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生命結(jié)局的印證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此書最關鍵的章節(jié)是第五回和第六回。第五回其實是這部近百萬字的小說的真正開頭。在小說開始時，賈寶玉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叫做太虛幻境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一些大柜子，柜子有很多抽屜。他一一打開抽屜，在每個抽屜里都會看到一張畫，旁邊寫有幾句詩。那些詩，是他一生中碰到的女性的命運。

《紅樓夢》這部小說結(jié)構(gòu)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把故事結(jié)局放到前面來寫。

很多朋友在人生彷徨的時刻，常常會到廟里抽一支簽。這支簽告訴你一生會碰到的事情。令人驚訝的是，所有的簽都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人對命運的依靠，好像永遠沒辦法完全消除，因為這是對未知事物的一種好奇，誰都很想知道自己接下來會碰到什么樣的事情。像在臺灣，好多人會在早上買一份報紙，去看十二個星座及其近期的運勢。看了以后你也很難說它對你毫無影響，雖然你只是覺得好玩才看看。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關于運勢的東西，不管是十二星座，還是你在廟里抽的簽，都有一點模棱兩可。抽簽的人常常覺得很準，那是因為對簽你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

賈寶玉打開的抽屜里的判詞，就是判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詞句，而這些判詞都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我們知道判詞寫的是誰，但不能完全理解很多句子真正的意思。比如“一從二令三人木”，這跟謎語一樣。搞紅學的人一直在猜測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一個學者的謎底能夠真正讓人信服?？杉词箾]有猜出來，也知道這是王熙鳳的判詞。有人認為，人跟木加起來是一個“休”字，就說是她最后被賈璉休了。古代女子被休就是被婆家趕出去，是很慘的事。但是也有人不同意這個說法。曹雪芹留下很多千古難解的謎，有點像我們在廟里抽的簽，你永遠不知道它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而它的精彩也在這里。

小說大結(jié)局全部在第五回，如果你想知道《紅樓夢》中每一個人的命運，你就要不斷回到第五回來看。因為那些詩已經(jīng)放在那里，你會去印證。就像你在廟里求的簽，可能是十年前抽的，你會一直放在抽屜里，隔一陣子拿出來看一看，看到底對還是不對。詩跟生命之間的印證關系全部在第五回當中。

除了判詞，還有十四支曲子。這十四支曲子也是講書中最重要女性的命運（十四支是指包括了《紅樓夢引子》和《收尾·飛鳥各投林》）。

《紅樓夢》里有一個名稱叫“金陵十二釵”，指十二個最重要的女子，她們是賈家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王熙鳳、巧姐、李紈，還有秦可卿、妙玉。有趣的是，不是一人一首判詞，林黛玉和薛寶釵一直在同一首判詞里?！坝駧Я种袙欤疴O雪里埋”，“掛中林帶玉”，用一個倒讀的方法把林黛玉名字放進去了。“雪”一直是薛的諧音，在《紅樓夢》當中所有提到雪的部分，都在影射薛家，“金釵雪里埋”講的是薛寶釵。可它們是同一首詩，是不是作者覺得林黛玉和薛寶釵不是兩個人，而是同一個人？或者，對于作者來講，他一生當中最難以忘懷的兩個女性就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如何選擇是一個難題，選擇一個，對于另外一個將是很大的遺憾，因為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典范。

我覺得作者觸到了生命的本質(zhì)，這個本質(zhì)是存在于我們的潛意識里的，是我們從來都不敢說的。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一生中，當你決定跟一個人結(jié)婚的時候，其實對另外的人可能就是遺憾?！都t樓夢》中隱含著很奇特的意思，是說人只要有選擇，就會有遺憾。對作者來講，人世間的美好幸福是不能全得的。有所取，就有所舍；有所得，就有所失。林黛玉和薛寶釵一直是很有趣的象征，好像兩人合在一起才是完美，如果她們是兩個人，就永遠不完美。所以在作者幻想的世界里，在判詞當中，她們變成了合在一起的生命形態(tài)。不管是判詞還是《紅樓夢》的十四支曲子，林黛玉和薛寶釵一直是一個特例，這是需要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

第二個要注意的現(xiàn)象是，如果說《紅樓夢》是十二金釵每個人有一首判詞，每一個人有一首曲子，就不會有十四支曲子?！都t樓夢》的十四支曲子并不是完全在寫個人。譬如最后一支曲子明顯講到“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前世欠別人命，這一輩子要把這個命還掉，前世欠眼淚，這一世要把眼淚全部流完，這當然是講林黛玉的故事。最后講到“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里寫的不是任何個體，而是寫這個小說里所有人的下場。所有人來這一世，不管爭名還是奪利，最后都會走，作者用了一個近似于老莊的寫法，告訴我們?nèi)耸篱g所有的繁華到最后都是空忙一場。

第五回要一看再看，以后讀到后面任何一章你都翻回來去印證第五回的結(jié)局。一部小說一開始就把結(jié)局告訴讀者，這很冒險，因為如果知道結(jié)局，讀者很可能就不想看下去了?？伞都t樓夢》告訴我們，結(jié)局不是最重要的，人怎么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結(jié)局才重要。

晴雯：作者疼愛的悲劇角色

寶玉先打開的是“十二金釵又副冊”，第一首判詞寫晴雯，她是《紅樓夢》里寶玉身邊一個非常重要的丫頭。“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在講“晴”和“雯”，是她名字里的兩個字。說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是說晴雯是一個奴婢，一個丫頭，可是她“心比天高”，因為她非常愛寶玉，要把自己所有的熱情全部獻給寶玉。當王夫人覺得晴雯在勾引寶玉以后，將她趕出賈府。晴雯落難，即將病死時，她感覺自己跟寶玉在一起的愿望完全落空了，這是寫晴雯的悲劇。也許更重要的是，晴雯之所以釀成悲劇，是因為她始終心有不甘，她不肯認命。她覺得憑什么我身為下賤，就不可以心比天高？她要追求更大的生命激情和人生目標。晴雯最動人的部分是在臨終的時候，把她留的三根指甲咬斷，交給寶玉。一個丫頭要做很多粗重的工作，她竟然留了三根慈禧太后那樣的長指甲。從這里可以看出，她一直想去追求另外一個美好的世界。臨死前，寶玉趕來看她，她已無法坐起來，便用最后一絲力氣咬斷這三個指甲，把它給了寶玉，這個場面讓人震驚。她覺得這輩子白留了這三個指甲。指甲是肉體的東西，她一直愛寶玉，卻沒有跟寶玉發(fā)生任何關系。第一個跟寶玉發(fā)生性關系的是襲人，襲人看起來是最乖的女生，很柔順。晴雯被趕出去，是因為王夫人覺得她的頭發(fā)常常梳得不正經(jīng)、不規(guī)矩。可是很奇怪，真正在性方面很大膽的女孩不是晴雯，卻是襲人。晴雯什么也沒做，所以她覺得特別冤枉。

《紅樓夢》的精彩在于，任何角色你都很難解釋他是好還是壞，比如晴雯，她是一個生命的現(xiàn)象。讀《紅樓夢》常常會讓我們想到身邊的人。在中學時，教官規(guī)定頭發(fā)一定要剪到耳朵上邊。有一個女孩不肯聽，一定要留長的；裙子一定要蓋過膝蓋，她就偏偏要露出膝蓋來。那個女孩最后被記大過退學，我還記得她哭泣的樣子。其實她什么也沒做，她比那些私下做了很多大膽事情的女孩子要規(guī)矩得多。晴雯就是這樣一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孩子。作者對她有一種心疼，她好像惹人厭，好像是一個不規(guī)矩的人，可是她比很多不規(guī)矩的人還要規(guī)矩。作者在看人生的時候有一種透徹，他不是在評判人的好壞，而是在闡發(fā)一個道理：人的命運悲劇是個性的悲劇。

發(fā)育中的寶玉

晴雯是一個潑辣的、有話直說的人。襲人很含蓄，所以她永遠讓人覺得很乖很老實。其實，襲人一點都不老實。

第五回最精彩的一部分是寶玉的第一次春夢。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到了十二三歲，生理上會起變化。我們這一代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人跟我們談這些。爸爸不會跟我談，媽媽也不會跟我談。我們家里面的女孩子，她們的生理發(fā)生變化母親也很少會跟她們談，都是自己去摸索身體為什么發(fā)生了這些變化。這里面有羞怯，有羞于對人言說的隱私，甚至還會有很多恐懼。第五回在講賈寶玉的發(fā)育，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他的生理自然會有變化。

那一天，寧國府的賈珍跟太太尤氏看院子里梅花都開了，就請榮國府的賈母、王夫人過來賞花。富貴人家平常也沒有什么事做，賞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寶玉也被帶過去賞梅花，結(jié)果喝了酒，有一點微醺，就想睡了。賈母不太放心，因為不是在自己家里，不曉得要睡在哪里。賈珍的兒媳婦叫秦可卿，十七歲的一個女孩子，除了王熙鳳以外，媳婦這一輩當中，她是最漂亮最能干的一個，賈母很看重她。伶俐的秦可卿跟賈母說，不要擔心，我?guī)ニ瘋€午覺吧。

一進房去，賈寶玉看到墻上掛了一張《燃藜圖》的畫。藜是一種草，《燃藜圖》說的是勤學苦讀的典故，窮人家沒錢點燈，讀書讀到黃昏了，就用燃藜之火照著書來讀，此圖是鼓勵孩子苦讀書的。賈寶玉生活在這么有錢的家里，當然不至于燃藜讀書，掛這種畫是一種訓勉。賈寶玉一看就很不高興，因為他最痛恨的就是大人勸他讀書。他覺得那些東西最討厭，都是很虛偽的東西。

旁邊又有一副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边@是教你做人的道理。就是你把人世間的事情都弄透徹以后，“世事洞明皆學問”。學問不一定是看書，學問是做人的道理。你懂得做人，懂得揖讓進退，懂得在什么時候跟別人禮貌地寒暄、講話，熟練處理人際關系，就等于寫文章寫得很好了。這都是古代八股教育里很教條的東西，有點像“忠勇為愛國之本，孝順為齊家之本”這類的訓誡。這兩句話不見得講得不好，而且有的人還很喜歡。在臺灣很多人家里看到的對聯(lián)，就是這兩句話。賈寶玉喜歡真性情，很厭煩這種人際間偽裝的東西。所以寶玉立刻說他不要睡在這里，鬧著要走，小孩子脾氣出來了。秦可卿沒辦法，只好讓寶玉到自己的房間去睡。

