感慨。一縷詩心,穿越楚辭漢賦,流經(jīng)唐詩宋詞,飛度千山碎雪,抵達繁華的今世。江南夢逸,云水聲寒,今生,我愿意做一剪輕逸的梅花,在風雪中傲然地綻放,帶著今生的夙愿,帶著隔世的梅香。

幽溪詠竹

歲寒三友,翠竹占得君子高名,它沒有寒梅的香韻,沒有青松的傲岸,卻是人間長翠的知音。在風起的綠煙里,琴聲婉轉(zhuǎn),唱其清韻;在沉香的水墨間,淋漓瘦葉,舞盡風骨。

幾竿翠竹,或靜處山林,做遁世的隱者,白云為伴,山水為鄰,不求功貴,飄然忘塵?;颡氉送ピ海黾t塵的雅客,清風弄影,明月留步,不作閨閣的幽嘆,也不作蕭疏的頹然。它攜一身素雪,在天地間往返,汲取的是山水的靈氣,滋潤的是詩意的人生。

《竹里館》唐?王維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蕭蕭翠竹,恍若出世的隱者,幽居深山,澹然隔塵。被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王摩詰自是比常人更多幾分閑雅的情致。他遠離浮沉的宦海,在幽篁深翠里,削竹為笛,又撫琴長嘯,借著明月的光影,彈奏四時弦韻,歲月清音。讓性情得以豁達高曠,讓心靈得以清澈明凈。其實人生的起落,只是在意念之間,倘若拋擲世間浮華,靜坐白云深處,翠竹林中,在寧靜中尋求平和,于平和中尋求淡定。生命似流水行云,淡泊世外的王維,不為聲名所累,不為權(quán)勢束縛,借著明月竹韻,在杳無人跡的深林參悟悠遠的禪意。

《嚴鄭公宅同詠竹》唐?杜甫

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

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

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

但令無剪伐,會見拂云長。

與王維那絕塵遺世的清竹相比,杜甫筆下的竹,則長在庭院深宅,給觀竹賞景的人怡情寄興。那嫩綠峭拔的竹梢,高過深深墻院,也高過漫漫詩情。碧色透過窗牖,浸染在書頁間,竹影移過之處,連杯盞中的佳釀也是清涼的。新雨明凈,洗去歲月的塵埃,微風拂水,蕩滌人世的蒼茫。一生憂國憂民的杜工部,懷著宏偉的抱負,他希望生命似翠竹一般不被世俗摧殘,只要撥開煙嵐霧靄,就有著直沖云霄的豪邁與曠達。仿佛看到先生衣袂翩然,佇立在唐朝堅實的大地上,意氣風發(fā),看盡天下物事,山川河流。幾竿翠竹,寄寓了他波瀾壯闊的思想,也丈量了他滄海桑田的人生。

《酬人雨后玩竹》唐?薛濤

南天春雨時,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盡節(jié)奇。

站在春天鶯飛草長的路徑,看不到竹子在歲寒時節(jié)傲霜斗雪的風姿,卻看到江南煙雨敲打翠竹的溫潤清新。在這萬紫千紅的時節(jié),萬物滋長著生命的性靈,唯有竹子依舊虛心自持,披著一襲綠衣,經(jīng)年累月,不曾更改。浣花溪畔的薛濤,是否裁竹竿為箋,碾竹葉為墨,寫就風華絕代的詩篇?多少個春風秋月的日子,她佇立在明月的樓臺,遙想當年娥皇女英淚灑斑竹的凄然場景,又回首竹林七賢在山間長醉,將那散漫飄逸的玄風吹拂在每一個魏晉的角落。又一段雪花經(jīng)年,當薛濤看到庭院間迎霜傲雪的翠竹,又會滋生怎樣無言的心境?寫出怎樣如流的詩章?

