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與形神
——魏晉玄學(xué)中的言意之辨與中國古代文藝理論
一
言意之辨是魏晉玄學(xué)中主要的論題之一。〔1〕它對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特別是詩論和畫論,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
言意之辨討論的內(nèi)容是言辭和意念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個問題,有三種不同的意見:言不盡意論、得意忘言論和言盡意論。
言不盡意論早在戰(zhàn)國時代就已經(jīng)提出來了。
《周易·系辭上》:
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sup >〔2〕
《莊子·天道》:
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莊子·秋水》: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魏晉時期,言不盡意論十分流行。歐陽建說:“世之論者以為言不盡意,由來尚矣。至乎通才達識,咸以為然。若夫蔣公之論眸子,鐘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為談證?!?sup >〔3〕此中提到的蔣濟、鐘會和傅嘏的具體論述都已不得而知,但另有一個荀粲卻留下了一段言論,見《三國志·魏志·荀彧傳》注引何劭《荀粲傳》:
粲字奉倩。粲諸兄并以儒術(shù)論議,而粲獨好言道,常以為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然則六籍雖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俁難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盡意,系辭焉以盡言,則微言胡為不可得而聞見哉?”粲答曰:“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及當時能言者不能屈也。
荀粲所謂“六籍雖存,固圣人之糠秕”,出自《莊子·天道》:輪扁見桓公讀書,曰:“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陛啽庖宰约簲圯喌募记刹荒軅鹘o子孫為例,說明有些精微之數(shù)“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肚f子》講這個故事本有蔑棄儒家經(jīng)典的意義,荀粲引用它,一方面表示不滿意漢代經(jīng)學(xué)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借以說明理之微者不能用物象完全表達出來的道理。荀粲由此出發(fā),提出“意外”、“象外”之說,認為意內(nèi)、象內(nèi)可盡言,意外、象外不可盡言。這就把言不盡意的道理講得更深入了。
言不盡意論并不否認言辭達意的功能。它認為言可達意,但不能盡意,指出了言意之間的聯(lián)系和差別,以及言辭在表達意念時的局限。這是符合一般人的生活經(jīng)驗的。語言作為思維的工具,不可能沒有局限性,不一定能夠完全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列寧《黑格爾〈哲學(xué)史講演錄〉一書摘要》摘引的黑格爾的一段話,講得很深刻:
語言實質(zhì)上只表達普遍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卻是特殊的東西、個別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
列寧在旁邊批道:“在語言中只有一般的東西。”在黑格爾的另一段話后面,列寧又批道:“任何詞(言語)都已經(jīng)是在概括。參看費爾巴哈。”這是指費爾巴哈的下述原理:“我們在現(xiàn)象學(xué)的開始中,只不過見到永遠是普遍的詞和永遠是個別的物之間的矛盾?!边@些話都告訴我們,語言和意念之間的確存在著一般與個別的差別,語言不可能將人們所想的那些特殊的、個別的東西完全表達出來。語言和意念的差別還表現(xiàn)為這樣一種情況:當意念借助語言推進的時候,這語言是無聲的,它的結(jié)構(gòu)形式往往是片斷的、跳躍的、往往缺乏規(guī)范性、明確性,有的語言符號只能為自己所理解,而不一定為別人所接受。但是,一旦要將這無聲的語言變成有聲的別人也能理解的語言,就須經(jīng)過一番整理和加工。這時可能會遇到“應(yīng)于心,口不能言”的困難。特別是那些深刻的道理、復(fù)雜的感情、豐富的想象,直覺的印象和細微的心理活動,更不容易為它們找到適當?shù)难赞o“毫發(fā)無遺憾”地表達出來。