請注意，秦可卿與寶玉是什么關系？寶玉是她的叔叔輩，秦可卿是賈寶玉的侄媳婦。旁邊的老媽子丫頭覺得秦可卿讓寶玉去她臥房睡不妥，說哪里有叔叔在侄兒媳婦房間住的，簡直不成體統(tǒng)?？汕乜汕湟彩切郧橹腥耍f這有什么關系，他能有多大？這里就牽涉到年齡，讀《紅樓夢》最關鍵處就是年齡，因為寶玉才十三歲。十三歲不還是孩子嗎？前面提到，他還跟黛玉一同睡在碧紗櫥里面，完全是兩小無猜的感覺?？捎腥さ氖?，寶玉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他看起來像孩子，其實已經(jīng)是男人了。

寶玉一進去，一陣甜香襲來。感官第一個放松的常常是嗅覺，嗅覺在感官和性里面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同的味道刺激不同的感官，為什么名牌香水賣得這么貴？因為在優(yōu)雅的調(diào)情文化中，它有一種刺激性，它往往比視覺的誘惑性強，會使人進入一種感官朦朧和不理性的狀態(tài)。人的生命中嗅覺常常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在印度教的廟宇里，你會聞到各種香，整個人就有點暈，感官會突然處于不清醒的狀態(tài)。香本身散發(fā)氣味，同時也造成視覺上的朦朧感，感官上氣味的誘引非常重要。

一陣甜香襲來的同時，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進入視線。一個少婦臥房里的香味和畫，都是很私密的，所以寶玉要動情了。他少年發(fā)育后的第一次動情是在秦可卿的臥房里。

寶玉在這個地方做了一個夢，夢到太虛幻境。從太虛幻境出來一個絕色仙女，叫警幻仙姑，這個仙姑跟秦可卿長得一樣。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秦可卿變成了夢境中的警幻仙姑?，F(xiàn)實中賈寶玉知道這是侄媳婦，不可能對她有非分之想，因為那是亂倫?？稍诂F(xiàn)實中不敢做的事情，夢里面是不管的。作者非常厲害，他已經(jīng)完全用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在寫小說了。弗洛伊德在1900年寫了《夢的解析》后，西方文學出來一個叫做意識流的小說寫法，寫人的潛意識及心理狀況?！都t樓夢》比它要早兩百年，它已經(jīng)寫出了潛意識世界，就是賈寶玉夢的意識。他在夢里做愛的對象是林黛玉是薛寶釵也是秦可卿，是一個兼具多種美于一身的女性，叫做兼美。這部小說的超現(xiàn)實主義部分寫得精彩極了，我甚至覺得，所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都比不上曹雪芹。

然后看到旁邊的對聯(lián)。上面寫的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边@是很奇怪的句子，春天還有一點微寒的時候，你蓋著被子睡覺，不愿意從春夢中醒來的那個意境叫“嫩寒鎖夢因春冷”?！澳酆i夢因春冷”跟剛才的“世事洞明皆學問”是兩個極端，后者是虛偽的人世間的教條，前者是真正的性情。因為有一個自己夢的世界而不愿意從夢的世界醒來，這種美是他自己眷戀和沉溺的。“芳氣襲人是酒香”，一陣一陣吹過來很美的氣味，那是酒的香味。這兩句詩鼓勵人做夢喝酒，鼓勵人沉溺在一個感官世界里?！胺細庖u人是酒香”里包含了“襲人”——賈寶玉的丫頭，第一個跟他發(fā)生性關系的女孩。作者在很多地方作伏筆或隱喻。這個襲人已經(jīng)是一個真實的人，她不再只是詩句。賈寶玉進去睡覺，外面有四個丫頭在等他睡醒照顧他，有麝月、晴雯、襲人、媚人。襲人就在賈寶玉睡覺的房間外面，可是里面的對聯(lián)上也有她的名字。作者在玩一些非常超現(xiàn)實的東西。

寶玉春夢的場景鋪排

于是寶玉進了這個房間，決定睡下來。這是一個比他輩分低的女孩子的房間，他平常沒有機會來，趁喝醉了酒，他開始東張西望，看到了桌上擺的東西，看到了床和被子。這一段描寫用的完全是超現(xiàn)實手法。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贝蠹視粫X得非常奇怪？如果把它變成寫實，直接寫案上設著寶鏡就好了，可是他加了一個“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賈寶玉的時代跟唐朝武則天的時代融合了。賈寶玉這個十三歲的男孩子一定偷偷地讀了很多爸爸不讓他讀的，今天叫做黃書之類的東西。武則天有很多宮闈淫亂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可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孩子是不會讀的。野史當中講武則天當時穢亂春宮，甚至愛上了和尚薛懷義。她在宮里設鏡，從那個鏡子里會看到自己身體跟別人身體在性當中的一個狀態(tài)。賈寶玉在喝醉酒時看到鏡子，他的潛意識跑出來了，就是他平?？催^刺激感官的東西，在這個時刻發(fā)生了作用。所以一進來就是一個鏡子，而且是武則天映照過春宮的那個鏡子。寶玉整個生命進到一個非常奇特的超現(xiàn)實領域。很多人不明白這里怎么會有一個武則天當年設過的寶鏡。

“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這又是野史。傳說漢朝的皇帝寵愛一個長得很瘦的女子趙飛燕。趙飛燕舞跳得非常漂亮，因為她很瘦很輕巧，皇帝特意為她打造了一個黃金盤子，她可以在盤子上跳舞。這些都是賈寶玉這個十三歲男孩子平常偷偷讀的野史發(fā)生了作用。

“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這又是一個驚人的野史。關于楊貴妃的宮廷故事非常多，《太真外傳》甚至說楊貴妃跟安祿山偷情，安祿山拿了木瓜丟過去打到了她的乳房。如果把武則天、趙飛燕、楊玉環(huán)的故事都刪掉，會發(fā)現(xiàn)寶玉看到的只是鏡子、盤、木瓜。他看到了三個東西，這三個東西都變成性的聯(lián)想，這實在是太驚人了。現(xiàn)在，現(xiàn)代派小說家都很少這樣寫。十三歲男孩子在發(fā)育的時刻，大概所有的東西對他的身體來講，都變成了一個致命的誘惑。我想，男生在十三歲時，跟朋友調(diào)笑的東西都跟性有關，一支鉛筆或者一個水果都可以講出有關性的笑話。

真正了解青春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因為大人有很多道德設防，而這個道德設防使你根本不愿意去了解真實的青春期。有時候父母親還傻傻地對孩子們隱隱約約講一些事情，他們不知道孩子已經(jīng)在網(wǎng)絡上看了多少可怕的東西。在一種保守文化中，親子之間最大的隔閡就在性上。《紅樓夢》的作者真了不起，他就那么直接大膽地寫出來。賈寶玉的媽媽王夫人如果看到這一段，她真的會嚇死了。我相信寶玉如果在今天作為一個中學生，他絕對不是一個老老實實讀教科書的小孩，我一直覺得寶玉是一個非常前衛(wèi)的現(xiàn)代少年。

喜歡古典文學的我們，會自己把它過濾。尤其是很多喜歡古典文學的女性朋友，她們以為《紅樓夢》會變成假象，這就錯了。《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點都不老實，他沒有讀爸爸要他讀的《四書》、《五經(jīng)》，而是在讀《太真外傳》，讀武則天的宮闈野史，讀那些當時不準小孩子讀的書。所以越來越直接地講到，盤子里面盛著安祿山擲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超現(xiàn)實主義是西方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最重要的一個文學藝術流派，它把寫實主義變成超現(xiàn)實，就是人在現(xiàn)實中跟夢會有一種互動的關系。有一天，看到自己最熟悉的家，你忽然發(fā)現(xiàn)家里的景象變了，可能是因為你喝了酒，或者你自己放松了，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有很多隱喻的潛意識世界跑出來了。意識的世界是木瓜，是盤子，是鏡子，潛意識的世界是武則天、趙飛燕和楊玉環(huán)。人有兩個世界，就是弗洛伊德講的所謂“超我”跟“本我”在對話。這一段是驚人的文學杰作，在過去一直沒有真正被讀懂。賈寶玉喝醉了酒以后那種昏昏的感覺，醉眼惺松時看到的世界，是這么奇特的一個世界。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他要上榻睡覺了，直接說上面設著榻就好了，可又聯(lián)想到野史上的一個故事。曹雪芹這里寫錯了，應該是南北朝的南朝有一個朝代叫宋，開國皇帝劉裕有一個公主叫壽陽公主，而不是壽昌公主?？墒遣苎┣圻@里并不在意他寫得對還是錯。壽陽公主的典故是說，她有一次在梅花底下睡覺，花瓣剛好掉在她的兩眉之間，非常漂亮，皇帝就說真美。后來就有很多人模仿她。從此，在額頭上畫一朵梅花，變成了南朝女性化妝的時尚。

“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同昌公主是唐代皇帝唐懿宗的公主，據(jù)說她最會用珍珠做帳子。寶玉進到秦可卿的臥房，看到鏡子、盤子、木瓜、榻以及榻上懸掛的珍珠帳子，這是一個女性世界，他全部聯(lián)想到古代美女，把它們連接到一起。賈寶玉讀的所有書都是這種書。其實很正常，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有這種潛意識。教科書跟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想要讀的東西總是沒有辦法連在一起。大人要求他讀的那個世界，跟他要讀的那個世界完全不同。所以在上課的時候，往往教科書底下有另外一本書，男孩子讀金庸，女孩子看瓊瑤?，F(xiàn)在《紅樓夢》里賈寶玉底下那本書跑出來了，那本書就是武則天、壽陽公主、同昌公主，他在讀所有的美女傳記。怎樣找到這兩本書之間的對話關系，才是青春期教育最重要的內(nèi)容。一直到現(xiàn)在，青春期教育都是一個大問題。因為青春期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年齡，大人把他當小孩，他自己覺得是大人。很多青春期的行為，在大人眼中常常被定位為壞，造成青春期很大的壓抑。可是如果大人能夠了解這樣的世界，中間的溝通一旦進行，青春期的教育并不那么難。很多朋友可能經(jīng)歷過或者將要面對這個年齡的孩子，不管是作為老師的角色還是父母的角色，如果不了解真相，那是最危險的。可是很可惜，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從來沒有懂過。因為沒有懂過，所以最后趕走的那個丫頭是規(guī)矩的，留下那個丫頭是最危險的。王夫人根本不知道青春期的兒子在做什么事情。

