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不受后有的緣分

到了第十五回，大家對《紅樓夢》的編排和結(jié)構(gòu)越來越熟悉了，我希望大家能改變對《紅樓夢》一個很表象的看法——以為《紅樓夢》是寶、黛、釵之間的三角戀愛故事。可讀到第十五回，大家發(fā)現(xiàn)沒有？寶釵和黛玉好久都沒有出現(xiàn)了，真正的主軸是賈府的繁華生活。

另外一個更重要的主軸是第一回和第二回里提到的，曾經(jīng)在靈河岸邊修行的一塊石頭，要到人間來經(jīng)歷繁華。當(dāng)他要下凡時，曾跟他有過很深緣分的絳珠草說，她也要下凡，下凡的目的是把這塊石頭曾經(jīng)灌溉她的水用眼淚全部還掉。下凡的人不只是寶玉和黛玉，這個家族里面所有的人也有一起下凡了。所以在太虛幻境里面說，這一干有過前世緣分的冤孽，讓他們?nèi)肯路玻谌耸篱g了了這前世的緣分。

如果用《紅樓夢》的哲學(xué)來看，這一世當(dāng)中你所遇見的人都是有緣分的，緣分最深的應(yīng)該是夫妻、父子、母女。在第十四回結(jié)尾出場的北靜王，他跟寶玉的緣分非常奇特。北靜王久聞有一個銜玉而生的男孩子，他很想見這個人。寶玉也常常聽人講北靜王不以王爺之尊倨傲，對人非常謙和，也很想見他。在秦可卿的喪禮中他們見過一面，見面的時候，北靜王問寶玉，他誕生時含在口中的玉在哪里，寶玉就解下玉來給北靜王看。他們之間只是很客套地講了幾句話，但你會感覺到北靜王與寶玉之間的緣，是很不容易理解的緣分。這里是在呼應(yīng)第一回和第二回提到的神話世界里的緣。

我們常常只注意到緣的深淺、緣的長短，然而，緣有時候會讓人感覺是一種難解難分的糾纏，就像一對親子關(guān)系，他們本來有很深的緣，可相互總是處不好，這就是一種糾纏。有人稱之為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夫妻也有這種狀況，愛恨糾纏無法離開。《紅樓夢》中講的緣非常特殊，往往是我們用世俗的邏輯無法解釋又無法理解的。大家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北靜王與寶玉之間這種非常淡的緣，這種緣分可能只是彼此的擦肩而過，一生之中會在某個旅途當(dāng)中偶然碰到，交談幾句，可能連姓名都不知道就分開了。然而很奇怪的是，在你的生命里，那個畫面常常會再現(xiàn)。

我曾跟朋友講過，在希臘克里特島上碰到過一個中年的婦人，她在那里失聲痛哭，旁邊有好多人坐著看，我就跑過去安慰她。我也不會講希臘文，可是那件事情我至今記得。我總覺得有一個緣分，只是要我在那個時刻出現(xiàn)安慰她一下，她一定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道從哪里跑來的一個東方人忽然來跟她講了一些聽不懂的話。我的意思是，有時候緣分是一種心事，你覺得有個地方似曾來過，見到一個人似曾相識，這都是緣。這個緣很可能沒有后續(xù)，即佛經(jīng)里面常常講到的“不受后有”，已經(jīng)了了，最后見一下面，以后就沒有了。

寶玉跟北靜王相見以后沒有后續(xù)了。倆人見面的情形，會讓你覺得他們似曾相識。北靜王要看那塊玉，仿佛他們前世曾經(jīng)在那塊玉里有一種不可知的關(guān)系。他看了玉以后又親自替寶玉戴好，回過頭來跟賈政講，我們這種人出生在富貴人家，祖父母寵愛得不得了，所以容易被溺愛，要好好地教養(yǎng)他，這是客套話?？墒撬芟胍妼氂袷钦娴?，寶玉也覺得這個北靜王相貌非凡。這是生命里一剎那間出現(xiàn)的緣分，自己也不見得能夠解釋。所以《紅樓夢》的精彩不完全在于我們所提到的緣分很深的寶釵、黛玉和寶玉的關(guān)系。第十五回是很有趣的一回，其中有兩個人物跟寶玉可能只有短短的緣分。一個是尊貴非凡的北靜王，另一個是鄉(xiāng)野姑娘二丫頭。

緣分告別時的淡淡哀傷

北靜王見了寶玉后要告別了，賈赦、賈政、賈珍站在一旁恭送北靜王離開。北靜王很謙虛，他說秦可卿已登仙界，就不論人間的輩分了。雖然貴為王爺，也不能比靈車先行，他先讓靈車走后，自己才離開。

可是，接下來你會感到這個喪事簡直辦得像郊游一樣，在很多地方看到寶玉和秦鐘像是在游玩。秦鐘更荒謬，這是他姐姐的喪禮，你卻絲毫感受不到他的悲哀，他跑到廟里調(diào)戲尼姑智能兒。這些小孩子對喪事沒有特別的感覺，盡管死去的是親人。

富貴人家很少到鄉(xiāng)下去，種田的犁什么的他們沒有見過，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就拿起來把玩兒。這讓人忽然想起了劉姥姥進(jìn)賈府的情形，她看到鐘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嚇了一大跳，因為當(dāng)時鄉(xiāng)下沒有鐘表。作者一直在用一種平等的視角寫人世，無論富貴貧賤，各有各的“不知”。富貴人家有鐘，窮人看了覺得自卑，而寶玉到鄉(xiāng)下去的時候，跟劉姥姥進(jìn)榮國府沒有太大的差別，他同樣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到一個手搖的紡紗車，非常感興趣，就跑去搖，結(jié)果一個女孩子出來訓(xùn)了他一頓。寶玉身邊的隨從就說，你怎么如此放肆！寶玉是什么樣的人物，你這個鄉(xiāng)下女孩子敢罵他？屋里面的人這時叫二丫頭趕快過去，女孩子就走了。二丫頭大概是這個農(nóng)家的女兒，那個紡紗車可能是她常用的。這個有錢的少爺亂動她的紡紗車，就那么一搖，可能把她費心費力紡了一天的紗全搖亂了，所以她才發(fā)脾氣的。

寶玉覺得二丫頭很特別，這個特別不是他在富貴人家看到的穿綾羅綢緞的美，而是一種樸素的、鄉(xiāng)村的、皮膚黝黑的、健康自然的美，寶玉看呆了。寶玉在那個農(nóng)家呆了一陣子，走時鳳姐打點賞錢，農(nóng)家人出來謝鳳姐時，寶玉沒有見到二丫頭，很悵然。對于寶玉來講，北靜王是一個遺憾，二丫頭也是一個遺憾。有些人，有緣見面，不受后有。寶玉在與這種緣分告別的時刻，總有一種淡淡的哀傷。所以大家可以感覺到，十五回里面為什么會寫北靜王和二丫頭？這兩個人身份完全不同，一個高貴非凡，一個普通平凡，可是對寶玉來講，他們都是生命中可能結(jié)伴而行的對象，這種相伴可能短到只有一兩分鐘而已。

佛教里面常說兩個人同船過河要幾百年的修行得來，意思是要五百年才修得同船共渡，這種說法提醒我們珍惜偶然的相遇與分別，寶玉一直在體會這種東西，大家如今聚在一起聽我說《紅樓夢》大概也是很深的緣分。

我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因果使人世間每個個體的生命跟周遭所有的生命聯(lián)在一起，而《紅樓夢》真正要講的正是人在世間可知與不可知的緣分。尤其是寶玉，他對自己一生深深淺淺的緣分有一種珍惜。