因為任何一個人所掌握的詞匯以及他所熟悉的表達方式都是有限的,即使大作家也常有言不盡意的苦惱。所以,語言雖然具有表達意念的功能,但其功能并不是無限的、絕對的,不一定能將想說的全都說清楚。語言的表達和意念之間存在著距離。言不盡意論雖然沒有將道理講得這樣透徹,但它指出了言辭和意念之間的差別和矛盾,指出了言辭的局限性,含有辯證法的合理因素,頗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得意忘言論最早見于《莊子·外物》: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里,以老莊解易,進一步申述了得意忘言的論點。他一開始就指出: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
他首先肯定象是可以表達意的,言是可以解釋象的,象和言不但能達意,而且能盡意。但他并不滿足于這個結(jié)論,接著引用《莊子》的話把問題深入一步:
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
大意是說,如同筌的功用是捕魚、蹄的功用是捉兔一樣,象的功用是存意,言的功用是明象。象對于意,言對于象,都只有從屬的地位。所以,只要得到象就不必拘守原來用以明象的言,只要得到意就不必拘守原來用以存意的象。
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
他認為,拘守于言的人并沒有真正得到象,拘守于象的人并沒有真正得到意。象是由意產(chǎn)生的,離開意而拘守著象,所守的已不是真正能表意的象了;言是由象產(chǎn)生的,離開象而拘守著言,所守的已不是真正能表象的言了。所以,只有能忘象的人才是真正得到意的人,只有能忘言的人才是真正得到象的人。他的結(jié)論是:
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
要想真正得到意必須忘象,要想真正得到象必須忘言。在這里應(yīng)當說明一句:王弼所說的忘象、忘言,意思是不要執(zhí)著于象和言,并不是完全拋棄它們,唐邢注曰:“棄執(zhí)而后得之?!笔欠贤蹂鲈獾模绻耆珤仐壪蠛脱?,他自己何必著書立言呢?關(guān)于這一點,可以用他對于“予欲無言”、“天何言哉”的解釋來印證。他說:
夫立言垂教,將以通性,而弊至于湮。寄旨傳辭,將以正邪,而勢至于繁。既求道中,不可勝御。是以修本廢言,則天而行化。〔4〕
“修本廢言”和“得意忘言”都是針對漢儒那種繁瑣的章句之學(xué)而發(fā)的。他認為兩漢繁瑣的經(jīng)學(xué)不但沒有得到圣人的真意,反而湮沒了它。欲得圣人之意,就須理解圣人“立言垂教”的精神實質(zhì),而不要糾纏于他們的字字句句。從這個意義上講,得意忘言論為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解釋經(jīng)籍的方法,對于打破漢代經(jīng)學(xué)的統(tǒng)治,促進思想言論的解放,起了積極的作用。正如湯用彤先生所說:“吾人解意要當不滯于名言,忘言忘象,體會其所蘊之義,則圣人之意乃昭然可見。王弼依此方法,乃將漢易象數(shù)之學(xué)一舉而擴清之,漢代經(jīng)學(xué)轉(zhuǎn)為魏晉玄學(xué),其基礎(chǔ)由此而定矣?!?sup >〔5〕不僅如此,得意忘言論還為文學(xué)鑒賞提供了一種巧妙的方法。文學(xué)鑒賞當然離不開文學(xué)作品賴以言志傳情的言辭,但又不可囿于言辭,停留在言辭的表層上,而應(yīng)透過言辭探尋作家的意蘊。得其意,忘其言,沉浸于一個想象的世界之中,才能充分享受那鑒賞的樂趣。
言盡意論是西晉歐陽建所倡。他在《言盡意論》一文中寫道:
夫天不言而四時行焉,圣人不言而鑒識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圓已著,色不俟稱而黑白以彰。然則名之于物,無施者也;言之于理,無為者也。
意思是說,天和圣人都是不言的,雖不言,而四時照常行,鑒識照常存。沒有方圓黑白的名稱,照常顯示著方圓黑白的差別。所以,名對于物并沒有增加什么,言對于理并沒有改變什么。
而古今務(wù)于正名,圣賢不能去言,其故何也?誠以理得于心,非言不暢;物定于彼,非言(應(yīng)作名)不辯。
道理得之于內(nèi)心,不借助語言就不能暢快地表達;事物的形色由于互相比較而確定,不給以名稱就不能區(qū)別,所以名與言是不可廢的。文章最后說:
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稱也。欲辯其實,則殊其名;欲宣其志,則立其稱。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此猶聲發(fā)響應(yīng),形存影附,不得相與為二。茍其不二,則無不盡。吾故以為盡矣。
他認為,物本無名,是為了對它們加以區(qū)別才確立了不同的名稱。理本無稱,是為了將它表達出來才訴諸言辭。名和物的關(guān)系,言和理的關(guān)系,就好像聲響、形影一般,不能分割開來。既然不能分開,所以言就沒有不盡意的了。因此說,言是盡意的。