“寶玉含笑，連說：‘這里好！’”秦可卿就笑說：“我這屋子，大約連神仙也住得了?！薄皩氂窈Α彼膫€字用得真好，就是這個男孩子滿意了，覺得可以了，這里可以做一個春夢了?！吧裣伞眱蓚€字在整個中國文學里面都在講一個意義，就是自由。

“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秦可卿要招呼賈寶玉睡覺了，她要替他蓋被子。衾是一種紗做的精致紗被。這里不講秦可卿替他蓋被子，而說拿過西施浣過的紗衾。西施是古代美女，據(jù)說她在浣紗的時候，魚看到她美麗的身影而忘記游水，所以沉到水底。我們常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沉魚”是在講西施。

中國古代所有黃色小說都假借歷史里的美女在寫，我年輕的時候還看得到，特別是以武則天為主角的小說?，F(xiàn)在越來越少，因為現(xiàn)在西方比較大膽，大家就不再去看中國的了。中國的這些東西，寫得很隱蔽，要講性又不太敢講。這種東西現(xiàn)在一定落寞了，講了半天鏡子還沒有講到人，你會覺得很無聊。可這些東西，在當時對寶玉有強烈的吸引力，他在偷偷讀這些書。寶玉跟黛玉有一次偷偷讀《西廂記》，黛玉和他鬧翻了，就說我去告訴舅舅，看不把你打死。因為《西廂記》在當時是黃色小說，講的是男孩子張生違反禮教，爬墻過去跟崔鶯鶯發(fā)生了性關系。嚴格的大戶人家是絕對不讓小孩子讀這種東西的?！段鲙洝吩诂F(xiàn)在是古典文學，在當時卻相當于現(xiàn)在的色情小說，其實什么是色情小說很難判定，人的情欲很奇怪，越開放越無趣。人永遠在追求極致，可是到最后很可能又回來，發(fā)現(xiàn)朦朧的東西反而更有迷惑力?！都t樓夢》有一部分在討論青春期孩子的情欲問題，《太真外傳》在當時對寶玉來講有很多感官的誘惑、性的誘惑，可是在今天很可能就變成很古典的東西。現(xiàn)在大概沒有小孩子覺得把一個水果丟到女人乳房上是性小說，可在當時卻驚心動魄，那樣一個情節(jié)已經(jīng)很勾引他了。

秦可卿又“移了紅娘抱過的鴛鴦枕”，紅娘是《西廂記》里幫張生和鶯鶯穿針引線的丫頭，在過去的小說里主角一定是小姐?？墒窃谠瘜懗鰜淼倪@個戲曲故事里，紅娘變成了主角。這個丫頭對于性非常主動，她是追求婚姻自由的第一人。長期以來，《西廂記》一直是禁書，可是幾百年來它鼓勵了很多人去爭取戀愛和婚姻的自由。一本戲曲竟然幾百年來變成大家私下閱讀的一種向往，要到幾百年后它才革命了。所以《西廂記》的社會學意義非常大，紅娘變成了一個英雄。

賈寶玉看到枕頭，便想到是紅娘抱過的鴛鴦枕。如果你讀過《西廂記》，你就知道那個鴛鴦枕一來之后就是上床了。所以他要做春夢了，做春夢之前有好多的準備，鏡子、木瓜、盤子、帳子、榻，一直到被子、枕頭，全部是道具。真正的好作家才能這么細心安排場景。有的小說你只看一次，有的看兩三次，可是《紅樓夢》大概可以看三十次以上。其中有太多細節(jié)，可以讓你不斷有所發(fā)現(xiàn)，他的鋪排這么小心，又這么真實。我問過好多朋友，他們讀《紅樓夢》時都把這一段錯過，可是這一段絕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是寶玉的第一次性經(jīng)驗，如果你錯過這一段，你根本不知道后面的性為什么會發(fā)生。只有整個現(xiàn)實世界被完全顛覆的時候，他才進入春夢。人要從道德的世界走進一個顛覆道德的世界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他內(nèi)心也有掙扎，可此時武則天、楊貴妃、西施、紅娘都在旁邊鼓勵他，他的《四書》、《五經(jīng)》的那套程序才會垮掉，是這些人帶領他進入春夢的世界。

悠悠蕩蕩入夢來

“于是眾奶母服侍寶玉臥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環(huán)為伴?！彼械娜硕甲吡?，做春夢不可能旁邊有人。一個人對自己性的認知，尤其是男孩子的發(fā)育，他的第一次性的認知一定是孤獨的，其實是沒有對象的，第一個對象一定是他自己。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四個丫環(huán)在房間外面，注意跟剛才對聯(lián)的暗示，襲人在這里。

在房間外面，“秦氏便吩咐小丫環(huán)們，好生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贝蠹易x到這一段會不會有一點奇怪，怎么會安排這一段，秦氏說你們不要走開，寶玉在睡覺，你們在外面看著貓狗打架。每個人有不同的解釋?？梢哉f怕狗和貓打架會叫，吵著里面的人。也可以有另外一個解釋，就是民間常常用打架來形容性。“打架”是雙關語。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惚惚”其實是有音無字，就是有一點恍惚了，在入睡之前朦朦朧朧的，還沒有完全睡著，可是又已經(jīng)困到要入睡了那個狀態(tài)，已經(jīng)有一點眼睛要閉上的感覺?！蔼q似秦氏在前”，表示秦可卿已經(jīng)走了，可是又好像就在眼前，那是什么，是夢。現(xiàn)實里秦可卿走了，夢里面秦可卿還在。所以很多人都認為賈寶玉第一次性幻想的對象是秦可卿，因為是秦可卿帶他進臥房，他蓋的被子是秦可卿蓋過的，睡的枕頭是秦可卿睡過的，房間內(nèi)都是秦可卿身體的味道。其實這里是他的潛意識在作祟。

“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這個所在是夢的所在。他的魂走了，肉體留在床上，他的精神跟著秦可卿到了夢的世界。從現(xiàn)實入夢境其實非常難寫，作者的轉(zhuǎn)接嫻熟極為驚人。細細品嘗第五回的夢，夢里面的自己常常是自己不敢面對的自己。賈寶玉醒來后，也不敢再去回憶那個夢了，可是作者把這個夢真實地寫出來了?！坝朴剖幨帯笔菦]有感覺的魂，不是肉體，就是身不由己，飄飄蕩蕩，他的感官已經(jīng)跟著飄走了。

“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這里的形容全部是非常美好的夢的世界，“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沒有一點灰塵，一個潔凈完美的世界?！皩氂裨趬糁袣g喜，想到：‘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此處過一生，縱然失了家，我也愿意?！比寮覀惱碜钪匾氖羌?，不管逃家、出家，儒家都不鼓勵?？墒琴Z寶玉竟然覺得到了這個地方，沒有家都沒有關系。為什么？因為家對他來講是父母，父母壓迫著他去讀書、去考試做官。

如果今天十三歲的孩子讀得懂《紅樓夢》，還是會喜歡這本書的，因為他會認同里面的意識。潛意識里所有的孩子都痛恨學校。寶玉不喜歡讀書，他不喜歡學校的八股教育，所以他會說他寧可一輩子住在這里，不要回家了。因為一回家父母老師就逼著他整天讀書，讀不好就打。這里有一個教育問題。青春期教育，應該是一個對人性了解的過程，而不是教條的強迫壓制。如果不對話，它就產(chǎn)生反效果。德國現(xiàn)在提出來，真正的教育應該放到游戲當中去，讓他在玩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學到很多東西，這是絕對可以做到的。

寶玉在逃避現(xiàn)實世界里的八股教育，他要去做夢。

青春期的閑愁

胡思亂想間忽聽山后有人作歌：“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何必覓閑愁”一句，好像是一個勸誡，可是青春期不就是閑愁嗎？你如果把青春期的日記拿出來看，會發(fā)現(xiàn)從頭到尾都是閑愁?？墒沁@對青春期的人來講很重要。閑愁是大人覺得無聊到極點的話，孩子們卻會傳來傳去。青春期本來就是閑愁，絕對不是什么偉大重要的事情，因為他的生命剛剛發(fā)育，剛剛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閑愁本來就是一種淡淡的東西。青春期喜歡讀的書，也都不是特別沉重的東西，都是一些跟自己的情感發(fā)育相關的內(nèi)容，有一點感傷、又有一點渴望愛的那種精神狀態(tài)的東西。瓊瑤的《窗外》在當年暢銷，就是因為她寫出了一種閑愁。

這幾句詩把青春期淡淡的感傷全部寫出來了。我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天我要對十三四歲的小孩講第五回，因為我覺得它完全是青春期教育。青春期開始覺得人生無常，覺得身體有變化，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要變成大人，覺得生命有這么多的渴望，可又有這么多的哀傷。在西方也有一個描寫青春期的偉大文學作品，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那個年齡是一定會為愛而死的，再大一點就不會做這種傻事，可那個年齡真的會做這種事情，因為他覺得生命就是唯一的一次，第一次的愛情是這么完美。讀《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人都淚如雨下，任何時代的人都喜歡讀到這么令人感動的文字，是因為我們的初戀大多沒有實現(xiàn)。我們很希望自己的初戀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這么轟轟烈烈，可是我們沒有完成?！读荷讲c祝英臺》也是如此。這兩部戲劇都在講青春期一種非常單純的愛。可是那種愛在我們長大成人的過程里，慢慢被偽裝成別的愛了。等到你三十歲左右結(jié)婚的時候，愛是有很多客觀條件的。而真正的初戀是沒有條件的，就是愛得要死要活，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寶玉開始入夢了，進入一個美好的世界，碰到仙姑，這個仙姑開始開導他。他聽到一個女孩子在唱歌，“歌音來息”，看到走出來一個人?！磅滠]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寫出了這個女孩子的美。