你看在二丫頭搖紡車的時候，秦鐘就跟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币馑颊f這個女孩真漂亮。秦鐘是一個內(nèi)心蓬勃著一種欲望、正在發(fā)育的男孩子，他沒事就去招惹小尼姑智能兒，當(dāng)他看到二丫頭搖紡車時又說出這種話來?？蓪氂駝t比秦鐘有教養(yǎng)，有分寸，他認(rèn)為，這個時候不能去調(diào)戲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子。這里其實是在對比寶玉的用情，他與秦鐘是不一樣的。秦鐘的言行很容易發(fā)展成低級趣味的調(diào)戲，可寶玉走的時候沒有看到二丫頭，感覺有一點惆悵，我不知道這時大家是不是能感覺到情跟欲的不同。他并不是占有，只是覺得似曾相識，而這個緣分又是那么淺，讓他有點哀傷。寶玉個性中有關(guān)“情”的部分常常讓人感覺很難解釋，你會覺得他有情，可并不濫情，如果沒有秦鐘作對比，你感覺不出來。當(dāng)天晚上秦鐘按著尼姑智能兒在床上亂搞，寶玉跑來壞他的好事。從這里可以看到秦鐘是沉溺在欲望之中難以自拔的狀態(tài)，寶玉卻不是。他跟北靜王的交談、跟二丫頭的交談都是人和人的那個前世緣分的深情。

一清如水的緣分

我們來細(xì)讀一下北靜王跟寶玉的相會，非常非常淡，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第一次、第二次讀《紅樓夢》的朋友常常注意不到，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這幾年看《紅樓夢》的時候，北靜王這個人物常常會跳出來。我覺得他和寶玉的關(guān)系中有一種很完美的東西，仿佛人世間的緣分都不存在了，干凈到一清如水。這種人與人之間平淡若水的交往，好像只是做當(dāng)下的接觸，而不再有以后的糾纏，這種緣分非常清凈。二丫頭也是如此。尊貴非凡的寶玉到了農(nóng)家，二丫頭根本沒把他當(dāng)回事，所以會訓(xùn)斥他亂動?xùn)|西。寶玉在秦可卿出殯這天碰到了兩個讓他無法忘卻的人，一個是北靜王，一個是二丫頭，兩個人的身份、性別不一樣，但跟寶玉之間有一種深情。

我們先看一下北靜王：“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潔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彼苁潜膘o王的名字。他戴著插有銀翅的官帽。我們看戲，會看到官員袍子的下端有一些波浪狀的圖案，叫做江牙海水。北靜王是開國四大王爺之一，因為功勞特別高，所以一直到第三代還世襲王位。“鞓”這個字我們現(xiàn)在不太用了，就是一種皮革。翻譯成現(xiàn)在的話就是染成紅色的皮帶。北靜王皮膚白皙，面如美玉，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紅樓夢》中仔細(xì)地描繪一個出場的人物時，這個人就是下凡之人。寶玉舉目去看等于是在認(rèn)前世的緣分。《紅樓夢》一開頭的神話就是講天上有仙緣的人全部下凡，他們在人世間當(dāng)然都是秀麗人物，因為他們身上有前世的仙機。

“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nèi)伸出手來挽住?！彼]有下轎，他跟寶玉的身體是有距離的?？墒撬麖霓I內(nèi)伸出手來把寶玉挽住，不讓他跪下來，兩人最親密的接觸僅此而已。然后他也看寶玉了：“見寶玉戴著束發(fā)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目如點漆。”這一節(jié)里，北靜王跟寶玉都是銀白色的著裝，除了皮帶是紅色外，基本上是白的。作者對色彩非常敏感，因為他們之間的緣分潔凈——沒有糾纏，所以在視覺上也是干凈的。寶玉常常穿大紅，有時候也著蔥綠。可是這一天是白蟒箭袖。北靜王和寶玉從服裝到面容都非常相似，如果一個人可以轉(zhuǎn)世成好幾個人，你會覺得北靜王依稀也是寶玉同一個緣分的轉(zhuǎn)世。不知道為什么，讀《紅樓夢》讀得越多，越覺得北靜王和寶玉的親，不是糾纏，而是同一個生命狀態(tài)，好像孿生兄弟一樣。

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讀《紅樓夢》，你常常會覺得不只是寶玉，很多人都一直在尋找生命里的知己。這個知己很難解釋，只是蕓蕓眾生中某些生命在剎那之間的那種潔凈的緣分。當(dāng)他講“名不虛傳、如寶似玉”時，你會感覺到北靜王多年以來一直期待著遇到一個同他一樣品貌非凡的人。這種感覺通常不是那么容易感受得到，一旦糾纏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時候，這種品貌非凡也會被弄得污濁，可是寶玉和北靜王的會面特別潔凈。

寶玉心中完美的形象

北靜王“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內(nèi)衣里取了，遞與過去”。寶玉那塊玉是在內(nèi)衣當(dāng)中護(hù)著的，他把帶著自己體溫的玉遞給了北靜王。當(dāng)然我們覺得這里有一種親近?！八芗?xì)細(xì)的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面極口稱奇道異，一面理好彩絳，親自與寶玉帶上，又?jǐn)y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答應(yīng)?！彼麄兿嗖畹哪隁q并不大，水溶還未若冠，大概十八九歲，寶玉大概十四五歲?？墒且驗樗艿耐鯛斏矸?，所以他像長輩一樣關(guān)心寶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彼苡X得寶玉這么小的年紀(jì)，講話大大方方、清清楚楚，便向賈政贊美寶玉，說這孩子是龍鳳之質(zhì)，品質(zhì)非凡。這里的“小王”是指他自己，“世翁”指賈政，因賈政與北靜王父輩、祖輩的交情，所以稱他為世翁，有時候叫世伯?！疤仆弧本褪敲白驳囊馑迹驗樗f“雛鳳清于老鳳聲”，意思是說這個孩子將來的成就恐怕比父親要高，所以他用了“唐突”二字。其實贊美一個孩子比父親還好，那父親是很高興的，可是在人情世故上必須用“唐突”這個詞，這是貴族的語言。李商隱為幕府主人寫詩的時候曾經(jīng)用“雛鳳清于老鳳聲”來贊美他的孩子，后來人們就常常用這一句詩贊美一個家族里面年輕一代會比老一代更好，成就更高。

“賈政忙賠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藩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矣?！辟Z政說家里這個不成才的小孩怎敢勞您加以這樣的獎勵。“藩郡”是指北靜王，“禎”是吉祥的意思，“賴藩郡余禎”，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托郡王的福，如果真如您所說的那樣，也算是我們這一輩的幸福。賈政自稱蔭生輩，古人稱“蔭生”并不見得一定對老師，在老師面前自稱為蔭生，就是我受了你知識上的恩惠，后來受教于人都謙稱為蔭生。

“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格，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鐘愛極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鐘溺，鐘溺，則未免荒失學(xué)業(yè)。昔小王曾蹈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北膘o王特別叮嚀，說寶玉這樣漂亮、聰明，在家里一定被寵得不得了，但這樣的孩子實際上不宜太過寵愛。如寵愛太過，他就不好好讀書了，以前我自己就曾經(jīng)犯過這樣的錯。這里你會不會覺得北靜王與寶玉非常相似？他只比寶玉大幾歲，他們彼此感覺似曾相識，兩人有一種難以解釋的親，是因為他們有同樣的成長經(jīng)歷?！叭袅罾稍诩?，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jìn)矣?！北膘o王表示，寶玉可以到他的家里。因為北靜王很有名，四海之內(nèi)的精英分子只要到京城來，都會到他的府上，他的家是時下的精英們常常聚會的地方，倘若寶玉能常來，一定會有所進(jìn)益。