這篇文章正確地說明了名與物的關(guān)系,固然有可取之處,但它對言理(意)關(guān)系的論證卻是混亂的。它所謂的理不是指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如楊泉《物理論》),而是指圣人的鑒識。鑒識屬于人類主觀的認識范疇。歐陽建以理和言的關(guān)系,同物和名的關(guān)系相提并論,顯然是不恰當?shù)模似湟?。這篇文章的絕大部分篇幅是論證名與物、言與理的關(guān)系,說明“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的道理,末尾忽然改換論題,提出“言盡意”的結(jié)論,這中間缺少必要的論證?!把砸蚶碜儭敝皇钦f言隨著意的變化而變化,至于言能不能完全將意表達出來,那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間并無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此其二。歐陽建以“聲發(fā)響應(yīng),形存影附”來比喻和說明言可盡意,也是沒有說服力的。因為響并不能完全反應(yīng)聲,影也不能完全反映形。對于聲和形來說,響和影是比較模糊的,不具體的。這個比喻不但不能說明言可盡意,反而證明了言不盡意。此其三?!把员M意”與“言不盡意”的論爭在于一個“盡”字,這篇文章的主題是言盡意,但根本沒有論證言之所以能夠盡意的道理,對于言不盡意論又毫無反駁,可以說是文不對題,此其四。歐陽建以這樣一篇文章而欲做“違眾先生”獨樹一幟,恐怕力不勝任。今存《言盡意論》見于《藝文類聚》卷十九人部三“言語”,《世說新語·文學(xué)》注也引用了一段。不知今存是否全文。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歐陽建有文集二卷,今佚。也許他另有關(guān)于言盡意的詳細論述,亦未可知。《世說新語》載王導(dǎo)喜談言盡意,但未見著述,他有何高見也不得而知了。
關(guān)于言意之辨,我不同意一些流行的說法。首先,言盡意與言不盡意的爭論,是關(guān)于語言表達能力的爭論,并不是認識論方面的斗爭。認識論是什么呢?它是關(guān)于認識的來源、內(nèi)容、發(fā)展過程及其規(guī)律的學(xué)說。它所討論的是認識與實踐的關(guān)系。而言盡意與言不盡意,僅僅討論了言辭和意念的關(guān)系,即言辭能否完全(盡)表達意念的問題。這個問題雖然同認識論有關(guān),但它本身畢竟不等于認識論。不能說言不盡意論是唯心主義不可知論。其次,言不盡意與得意忘言是兩個不同的命題。言不盡意是從表達方面說的,得意忘言是從接受方面說的,兩者雖有相同之處,但不可混為一談。言不盡意論的代表人物是荀粲,而不是王弼;王弼講的是得意忘言。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不止一次地講到“盡意”、“盡象”的話,如“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立象以盡意”等等??梢娝⒉煌庋圆槐M意之說。王弼的思想體系雖然是唯心主義,但他的得意忘言論在矯正漢儒的繁瑣經(jīng)學(xué)方面,是有貢獻的。
言意之辨對中國古代的詩歌、繪畫、戲曲、音樂等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對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發(fā)展,以及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特點的形成,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恰當?shù)卦u價這場論辯,必將有助于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研究。
二
中國的詩歌理論從魏晉以后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在漢代,儒家詩教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衛(wèi)宏、鄭玄等人以經(jīng)學(xué)家的眼光論詩,強調(diào)詩歌與政教的關(guān)系,詩被視為“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工具。〔6〕魏晉以后,經(jīng)學(xué)的統(tǒng)治動搖了,詩歌作為一種文學(xué)形式,它的特點才被人重視。詩學(xué)才擺脫了經(jīng)學(xué)的束縛,開始深入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的規(guī)律。在這個過程里,魏晉玄學(xué)中的言意之辨,對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的發(fā)展無疑起了促進的作用。