《洗然弟竹亭》唐?孟浩然

吾與二三子,平生結(jié)交深。

具懷鴻鵠志,苦有鳥鳥心。

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

達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竹有凌云之志,亦有隱逸之風。竹雖滋長于庭園籬院,山間野徑,卻又不與世群。素有山水田園之風的孟浩然,筆下的翠竹自然是無須雕飾,便妙趣怡然。他雖生于盛唐,與平日的深交好友,懷有鴻鵠大志,濟世之心,然仕途之路終見失意。其心淡遠,其情超然,其意清迥,淡淡韻致似清泉流溢,他甘愿淡泊世外,隱逸終身。是竹林七賢賦傳他們高雅的情趣,是明月清風寄寓他們恬淡的逸志,是酒中詩境,是琴上知音。正因為孟浩然一生情寄山水,他吟詠的竹也顯得清空自在,淡遠出塵。

《于潛僧綠筠軒》宋?蘇軾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

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

是誰借著流水的記憶彈撥一曲江南絲竹的清音,剎那,又回到那無邊風雅的從前。風度翩翩的東坡先生,宛若那蕭蕭翠竹,挺拔蒼翠,臨風而立,有著清瘦風流的神韻與攝人心魄的風骨。他擇一處山水靈逸之地而居,載竹種竹,以翠竹為伴,清風為鄰,似閑云野鶴般飄逸無塵。面對官場浮沉,人生起落,徜徉于客徑的蘇軾,想著千古才高名士,皆似東流之水,功名利祿,只是過往云煙。唯有千竿翠竹,才可以令他忘卻營營,不問塵寰消長。

《竹石》清?鄭板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與東坡居士的清醒相比,被稱為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多了份難得糊涂。他居住在有瘦水瘦風的揚州,居住在瘦竹瘦月的庭院,卻瘦得有韻味,瘦得見風骨。這兒瘦水藏龍,是名人雅士風云聚會之地,飄溢著酣暢淋漓的墨香。他們被山水人文滋養(yǎng)著性情,一身俠骨仙風,將情思寄托在風物中,畫竹詠竹。任自才高于世,卻不慕虛名,只清樽取醉,糊涂于萬物之間,深得竹趣,又清名遺世。鄭板橋借詩暗喻,其人格屹立在巍峨的青山間,扎根于堅硬的巖石中,縱然風雨飄搖,千磨萬擊,依舊百折不撓,蒼翠堅挺。

青青翠竹,離紅塵很近,當你遠離,它依舊生長在苔蘚闌珊的角落。離紅塵很遠,當你走近,它已消失在如流的人群中。月明清風下,這千竿翠竹,以其清瘦的風姿、俊逸的神采、高潔的品格、深厚的文化,滋長在歲月走過的山巒水畔,給古人寄存淡遠的風雅,也給今人留下無言的想象。世間風景天然而成,倘若人生讓你半醉半醒,就折一枝清新的翠竹吧,它帶著千年依稀尚存的文墨,還有老不盡的詩情和優(yōu)雅的風骨。

寒山訪松(上)

自古以來,被譽為“歲寒三友”之一的青松,就有著經(jīng)寒霜而不凋,遇冰雪而不折的凜然氣質(zhì)。青松雖沒有幽蘭的風流自賞、清芬宜人,沒有水仙的冰肌玉骨、冷艷飄逸,亦無蓮荷的淡愁含露、清雅秀美。然而青松卻能在寒風凜冽之際、萬物皆枯之時,迎霜傲雪,郁郁蔥蘢。世人愛松,愛它在皚皚白雪下的巍然挺拔;愛它在炎炎夏日里的濃蔭蒼翠;愛它在蕭瑟秋風里的淡定從容;愛它在靜穆冬日里的蓬勃生機。

古人愛松,以松柏喻己不變的天性,青松是真誠偉岸人格的剪影,牽引著人們景仰的視線。在漫長的人生歷程中,青松耐寒高潔的品質(zhì)錘煉出壯美的人格理想,在人們的品咂中閃現(xiàn)出共鳴的火花。