這里用了一個典故——“垂青目”，講的是魏晉時竹林七賢中阮籍的故事。阮籍有一個怪癖，對于他喜歡的人，他會讓你看到他的黑眼珠，叫青眼；而他不喜歡的人，只能看到他的白眼珠，叫白眼。當(dāng)時嵇康的哥哥嵇喜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人，他去拜見阮籍，只看到阮籍的白眼，回去很生氣，跟嵇康說了。嵇康笑了，就帶了酒和琴去見阮籍，一邊喝酒一邊彈琴，立刻就看到了阮籍的青眼?！按骨嗄俊本褪强吹闷鸬囊馑?。

“賈政忙鞠躬答應(yīng)。”大家注意，北靜王跟寶玉的見面，和賈政的見面，好像是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他見到寶玉，問寶玉銜的那個寶貝在哪里，他想看。他跟賈政說話的時候，就說要好好教育寶玉，不要荒廢學(xué)業(yè)，帶有一點八股味道。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無敬賀之物，此即前日圣上親賜鹡鸰香念珠一串，權(quán)為賀敬之禮?！边^去見面都有見面禮，北靜王沒有想到今天會與寶玉見面，沒有敬賀之物，就把自己正戴著的一串佛珠卸了下來，這是前幾天皇帝剛賜給他的一串念珠。有的版本叫“蕶苓”香，現(xiàn)在一般考證是鹡鸰香。鹡鸰是一種鳥，傳說是特別懂友愛的動物，做巢或找食物時會彼此幫忙。在臺北的故宮博物院現(xiàn)在還留下一幅很有名的書法，是唐高宗寫的《鹡鸰頌》，專門歌頌友情的。這里北靜王把鹡鸰香念珠賜給寶玉，意指他們兩個是非常親的兄弟?，F(xiàn)在并沒有考證出香木當(dāng)中有沒有鹡鸰香，有可能是曹雪芹杜撰的?？墒顷P(guān)于鹡鸰的典故是有的，《詩經(jīng)》里也有“鹡鸰”這兩個字，用來代表兄弟友愛之情。

“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边@也是禮節(jié)，郡王賜的東西，自己拿了以后要趕快交給父親。“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p>

這時，送殯的隊伍停著不能動，因為王爺駕到，此時人們都要肅靜回避?！坝谑琴Z赦、賈珍等一齊上來請回輿?！彼麄兿胱屚鯛?shù)能囅茸?，可北靜王拒絕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可越仙而進(jìn)也？”運靈柩的車子叫做，“仙”就是靈車。北靜王說，自己雖然受到皇帝這么大的恩寵，能夠繼承郡王的身份，但不能夠越靈車而先行。

“賈赦等見執(zhí)意不從，只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薄疤咸先弧庇玫梅浅：?，形容出殯隊伍浩浩蕩蕩，簡直像條大河一樣。過完以后，水溶才回轎離開。大家發(fā)現(xiàn)沒有，北靜王身上絲毫沒有王爺?shù)哪欠N趾高氣揚或者非常做作的感覺。他那么年輕、聰明、俊美，又是如此謙卑，如此完美，這種完美是寶玉的理想。寶玉也試圖讓自己的生命成為這樣的狀態(tài)，那種雖身處富貴又不失矜持與謙卑的生命狀態(tài)。這一段寫得非常美，把寶玉的人生向往用北靜王的形象詮釋出來了。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出殯到了鄉(xiāng)下，不再是王爺之間的交往，而變成農(nóng)村了。這里的鋪排、對比都是文學(xué)上非常精彩的寫法。

“且說寧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背鰵浀淖罱K目的地在鐵檻寺。鐵檻寺是賈家在鄉(xiāng)下的家廟，是寧國公、榮國公當(dāng)年設(shè)的。因為家里人口眾多，光是仆人就很多，所有人去世的時候都要有一個停靈的地方，賈家就設(shè)了鐵檻寺這個家廟?！拌F檻”即鐵門檻。古代的人家里面都有一個門檻，家族的地位越高門檻就越高。在唐宋文學(xué)里開始用“門檻”做比喻：是指人怕死，所以要把門檻做得很高，而且要用鐵來做，以此擋住死亡?！拌F門檻”變成人與死亡之間的屏障。宋朝范成大寫詩說：“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意思是說哪怕設(shè)了最好的門檻，死亡最后還是會來臨。十五回里有兩個寺廟的名字，一個是鐵檻寺，一個是饅頭庵，這兩個名字都來自于范成大的詩句。作者用的很多名詞實際上都在暗示秦可卿的死亡，可是你有沒有感覺到，在如此熱鬧的場面里，我們已經(jīng)幾乎要忘掉這是秦可卿的喪事了，那些風(fēng)光與排場原來就是做秀。

“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币龀橇?，到鐵檻寺的路可能是黃土路，所以請長輩和女眷上轎，男客上馬?！耙蚨Z赦一輩的，各自上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賈赦一輩年紀(jì)大一點，就坐轎子，賈珍一輩要騎馬?！傍P姐兒因記掛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因此便命小廝來喚寶玉。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女孩兒一樣的人品，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豈不好？”寶玉聽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闭绽碇v，年輕的男孩子是要騎馬的，可因為賈母最疼寶玉，鳳姐最擔(dān)心的就是寶玉，不敢有一點閃失，所以要寶玉跟她一起坐轎子。

貴族與農(nóng)家的對比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離鳳姐車不遠(yuǎn)，一齊躥下來，扶車回說：‘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贝蠹覍Υ丝赡懿惶靼?，其實是因為郊外的房舍非常少，要走很久才會有一戶農(nóng)家，所以要專門安排了人前面探路回來通報。通報的人快馬來回，說前面有一個地方可以休息?！案隆笔侨霂奈裾f法。因為路很遠(yuǎn)，有人專門看哪里有農(nóng)家，可以上廁所，先去打掃干凈，然后借用一下別人的地方休息一下。當(dāng)然他們也可能需要換衣服?！傍P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兵P姐不敢做主，請示王夫人和邢夫人要不要休息，上上廁所?！澳侨嘶卣f：‘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P姐聽了，便命歇了再走。眾小廝聽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他們離開了出殯的隊伍。

“寶玉在車內(nèi)，急命請秦相公?！睂氂襁@個時候最疼的是秦鐘，他隨時惦記著秦鐘。“那時秦鐘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他去打尖?！薄按蚣狻币彩切菹⒌囊馑?。更衣、打尖都有休息的意思。我們現(xiàn)在常用一個詞叫“解手”，這是北方的俗語，古代常常強迫移民，把一些人拉到外面去墾荒，擔(dān)心這些人半路會跑，所以他們的手是被綁著的，只有上廁所的時候才會解開，所以叫解手。

“秦鐘看時，只見鳳姐兒的車往北而去，后面拉著寶玉的馬，搭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趕上來，同入一莊門內(nèi)。早有家人將眾莊漢攆盡?！蹦憧梢钥吹劫Z家的聲勢之大，因為賈家女人們要來上廁所，所有的男人都被趕走了?！澳乔f的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回避，只得由他們?nèi)チ恕！币驗榭偣矝]幾間房子，女人沒有地方躲?！澳切┐骞们f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shù)款段，豈有不愛看的？”村婦們看他們穿的衣服、長的樣子，看他們的言行舉止態(tài)度，覺得簡直就像看戲一樣。