“賦”在中國文學里很特別，它受到《楚辭》的影響，有很多文辭的堆砌，有很多的感嘆詞，像“兮”字等。漢代成為賦的一個高峰，司馬相如、揚雄都是寫賦高手。過去常常因為重視“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忽視了賦這個傳統(tǒng)。唐宋八大家就是有話直說，比如《祭十二郎文》是有話直說，文以載道，有很深重的人生意義在里面。賦是充滿了華麗辭藻的堆砌，其中并沒有重大的內(nèi)容。所以文學就變成兩種，一種是有很重大的事件和意義，比如《正氣歌》；還有一種是沒有什么事，只是要形容一個東西，比如《上林賦》，寫一個園林的美。賦是形容詞最多的文體，此處的賦文形容一個女孩子的美，她又像黎明又像雪又像風，走路時像柳樹搖曳。閱讀這種文體，大部分人都有點不耐煩?？晌矣X得，賦是一種非常好的修辭學，練習修辭最好的文體就是賦。能夠在這里看一下這個女孩子從出來就變成各種感覺，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她走路的感覺。讀完這個賦，如果你要形容一個人的美，不管是男性對女性美的形容，還是女性對男性美的形容，你思考一下，可以寫到多長，如果沒有修辭學的訓練寫不出這樣的賦。曹植的《洛神賦》就講一個女孩子在洛水上飄的時候的美，“凌波微步，驚鴻一瞥”，都是里面的佳句。后來，金庸在小說里竟然把“凌波微步”變成一種武功招數(shù)。

作者才華驚人，他可以寫出各種東西。從最八股的文章到最具賦體的文字，他在小說里變成了不同的人，他一直有各種變貌。

寶玉游太虛幻境

賈寶玉進入一個特殊的夢境。

秦可卿是引領賈寶玉從現(xiàn)實進入夢境的關鍵。在現(xiàn)實當中這個女性是秦可卿；在夢的世界里她是警幻仙姑。警幻，警告你人生是一個空幻的現(xiàn)象?，F(xiàn)實中的可卿是非常使人眷戀的。在這里，作者試圖去觸碰現(xiàn)實世界和非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某種互補關系。

警幻仙姑跟寶玉講，她住在離恨天之上，忘愁海之中，主管女怨男癡。在太虛幻境中有朝啼司、夜怨司等?！八尽本褪侵鞴?，主管你的情感狀態(tài)。作者用了非常精彩的超現(xiàn)實方法，讓我們了解到人生情感部分，常常是我們理性控制不住的。人無緣無故啼哭，無緣無故發(fā)愁，都有一個命運的主管。

警幻仙姑帶他到了一個房間，看到好多柜子。賈寶玉很好奇，她就講，所有人世間的風流孽債都在這些柜子當中。仙姑說：“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痹趬艟忱铮Z寶玉就撒嬌了，很像一個小孩子，鬧著一定要看。警幻仙姑就說：“也罷，就在此司內(nèi)，略隨喜隨喜罷了?！本妥屗S便玩一玩，看一看。

他很開心地跑進“薄命司”，打開金陵十二釵的柜子。金陵就是賈家所在的地方，他很想知道這到底是什么。警幻仙姑解釋說，這個柜子里放的就是你們金陵這個地方十二個冠首女子的命運。他有點不解：金陵女孩子這么多，怎么會只有十二個？警幻仙姑就跟他講，有些命運一般的，就不會記錄在此，比較特殊的才會記錄在這里。這個特殊是指傳奇人物，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大概結(jié)局也都是悲劇。柜子分正冊、副冊、又副冊，寶玉第一個打開的是又副冊。又副冊是比副冊還要低的，都是丫頭，里面有晴雯和襲人。

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寶玉首先看到的是一張畫，那個畫“又非人物，亦無山水，不過是水墨烘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有一點像抽象畫吧。這是在講晴雯。一種彩色的云叫雯，就用這個畫來形容晴雯。然后他看到了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薄办V月難逢”是講晴，雨后天晴叫做霽。原來月亮是被烏云遮住的，可是烏云離開了，月亮出來，叫晴。所以第一個句子講晴。彩云就是雯，雯這個字的意思是有顏色的云，晴雯兩個字已經(jīng)被點出來了?！靶谋忍旄撸頌橄沦v。風流靈巧招人怨?！鼻琏┞斆黛`巧，她還風流，喜歡把頭發(fā)弄一點不同的流行花樣，可她招人怨。因為在這樣的家族里，你只要跟別人不一樣，就要遭殃。儒家的道德就是跟別人一樣，不要有特殊性，可晴雯的個性很特別，恃寵而驕，喜歡表現(xiàn)，也喜歡炫耀，王夫人很討厭她。“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币驗槟愀鷦e人不一樣，就要被別人指指點點，因為你作風特殊，就會惹很多是非，最后晴雯被趕出了賈府。寶玉疼她愛她，可這個多情公子最后也是白忙一場，救不了晴雯。整句詩在講晴雯，非常完整。晴雯是《紅樓夢》在沒有寫完的情況下就有了結(jié)局的一個人物，大家對這一首判詞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其它一些人物下場未知，就會留下很多的謎。

襲人：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

“寶玉看了，又見后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襲人這個丫頭姓花，寶玉替她取了一個名字叫襲人?；ǜ褪撬拿?，判詞里面都有很多典故，很多的隱喻。畫里就看得出來，一簇鮮花，一床破席就是花襲人。判詞是：“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币u人一輩子溫柔和順，賈母很少看到一個這么有耐心、服侍人這么周到的丫頭，就把她賞給了寶玉。襲人的個性周到體貼，溫柔和順，從不跟人吵架，從來不發(fā)怒，是最平衡的一種個性?？墒沁@里用“枉自溫柔和順”，一輩子這樣子又怎么樣呢？“空云似桂如蘭”，就是她像桂花、蘭花一樣，有淡淡的幽香，從來不去爭寵的。襲人對每一個人都很好，她也常常把寶玉對她的愛跟別人分享，她會提醒寶玉應該多關心別人，不要只是關心她。她做人非常周到，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襲人，她是“又副冊”里的薛寶釵?？墒沁@樣的人也很累。“枉”跟“空”都有一點在說，好像她一輩子就是這樣白活了。

她最大的理想就是一輩子做寶玉的陪房——妾。貴族人家結(jié)婚，會有一個一生服侍他的人，就是他的妾。她很早跟寶玉發(fā)生了性關系，因為她本來就認定跟了寶玉?！翱傲w優(yōu)伶有福”，優(yōu)伶指演戲的人。這里有一個角色現(xiàn)在還沒有出場，叫做蔣玉菡。蔣玉菡是一個反串演花旦的男演員，很有名。戲子社會地位非常低，可是因為他的貌美和藝術上的技藝精湛，常常被不同的人包養(yǎng)。寶玉有一次被父親毒打，就是因為愛上了蔣玉菡，他們私自換了汗巾子，就是綁褲子的帶子，有一點手帕交的意思，結(jié)果被爸爸發(fā)現(xiàn)。蔣玉菡后來娶的太太就是襲人。陰錯陽差，這個汗巾子傳到了襲人那邊。“堪羨優(yōu)伶有?！保褪鞘Y玉菡有福氣娶到襲人。可“誰知公子無緣”，就是賈寶玉認定了襲人是跟他的，結(jié)果賈寶玉反而沒有娶到襲人。這一段也是比較清楚的結(jié)局。

天命是人不可知的。襲人和寶玉都認定他們一輩子會在一起，沒想到最后還是沒有緣分。判詞讀到第二首，其實不是悲劇不悲劇的問題，而是說每一個人，都不知道后面有一個什么樣的命運在等著?！都t樓夢》在第五回就把結(jié)局講出來，是讓我們回頭再倒敘時看到天命不可違。人有一種宿命，這個宿命會一直發(fā)展下去?？墒且驗槭录€沒有發(fā)生，這個十三歲的男孩子，看著他最親近的晴雯、襲人的命運，當然讀不懂，如果真有天命，很早就告訴你，其實是沒有用的。你到廟里抽簽，即使那個簽很準，你也還是不懂，因為在事情發(fā)生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它在講什么。

香菱：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

寶玉看了不解，覺得無趣，又去開副冊之門，副冊里有香菱。香菱，甄士隱的女兒，后改名香菱，變成薛蟠的妾。為什么放在副冊，沒有放在又副冊？這個家族里有很有趣的等級。對作者來講，正冊都是小姐出身，又副冊是丫頭，副冊是夾在兩者之間的。香菱其實已經(jīng)是丫頭，是妾了，應該放在又副冊，可是香菱是甄士隱的女兒，她又不完全是丫頭的命。所以她是在正冊和又副冊之間的所謂副冊中的。

寶玉拿起來看，上面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口池塘，水涸泥干，蓮枯藕敗。這里在講香菱，因為菱角的花是跟蓮花和荷花長在一起，所以說“根并荷花一莖香”，香菱這個名字出來了，香跟菱都影射在這里。“平生遭際實堪傷”，是說這個女孩子一生都是悲慘的。“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這個胡適考證出來了，一個木頭旁邊有兩個土，就是桂個字，孤木是木字邊，就是桂花的桂這個字。胡適考證說，因為薛蟠娶了夏金桂，最后把香菱活活折磨死。可小說沒有寫完，在高鶚續(xù)寫的《紅樓夢》里，香菱的結(jié)局還不錯?？墒呛m說這是跟作者原意完全不一樣的，香菱是徹頭徹尾的命苦。

對于香菱的命運，寶玉看了仍是不解，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女孩。他也還沒有碰到夏金桂，當然讀不懂。他覺得不耐煩，就去看正冊，十二金釵一一出場。