《詠寒松詩》南朝齊?范云

修條拂層漢,密葉障天潯。

凌風知勁節(jié),負雪見貞心。

范云以精巧的語言詠出寒松的節(jié)操與貞心,修條與密葉乃青松之形,勁節(jié)與貞心乃青松之神。青松傲雪獨立,流經(jīng)千年的歲月依然青翠挺拔。那風雪不動的巍然,那穩(wěn)若磐石的堅毅,實則寄寓了范云理想的人格。松的魅力,于入塵出塵中,猶為令人神往。有時,雪枝怒展,白甲披身,儼然立馬沙場的武將,颯爽英姿;有時,儼然自處,遁跡白云,卻似形跡飄忽的隱士,不與紅塵同步。

《詠松》清?陸惠心

瘦石寒梅共結(jié)鄰,亭亭不改四時春。

須知傲雪凌霜質(zhì),不是繁華隊里身。

陸惠心的松,更多幾分難言的飄逸,猶如雪中獨臥的高士。萬物榮枯皆有定數(shù),盛衰浮沉不可丈量。青松用其堅韌的品質(zhì),在冰雪中鍛造著瑰麗卓絕的風景,無須繁華的背景,卻有永恒的真淳。這不就是雪中獨立,與青松相看兩不厭的詩人自己嗎?瘦石、寒梅,一樣清癯而賦靈性。青松卻立影重巖之上,鐵骨丹心,傲雪凌霜,雖無嫣然留笑的花朵,也無輕煙起蕩的纖枝,穿著青衫,就那樣立于雪中,云為笠,風為蓑,遠去紅塵,高韻淡然。

《松》唐五代?成彥雄

大夫名價古今聞,盤屈孤貞更出群。

將謂嶺頭閑得了,夕陽猶掛數(shù)枝云。

松的孤傲悠閑,更是人生的一大至境。相傳秦始皇登泰山避雨于五株松樹下,后來封五樹為“大夫”。大夫松,雖有奇名,卻不為名束,卓爾不群,獨然一枝。如此名價,卻仍閑于蒼茫的山巔,就如同一位成功之士,或處官道,或處利場,雖具名卻不棄孤貞。大夫松,不為虛浮的高名,只是將心靈擱淺在熔金的夕陽里,任由光陰消逝得無影無痕,它依然棲居在山嶺。想世人身處塵寰,為碌碌功名羈絆,心蒙塵埃,隨世流俗,雖飽讀詩文仍難以真正的覺醒。一旦得勢,則為富貴名利拘束,不能持以素往之心。千古人事相同,將悲喜一次次重復地上演。唯有青松高風亮節(jié)的情操,可以滌蕩世俗名利的侵擾,在穎悟超脫后尋得半盞閑逸,幾分清涼。

《長松標》南北朝樂府

落落千丈松,晝夜對長風。

歲歲霜雪時,寒苦與誰雙。

松針落地,寒月敲窗?;厥滋帲松惺б?,世事費思量。依稀記得種植還在瞬間,長成卻已有數(shù)年。古拙的青松,宛如飽經(jīng)風霜的老人,獨立于蒼茫的大地,煢煢之影,誰可與同。日日夜夜的長風相對,歲歲年年的霜雪相摧,千載輪回,不與人說。那千丈的長松,遙掛在斷垣殘壁,醞釀著卓然離俗的淡泊情懷??嗪?,凝聚著無奈與失落,孤單的留在巖邊,仰望白云來回,空山夜靜。蕭然在崖邊,是誰還在獨力支撐岑寂的寒冬,那孤獨的背影記載了多少風霜的印跡?在離合悲歡的人生故事里,是誰以清絕的姿態(tài)靜看月圓月缺?;貞浺欢闻c青松相關的往事,仿佛還在昨天。