詩是言志的、緣情的,如何將情志用語言完美地表達出來,是詩歌理論必須回答的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同言意之辨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特別是言不盡意論說出了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中深切體驗過的一種苦惱,自然容易被詩人和詩歌批評家們所接受,并運用到詩歌理論中來。然而,哲學(xué)的玄理不能替代詩歌的藝術(shù)理論。詩歌批評家結(jié)合詩歌創(chuàng)作和欣賞本身的特點,來論述言意的關(guān)系,他們所說的意,已不僅指思想、概念、鑒識、理數(shù)這類邏輯思維,更多的是指印象、情緒、想象、情調(diào)等形象思維和心理活動,這些更難用言辭完全地表達出來。語言是人類偉大的創(chuàng)造,它的力量簡直難以估量。然而,語言同人類豐富的感情、心理相比,同大千世界相比,又是蒼白無力的??偨Y(jié)創(chuàng)作實踐的經(jīng)驗,欲求達意,最好的方法是,既訴諸言內(nèi),又寄諸言外,充分運用語言的啟發(fā)性和暗示性,喚起讀者的聯(lián)想,讓他們自己去咀嚼體味那字句之外雋永深長的情思和意趣,以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當然,讀者的聯(lián)想因人而異,千差萬別,不一定完全符合作者的原意,但只要總的趨向一致,就不但不會損害原意,反而能使詩的意味更濃郁更醇厚。這就是中國古代的詩歌理論家們一再探討的詩歌中言意關(guān)系問題的核心所在。此外,中國古代詩歌多系四、五、七言的短句,常見的律詩、絕句不過是八句、四句的短章。短小的體裁要求短中見長、小中見大、含蓄不盡。這也促使詩人和詩歌批評家去研究如何恰到好處地處理言和意的關(guān)系。
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言與意的關(guān)系,晉陸機在《文賦》中已經(jīng)提出來了。他說:
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
所謂“意不稱物”,是說主觀的意念不能正確反映客觀事物;“文不逮意”,是說言辭不能完全表達意念。這不過是玄學(xué)中言不盡意的另一種說法而已。蘇軾也說:“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7〕可見這是使作家常常感到困惑的一個問題。陸機雖然沒有發(fā)揮,但已揭示了創(chuàng)作中的這個矛盾。
陶淵明是受到玄學(xué)影響的一個詩人。他說自己“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8〕。表明了不作繁瑣的訓(xùn)詁,而以己意會通書中旨略的態(tài)度。他的《飲酒》詩說: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詩人在看到日夕歸鳥的一剎那間,主觀的情意與客觀的物象相契合,忽然悟出了人生的真諦。他想將它說出來,又覺得不好說、不必說,于是用“欲辨已忘言”一句帶過,讓讀者自己去體會。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他“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陶淵明大概很懂那弦外之音的妙處。
深入闡述了創(chuàng)作活動中言意關(guān)系的,是《文心雕龍》,其《神思篇》說:
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
這段話說明了言意的區(qū)別,以及創(chuàng)作過程中言辭不能完全達意的缺憾?!鞍胝坌氖肌保钦f有一半的意不能表達??梢妱③囊彩峭庋圆槐M意論的。下面接著說: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言和意的關(guān)系,既有吻合的時候,也有乖離的時候。特別是那些“纖旨”、“曲致”,就更不容易訴諸語言了:
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所謂“思表纖旨”,“文外曲致”,也就是荀粲所說的“理之微者”,劉勰認為這些是語言不能表達的?!峨[秀篇》:
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fù)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夫隱之為體,義主(生)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