黛玉、寶釵：玉帶林中掛，金釵雪里埋

第一頁上面畫著兩株枯木。木加木就是林，樹上掛著一圍玉帶，“黛玉”這兩個字也在里面了。又有一堆雪，“薛”出來了，有一個女人用的金釵埋在雪里，“寶釵”也出來了。林黛玉跟薛寶釵始終在同一首判詞，從來沒有被分開過。這兩個女性是作者平生最鐘愛的女性，對于作者來講，她們一直是一個人。也有人認為，有可能作者所愛的一個女性兼具兩種完全不同的個性。他把一個人寫成兩個人，黛玉和寶釵根本就是一個人。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釵雪里埋?！边@里用到一個典故。有個叫樂羊子的人，做官讀書常常沒有恒心，做了一半就不做了。一天，他回到家里，正在織布的太太，忽然把織線割斷，停掉了織布機。告訴他說，你做任何事情，如果沒有毅力和恒心就是失敗者。這個典故是在講薛寶釵，因為薛寶釵常常勸賈寶玉好好讀書上進，能夠做一個世俗里面可被接受的人?！翱蓢@停機德”，是講薛寶釵的一種女性道德力量的強度?！霸佇醪拧笔侵浮妒勒f新語》里一個非常有才華的女孩子謝道韞，天上在下雪，謝安問怎么去形容雪。有男孩子說，好像鹽撒在空中。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焙孟癖伙L吹起的柳絮在空中飄飛一樣。這里講的是林黛玉，因為林黛玉非常有才華，她好幾次寫詩奪魁?！翱皯z詠絮才”與“可嘆停機德”是兩個不同的贊嘆，就是這個女孩子有這么好的德行，有這么好的才華，可是分離在兩個人身上?！坝駧Я种袙?，金釵雪里埋”，把林黛玉和薛寶釵統(tǒng)合在一首詩當中，一個的善良是一種美，另一個的才華也是一種美。這兩種美沒有統(tǒng)一，變成作者的一個遺憾。

在最重要的林黛玉、薛寶釵之后，開始談賈寶玉的幾個姐妹。

元春：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第一個是元春：“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丟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一香櫞。”“弓”是諧音，就是皇宮的宮，因為元春后來嫁到皇宮做貴妃了。上面掛了一個香櫞，香櫞是一種蕓香料植物，可用作中藥，又可作香包?！皺础焙汀霸笔峭糇?，是講元春。“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元春做了貴妃，二十歲左右死的，她生前執(zhí)掌大權，是皇帝非常寵愛的一個貴妃。有點像五月的榴花一樣，紅得發(fā)紫。石榴的花是最紅的花，古代叫做榴火?！叭籂幖俺醮壕埃⑼孟喾甏髩魵w”，初春就是元春，后面迎春、探春、惜春，沒有一個比得上元春。后面“虎兔相逢大夢歸”，這個胡適沒有考證出來，有的本子是“虎兕相逢大夢歸”，兕是犀牛。胡適認為，虎兔可能在講十二生肖，元春在虎兔之間那一年死掉。這是胡適的一個猜測，是無法印證的，因為我們不知道元春在哪一年死的。如果是“虎兕相逢大夢歸”，可能有政治斗爭的問題。虎和犀牛都是厲害的東西，在這個斗爭里她被犧牲了。元春的死跟賈家的敗落有非常大的關系。榮國府受到皇帝非常大的恩寵是因為元春，元春一死，接下來就是賈家抄家，整個沒落了。從元春的判詞里面可以看到，她的命運主宰著整個賈家的盛衰。

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后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這兒講的是探春。按照年齡，應該先講迎春的，可是先講了探春，因為探春在小說里比迎春和惜春都重要。林語堂在英文版《紅樓夢》的介紹文字里，一再強調(diào)他最喜歡的角色就是探春。探春是賈政和趙姨娘生的女兒。在過去，非嫡生子地位是非常卑微的。她生性要強，聰明能干，很會做人?？蓩寢屪兂伤畲蟮耐纯?。因為她媽媽很沒有教養(yǎng)，在公開場合侮辱探春的總是媽媽。探春后來結(jié)婚了，嫁得非常遠。一般人認為她嫁到柬埔寨、越南這一帶做了藩王的妃子?，F(xiàn)在看來，遠嫁脫離了痛苦，這或許是她生命里最好的歸宿。可在這里作者用了比較傳統(tǒng)的看法，認為她的遠嫁是一種悲劇。

湘云：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后面又畫幾縷飛云，一灣逝水”，一灣逝水常常讓人想到湘江。十二金釵里有個很重要的人物，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出場，她叫史湘云，賈母娘家的女孩子。她生下來爸媽就死了，賈母很疼她，常常把她接過來住。這個畫是在講史湘云。史湘云是一個非?？蓯鄣呐⒆?，大概是射手座的那種，講話大大咧咧的，常常是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喝醉酒就在石頭上睡著了。史湘云是很多人都喜歡的角色，個性豪邁，常穿著男孩子的衣服跑出來玩。她的判詞是“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她生在一個有錢人家，可富貴又如何？還是嬰兒的時候爸媽就死了。“轉(zhuǎn)眼吊斜暉”，斜暉就是落日，意思是你的繁華一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了?！跋娼懦骑w”，史湘云的名字都在這一句里面，是說史湘云的結(jié)局。史湘云后來嫁得非常好，丈夫才貌雙全，又愛她，可是沒多久就死了。丈夫早逝，這一輩子大概就是跟李紈一樣的命運了。史湘云英氣豪爽，也就落了這樣一個下場。在看這些判詞的時候，常常讓我們心生悲憫。人生最大的學習是，你不敢輕易嘲笑任何一種命運，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福禍都在旦夕之間，我常?？吹接信笥褎倓傇谛ν陝e人的下場，沒多久自己就發(fā)生了更不幸的事情。我看判詞最大收獲是，從中發(fā)現(xiàn)了作者的悲憫，他在提醒眾人，謹慎惜福。

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后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妙玉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孩子，可是因為被抄家了，沒有地方可去。過去抄家以后的女性命運非常慘，常常被發(fā)配為軍妓。賈家收容了她，蓋了一座廟，她出家在那里做尼姑。妙玉當然也有她的不甘心，她詩書琴棋都非常好，人長得又漂亮，可就因為抄家，她必須一輩子變成出家人。

妙玉一直覺得自己是最美、最干凈、最孤傲的人，什么人都看不起，可是她常常流露出對寶玉的愛。她的廟里常開很漂亮的紅梅花，人人都想要，她一概不給。可是寶玉去要，她就送出來一個大的梅瓶，里面插一枝最漂亮的梅花。妙玉有潔癖，最有趣的是那次賈母帶劉姥姥到廟里喝茶，妙玉拿了一個非常珍貴的明朝成窯的杯子，裝茶給賈母喝，賈母喝了一口就遞給劉姥姥說，你也嘗嘗，劉姥姥就喝了。事后妙玉跟小尼姑說，這個杯子不要了，把它丟出去吧。可是妙玉的下場非常慘，一個修行的人，每天打坐修禪，最后卻被匪徒強暴。就算你是一塊美玉，當你不知惜福的時候，是會掉在爛泥當中的。這個下場妙玉可能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已經(jīng)孤傲到自以為是的地步。她說“把那個杯子丟出去吧”時的那種神氣，根本不可能想到有一天她就是那個杯子，就那么掉在最骯臟的地方?！都t樓夢》中很多的提醒是非常驚人的。我們的潔癖如果傷了人，有一天它就會回來傷到你自己。妙玉的下場非常奇特。十二金釵中林語堂最討厭的就是妙玉，認為她是最做作的女孩子。我覺得妙玉有她自己的命運。落寞的貴族身上常常有一種自負，那個自負也是她的保護。因為她在這個家族里面，可能會被看不起，她只能用一種很孤傲的方式出現(xiàn)，她對劉姥姥的態(tài)度特別明顯。

講到妙玉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你要干凈，你哪里真的干凈了？你不是每天在讀佛經(jīng)，都在講空嗎，最后哪里空了？如果真的四大皆空，大概不會在意什么人用你的杯子，也不會在意什么人來跟你要梅花。我們常常在講空，可不一定做得到?！翱蓱z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子，最后還是掉到骯臟的泥土當中。

《紅樓夢》在點出這些人物的命運時，不要說寶玉不解，我們也不解，因為這些人物還沒有出場。

迎春：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接下來是賈迎春。這個外號“二木頭”的迎春，憨憨傻傻的，什么事都不管。在賈家復雜的人際關系與是非糾葛中，她永遠什么都不碰，也不愿意強出頭。迎春非常慘的是嫁給孫紹祖。孫紹祖是個很可怕的人，婚后竟毒打迎春，恐怕這是最早在小說里表現(xiàn)出來的家庭暴力。迎春最后是被打死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中山狼”是一個典故，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一個人叫趙簡子，他打獵時追殺一只狼，慈悲的東郭先生把狼給藏了起來。趙簡子的打獵隊伍走了以后，回過頭來東郭先生險些被狼吃掉了。這個故事一直在告訴我們，婦人之仁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反而被狼吃掉?！白酉抵猩嚼恰保白印奔印跋怠保褪恰皩O”，這里點出了孫紹祖，也就是迎春后來的丈夫。“得志便猖狂”，一得意的時候他就會猖狂?！敖痖|花柳質(zhì)”，是說迎春這么嬌弱的大家閨秀，一個美貌的女子。“一載赴黃粱”，黃粱是一種高粱，過去很多人用它做主食。有一個姓盧的讀書人在鍋里蒸黃粱，飯還沒有熟，他就想睡覺。有一個姓呂的老翁就過來說，你要睡覺的話我送你一個枕頭，他拿了那個枕頭就睡著了。睡著后夢到好多好多事情，一生的繁華都夢到了，直至夢到自己死掉。醒過來的時候，飯還沒有熟。他在這么短的時間夢到了一生的繁華與幻滅。黃粱夢常常用來形容人世間權力與財富的短暫與虛幻，一枕黃粱，飯還沒熟，這一生已經(jīng)過完了。

惜春：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賈家最小的女兒是惜春。畫的是“一座古廟，里面有一美人，在內(nèi)獨坐看經(jīng)”?！翱逼迫壕安婚L”，她是最后一個春。三春景都不長，嫁到皇宮的元春，嫁到遠方的探春，嫁給中山狼的迎春，命都不好。所以是“勘破三春”。“緇衣頓改昔年妝”，這個女孩子看破紅塵，大徹大悟。緇衣就是出家人的衣服，她換了尼姑的衣服，不再化妝了，變成了尼姑?！翱蓱z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這一生就在廟里看著佛經(jīng)度過了。這是惜春最后的命運，在賈寶玉做夢的時候，惜春只有七八歲。