《小松》唐?杜荀鶴

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

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千丈老松,因久居山林,霜雪浸染,難免心生寒涼。然而未長成的小松,卻期待早日掀去深草,得以撥云逐日。試想為人亦是如此,在黑夜期盼黎明,在黎明等待黑夜。蒼松固然有巍峨挺拔的氣韻,然而剛出土的小松卻需要頑強地沖出蓬蒿,才能長成凌云的參天大樹。出身微寒的杜荀鶴,雖有曠世才華,豪情壯志,然而仕途坎坷,宦海浮沉,他最終只能在冷峻的現(xiàn)實里徹底地清醒。滿腔凌云之志,寄之翰墨,寫出歲歲年年不朽的詩章。

《南軒松》唐?李白

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冪。

清風無閑時,瀟灑終日夕。

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

何當凌云霄,直上數(shù)千尺。

與杜荀鶴相比,被杜工部稱作“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李白,亦有直上千尺的期待。只是在生滿古苔的角落里,闌珊醉去。李白就如這南軒的孤松,有著翠綠的生命,堅持仰望蒼穹,離天很近,又離天很遠。他終究沒能若青松般直上數(shù)千尺,抵觸寥廓的云霄;他終究還是醉倒在遷徙的古道,令后人嘆息不已。大唐盛世,圓不了他濟世情懷;謫仙之筆,填不滿他追夢之心。

同樣心存追夢的情懷,卻隔著遙遠的時空,隔著不同的日月星辰。詠絮才女謝道韞有林下風之氣韻,她筆下的青松因其品、其性、其姿而為人所賞。

《擬嵇中散詠松詩》東晉?謝道韞

遙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萬仞條。

騰躍未能升,頓足俟王喬。

時哉不我與,大運所飄颻。

高山仰止,遙望中,云漫遠山,有松獨立,卻不能近游,只是在期待中,等待仙人借我仙履,去那松前游憩。在這里,青松成了一種象征,一種超越凡俗的信念。謝道韞是一道至美的風景,只是沒有心的呵護,至美的風景也只是一種簡單的存在。縱有詠絮才華,也會湮沒在茫茫的風煙里。她脈脈的情愫,飄逸的心懷,只能遙寄給亙古長存的青松。

《新秦郡松樹歌》唐?王維

青青山上松,數(shù)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云間。

與謝道韞的青松一般,曾遙望,曾相憶,王維詩中的松,卻是數(shù)里不見,今卻相逢。對這日思夜想的松樹,畫中之境油然而生,是為了松的閑雅與淡然,“亭亭迥出浮云間”的氣質(zhì)。松再次成了隱士,成了詩人心中思齊的尺度。富貴榮華如同水中清露,功名利祿亦如一紙空文,若能淡泊世事,與青松為伴,與山水為鄰,摒棄煙塵浮華,才是心靈最真的澄凈。

悠悠過往,百代浮沉有數(shù);渺渺紅塵,滄海幾度桑田??v然興盛騰飛,橫空出世,也會有低落沉寂之時;縱然衰亡頹敗,山河破碎,也會有風華再起之日。唯有青松,以挺拔的身姿、高潔的品格,雖流經(jīng)歷史的長河,卻依然淡定從容。傲岸的青松,不知承載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婉轉(zhuǎn)情懷。風雪中那一剪煢煢的背影,不朝天子,不羨王侯,也不解讀世情風霜。

寒山訪松(下)

松是雪的骨骼,雪是松的靈魂。那寒崖的一株蒼松,是風雪中千百年不變的堅挺,是時光輾轉(zhuǎn)雕琢不去的凝姿,是一圖虬枝勁節(jié)的寫意,是一箋沉默無瑕的詩銘。立雪青松,白云為伴,不知承載了多少悠悠往事,多少陰晴圓缺。

蒼松沉睡在古人的詩卷中,汲取山露的靈氣,也浸染歲月的滄桑。無數(shù)次承受霜雪的枝葉,遒勁中蒼翠依然。雪花凝點,宛如問寒探暖的精靈,在蒼松的耳邊,年年歲歲,重復著亙古的詩篇。