這里所說的重旨、復(fù)意、秘響、伏采,都是指言辭之外不盡的意味,劉勰用一個“隱”字加以概括?!半[”,不是不欲人知,而是不欲明言,讓讀者通過自己的藝術(shù)聯(lián)想和想象領(lǐng)會其中的深意,這正是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妙諦。
《詩品》每以“滋味”論詩,于永嘉詩曰:“淡乎寡味”;于五言詩曰:“有滋味者”;論賦比興曰:“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滋味,固可求諸言內(nèi),更須求諸言外,也就是所謂“文已盡而意有余”。這對后代的詩論影響很大。
唐代詩人劉禹錫對詩中言意關(guān)系有一段精辟的論述,《董氏武陵集紀》:
詩者,其文章之蘊邪!義得而言喪,故微而難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詩的義、境存于言外、象外,是極精微的,而這正是詩歌產(chǎn)生藝術(shù)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劉禹錫稱詩為文章之蘊,就是強調(diào)這精微的意境。此外,唐代討論詩歌藝術(shù)技巧的著作很多。遍照金剛所編《文鏡秘府論》保存了著名詩人王昌齡《詩格》的一部分,其中有“含思落句勢”曰:“每至落句,常須含思,不得令語盡思窮。”皎然《詩式》列十九體,最推崇的是高、逸二體,達到高、逸的方法是:“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流;力動而不露,露則偏于斤斧;……”“氣象氤氳”,“用事不直”。皎然在《詩式·總序》中也說:“至如天真挺拔之句,與造化爭衡,可以意會,難以言狀?!碧颇┧究請D總結(jié)了唐詩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區(qū)分了詩歌的不同風格,是一個著名的詩歌理論家,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提出“味外之旨”、“韻外之致”:
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凡足資于適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華之人以充饑而遽輟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
《與極浦書》又提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哉!
這些味外、韻外、象外、景外的旨趣,都不可能由詩人用語言直接表達出來,而是借助語言的啟發(fā)性和暗示性,讓讀者自己求得它們。因此它們就顯得更充實、更生動、更富有活潑的藝術(shù)力量。這種詩歌的境界,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稱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遇之匪深,即之愈稀”。但這種藝術(shù)境界的求得,并不是沒有規(guī)律可循的。他說“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就是告訴人們:詩歌創(chuàng)作既不能拘泥于眼前的景象之中,必須在更廣闊的時間與空間上馳騁想象運用神思;又要切中事理和情理。只有把這兩方面統(tǒng)一起來,才能達到詩歌的極詣。司空圖的詩論盡管有許多缺陷,但在揭示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特點和規(guī)律方面所做的貢獻,畢竟是十分可貴的。
宋代歐陽修、梅圣俞從作者和讀者兩方面闡述了心得未可言傳的矛盾。歐陽修《書梅圣俞稿后》:
樂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于心應(yīng)于手而不可述之言也;聽之善,亦必得于心而會以意,不可得而言也。……余嘗問詩于圣俞,其聲律之高下,文句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將以心得意會而未能至之者也。
這是說詩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那些精微的藝術(shù)感覺,不可能用言語傳達給別人,別人只能從他的作品中細細體會。歐陽修《六一詩話》又說:
圣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
梅圣俞充分估計了讀者能動的接受能力和欣賞能力,要求詩歌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給讀者以不盡之意,很好地闡述了言意之間盡與不盡的關(guān)系。