作者在寫了北靜王之后再寫這一段，很明顯是在對比，就是這些貴族身份的人忽然來到農(nóng)家，農(nóng)家的人怎么看他們。作者在回憶自己一生的繁華時，用的是一種平等的視角，這種視角讓我們認(rèn)識到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立足的角度。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時鳳姐進(jìn)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玩玩。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鐘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玩?！毕旅婢褪撬吹降那f院景象：“凡莊農(nóng)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镢、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蔽覀兂３Ｖv鄉(xiāng)下人是土包子，可是貴族到了鄉(xiāng)下也一樣是土包子，作者一直在對比。他用出殯這件事情穿起了上至北靜王下至二丫頭這兩種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這是文學(xué)中不得了的對比手法。若不細(xì)看你根本不知道為什么十五回會把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放在一起，北靜王富貴榮華的儀表與氣質(zhì)跟二丫頭民間鄉(xiāng)野的樸素與大氣，原本各自有其生命的定位。

“小廝從旁一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嘆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寶玉這個富家公子其實對人世間有很深的情，這種深情不只是對人，對物也是。所以他才會說，怪不得古詩里面講天天吃的每一粒米都是人家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過去在他心目中，這只是一個概念，如今他很真切地感受到了。

寶玉有時候無法無天，不愛讀書，可是如果有好的教育——不是賈代儒每天要求背書的教育，而是帶他到鄉(xiāng)村、到自然——他的感受會完全不同。寶玉并不是真不愛讀書，當(dāng)他真正認(rèn)識這些農(nóng)具的時候，李紳的詩句就自動蹦出來了。這是寶玉非常可愛的地方，他其實是一個可造之才，他對人性有悲憫，也有很高的悟性，從不以富家公子的自大待人。

不同生命的遺憾

“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么？’”大概賈家出殯時這一家人在勞動，可富貴人家來了要上廁所，忽然被趕走，不準(zhǔn)做工了。寶玉問這是什么東西，大家說是紡車?！皩氂衤犝f，便上來擰轉(zhuǎn)作耍，自為有趣?！薄白詾橛腥ぁ彼膫€字是講他覺得很好玩，他把紡車當(dāng)作了一件玩具，可是紡車的主人二丫頭很生氣，她辛苦一天紡的線，弄亂了怎么辦？“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p>

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竟然敢這樣觸怒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一般可能會被拖出去打一頓，可寶玉的反應(yīng)是：“忙丟開手，賠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睂氂竦馁r笑是最可愛的。他總是感覺自己對人有虧欠，絲毫不覺得這個小女孩觸怒了他，也不認(rèn)為自己有權(quán)有勢就可以對人頤指氣使。他反而賠笑，覺得對不起。如果你回到清朝初年，知道一個王爺跟民間的距離有多大，你才會了解寶玉的可愛。寶玉的賠笑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連他身邊的小廝都可以那么頤指氣使。

“那丫頭道：‘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站開了”三個字也用得極好，完全是鄉(xiāng)下人的口氣。其實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自信與大氣，二丫頭雖是一個農(nóng)家女孩，可是她樸素、大方、健康、不做作。二丫頭只在這一回里出現(xiàn)了一下，之后就沒有了，可是我仿佛覺得，寶玉的一生里總是有一個二丫頭出現(xiàn)，因為在他的人生里，難得感受到一個鄉(xiāng)下女孩子的生命狀態(tài)，而這種生命狀態(tài)恰恰是他的遺憾。因為他生在富貴人家，永遠(yuǎn)不可能有二丫頭那種大大咧咧，臉上黑里透紅的狀態(tài)。人們常常以為只有貧窮才是遺憾，其實富貴也是遺憾。我們會覺得生命怎么活其實都是一種遺憾。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他用平等的視角寫出人在不同生命狀態(tài)里不同的遺憾，你能明顯感覺到寶玉這一天多么希望變成二丫頭身邊的某一個人。無論寶玉怎么活，你都能感覺到他那種悵然，因為只有一種生命狀態(tài)是如此單薄和不足，于是他對每一個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才有了珍惜，有了尊重。

生命自有高貴

可秦鐘此時的反應(yīng)卻與寶玉不同，甚至有點讓人討厭，給人感覺小家子氣。所以后來他死了，我也不怎么同情他。第一次出場他就扭扭捏捏，什么東西都怕。寶玉疼他，其實他有很好的機會，可以受很好的教育，可以上進(jìn)，可以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尊貴的位置?？墒悄憧矗憬愠鰵?，他卻在廟里調(diào)戲小尼姑，現(xiàn)在看到二丫頭，他又說：“此卿大有意趣?！痹捳Z中帶有一種輕薄。寶玉對人有一種尊重，可秦鐘不是，他身上有一種人性里的卑微氣息。“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p>

“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辈恢莻€時候?qū)氂袷鞘裁锤杏X，他大概從來沒有看過女人紡紗。“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可能是她媽媽或者奶奶嚇壞了，覺得你二丫頭怎么可以拋頭露面去招惹富家公子。若得罪了可能被打一頓，或者被看上了也不得了。古時候平民百姓認(rèn)為如果被貴族看上，這一輩子就算完了，悲劇就開始了，寧可好好在農(nóng)家嫁個農(nóng)民，所以這一聲喊其實頗有深意?！澳茄绢^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p>

二丫頭只出現(xiàn)在這一段，可是作者的用心讓你覺得精彩，若少掉這一段，好多東西就不見了。在寶玉一生中，北靜王、二丫頭變成了他生命里兩個很奇特的對比關(guān)系。他覺得人世間那么多可愛的人，你用多少愛都愛不完，而如此不同的愛，對北靜王的仰慕，對二丫頭的心疼，都是寶玉的深情。寶玉的深情其實不容易懂，我一直在解釋說他并不是濫情。

“寶玉悵然無趣?！彼X得遺憾，因為他想跟二丫頭多講講話。二丫頭其實也是高不可攀的，這個“高”是她生命中自有的高貴。她是一個出生農(nóng)家，地位卑微的女孩，可是對寶玉來講，她也高不可攀，因為他沒有辦法接近她。

“只見鳳姐兒打發(fā)人來，叫他兩個進(jìn)去。鳳姐洗了手，換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兵P姐覺得在路上的體面很重要，到了鐵檻寺也要見人，就很講究。“家下仆婦們將帶著行路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奔胰诉€準(zhǔn)備了野餐的東西，十錦屜盒就是用錦盒裝起來的一盒盒小點心和食物。你可以看到官家出門時的場面，有多少仆人在伺候，換洗的衣服、吃的東西都得帶著。

“外面旺兒預(yù)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并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nèi)中并無二丫頭?！憋@然，他是在找她，他覺得生命里剎那間的緣分不見了，內(nèi)心有一種悵然，有一種遺憾。只有寶玉對人才有這種深情，秦鐘就不一樣，剛才他還覺得這個姐姐長得挺有味道的，可很快他就忘了，可見他是不定性的，可寶玉卻感覺跟二丫頭仿佛一生一世有緣。所以不管緣深、緣淺、緣長、緣短，在寶玉看來都是平等的，并不因為是短暫的緣分就輕率處理，也同樣要慎重。

“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yuǎn)，只見迎頭二丫頭懷里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這個畫面真是精彩，寶玉不能跟二丫頭再講話了，因為他坐在鳳姐身邊，以他的身份不能隨便去跟人家搭話，他們只能擦肩而過了。這也是作者厲害的地方，他讓你看到生命各有各的歸屬，而遺憾的反而是寶玉?！皩氂窈薏坏孟萝嚫怂ィ鲜潜娙瞬灰赖?，少不得以目相送?！睂氂裼肋h(yuǎn)覺得生命里有一個什么東西沒有完成。大家當(dāng)然不會允許他做這種傻事，此時他只能無聲地告別，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轉(zhuǎn)眼無蹤?！?/p>