王熙鳳：凡鳥偏從末世來，哭向金陵事更哀

下面的判詞講到非常重要的一個人。“一片冰山，山上有一只雌鳳”，這里要講王熙鳳了?！胺缠B偏從末世來”，平凡的凡字加一個鳥，就是鳳凰的鳳（鳳）?！妒勒f新語》里有一個叫呂安的知識分子，他要去找好朋友嵇康。嵇康不在家，他的弟弟嵇喜出來了。談了幾句話以后，呂安覺得不太對，拿出筆來在門上寫了個鳳字后走了。嵇喜很得意，跟人家說呂安贊美他是鳳。嵇康回來跟弟弟說，他在罵你，說你是凡鳥，根本不入流。書沒有好好讀，做人也不成功的那種粗俗之輩，就是凡鳥。自此，“凡鳥”跟“鳳”就常常被連在一起?！胺缠B偏從末世來”，講王熙鳳偏偏生在末世，就是賈家要抄家的時候。有人認為，王熙鳳就是在抄家的時候被休了。她要對家族的衰落負最大的責任，因為她是管家?！岸贾獝勰酱松拧?，每個人都說她有才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這么能干，這么利落?？墒撬詈蟮慕Y(jié)局是被休，住在廟里面變成了乞丐。女兒巧姐被賣到妓院，王熙鳳的下場是非常慘的?！翱尴蚪鹆晔赂А?，她的靈魂回到金陵王家時是非常悲哀的。

巧姐：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之后是王熙鳳的女兒巧姐。“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鼻山惚痪司速u到妓院去，后來被劉姥姥的外孫板兒救出來。王熙鳳曾經(jīng)救濟過一個非常窮的人，就是劉姥姥。劉姥姥第一次到賈家求助，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銀子讓他們過冬。這里面就有一個暗示，王熙鳳曾經(jīng)積過陰德，所以她的女兒從妓院被救出來，嫁給板兒，變成了一個農(nóng)婦。她算是命好的，至少沒有落到妓院里去?！皠輸⌒菰瀑F，家亡莫論親”，你生在貴族家庭，可是家敗了，你就沒有資格再講什么富貴?！芭家驖鷦⑹希傻糜龆魅恕?，因為偶然救濟過劉姥姥，才遇恩人救助。

李紈：桃李春風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接下來“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這是講李紈。賈珠二十歲就死了，李紈守寡，大概十七八歲時生了兒子賈蘭，一輩子就盼著孩子讀書上進。賈蘭后來做官，母以子貴，她變成了一品夫人，可剛剛拿到鳳冠霞帔，她就死掉了。“桃李春風結(jié)子完”，把李紈的名字放在當中，同時也暗示了她命運中最重要的是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暗筋^誰似一盆蘭”，她像蘭花一樣，十幾歲就開始安安靜靜地守寡?！叭绫每障喽省保窒癖窒袼?，十七歲的女孩子剛剛結(jié)婚生了一個兒子，青春正好，可是卻像結(jié)了冰一樣，不能再有美好的青春?！巴髋c他人作笑談”，也不過就是別人口中偉大的故事。事實上是在講她的寂寞和孤獨。

秦可卿：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

最后一首判詞在講秦可卿。“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紅樓夢》里被各家考證最多的就是這一段。秦可卿在小說里是病死的，可是畫里表現(xiàn)的是上吊死的。秦可卿是賈蓉的太太，公公賈珍愛上了秦可卿，逼奸她。秦可卿活不下去，就上吊死了，所以最初的版本中那一節(jié)叫“淫喪天香樓”，后來有人在舊書攤上買到了這一節(jié)的手抄本。作者寫完以后，家族里的人都在閱讀?！爸廄S”，一般人認為是作者的叔叔，讀到這一段以后，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不應該讓外人知道的家丑，曹雪芹就改了，把秦可卿懸梁自盡改成病死，把“淫喪天香樓”這一段刪了。改完之后，脂硯齋就批了一句“雪芹厚道之人”?？墒乔懊娴漠嫑]有改，還是上吊，原來有關這一段的稿本“淫喪天香樓”也找到了?？梢娮髡咴瓉韺懙酶竽?，把亂倫的事情直接寫出來了?！都t樓夢》的作者覺得，傳統(tǒng)中國人的世界是很虛偽的，私下做的跟表面講的完全不一樣。他把家族里的丑事全寫出來，我覺得有懺悔的意義。文學的重要性也在這里。一個太過重視道德的社會，最后大家講的全是假話。

你跟一個人相處，最好不要聽他講了什么，你要聽他沒有講什么。因為沒有講的才是他真正的心事，可他往往不敢講，而是用別的東西偽裝與掩飾。《紅樓夢》里面沒有講的那個部分，大概是非常重要的。

“情天情?；们樯怼保乜汕涞男铡扒亍焙妥詈笠粋€字“卿”，就是情的諧音，整個都在講情。這個女孩子是因情而死的人。她的公公愛她這件事，她無法克制的美，是她造孽的原因?！扒榧认喾瓯刂饕?，作者認為，情跟淫之間是不可分的。過去都認為淫是肉體上的淫蕩，情是一個比較升華的東西。曹雪芹剛好相反，他認為甜言蜜語的情本來就在主淫，他的目的非常清楚，認為情是一個被包裝過的性，所有浪漫愛情的背后其實就是性。這是三百年前特異的看法，他覺得人把情話說得那么漂亮，其實全是在包裝，背后就是淫這個字?！奥圆恍そ詷s出，造釁開端實在寧”，不要說敗家的子弟都是榮國府的人，真正造禍抄家，讓這個家族敗落的根本原因是在寧國府。這里還是在講賈珍，因為賈珍是寧國府的主人。

這一段不容易懂。經(jīng)過很多學者的考證，“淫喪天香樓”這個部分，秦可卿的真實下場，已經(jīng)完全被挖出來了。秦可卿是小說里非常重要的一個女子，開篇沒多久就死掉了。秦可卿就是警幻仙姑，她是賈珍愛慕的對象，也是賈寶玉愛慕的對象，引導賈寶玉進入春夢的就是秦可卿。秦可卿那么美，美到這么多情天孽海全部跟她有關；她還變成警幻仙姑，讓你知道一切都是空的、假的。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寶玉看了這些判詞，都沒有看懂，就被警幻仙姑帶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這里走出來好多仙女，她們看到賈寶玉以后，跟警幻仙姑抱怨說：“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絳珠草是林黛玉的前身，林黛玉前世是住在這里的，她們在等她的生魂到來，結(jié)果等來了寶玉。這些仙女說寶玉是濁物?！都t樓夢》中把男孩子都說成濁物。從來沒有人這么罵賈寶玉，大家到處都捧著他，覺得他是高貴的公子，這里竟然用“濁物”兩個字。寶玉聽了以后，“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寶玉十三歲，生理上發(fā)生了變化，他在夢里覺得自己是臟的。我相信，十三歲左右的青春期男孩，心理上既自傲又自負，還常覺得自己骯臟不堪，因為他對自己的身體是不了解的。青春期男孩子講話怪怪的，因為他還不能很好地認識自我。這種奇特的狀況剛好借著神話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了。

警幻仙姑趕快跟大家解釋說，你們不要怪他，我今天經(jīng)過太虛幻境，碰到了榮國公和寧國公。榮、寧二公是賈家這個家族里的祖先。他們就跟警幻仙姑說，我們賈家創(chuàng)業(yè)一百多年了，好幾代榮華富貴，可是氣數(shù)已終。其他的子弟大多無可救藥，都是庸碌之輩。只有寶玉還算聰明，可是寶玉常常沉溺在兒女情事中。所以希望給他一點警告，讓他能夠好好讀書上進，也許將來賈家還有救。

接著寶玉便他被帶進去喝茶，他們喝的茶叫“千紅一窟”，就是用所有的鮮花靈葉上沾帶的宿露沏的一種茶，非常非常香?！扒Ъt”是指所有的花，“窟”是哭的諧音，意思是所有的花到最后難脫哭泣、凋零的命運。后來又給他喝一種酒，這個酒是“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釀成，叫做“萬艷同杯”。所有艷麗的東西放在一個杯子里給你喝，“杯”是悲的諧音。“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是在憑吊小說里所有女孩子的命運。

寶玉在這里還看到一副對聯(lián)：“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弊髡哒J為，“靈秀”是女孩子身上有男子所不具備的氣質(zhì)?？稍诋敃r女性的命運完全寄托在男人的身上，是不能自主的。一直到今天，女性都常有這種幽微的心事。女子的靈秀最后只能變成無可奈何。作者覺得古代社會里，女性精致細膩的心事，常常沒有一個真正的男性知己可以懂，因為在那樣的社會里，男性都變成了蠢物和濁物。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

《紅樓夢》的十二支曲子，是對每一個人物的描寫?！啊都t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卑选妒^記》改成了《紅樓夢》，就是因為這支曲子。這支曲子不講任何人，而是講宇宙洪荒開辟以來，有很多人對活著并沒有感受，活著與死亡也沒有太大差別。所謂的情種是對生命有感受的。在蕓蕓眾生中，有哪些人是對生命有所謂情感眷戀的？整部小說都在寫一個字——情。認為情再往下發(fā)展便沉淪為“情既相逢必主淫”?？墒乔橐部梢栽谧兂汕榉N以后，形成人對生命的一種大徹大悟?！伴_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此處表達的是對于季節(jié)、時間的感覺?！澳魏翁欤瑐麘讶?，寂寥時”，是對生命的無可奈何，那種感傷、孤獨和寂寞，其實都在講女性世界里不可言傳的感受。假如所有的男性只是沉溺在女性的肉體上，便糟蹋了女性的靈性。作者一直認為淫這個字變成了皮膚肉體上的爛淫，而沒有提升，所以他也常常會憑吊小說里很多質(zhì)素非常好的女孩子，她常常遭到這些粗蠢男性的糟?；蛘啧遘k。所以特別用“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還要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敖?、玉”講薛寶釵，也講賈寶玉；講林黛玉，也講史湘云。因為他們身上都有金有玉，有一種高貴的質(zhì)地和品格。

第二支，把林黛玉和薛寶釵放在同一支曲子里講。“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都說你應該娶薛寶釵，因為薛寶釵有金鎖，你有寶玉，所以是金玉良緣?？墒俏抑荒钅臼懊耍驗榍笆牢沂鞘^，你是一棵絳珠草。對賈寶玉來講，他只眷戀前世的因果，對這一世的金玉良緣并無認知?！翱諏χ街懈呤烤К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雪”指薛寶釵，“林”指林黛玉。賈寶玉娶了薛寶釵，可面對著完美高貴的妻子，他的心中仍有一個遺憾，一個沒有完成的東西，就是那個屬于仙界的寂寞的林黛玉?！皣@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你怎么樣追求，都不可能完美?！翱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就算你能娶到好太太，可終究會有遺憾。