嚴羽《滄浪詩話》以禪喻詩,使詩歌藝術(shù)中言意關(guān)系的問題更深入了一步。早在東晉、南朝時期,佛學(xué)與玄學(xué)融合,已采取寄言出意之旨?;塾^《法華宗要序》引《經(jīng)頌》曰:“是法不可示,言辭相寂滅?!斌玫郎f:“象者理之所假,執(zhí)象則迷理;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則愚化?!?sup >〔9〕這種寄言意表,會通象外的方法,啟迪了唐宋的禪學(xué),也是嚴羽以禪喻詩的源頭。宋代士大夫好談禪,蘇軾、吳可等都曾以學(xué)禪比喻學(xué)詩。〔10〕《滄浪詩話》就是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寫成的。然而,嚴羽的詩論具有針對性,他針對宋人以文為詩的弊病,強調(diào)詩歌本身的藝術(shù)特點,提出“別材”、“別趣”之說。他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xué)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彼笕宋虻氖鞘裁茨??就是要悟出詩歌的特點。在他看來,韓愈雖有高才,但不懂詩歌的特點,所以他的詩反在才低于他的孟浩然之下。作詩并非不要讀書窮理,但是僅僅把才學(xué)和議論變成適合詩歌格律的文字,并不就是詩。如果沒有“興趣”;如果不能領(lǐng)悟詩歌的藝術(shù)規(guī)律,用詩的眼睛去觀察,用詩的思維去思考,用詩的語言去表現(xiàn),任你有多高的才學(xué),多深的議論,終究不能寫出好詩。他說:
夫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讀書、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境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是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于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
這段話雖然有點迷離惝恍,但講到了詩歌藝術(shù)的核心問題。這個問題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不涉理路,也就是詩歌要運用形象思維。正如有的學(xué)者所說的:“大抵滄浪于詩,約略體會到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的分別,但沒有適當?shù)拿~可以指出這分別,于是只能歸之于妙悟,而創(chuàng)為別材別趣之說?!?sup >〔11〕第二是不落言筌,也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他所謂的“空中之音”等等,是指言外的旨趣意象,它們雖不見于字句之中,卻能從字句之外去體會。這些見解頗有可取之處。后人對嚴羽以禪喻詩有揚有抑,引起不少爭論。我認為,他的詩論的確有不少缺陷,如不談詩歌與生活的關(guān)系,單純從藝術(shù)修養(yǎng)上談興趣,這興趣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離開創(chuàng)作實踐去求頓悟,也是不可能有所悟的。一個詩人只有投身于社會生活之中,經(jīng)過刻苦的創(chuàng)作實踐,才能培養(yǎng)詩興,得到詩趣,掌握詩歌的藝術(shù)規(guī)律。盡管如此,在宋代以文字為詩的風氣下,在理學(xué)家鼓吹“文以載道”、“作文害道”〔12〕的聲浪中,嚴羽強調(diào)詩歌特殊的藝術(shù)規(guī)律,有其積極的意義,是不能否定的。
清代王士禛提倡神韻說,直接繼承了嚴羽的詩論?!稖胬嗽娫挕ぴ姳妗氛f,詩之法有五,詩之品有九,其用工有三,其大概有二,“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嚴羽以入神為詩的最高境界,這是王士禛所謂神韻的來源。王士禛在《蠶尾續(xù)文》中說:
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為近之。
《香祖筆記》:
唐人五言絕句,往往入禪,有得意忘言之妙,與凈名默然,達磨得髓,同一關(guān)捩。
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
所謂“入禪”者,“化境”者,換成王士禛自己的說法就是神韻,也就是“興會”、“神到”?!冻乇迸颊劇罚?/p>
世謂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毕逻B用蘭陵鎮(zhèn)、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指矣。