這段寫寶玉跟二丫頭短暫的見面，也在寫人與人之間的那一種非常奇特的緣分。其實人在生命的每一天，都可能碰到這樣的事情，匆匆見面又匆匆告別。古今中外很少有文學(xué)家能寫出人生的這種狀況，在此作者有一種大悲憫。寶玉和二丫頭生命里都有不能完成的部分，有遺憾，也有珍重。大概這里寶玉也是來“了”一個東西。“了”這個字很玄，必須先有舍棄的“了”，然后才能有了悟的“了”。

鐵檻寺與饅頭庵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因為靈車走得很慢，所以他們岔出去之后很快就又追上了。一般作家寫出殯就是出殯，不會岔出去寫一個二丫頭，可是曹雪芹會去寫一個小插曲，然后再繞回來?！霸缬星懊娣ü慕痃t，幢幡寶蓋——鐵檻寺接靈眾僧齊至。少時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shè)香壇?！币驗橐谶@里寄靈，所以要舉行儀式，重設(shè)香壇?！鞍察`于內(nèi)殿偏室之中，寶珠安于理寢室相伴。”秦可卿的義女寶珠負(fù)責(zé)陪靈?！巴饷尜Z珍款待一應(yīng)親友，也有擾飯的，也有不吃飯而辭的?！庇腥嗽谫Z府時就走了，有人一直送靈到鐵檻寺后就走了，還有人繼續(xù)留下來吃飯的。“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才散盡了?！彼蜌浀挠泄?、伯爵、侯爵，輩分高的先走。“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錯時方散盡了?！薄疤每汀本褪莾?nèi)眷，從最大官員的夫人開始散去，過了中午很久以后才散完?！爸挥袔讉€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

寶玉和秦鐘住下來了。“那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jìn)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币驗檫@些小孩平常在家里被管得太嚴(yán)，根本不能隨便出門，一出門就有一大堆隨從，這次出殯對他們來說就是郊游，他們就想借著這個機會好好玩玩。“王夫人無法，只得交與鳳姐，便回來了?！?/p>

鐵檻寺原是寧國公、榮國公當(dāng)日修造。大戶人家要準(zhǔn)備香火地畝布施，就是買一塊地蓋廟，把周圍的土地租給農(nóng)民，交的稅捐布施給廟里做香火，“以備族中老了人口”，古代用“老了”替代“死”這個字。如果京城里有人死了，就把遺體寄放在鐵檻寺，所以鐵檻寺相當(dāng)于賈府的私家殯儀館?！捌渲嘘庩杻烧?，俱已預(yù)備妥貼，好為送靈人口寄居。”“陰宅”是寄靈所在，“陽宅”是送靈的人住的房子?？墒呛髞碣Z家“后輩人口繁盛”，已經(jīng)多到有三百多人，“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參商”是天上兩顆永遠(yuǎn)不相見的星星，“有那家業(yè)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里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族中諸人皆權(quán)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頭庵的姑子凈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彼X得尼姑庵比較干凈，也比較方便，所以她就不住鐵檻寺，要住在饅頭庵。寶玉和秦鐘就跟她去住饅頭庵。

王熙鳳包攬訴訟

作者當(dāng)然是有意在對比“鐵檻”與“饅頭”這兩個名稱的寓意，可是好的文學(xué)家不希望他的作品太像寓言或哲學(xué)，所以他筆鋒一轉(zhuǎn)，說這個饅頭庵本來叫做水月庵，因為饅頭做得好吃，所以大家叫它饅頭庵。如果作者在這里說因為人死后都要歸于一個墳冢，所以叫饅頭庵，反而有一點俗氣。這種文學(xué)上的真真假假可能是《紅樓夢》最有趣的地方，作者一直在講：假做真時真亦假。他最喜歡玩的就是真假游戲，這種游戲讓我們感受到生命中常常以假為真的荒謬。

鳳姐就在饅頭庵里住下，見到了主持凈虛，就和她聊天。凈虛講了一個很有趣的事，說城里一個非常有錢的大財主姓張，有個女兒叫金哥，從小就許給了一個守備的兒子。后來張家又認(rèn)識了另外一個家族李衙內(nèi)，李衙內(nèi)的家世更好，張家就希望把女兒嫁到李家去。兩家為了親事起了紛爭，鬧到法庭去了。一個老尼姑竟然會去管這種事。她求鳳姐去跟節(jié)度使講一講，讓那個守備家把婚事退了，金哥就可以順利地嫁給李衙內(nèi)。

這跟秦可卿出殯完全沒有關(guān)聯(lián)，而是出殯過程中帶出的貴族人家復(fù)雜的關(guān)系，特別是跟他們有關(guān)的和尚廟、尼姑庵，原來根本不像我們想得那么簡單，這個凈虛，實際上既不凈也不虛。她求鳳姐，鳳姐就大膽地借賈璉的名義發(fā)了一封信，把這個事辦了，收了人家三千兩銀子，賈璉一點兒都不知道。

對于王熙鳳來說，秦可卿的死亡是一個關(guān)鍵，從此，她開始協(xié)理寧國府。前面說過她管家管得好，可是正因為此，她的膽子越來越大，包括開始包攬訴訟。當(dāng)然，這對她來講也是很簡單的事，因為賈家聲勢在外，只要用賈家的名義發(fā)一封函，那些做官的就不敢不遵守，之后很快銀子就送來了。后來這樣的事情她越辦越多。我們說王熙鳳這樣一個女孩子一步步地向權(quán)力靠攏，并不是她一開始就懂得玩弄權(quán)勢，而是因為家世在背后支撐，隨便發(fā)一個信函就有三千兩的進(jìn)賬。作者非常小心地在讓我們看這些豪門貴族是如何不知不覺地走上違法道路的。貪贓枉法之心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日漸累積起來的。借著秦可卿的喪事，作者一步一步把這樣的事件推了出來。

從鳳姐眼中看智能兒

秦鐘的爸爸秦業(yè)因為年邁多病，不能留在這里，當(dāng)然女兒的喪事，父親其實不是那么重要，所以也就離開了，命秦鐘等待安靈，在這邊住三天。秦鐘就跟鳳姐、寶玉到了水月庵。

凈虛有兩個徒弟，一個叫智善，一個叫智能兒，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下面的內(nèi)容很有趣，小尼姑智能兒愛上了秦鐘，跟秦鐘有一些曖昧關(guān)系。作者先用鳳姐非常銳利的眼睛觀察，發(fā)現(xiàn)智能兒這個小尼姑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鳳姐另至凈室，更衣凈手畢，見智能兒越發(fā)長高了，模樣兒越發(fā)出息了，因說道：‘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

前面說到凈虛跟智能兒到賈府領(lǐng)過月供的銀子，智能兒在賈府和惜春一起玩兒。惜春當(dāng)時還說，我以后剃了頭發(fā)跟你一樣去當(dāng)尼姑。那時候智能兒還小?！都t樓夢》里寫的這些人，都正在發(fā)育的年齡，可能一陣子不見她就長大了。鳳姐覺得當(dāng)年還是個小孩子的智能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少女的模樣了，說你們怎么這幾日不往我們那里去，呼應(yīng)著前面和惜春游玩的那個小智能兒的感覺。

凈虛道：“可是這幾天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里產(chǎn)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幾位師父念三日《血盆經(jīng)》，忙的沒個空兒，就沒來請奶奶的安。”凈虛跟鳳姐的關(guān)系是比較熟絡(luò)的，她這幾年每個月都要到賈府去支領(lǐng)供養(yǎng)的銀子，支領(lǐng)的時候大概都從鳳姐這兒拿錢，跟鳳姐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所以凈虛才會拜托鳳姐辦事情。