第三支是《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天界的仙草，就是絳珠草，是指林黛玉。“美玉無瑕”是講賈寶玉，就是那一塊美玉?！叭粽f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白話寫法。如果沒有緣分，怎么今生就碰著他了；如果真有緣分，為什么就又沒有結(jié)局？“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林黛玉，整天在哭、在哀嘆；另一個是賈寶玉，每天想到林黛玉就牽腸掛肚，總在關心她。“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倍际强盏摹⒓俚??！跋胙壑心苡卸嗌贉I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非常美的一支歌曲，講林黛玉和賈寶玉扯不斷的情思牽連?？墒菍氂衤犃舜饲X得“散漫無稽”，他無法知道這首歌是在唱自己命運的終結(jié)。我有時候想，人到底該不該領悟，因為人生本來就是由執(zhí)迷、眷戀、牽掛、執(zhí)著構(gòu)成，徹底領悟的時候，大概就是要走的時候。

眼睜睜，把萬事全拋

前面十二金釵的判詞，對這十二個重要女子命運的解說在《紅樓夢》的曲子里再次出現(xiàn)，而且順序完全一樣。判詞是用比較曖昧的詩句來表達的，曲是用白話來表達的。寶玉看到的判詞，寫的其實就是他身邊最重要的女性未來的命運，他沒有讀懂。警幻仙姑就帶他聽這十二支曲子，用容易懂的方法再讓他聽一次，他還是不懂。我們對于自己生命的不懂有兩種，一種是文字的不懂；另一種是對事件的不懂，因為事件還沒有發(fā)生，或者你的人生閱歷還沒有達到一定境界，因而無法懂得。

看《紅樓夢》的時候，有的人不理解在第五回中為什么要用判詞和十二支曲子的方式重復說明人物的命運。細心的朋友會發(fā)現(xiàn)，判詞和曲的寫法不一樣。曲的寫法顯然要比判詞白話得多。比如第四支曲子，在寫元春，跟判詞里對元春的解釋比起來，曲子更直接。元春雖然做了貴妃，備受皇帝寵愛，可是榮華富貴終究抵不過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鄙狭四昙o的朋友大概都見過自己的好友親人過世的情形，不管他在人世間經(jīng)歷過什么，也不管他有多少牽掛，統(tǒng)統(tǒng)都得舍下?！都t樓夢》曲子里講的是元春，也是在借著元春講所有生命的悲劇。用更淺白的方法去警醒所有生命應該領悟的一些現(xiàn)象和事實：“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這完全像唱詞，因為它是唱給賈寶玉聽的，很押韻，而且有很多道白和唱腔，譬如“天倫呵”，可能是念出來的。她臨終的時候，告訴自己的親人退步抽身要早。這當然是一種警告，因為賈家在元春過世以后很快就被抄了。

《分骨肉》、《樂中悲》

元春之后是探春。在《分骨肉》這支曲子里，這個女孩子是風箏，是一條船，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女孩子遠嫁時，是沒有辦法留戀任何事情的：“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完全是用歌詞的方式唱出這幾個女孩子的命運，這種重復在小說的章法里很重要。

第六支《樂中悲》一看就知道是史湘云：“襁褓中，父母嘆雙亡?？v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笔废嬖葡矚g穿男孩衣服，性格豪爽，不會斤斤計較。這里用曲子的方法彌補了判詞上沒有寫到的東西，特意把她的個性講出來?！昂靡凰?，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史湘云嫁得非常好，丈夫才貌雙全，她是這些女孩子里結(jié)局很好的。她希望“博得個地久天長”，可是卻“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沒想到這樣一樁美好的婚姻，卻因為丈夫早逝變成“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里用了兩個典故：“云散高唐”是指周穆王和西王母見面所謂云雨的故事，最后是一片云，空空地散掉；“水涸湘江”是說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因為丈夫去世不斷地哭，眼淚掉在竹子上，變成斑竹，這就是湘妃竹的來源，最后這兩位女子投湘江而死。這里把史湘云的湘云兩個字也放進去了?！斑@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當，何必枉悲傷！”此處講史湘云，也是對所有生命的提醒，人生終究無法了解生命里會有什么樣的因果。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shù)，就算你再不甘心、不服氣也是沒有用的。

《世難容》、《喜冤家》、《虛花悟》

第七支《世難容》是講妙玉。判詞中說她是一塊掉在骯臟泥沼中的美玉，這里用曲子唱得更明白，讓我們看到一個女孩子的做作和潔癖，看到她的悲劇下場?！皻赓|(zhì)美如蘭，才華復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這么美的一個女子，這么有才華的一個女子，個性的孤僻讓她沒有朋友，沒有人愿與她接近?！澳愕朗?，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里在講妙玉的孤高與潔癖。你把自己放這么高，別人都會嫉妒；你把自己弄得這樣干凈，全世界都討厭你?！翱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好像這一輩子她的美、她的青春就要消耗在這樣的古廟當中，做一個出家人，念經(jīng)、念佛，過此一生?！暗筋^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北疽詾榭梢栽趶R里過一輩子，雖然孤獨寂寞，也還能夠保持她的潔凈，可最慘的是竟被盜匪搶去奸污，落入風塵，這是跟她的愿望完全相違的。

所有的判詞和曲子里面，真正的主角其實是賈寶玉。這些女孩子都跟他有一個特別的緣分，可是這些緣分都沒有辦法完結(jié)。每一個緣分都不過是人世間的過眼云煙。判詞里講的“堪羨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這個公子就是聽曲子的他，一切都為的是警醒他。這些女孩子不過陪他玩了這一世，都走了，一切都是一個空幻的過程。

第八支《喜冤家》講的是迎春。影響她命運的中山狼再一次出現(xiàn)?！爸猩嚼牵瑹o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zhì)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庇鹤顟K的是嫁得不好。孫紹祖在結(jié)婚以前非常溫柔，甜言蜜語的，婚后惡劣的行徑就暴露了，把一個大家閨秀當成草芥一樣作踐。古時候女孩子對婚姻是沒有很多選擇的，只能落了個被折磨而死的悲慘結(jié)局。

第九支《虛花悟》講的是惜春?！皩⒛侨嚎雌?，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惜春是最小的女孩子，之前三個姐姐的命運使她有最大的機會看到繁華幻滅的痛苦，因此她早早就決定自己不再走這條路了?！皠t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人生對她來講最后不過是死亡而已。從她眼中看每一個家里都有人在哭，都要遭遇不可避免的死亡。人生的結(jié)局，不過也就是墳墓吧?！斑@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落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所有的富貴到頭來也不過是白忙一場。

這種生死之關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奥務f道，西方寶樹喚婆娑，結(jié)著長生果?！甭犝f西方極樂世界有一棵寶樹，非常茂盛，它是永遠的樹，所以她要追求的是佛教的信仰，暗示惜春出家為尼的命運。

《聰明累》、《留余慶》

第十支是《聰明累》，講的是王熙鳳。王熙鳳十七歲就開始管一個復雜的家族，她每天精明地計算，這一切使她變得厲害，也讓人害怕。“機關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王熙鳳管家時，這個家已經(jīng)入不敷出了，王熙鳳便放高利貸，用家里的某些東西典當周轉(zhuǎn)，甚至利用權勢包攬訴訟，從中謀私。當然她也不完全是為自己，因為這個家族根本撐不下去了，她必須用個人的能力支撐。算來算去，最后把自己的命給算掉了。生命往往如此，有點像《圣經(jīng)》里面講的，賺了全世界，可是賠上了自己。生命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這里用了一個很有趣的典故，就是“卿卿”兩個字。男女之間親密的時候會叫卿卿，有點像“親愛的”。這個典故來自南朝，南朝時候因為禮教很嚴，丈夫和太太雖然結(jié)了婚，可走在大街上，也不敢牽手，女的要撤后一步走，非常有規(guī)矩。當時有個人叫王安豐，他的太太很現(xiàn)代，每次出去都要勾著先生走。王安豐很尷尬，因為他是一個做官的人，覺得婦人這么大膽的表現(xiàn)跟禮教不合。這個太太就跟王安豐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這個太太很調(diào)皮，說我是你太太，當然是我愛你，我才跟你卿卿我我，如果我不跟你卿卿我我，難道還有別的女人跟你卿卿我我嗎？這大概是歷史上少有的一個無視傳統(tǒng)禮教的女性形象。卿卿這個典故從中而來，常常用來稱呼一些女子，是比較親昵的行為?！吧靶囊阉?，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王熙鳳最大的愿望是家富人寧，因為她是管家的人，可她沒想到，結(jié)局竟是抄家。她一輩子都提心吊膽，擔心這個家垮掉。王熙鳳有一次跟探春和幾個好姐妹聊天，她說不要看我在管家，其實好多事情都不曉得怎么辦。比如將來有一天林黛玉要嫁，薛寶釵要嫁，探春要嫁，迎春要嫁，惜春要嫁，那都是要一大筆費用的，這都是她要想到的。她還特別講，恐怕更難的是老太太這個事。老太太有一天要走，就有一個大喪事要辦。這個家族的婚喪嫁娶，一動就是許多錢，這些都是王熙鳳在管。她有點像大企業(yè)的財務負責人，每天都在擔心企業(yè)某一天會垮掉?！昂隼绱髲B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下面是王熙鳳的女兒巧姐——《留余慶》。王熙鳳死后，這個可憐的女孩子被親舅舅、親堂兄賣到妓院，最后被劉姥姥的外孫板兒救助。這里就講到一個因果：“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幸積得陰功?！蓖跷貘P曾經(jīng)救濟過劉姥姥，積了陰德。正因家人前世祖先留下了余慶，她才會忽遇恩人?！皠袢松瑵Х龈F，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在有錢得意的時候，不要忘了去幫助那些窮困的人。人生有兩種，有一種是像巧姐的舅舅和堂兄這樣去作踐親骨肉的；一種是像王熙鳳那樣，在最有權勢的時候，曾經(jīng)幫過一個窮困的劉姥姥。這里在對比兩個因果。王熙鳳對劉姥姥很好，這個因果沒有報在她自己身上，而是報在她女兒身上?！罢浅顺訙p，上有蒼穹”，這個數(shù)學的乘除加減不是我們當下可以看到的，有時是在更遠闊的天地里面的運算。