在《漁洋詩話》里,他又以江文通、孟浩然為例,說他們的詩記述里程不求準確,“只取興會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記里鼓也?!痹谒磥恚姼锠钗镉浭虏槐刈非蟊普嫘艑?,應(yīng)該允許詩人充分運用想象力。只要是詩人興之所至、神之所到,能夠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他的情性就是好詩。如果但求記敘信實,一絲不茍,而沒有興會不見神韻,就算不得藝術(shù)的上乘。艷麗的臺閣體摹形狀物不可謂不真,壞就壞在見物而不見神。前后七子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取法不可謂不高,糟就糟在只學(xué)到一個“空殼子”、“大帽子”,而沒有自己的神氣。正如翁方綱所說:“漁洋所以拈舉神韻者,特為明朝李、何一輩之貌襲者言之?!?sup >〔13〕神韻說對挽救明代詩風之弊確是一劑良藥。
嚴羽提倡妙悟,并不排斥讀書;王士禛提倡神韻,也不排斥學(xué)問?!稘O洋文》說:
夫詩之道,有根柢焉,有興會焉,二者率不可得兼。鏡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此興會也。本之風雅,以導(dǎo)其源;溯之楚騷、漢、魏樂府詩,以達其流;博之九經(jīng)、三史、諸子,以窮其變:此根柢也。根柢原于學(xué)問,興會發(fā)于性情,于斯二者兼之,又斡以風骨,潤以丹青,諧以金石,故能銜華佩實,大放厥詞,自名一家。
他認為作詩沒有根柢不行,只有根柢而沒有興會也不行。只有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才能自成一家。這個見解也是可貴的。但他像嚴羽一樣,不談詩歌與社會生活的關(guān)系,孤立地去談神韻、談根柢,難免陷入形式主義。他自己的詩也成為有神無骨的空洞之作。他所提倡的神韻偏于王孟韋柳之沖澹平和,而對其他風格加以排斥,這又是一個很大的缺陷。翁方綱《神韻論》說:
其實神韻無所不該,有于格調(diào)見神韻者,有于音節(jié)見神韻者,亦有于字句見神韻者,非可執(zhí)一端以名之也。有于實際見神韻者,亦有于虛處見神韻者,有于高古渾樸見神韻者,亦有于情致見神韻者,非可執(zhí)一端以名之也。〔14〕
這就比王士禛講得全面些了。
如上所述,在中國古代詩歌理論中,言意關(guān)系是一個很突出的問題,對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欣賞影響至深。注重言外之意,這不僅是中國詩歌的特點,也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藝術(shù)共同的特點。詩歌求言外之意,音樂求弦外之音,繪畫求象外之趣,其中的美學(xué)觀念是相通的,都要求虛中見實?!读凶印珕枴份d:韓娥鬻歌,“余音繞梁,三日不絕”。那余音似乎更能撩動人的情思,引起人的回味。白居易的《琵琶行》描寫琵琶曲暫停時的情景說:“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卑拙右资巧畹弥袊囆g(shù)妙趣的。古代的繪畫要求在有限的形象之外寄托不盡的意趣,往往在畫面上留出大片空白,啟發(fā)觀者自己去想象、補充。包世臣《安吳論書·述書上》引鄧石如的話說:“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边@幾句話也適用于篆刻藝術(shù)。戲曲舞臺不設(shè)道具或僅設(shè)極少的一點道具,主要靠演員的動作暗示種種生活場景,給觀眾留下許多想象的余地。
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象外之趣,都是以有盡寓無盡。在一首詩里,言總是有盡的,絕句不過四句,律詩不過八句,寫得再長也有終結(jié)。但是這有盡的言所包含的意味,它們所給予讀者的啟發(fā)卻應(yīng)當是無盡的。當然任何一首詩都有它的主題,可是不同時代的讀者,或同一時代的不同讀者,聯(lián)系各自的生活經(jīng)驗,對它可以有不同的體會。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讀同一首詩,也會有不同的感受。中國古代的詩論特別重視詩歌語言的這種啟發(fā)性。作詩最忌太直、太露,讀詩最忌太滯、太鑿。一覽無余的作品算不上真正的藝術(shù),拘守章句的讀者也不是真正的鑒賞家。一個懂得藝術(shù)的鑒賞者,可以從吟誦的詩句中看到圖畫,也可以從畫在紙上的圖景中聽到聲音。李白聽蜀僧彈琴,聯(lián)想到萬壑古松;杜甫看了劉少府畫的山水障,仿佛聽到山上的猿聲。劉方平《夜月》:“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痹娙藦囊宦曄x鳴得知了春的消息,乍聞?wù)仓榻鑳删湓姳磉_出來,使讀者聯(lián)想到無限明媚的春光。龔自珍《己亥雜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彪m然只有十四個字,卻能抽出讀者不盡的思緒和想象。