少男少女的調(diào)情戲

“不言老尼陪著鳳姐。且說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毕旅嬉欢瓮耆菍氂?、秦鐘、智能兒三個少男少女在嬉戲。作者的筆法非常奇特，明明是在寫出殯，可是卻包含了對人性的觀照，即使在出殯的時候也跟平常并沒有任何區(qū)別。寶玉很聰明，早就看出知道秦鐘和智能兒在擠眉弄眼，大概私底下已經(jīng)要好了，就故意逗他們。寶玉笑著說：“能兒來了?！鼻冂娋驼f：“理那東西作什么？”秦鐘的個性很奇怪，他一直很卑微，后來因為寶玉護(hù)著他、疼他，他又有點拿大。他私下調(diào)戲智能兒，可是當(dāng)寶玉說她來了的時候，他又會說她根本不算什么。

小孩子有時候就是這樣，明明對一個人特別好，可在公眾面前又表示跟她沒什么，可見秦鐘是個平凡的少年，他和寶玉不同，寶玉對所有人心存尊重，而秦鐘卻時好時壞，他平時怯生生的，可一旦有人撐腰，他就要拿大。打架的時候，擦破一點皮他會哭著鬧著撒嬌，因為他知道寶玉疼他。寶玉和秦鐘相處時間很短，在第十六回中秦鐘就死了。我常常想秦鐘的命就是兩個字——福薄。寶玉那么疼他，賈母和鳳姐也疼他，可是他受不了那個福。下面這段已經(jīng)開始埋下秦鐘悲劇的伏筆。他是很怯弱的人，身體不結(jié)實，有女兒般弱不禁風(fēng)的感覺。

寶玉就笑了，故意諷刺他說：“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這會子還哄我。”寶玉是明眼人，他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寶玉這時候和秦鐘有點像戀愛的感覺，很疼秦鐘，可是秦鐘在愛另外一個女孩子，寶玉竟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寶玉的個性里有一種寬闊，這種寬闊是對人性的一種理解，而且是與生俱來的理解，這也就是我們講的深情，他不計較這些事。

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蹦憧?，秦鐘就是不敢承認(rèn)，不敢面對自己做的事情。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鼻冂娦Φ溃骸斑@又奇了，你叫他倒去，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边@一段在寫小兒女之間很無聊的對話，可是我覺得其中有很有趣的東西。寶玉的地位明顯比秦鐘高，他是一個富家公子，大家都寵他，如果他要智能兒倒杯茶，智能兒馬上會去倒。可是他特地讓秦鐘叫智能兒倒茶，是因為他覺得秦鐘和智能兒間有種特別的關(guān)系。這個時候你能看到寶玉從來沒想過要霸占秦鐘，他認(rèn)為秦鐘和智能兒在一起很好，借此機會鼓勵他們好好地在一起。

寶玉道：“我叫他倒，是無情意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币粋€十幾歲的男孩子講出來的話很特別，無聊的交談中透露出寶玉性格中非常奇特的一面，人世間那些世俗的嫉妒、吃醋、霸占之心，寶玉都沒有，他覺得只要有情就是好的。秦鐘愛上了智能兒，他也覺得蠻好。秦鐘被逼得沒有辦法，就說：“能兒，倒碗茶來給我。”

情深的遺憾

“那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與寶玉、秦鐘玩笑。他如今大了，漸知風(fēng)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fēng)流，那秦鐘也極愛他妍媚?！庇谩板摹眮硇稳菀粋€尼姑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正在發(fā)育的少女，即使剃了頭發(fā)，肌膚、眉眼之間那種少女的感覺還是呼之欲出，所以作者特別用了“妍媚”兩個字，這其中不只是漂亮，還有女性的嫵媚?！岸穗m未上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薄靶难劬汩_”，這個詞用得極好。他們一個月只能見一次，而且越大越難有什么接觸了，因為到了某個年齡，彼此的防范就會多。因為喪事，智能兒見到了想見的人，她非常開心。

這一切寶玉都看在眼里，便有意去促成這件事，在他看來，人彼此有情是件好事。當(dāng)然，寶玉也很矛盾，常常不知如何自處。又是北靜王，又是秦鐘，又是二丫頭，又是黛玉，他覺得每一個情都深，可是每一個情都是遺憾，到最后都有一點無奈的感覺。他在欣賞別人的情時，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幸福感。

茶倒來了，秦鐘就笑著說：“給我?！睂氂褚舱f：“給我！”完全是兩個小男孩在爭搶的感覺，其實寶玉是在玩兒，因為他有自信，他是在寵愛中長大的，他的最大愿望是自己得到的愛能與所有人分享。他這是在逗秦鐘。

智能兒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我難道手里有蜜！”這種語言很難寫，寫不好會覺得輕佻，寫得好就剛好是這個年齡的小男孩小女孩間爭奪的感覺，分寸很難把握。“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點心。”智善比較老實，或許也沒有那么妍媚吧，所以沒有人去惹她。她叫智能兒去擺茶碟子，要請寶玉、秦鐘兩個人去吃茶果、點心?！八麅蓚€那里吃這東西，坐一坐，仍出來玩耍。”這種富家公子都已經(jīng)吃慣了非常講究的食品，根本不在意這種廟里面的東西。

下面跳開了，插進(jìn)來另外一場戲，寫鳳姐在大堂上跟凈虛聊天。

同一時間兩種禁忌的逾越

這一段完全像電影的剪接手法，先寫寶玉、秦鐘和智能兒，再寫鳳姐和凈虛，再回到寶玉、秦鐘和智能兒，再回到鳳姐和凈虛，同一時間兩組人在演戲。如果說北靜王和二丫頭是一組對比，那么現(xiàn)在更明顯的是，同一時間在發(fā)生兩件事：一邊是縱情，一邊是違法，兩種不同的對禁忌的逾越。智能兒逾越禁忌談戀愛，凈虛逾越禁忌包攬訴訟。

鳳姐怎么去處理這件事？“鳳姐亦略坐片時，便回至凈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事，都陸續(xù)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常侍小婢?！崩夏峁镁挖s快趁機求情了，她說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這個老尼姑非常聰明，她表示我不一定是求你，我是要求王夫人，可是她當(dāng)然知道是王熙鳳在管家，她要先告訴鳳姐，讓她知道一下，這樣有一個緩沖。實際上王熙鳳最后根本沒有跟王夫人講，自己就辦好了。這也是老尼姑的歷練，她經(jīng)常來往于這些官家，也許包攬訴訟之類的事情早就做過很多。出家人有時候是最好的身份掩護(hù)，很多違法亂紀(jì)之事常拿他們來打掩護(hù)，西方也是一樣，主教、神父常常扮演類似角色。

鳳姐問是什么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dāng)日我先在長安縣內(nèi)善才庵內(nèi)出家的時節(jié)，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兒，小名金哥，那年都來我廟里進(jìn)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那李衙內(nèi)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p>

這里牽涉到一個官名——“衙內(nèi)”，《紅樓夢》中的官名常常是杜撰的。像衙內(nèi)這個官名，是唐末宋初時用的，我們讀《水滸傳》時常?？吹竭@個稱謂。唐朝有很多節(jié)度使，節(jié)度使通常都是軍人，相當(dāng)于一個地方的防衛(wèi)司令，有獨立的行政權(quán)。節(jié)度使通常管一個大的州縣，有一個獨立的城，這個城里面還有一個特別的小城，叫“衙城”，等于是節(jié)度使的辦公室和居住地，位置最重要。衙城，最早寫作是牙城，即小城。管這個小城的人是節(jié)度使最親信的人，常常是義子——唐末的時候人們喜歡收義子來做衙內(nèi)。戲臺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衙內(nèi)都是為非作歹、看到美女就搶回家的十三太保的那種角色。作者這里引用了一個古代的官名，稱之為李衙內(nèi)，是說他是有權(quán)勢的家族中的年輕男孩子。“守備”，清朝確實有守備這個官，負(fù)責(zé)管理一個城堡。