《晚韶華》、《好事終》

下一支《晚韶華》在講李紈。“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賈蘭做大官以后，母以子貴，李紈被封了一品夫人，鳳冠霞帔。夢里功名，是講她剛剛穿了那個衣服就死了，所以那個功名對她來講像一場夢?！澳敲郎厝A，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崩罴w那時還是一個少婦，那么美的青春，在丈夫去世以后就已經(jīng)老去了。繡了鴛鴦的被子是她和丈夫一起蓋過的，可是丈夫走了，被子也就一個人蓋了，所以不要再提那個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眱鹤拥故遣诲e，為媽媽贏得了珠冠鳳襖，可是來不及了?！半m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胸懸金?。煌蘸?，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崩罴w最后頭上戴著簪纓、胸前戴著金印，可人已經(jīng)要到九泉之下去了。

第十三支《好事終》在講秦可卿。這里還是用“畫梁春盡落香塵”說出秦可卿的懸梁自盡?！吧蔑L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說她那么懂得美，那么懂得情感，便是敗家的根本。秦可卿長得太美了，美到讓所有人都動情，連她的公公都因她而發(fā)生亂倫之情。當然這里不是責備秦可卿，而是有一種哀嘆，說美最后導致了一個悲劇。“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箕裘”這個典故，出自《禮記·學記》：“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表示家業(yè)能夠被繼承下來。如果父親是個大銀行家，兒子要把這個事業(yè)繼承下來；如果父親是個學者，兒子也可以繼承。這叫做“克紹箕裘”。賈家的敗家子沒有繼承祖先的功業(yè)，所以是“箕裘頹墮”?！熬础敝纲Z敬，賈珍的爸爸。這個家族的敗落，是從賈敬這一代開始的。導致這個家族最后發(fā)生這么大的悲劇的罪魁禍首是寧國府?！八弈蹩傄蚯椤保乜汕涫切≌f里最大的怨孽。秦可卿這個時候還活著，正在外面招呼貓兒狗兒打架。賈寶玉已在夢中看到了秦可卿的下場。最有趣的是，小說里作者把秦可卿被逼奸的事情改了，可判詞和曲里都沒有改，留著讓后人去猜，這是非常特殊的寫法。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最后一支曲子最重要，是一個大結(jié)尾，把《紅樓夢》所有的結(jié)局全部唱在其中。白話味兒，很好懂。題目叫《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用四句話講了四種不同的生命：做官的，最后可能家業(yè)凋零；再有錢，有一天可能散盡；如果對人有恩，也許有一天可以大難不死；今天無情，有一天會有分明報應。四句話在講這個家族里三百個人物各自不同的下場。“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币苍S秦可卿欠這個命吧。我們一直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懂事、乖巧、美麗的女孩子，最后會這么慘，要懸梁自盡。欠淚的是林黛玉?！霸┰┫鄨筘M非輕，分離聚合前生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雌频模萑肟臻T；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所有東西都有因果，到最后就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是視覺畫面，也呼應著最后寶玉的出家。寶玉出家時，家族敗落，他遠遠看到父親坐著轎子過去。而從賈政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個和尚，光著頭，披了一個大紅的猩猩氈的披風，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跪下給他磕了幾個頭就走了。

十四支曲子唱完了。這個家族所有的故事也借著這十四首歌唱給了寶玉?？墒蔷孟晒冒l(fā)現(xiàn)寶玉感到無趣。她意識到：“癡兒意尚未悟?！睂氂窬徒谐璧呐⒉灰俪耍白杂X朦朧恍惚，告辭求臥”。寶玉本來就在睡覺，可是現(xiàn)在在夢里他又一次要去睡覺了，“警幻便命撤去殘席”。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寶玉被帶到一個香閨繡閣之中，此處與現(xiàn)實中他被帶到秦可卿的房間呼應：“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女子在內(nèi)，其鮮妍嫵媚，有似寶釵；其裊娜風流，則又如黛玉?！?/p>

下面就是寶玉的第一次性經(jīng)驗。他在性的幻想里，碰到的是黛玉和寶釵。這說明寶玉在進入春夢之前，潛意識里是有現(xiàn)實形象的。弗洛伊德的心理學提到，性是一個人最大的壓抑，在現(xiàn)實當中不敢講的，便會轉(zhuǎn)成夢境的形式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也許寶玉從來不會講出他想要什么，如果面對寶釵和黛玉，他會很有禮貌，不敢有非分的要求?？墒前兹詹桓易龅氖?，會在夢里出現(xiàn)。他把現(xiàn)實里想要發(fā)生性關系的對象，轉(zhuǎn)換成夢里的對象。

寶玉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警幻跟他說：“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袴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彼v到人世間對性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她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其實就是性，她直接把它點出來。“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本孟晒弥v的話讓寶玉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說我從來不敢擔任這樣的角色。如果我們今天對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說他是淫人，他肯定也會嚇出一身冷汗來?？墒蔷孟晒谜f，你就是天下第一淫人，你怎么不敢承認？這個很潑辣的描寫，一下把虛偽的禮教傳統(tǒng)整個撕破了。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矣。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為何物。’”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淫”是儒家極力批判的一個字，認為一切壞的起頭就是這個字?？墒蔷孟晒弥v的不是儒家的看法，她覺得淫這個字本來就是人性里的一部分，所以直接點出寶玉是天下第一淫人?？蓪氂窈ε铝?，他說自己只是不喜歡讀書，根本沒有那么壞，淫這個字對于他而言太重了。另外，寶玉在這之前生理還沒有發(fā)生變化，他覺得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事?？蓪嶋H上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幻想，他剛進這個房間時感官上的變化，已經(jīng)在為下面這個夢做準備了。

警幻仙姑說：“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cè)菝玻哺栉?，調(diào)笑無厭，云雨無休，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彼嬖V寶玉的是，淫有不同的表現(xiàn)方法。一般世俗認為好淫的人，整天講一些黃色笑話，跟漂亮女孩子唱唱卡拉OK。云雨，就是做愛，這兩個字一直是指性這件事。這是一種低級趣味的淫，也不過就是皮膚、肉體上一種官能層面上的東西，所以只能叫“濫淫”。接下來她說：“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這個詞是《紅樓夢》第一個提出來的。精神上的淫跟肉體上的淫，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警幻仙姑把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來探討。有一種精神上的風流，叫做“意淫”，她把寶玉歸在此列。“‘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p>

儒家常常主張對人進行道德審判，這種審判在今天也還是存在的。當一個事件發(fā)生的時候，人們總是萬口嘲謗，萬目睚眥；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常常覺得自己必須要義憤填膺才行。在一個有些傳統(tǒng)的社群關系當中，當人身上的嚴重的道德壓抑沒有辦法疏解的時候，反而會去批評、責備一個他認為不道德的對象，把自己所有的冤屈發(fā)泄在這個對象身上。

在這里，警幻仙姑開始有一點要勸導寶玉，要教寶玉經(jīng)歷性這件事情。她說我碰到你的祖先榮國公、寧國公，他們希望你有所作為?？墒怯兴鳛楹孟褚?jīng)過性這個儀式。

警幻仙姑秘授云雨之事

此時的警幻仙姑扮演了一個性導師的角色，帶領賈寶玉進入性的行為。她說她要把她的妹妹許配給寶玉。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兼美是兼具著不同的美?？汕洌峭饷孀葘氂裥褋淼那厥系男∶?。古代女子的小名是她非常隱私的部分，即使結(jié)了婚，連她的丈夫可能都不知道。嫁到婆家以后她就會有另外的名字。所以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知道她叫可卿?？墒菍氂窬谷辉趬衾锝谐隹汕?。作者在這里用了一個很神秘的方式，似乎夢里的可卿跟現(xiàn)實里的可卿不是同一個人，只是巧合，它是暗示，寶玉的第一個性對象就是兼美，也就是可卿。

警幻仙姑就要帶寶玉進入性這個世界了。說完后，就秘密地教他做愛這件事情。于是，“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寶玉就跟兼美，表字可卿的這個女孩，在房子里面“柔情繾綣，軟語溫存”，以至寶玉“與可卿難解難分”。

寶玉第一次性的經(jīng)驗是夢里的幻想，是他的春夢。秦可卿是夢里的幻象，這里的軟語溫存和難解難分，其實都是跟他自己，根本沒有別人?？墒窃趬糁?，寶玉沉溺其中，陷入迷津。警幻仙姑用了判詞、曲子要賈寶玉領悟，可賈寶玉卻執(zhí)迷不悟。最后，警幻仙姑就用最大的一個事件——性來警醒他?？墒撬€沒有醒，做完愛后就跟可卿跑去游玩。游玩時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是萬丈深淵。懸崖，常常是要人勒馬的地方，可寶玉是一定要掉下去的。警幻趕來跟他說，掉下去就沒有命了。其實是在提醒他不能沉淪?！爸挥幸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庇幸粋€成語叫槁木死灰，形容人所有的熱情都沒有了。人生的迷津只有到心如槁木死灰的時候才可以悟，只要你還有一點熱情或激情，肯定會難以自拔。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槁木死灰？所以他必然會陷落其間。

“只聽迷津內(nèi)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下去。唬的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夢中的寶玉醒過來了。襲人等丫頭就摟住他，叫寶玉別怕。賈寶玉叫的是夢里面的可卿，可是坐在外面現(xiàn)實中的可卿嚇了一跳?！拔业男∶?，這里從無人知道，他如何知道得，在夢中叫將出來？”粗心的讀者大概沒有發(fā)現(xiàn)，這是多么細膩的一種關系?？汕洚敃r正在囑咐丫頭們看著貓兒狗兒打架，此時回到了現(xiàn)實。其實那個夢很短?？晌覀冇X得那個夢好長，夢中的寶玉看了好多判詞，又聽了好多曲子?？墒瞧鋵嵕驮谇乜汕湔f你們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的剎那之間。夢里的時間跟現(xiàn)實里的根本不一樣，夢中十年，在現(xiàn)實世界可能就是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