《詠松》陳毅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隨手翻閱詠松的詩章,不能不被陳毅筆下的青松所折服。精辟的詩句,訴盡了青松高潔耐寒的品格,也道盡它傲然決絕的風骨?!扒嗨赏η抑薄?,風雪中的青松有一種凜然的浩氣,它沉淀了歲月飛揚的熱情,象征著陳毅磊落的胸襟,那種雄氣蓬勃的張力,與世抗衡的凌厲,令人刻骨驚心,肅然起敬。

我們無法經(jīng)歷曾經(jīng)的煙塵時代,無法觸摸遙遠的先人背影,無法徹底地走進深邃的古典意境,而青松靈性的風骨,清高的氣度,卻可以千秋萬載的在歲月長河里流淌。

《嚴鄭公階下新松》唐?杜甫

弱枝豈自負,移根方爾瞻。

細聲侵玉帳,疏翠近珠簾。

未件紫煙集,虛蒙清露沾。

何當一百長,欹蓋擁高檐。

仿佛是在昨天,卻真的已歷經(jīng)千年。唐朝的風煙已然淡去,我至今依然可以想象浣花溪畔的草堂中,杜工部崚崚瘦影,獨自憑欄吟詠著平平仄仄的詩句。大唐天子不知道,這位叫杜甫的詩人有著憂國憂民的濟世之心,他不愿像庭院的青松久居角落,不愿庸庸碌碌耗盡詩酒年華。無論是先人還是今人,濟世報國之心都不曾更改。千百年來,世道演繹著一樣的景象。只是今人已難再有如此雅興,將追求寄懷于一株青松。杜甫此番之意,實為自薦才華,試圖結(jié)束多年的羈旅生涯。只是誰的低徊會是永遠的低徊,他需要一方天地以酬抱負,就像青松那盈盈弱枝,終將穿透云霄,抵達人生的高度。

《高松》唐?李商隱

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

客散初晴后,僧來不語時。

有風傳雅韻,無雪試幽姿。

上藥終相待,他年訪伏龜。

同是生長在唐朝的土地,同是汲取唐朝的清露,有松根植庭院,期待入世,有松孤獨抱云,不與世群。這位情思婉轉(zhuǎn)的無題詩人李商隱,幾時放下了“相見時難別亦難”的綿綿情意,和寒松作伴,與高僧相邀。人生聚散,幻化虛形,靈魂在時光的煙火中明明滅滅,唯有幾莖虬枝靜臥山林,不問離別。李商隱失意之時借青松寄懷,遠離繁囂,等待時機,他相信青松來日必能生成上藥伏龜,得遇世人賞識。

《松》唐?韓溉

倚空高檻冷無塵,往事閑徵夢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見,寒聲偏向月中聞。

啼猿想帶蒼山雨,歸鶴應和紫府云。

莫向東園競桃李,春光還是不容君。

韓溉的松自有天然奇質(zhì),那身披翠色的青松,只有在飛雪的逆境中,方能盡顯其凌寒的姿色。處于那個年代,韓溉此般出世算是有文人清節(jié)的氣韻,被視為不事權(quán)貴,不從媚俗的謙謙高士。人生若不系之舟,無論是放逐還是追尋都要漂游,世人不可能只守望一株青松,以它的寧靜超然為處世之道。也不能只停留在一個狹窄的地方,把起點當作終點,有如等待一場生命的輪回。青松需要歲歲年年霜雪的浸染,才更加蒼勁蔥郁,而人生則是需要不停地行走,一路修修剪剪才會更加盡善盡美。

《贈從弟》東漢?劉楨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

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有松喻己,有松贈人。建安七子之一劉楨筆下的青松,卻是為贈其弟而寫。冰雪中的寒冷是真的寒冷,冰雪中的堅毅是真的堅毅。劉楨愿其弟如雪中蒼松,在凄風苦寒的逆境中不露畏難之意,在苦悶悲涼的生活里不訴消沉之音。