凈虛的老謀深算

實際上，就是這個姓張的財主本來將女兒許給守備的兒子，可現(xiàn)在又被另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李衙內(nèi)看上，凈虛說張家是舊時的施主，但實際上或許她從中也得好處。尼姑又說：“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zhí)意不依?！睂埣邑斨鱽碇v，女兒嫁給哪一家都好，可是兩邊都是做官的，兩邊都不讓。“不想守備家聽了此信，也不管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一個女兒許幾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張家只好到京城里找更大的官，看是否能把這件事擺平。

凈虛說，長安的節(jié)度使，就是長安最大的官，是云光老爺，如果他出面說話，一定可以讓守備退婚。而云光跟賈府關(guān)系最好，所以想求賈家出面幫忙解決。我們都覺得出家人不應(yīng)該管這些事，可是凈虛竟然把這些關(guān)系搞得如此清楚，知道求誰才有用。凈虛請求：“求太太與老爺說聲，打發(fā)一封書去，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聲，不怕那守備不依?！睘槭裁?？守備是節(jié)度使手下的官，長官出面了，他不得不答應(yīng)?！叭羰强闲?，張家連傾家孝順，也就情愿?！边@里是在暗示不是要你們白幫忙，會有好處的?！皟A家孝順”，就是他們愿意拿很多錢出來的意思。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你看，鳳姐的厲害就表現(xiàn)在這里，她先說王夫人根本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老尼姑非常老練，她其實是步步為營的，有意先抬出王夫人，鳳姐現(xiàn)在既然擋了，她就直接求鳳姐了。鳳姐聽了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兵P姐很清楚地說明，我現(xiàn)在不急著用錢；如果要管，就不會白給你管，此處一語雙關(guān)。老尼姑聽了，就“打去妄想”說，那就不要求了吧！半響像自言自語似地嘆道：“雖如此說，張家已知我來求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币痪湓捨覀兙椭懒诉@個老尼姑的厲害，這是激將法，她知道這種有權(quán)有勢的家族最怕人家說你管不了事。果然，好強的鳳姐被激將起來就說，她非管不可。

這里面都是人情世故。寶玉、秦鐘、智能兒在那邊天真爛漫，是情欲之思；這邊凈虛和王熙鳳在玩另外一種游戲，是老謀深算。作者通過秦可卿的喪禮表現(xiàn)出人性非常有趣的東西，并且恰好在饅頭庵里發(fā)生。如果“饅頭庵”真是“土饅頭”的暗示的話，你會覺得這變成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唐朝的王梵志詩里講：“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意思是城外一個個土饅頭里面的餡兒是哪里來的？都是城里面的人。這是禪宗里非常狠的偈語，意思是說，你不要覺得那些土饅頭跟我們無關(guān)，我們每個人都會走向死亡。現(xiàn)在我們看，在饅頭庵這種清凈之地發(fā)生情欲與包攬訴訟之事，你會發(fā)現(xiàn)人其實很難覺悟。

人性欲望不自覺地呈現(xiàn)

“鳳姐聽了這話，便發(fā)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發(fā)了興頭”就是被激將起來了，因為好強，她一定要表現(xiàn)表現(xiàn)了。一般人不太敢這么直率地講，可是鳳姐的厲害、潑辣就在這里，她明確地對尼姑庵里的主持說，根本不相信什么陰司報應(yīng)，她接這個事了。這段對話讀的時候真是讓人汗毛直豎，你會意識到原來人性里有這么多不自覺的東西。剛才倒茶的那場戲和這里包攬訴訟這場戲都讓人看到人性中無奈的一面。我相信作者是有意這么寫的。

“老尼聽說，喜不自禁?！彼豢赐跷貘P上當(dāng)了，忙說：“有，有！這個不難?！币驗橥跷貘P已經(jīng)擺明了要三千兩銀子。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牽的圖銀子?！兵P姐當(dāng)然要說，你不要搞錯了，我這么有錢，哪里會在乎你這三千兩銀子?！俺杜窭瓲康摹笔侵肛湻蜃咦?，地位低下的人的意思?！斑@三千銀子，不過是給打發(fā)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用，賺幾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便是三萬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币驗橐扇说介L安去送信，王熙鳳就說這三千兩銀子是給送信小廝的。當(dāng)然，她哪里會給一個小廝三千兩銀子，能給二十兩都不得了了。

事實上，這三千兩銀子后來真的到了王熙鳳手里。有一次來人了，賈璉剛好在場，王熙鳳問誰來了，平兒非常聰明，就說香菱來了，然后就胡扯了一會兒。賈璉走后王熙鳳就問平兒說，香菱沒事跑來干什么？平兒就說，哪里有什么香菱，是旺兒媳婦，偏偏這個時候送了三千兩銀子的利銀來。你看，鳳姐已經(jīng)把三千兩銀子放高利貸了，人家把利息送來了?？梢钥闯?，后來王熙鳳的膽子越來越大，不但包攬訴訟，還放高利貸，人性不自覺的貪欲慢慢地呈現(xiàn)出來了。

老尼連忙答應(yīng)，又說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币馑际悄忝魈炀挖s快處理一下這個事情。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既應(yīng)你了，自然快快的了結(jié)?！兵P姐講這種話的時候是最得意的，寧國府需要她，榮國府需要她，辦喪事別人都走了，她還要留下來繼續(xù)辦事情，顯得她多么重要。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fā)揮的。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帖，率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老尼姑開始拍馬屁了，給她一個漂亮的贊譽——“能者多勞”。大家發(fā)現(xiàn)沒有，老尼姑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廟里香火盛跟她的做人有關(guān)，她懂得怎么去弄錢，怎么去把人弄得服服帖帖的，特別會講好聽的話。

“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fā)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泵總€人都愛聽好話，而好強的鳳姐尤其如此，她要別人捧她，她要別人看到她做事的能力?？墒俏覀兛吹?，所有人最大的優(yōu)點、最能干的部分，恰恰也是她的軟肋，老尼姑利用了她的致命傷。人是很難做到非常清醒的，鳳姐雖然聰明，可是在這個時候，她完全感覺不到老尼姑給她設(shè)了一個圈套，她一下子就掉進(jìn)去了。

作者寫到此又開始像電影里的剪接了，又切回到秦鐘和智能兒。在十五回的后半段有兩條線，一條線是凈虛和鳳姐，一條線是智能兒和秦鐘、寶玉，兩條線在同一個時間交替進(jìn)行。為什么要交替？多讀幾次《紅樓夢》，我們最后肯定會問，作者為什么要把鳳姐和凈虛，智能兒和秦鐘這兩段完全不相干的內(nèi)容放在一起？一個是司法案件，一個是情欲錯亂，怎么會在一起講？作者要寫的是同一個東西，就是人不自覺的欲望。秦鐘不自覺的欲望，鳳姐不自覺的欲望，都在這個時候萌芽。他們不知道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甚至連修行中的凈虛也不知道，最后都犯了大錯。在一個土饅頭里談人世間的占有、欲望，包括秦鐘馬上就死到臨頭了，還玩得不亦樂乎，可見《紅樓夢》的警醒時刻都在。

秦鐘調(diào)戲智能兒

這時人們已完全忘了秦可卿，也忘了喪事。喪事好像一個嘉年華，晚上就有人在廟里胡搞起來了。“誰想秦鐘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后面房內(nèi)，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毙∧峁煤芸嗟?，尤其是從窮人家賣過來的話，要不斷勞作。智能兒大概也很想脫離這個地方，因為她從早到晚一直在忙，前面提到她和秦鐘講兩句話就被智善叫去做事情了。