含蓄不等于隱晦,注重言外之意,追求含蓄不盡,并不是有話不說,而是引而不發(fā)。言有盡而意無窮,這是詩人浮想聯(lián)翩、思想感情的飛躍接近極頂時,自然達到的藝術(shù)境界。最后的一躍已經(jīng)開始,無限的風光即將展現(xiàn)。既是終結(jié),又是起始;既是有盡,又是無窮;在個別中寓以普遍,在特殊中寓以一般;使詩歌語言保持在最飽滿、最富有啟發(fā)性的狀態(tài)之中,給讀者留下最廣闊的想象余地。
強調(diào)含蓄并不排斥痛快。直抒胸臆,淋漓痛快也能產(chǎn)生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全看詩人的造詣如何。
總之,對于中國古代文學(xué)藝術(shù)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我們聯(lián)系玄學(xué)中的言不盡意論,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它、說明它。
三
湯用彤先生說:“言意之辨,不惟于玄理有關(guān),而于名士之立身行事亦有影響。按玄者玄遠。宅心玄遠,則重神理,而遺形骸。”〔15〕由得意忘言,到重神忘形,這是很自然的發(fā)展。
形神關(guān)系的討論,原是由品鑒人物引起的。漢代通過地方察舉和公府征辟取士,所以社會上盛行品鑒人物的風氣。魏行九品中正制以后,這種風氣仍未衰減。而在品鑒的標準之中就寓有美學(xué)理想?!侗阕印で彖b篇》曾說到當時有人“舉論形之例,詰精神之談,未修其本,殆失其指”。湯用彤先生說:“漢代相人以筋骨,魏晉識鑒在神明”,〔16〕由重形到重神的變化,正顯示了玄學(xué)的影響?!妒勒f新語·賞譽》:
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p>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wǎng)所能羅也。”
庾子嵩目和嶠:“森森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jié)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p>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p>
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而神鋒太雋?!碧敬鹪唬骸罢\不如卿落落穆穆?!?/p>
庾公目中郎:“神氣融散,差如得上。”
王平子與人書,稱其兒:“風氣日上,足散人懷。”
由此可見,魏晉時期在士大夫中間是多么看重人的風神。只要風神高逸,形骸是可以遺忘的?!稌x書·阮籍傳》說:“當其得意,忽忘形骸?!薄稌x書·嵇康傳》說:“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逼渌鐒⒘嬷撘侣阈?,山簡之倒著接,畢卓之手持蟹螯,陶潛之葛巾漉酒,在當時都曾傳為美談。
重神忘形這種品鑒人物的標準,對文藝批評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即表現(xiàn)為對神氣、風骨、風力的提倡。曹丕《典論·論文》說“文以氣為主”。鍾嶸《詩品》說曹植“骨氣奇高”,說劉楨“仗氣愛奇”,感嘆東晉詩“建安風力盡矣”。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說:“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彼^神氣、風骨、風力,都是指作品的精神氣概,猶如一個人的氣質(zhì)品格。文藝批評中這種新標準的建立,標志著文藝理論的發(fā)展。
由重神忘形,又引申出形似、神似之說。〔17〕特別是在繪畫和書法理論中,關(guān)于形神的評述很多。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就曾說過:
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
雖然是就《周易》卦象而言,講的不是繪畫藝術(shù),但已包含了重神忘形的意思,對后代的畫論是有啟發(fā)的?!读凶印ふf符篇》載九方皋相馬,〔18〕只看馬的神氣駿駑,而不辨其色物牝牡。秦穆公非難他,伯樂喟然太息曰:
“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nèi)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這是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故事。九方皋相馬,重視馬的神氣,而忽略馬的形體。一匹牡而驪的馬,竟被他看成牝而黃。但真正識馬的卻恰恰是他。這說明了神氣的重要。我國古代的畫家,特別是寫意畫家是深諳此中三昧的,他們模寫物形或有差池,傳達精神卻惟妙惟肖。重神忘形,正是中國古代繪畫的一個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