《詠松》宋?吳芾

古人長抱濟人心, 道上栽松直到今。

今日若能增種植, 會看百世長青陰。

依依古道,已覓不見先人飄袂的衣襟,而青松卻依然佇立,收存著來往路人遺落的夢。郁郁勁松,在青天下舒展綠色的畫卷,給人間添得幾許清涼。青松之材,為后世百人遮蔭避雨,古人栽松,懷著濟世憫人之心。既取人陰涼,自當以清蔭留人,千秋萬代,來往輪回,才有了百世長青陰。修善如此,誰還會去嘆怨人情薄涼,誰還會去數(shù)落世間疾苦。在漫長的人生旅程中,這樣的善舉會有多少次?這樣的感動又會有多少次?

《栽松二首》唐?白居易

小松未盈尺,心愛手自移。

蒼然澗底色,云濕煙霏霏。

栽植我年晚,長成君性遲。

如何過四十,種此數(shù)寸枝?

得見成陰否,人生七十稀。

愛君抱晚節(jié),憐君含直文。

欲得朝朝見,階前故種君。

知君死則已,不死會凌云。

人與物齊,古人或?qū)ぱ哦N梅,慕幽而種竹,練品而種松。白居易年過四十,對這數(shù)寸之枝,回追過去,探看未來,也只能輕輕一嘆,世事終難長?!爸绖t已,不死會凌云?!毙性屏魅ゲ徽Z,光陰荏苒而過,試問塵寰中有幾人可以超脫萬物,視功名若煙云?誰又會停止匆匆尋覓的腳步,虛度大好的年華?

是誰將寒冷丟失在遠古,今生才得以留存溫暖的記憶。是誰將詩歌淺吟低唱,讓松風在筆墨里徜徉。遙想當年,歷代王朝,稱雄爭霸,喧囂一時,都付與蒼煙夕照,從容的依舊是大自然的真實永恒!這株松,不會為了虛妄的理想,而禁錮純凈的心靈;不會為了滄桑的諾言,而錯過淡泊的今生。它甘愿,臥隱山林,高蹈世外,清風簾幕,明月枕頭。

歲寒三友賀歲篇

春意梢頭,辭卻舊歲一嶺雪。風光勝昔,喜迎新年萬點綠。伴隨著晶瑩紛呈的雪花,聆聽著悠揚綿長的鐘聲,舊年的些許寒意已被塵封在歷史的卷軸里,歲寒三友以傲然的姿態(tài)迎接新春的萬丈霞光。追憶往昔,人事多聚散;相逢今日,天涯共此時。梅、竹、松,如一縷輕拂的暖風,在古人的詩韻間流淌,在今人的追尋里回轉(zhuǎn)。

東風輕描幾許清新的春意,溫潤的筆墨,在霜裹雪披的天地間,寫下梅影數(shù)枝。踏雪尋梅,為幽靜而往,伴雅興而回。素蕊粉瓣,在彤影間零落幾點殘香,恍如幽夢初醒,已是春覺。詩情畫境,暗自浮動蒼翠的幽篁,幾莖修竹,悄然合奏春天的旋律。寒山巖角的青松,以一種展望的姿態(tài),隨經(jīng)風聲的過往,在盈盈的故事里,淺彈一曲無弦的樂章。歲寒中,那冰雪瓊白的琉璃世界,存留著生命的忠誠。三個堅貞不屈的摯友,三個不畏風霜的君子,三個含笑比立的隱士,在千古流傳的文章里,在恣意徜徉的水墨間,輕輕講述著它們苦樂與共的年華。