“秦鐘跑來，便摟著親嘴?！弊髡叩拿鑼懞艽竽懀绕湓谀莻€年代。我們會覺得，這樣寫好像是對佛門不敬，怎么能寫他們在尼姑庵里做這樣的事情？可是作者早已看穿了人性，反而沒有任何隱諱。其實歷史上此類事很多，唐玄宗愛上壽王妃，是公公愛上了兒媳婦，后來壽王妃出家，住在道觀，然后唐玄宗重新把她娶進(jìn)宮來，就是楊貴妃。唐太宗駕崩后，武則天做了尼姑，高宗跟她有私情，又把她接出來變成妃子。作者太了解人性，也太了解當(dāng)時上流社會的真相。在上層社會里，所謂的佛法就是一個儀式，并不是真正的清修，這些現(xiàn)在讀來也蠻觸目驚心的。

另外作者筆下呈現(xiàn)的是我一直強調(diào)的平等，他認(rèn)為不能把智能兒當(dāng)成出家人，她就是一個少女，只是剃了頭發(fā)而已。她做尼姑不過是因為家里窮。她很無辜，她也有向往愛情的權(quán)利。如果你從一個保守的角度看，《紅樓夢》里有很多對禁忌的逾越，可是從現(xiàn)代的角度看，我們會覺得作者在那個年代就非常大膽地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看法，他可能會說，為什么尼姑就不可以談戀愛？從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上看，《紅樓夢》有很多活潑的東西。

智能兒的反應(yīng)當(dāng)然不一樣，自己的身份畢竟是一個在佛門里面清修的尼姑。智能急得跺著腳說：“這算什么！再這么，我就叫喚。”她做出的是一個遵守道德的反應(yīng)，她要抗拒。可是她沒有拒絕，因為她也愛秦鐘。這是作者幽微的寫法，不喜歡一個人的抗拒和喜歡一個人的抗拒是不一樣的。智能兒跺腳，然后就罵，可是她不叫出來，因為她知道，叫出來就完了。

秦鐘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笔裁醇彼懒?？就是那克制不住的欲望，他要求智能兒跟他上床?！凹彼懒恕敝睂懮倌昵橛?。有沒有發(fā)現(xiàn)，賈瑞身上的東西又跑出來了。秦鐘說：“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里?！笨梢姡懊嬉呀?jīng)要求過，智能兒都拒絕了。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彼阉约鹤〉倪@個尼姑庵叫做牢坑，可見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在這里修行的。

現(xiàn)在還有一出戲。曾有出家人很激烈地反對演這個戲，叫《思凡》，就是講一個尼姑在廟里一面拜菩薩，一面拜羅漢，卻一直在講她自己可憐的情欲，最后要下山逃走。那一出戲是非常動人的，我們知道并非所有出家人都是如此，如果是一個真正從信仰出發(fā)的修行，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伞端挤病返膯栴}是她是被強迫的。因此所有的觀眾對她有很大的同情，其實跟智能這一場戲非常像。

此時，一邊是秦鐘的欲望，一邊是智能兒的悲苦，你若用悲憫的心情看，這出戲就不只是調(diào)情了，而讓你覺得里面有智能兒的痛苦。但秦鐘是一個不可依靠的人，即使他這一次上了手，走了大概也就忘掉了。他不是一個有定性的人，智能兒對此似乎也有所覺察，覺得自己現(xiàn)在之所以如此吸引他全是因為他還沒有上手，也不肯輕易地依他。

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yuǎn)水救不得近渴。”秦鐘的語言是少年最直率的語言，“近渴”是什么？就是他的欲望?！罢f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來?！边@是作者極大膽的寫法，包括了對修行的漠視，對禮教的顛覆。你會覺得有一點悲憫，有一點無奈，可是那時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最好玩的是，這個時候?qū)氂衽軄砹?。“正在得趣，只見一個人進(jìn)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作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边@種事情在尼姑庵里發(fā)生，真是不得了的大事，所以兩個人都快嚇昏了?！爸宦犇侨恕汀囊宦暎撇蛔⌒α?，二人聽聲，知是寶玉?！睂氂窨偸窃谧鲞@種調(diào)皮的事。他跟秦鐘住在一起，秦鐘不見了，他去找，然后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兩個好。寶玉很厚道，他在調(diào)皮，同時也在警告他們，免得真被別人發(fā)現(xiàn)，那后果簡直是不堪設(shè)想。他去嚇?biāo)麄?，又不能太過分，所以用了一個調(diào)皮的方法把他們按在那里。秦鐘是一個傻瓜，體諒不到寶玉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原因，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彼囊馑际钦f，你別傻了，這個時候你還抱怨我，我們現(xiàn)在叫起來，如果來了人，看你怎么辦？

“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鐘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前面曾提到，寶玉對秦鐘說，那天在老太太房間沒有人的時候，你摟著智能兒干嘛，秦鐘愣說沒有。秦鐘無法，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彼?qū)氂袢鰦闪?。寶玉就笑著說：“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xì)細(xì)的算賬?！边@都是作者寫作的微妙之處，因為寶玉和秦鐘這個時候是愛人的關(guān)系。這里很調(diào)皮地表現(xiàn)了少男少女之間性的混亂。作者很隱晦地講到這一句，只說等一下睡下再細(xì)細(xì)算賬，也不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悵惘的結(jié)局

“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jié)，鳳姐在里間，秦鐘、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秦鐘剛才的舉動真是非常大膽，人在情欲發(fā)生的時候完全不顧大體。鳳姐也有可能會問，秦鐘跑到哪里去了，寶玉去把他抓回來，也有一部分是顧及到這些。

“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兵P姐很細(xì)心，連小事都想得那么周全。“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chuàng)?！边@是作者一個十分調(diào)皮的寫法，到底他們算了什么賬？我沒有看見，不敢亂講。作者這么表達(dá)，其實特別想說他們到底算了什么賬。如果他不講這一句，讀者大概也不會特別注意那一句話的重要。作者在這里透露出人性中非常有趣的東西，他完全知道這些小男孩、小女孩在一起會搞些什么名堂。

到第二天早上，賈母、王夫人不放心，就打發(fā)人來看寶玉，說多穿兩件衣服趕快回去吧?？墒菍氂癫豢匣厝ィ驗橥饷婧猛妗Ｇ冂娫趹僦悄軆?，更不想回去。鳳姐呢，也有她的想法，覺得多住一天表示她盡責(zé)，賈珍委托她辦喪事，三天安靈她都在場了。同時，她又想趁機辦一下凈虛托她的那件事情。三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鳳姐對寶玉道：“我事都完了，你要逛，少不得率性辛苦一日罷了，明兒可是定要走的了?！睂氂衤犝f，千姐姐萬姐姐地央求：“只住一日，明兒必回去的?！庇谑怯肿×艘灰?。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與來旺兒?！眮硗撬N身的管家，聽她一說，“心中俱已明白，急忙進(jìn)城，找著主文的相公”?！爸魑牡南喙本褪俏覀兘裉焖^的“代書”，幫人家寫文書的?！凹偻匈Z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蓖跷貘P非常大膽，她要拿這三千兩銀子，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假托她丈夫的名義寫信給人家?！安贿^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帖?！毙潘偷焦?jié)度使云光那里，云光看到是賈府來的信，上面有賈璉的印信，“久見賈府之情，這一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立刻就給辦了?！敖o了回書，旺兒回來。且不在話下?！?/p>

“卻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彼嬖V老尼姑凈虛，說事情已經(jīng)辦了，三天后來賈府看結(jié)果。當(dāng)然，王熙鳳這里的意思其實是說要她送錢來。不送錢來，是不會告訴你事情的結(jié)果的。

另外作者又交代：“那秦鐘與智能百般不忍分離，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xì)述，只得含情而別。”這是兩個小兒女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