《漁家傲》宋?李清照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

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

共賞金樽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梅花香自苦寒來,千枝瘦影,漫溢暗香,古人的詠梅詩句中,也是千篇清瘦,瘦而不餒,香而不媚。梅花,俏皮而又含羞的開在橋頭、小院,猶如窺視冬天心事的孩子,用爛漫無邪的心靈,用清絕神逸的花萼,傲立在風雪中。含羞的玉朵,不時惹得北風吹拂衣袂,將那漫天的花香清影,記載在白色無瑕的素箋之上,留給踏雪尋雅的詩客,留給臨枝弄舞的翠禽,留給追夢寄懷的智者,也留給失落孤獨的旅人。輕盈的花瓣宛若依稀縹緲的往事,將愁緒擱淺在久遠的日子里,存留的只是溫暖的回憶。

《臨江仙?探梅》宋?辛棄疾

老去惜花心已懶,愛梅猶繞江村。

一枝先破玉溪春。更無花態(tài)度,全有雪精神。

剩向空山餐秀色,為渠著句清新。

竹根流水帶溪云。醉中渾不記,歸路月黃昏。

梅花,雖清瘦盈弱,卻也深沉凝練。僅是蕭疏中散落的幾枝,卻可以似鐵戟怒指,向冰雪叫嘆,在季節(jié)的更替里,承上啟下,一呼天地錦繡,身落萬點春情。凌寒傲立的秀影,不須雕飾的瘦枝虬莖,消融冰凌的凝固,立在小院,倚著墻角,悄悄地舒展粉朵,默默地傾訴心事,既無春芬的盛艷,也無秋香的冷落,卻在冰雪的夢囈里純凈,在北風的凜冽中頑強。面對千山絕跡的雪圖,梅花依舊傲雪獨開,那無畏艱難的大度情懷,抗衡冰重的執(zhí)著信念,探詢著生命的底蘊,也抵達了歲月的高度。

《梅花絕句》宋?陸游

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梅花,卻又不似松竹,只是長翠的衣衫,只是挺拔的身影,在人生況味的背景里,于四季輾轉(zhuǎn)的輪回中,抖動寒冬的余韻,不曾繁華,也不曾蕭索。那亭亭的芳姿,不失綻放的凌厲,無意謝去的從容,自有余骨滋株的清節(jié),在流逝的時光里,悠然化塵,不問殘香。

《松》唐?陸肱

雪霜知勁質(zhì),今古占嘉名。

斷砌盤根遠,疏林偃蓋清。

鶴棲何代色,僧老四時聲。

郁郁心彌久,煙高萬井生。

雪間尋梅,雨中聽竹,霧里看松,最得歲寒三友之神逸。梅品知清韻,竹品正人節(jié),松品端衷心。寒松立于巖石崖畔,挺拔參天的身姿,聽風臥雪,與云持步。更多的時候,青松有如沒入云叢不露心意的隱者,在山霧氤氳的幽境里,在絮雪攀附的寒意中,與高僧相邀談禪,不求塵間名利,不為入世封侯,只愿長隱山林,此生無悔。

《竹里館》唐?王維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青青翠竹,占得君子高名,也盡邀才子佳句。在悠揚的琴聲中彈唱其清韻,在沉香的水墨里顯露其妙境。古人愛竹,階前種植數(shù)株,墻壁展掛幾幅,倚軒相望,立影相攜,緬懷紅塵的舊事,寫意抒情的詩章。淡淡涼風,蕩滌人間塵慮;蕭蕭竹葉,吹奏天籟清音。百代過往,唯獨翠竹青青,攜一身素雪,辭去舊歲,喜迎新春。

歲寒三友,流經(jīng)詩里,步入畫中,在婉轉(zhuǎn)的琴弦上跳躍,在曼妙的舞姿里翩躚,盡現(xiàn)一片祥瑞的景致。梅花,翠竹,青松,各有其性,卻都有凌寒不凋的高潔,于春風、夏雨、秋陽、冬雪中滋生風骨,不以境移,亙古長存。飛雪迎春,天地人和,唯我一點梅心,半闋竹韻,幾剪松骨,抒寫風流時歲,長歌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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