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道元

酈道元（？—527），字善長，范陽涿縣（今河北省涿州市）人。曾任北魏安南將軍、御史中尉等官職，執(zhí)法嚴(yán)峻，后為關(guān)右大使，最后被雍州刺史蕭寶寅所殺。少好學(xué)，博學(xué)多識(shí)，尤喜地理書籍，在各地訪瀆搜渠，留心觀察水道等地理現(xiàn)象及風(fēng)土文物，撰《水經(jīng)注》一書?！端?jīng)》是我國第一部記述河道水系的專著?！端鍟そ?jīng)籍志》載“水經(jīng)，三卷，郭璞注”。著者為誰尚無定論。自唐以后，郭璞注本失傳，此書遂專附酈道元《水經(jīng)注》流傳。今本僅存一百二十三篇。《水經(jīng)注》書名為注釋《水經(jīng)》，實(shí)則以《水經(jīng)》為綱，做了二十倍的補(bǔ)充和發(fā)展，自成巨著。同時(shí)文筆絢爛，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jià)值。所以《水經(jīng)注》不僅是一部古代地理名著，而且也是一部文學(xué)名著。在文學(xué)史上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

本文節(jié)選自《水經(jīng)注·江水》篇。

水經(jīng)注·江水·三峽

江水又東逕廣溪峽，斯乃三峽之首也^〔1〕。其間三十里，頹巖倚木，厥勢殆交^〔2〕。

北岸山上有神淵^〔3〕。淵北有白鹽崖，高可千余丈，俯臨神淵。土人見其高白，故因名之。天旱，燃木其上，推其灰燼，下穢淵中，尋即降雨。常璩曰^〔4〕：縣有山澤水神，旱時(shí)鳴鼓請雨，則必應(yīng)嘉澤。《蜀都賦》^〔5〕所謂“應(yīng)鳴鼓而興雨”也。

峽中有瞿唐、黃龕二灘。夏水回復(fù)，沿泝所忌^〔6〕。瞿唐灘上有神廟，尤至靈驗(yàn)。刺史二千石經(jīng)過^〔7〕，皆不得鳴角伐鼓。商旅上水，恐觸石有聲，乃以布裹篙足^〔8〕。今則不能爾，猶饗薦^〔9〕不輟。

此峽多猨^〔10〕。猨不生北岸，非惟一處?；蛴腥≈胖鄙街?，初不聞聲，將同狢獸渡汶而不生矣^〔11〕。

其峽蓋自昔禹鑿以通江，郭景純所謂“巴東之峽，夏后疏鑿”者^〔12〕。

……

江水又東逕巫峽，杜宇所鑿以通江水也。郭仲產(chǎn)云^〔13〕：按《地理志》^〔14〕“巫山在縣西南”，而今縣東有巫山，將郡縣居治無恒故也。

江水歷峽，東逕新崩灘。此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崩^〔15〕，晉太元二年又崩^〔16〕。當(dāng)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數(shù)十丈。今灘上有石，或圓如簟^〔17〕，或方如屋，若此者甚眾，皆崩崖所隕；致怒湍流，故謂之新崩灘。其頹巖所余，比之諸嶺，尚為竦桀^〔18〕。

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峽所無，乃當(dāng)抗峰岷峨^〔19〕，偕嶺衡疑^〔20〕。其翼附群山，并概青云，更就霄漢辨其優(yōu)劣耳。神孟涂所處^〔21〕?！渡胶＝?jīng)》云：“夏后啟之臣孟涂。是司神于巴。巴人訟于孟涂之所，其衣有血者執(zhí)之，是請生。居山上。在丹山西”^〔22〕。郭景純云“丹山在丹陽，屬巴，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23〕。宋玉所謂天帝之季女^〔24〕，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陽，精魂為草，實(shí)為靈芝。所謂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tái)之下。旦早視之，果如其言”^〔25〕。故為立廟，號(hào)曰“朝云”焉。其首尾間，百六十里，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26〕，不見曦月^〔27〕。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絕?；蛲趺毙袝r(shí)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fēng)，不以疾也。春冬之時(shí)，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p>

……

江水又東逕狼尾灘，而歷人灘。袁山松曰^〔28〕：二灘相去二里。人灘水至峻峭。南岸有青石，夏沒冬出，其石嵚崟，數(shù)十步中，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其分明者，須發(fā)皆具，因名曰“人灘”也。

江水又東逕黃牛山下，有灘名曰“黃牛灘”。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色如人負(fù)刀牽牛，人黑牛黃，成就分明。既人跡所絕，莫得究焉。此巖既高，加以江湍紆回，雖途逕信宿，猶望見此物。故行者謠曰：“朝發(fā)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言水路紆深，回望如一矣。

江水又東逕西陵峽，《宜都記》^〔29〕曰：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百許里，山水紆曲，而兩岸高山重嶂，非日中夜半，不見日月。絕壁或千許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象類。林木高茂，略盡冬春。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絕。所謂“三峽”，此其一也。

山松言，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gòu)異形，固難以辭敘。林木蕭森，離離蔚蔚，乃在霞?xì)庵?。仰矚俯映，彌?xí)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dāng)驚知己于千古矣。

【注釋】

〔1〕三峽：即長江三峽。瞿塘峽、巫峽、西陵峽的合稱。在長江上游，西起四川省奉節(jié)縣白帝城，東至湖北省宜昌南誄關(guān)，長193公里。廣溪峽，即瞿塘峽。

〔2〕厥勢殆交：厥，代詞。他或他們。殆，近于、幾乎。交，交結(jié)。全句意為：他們的態(tài)勢幾乎就要交結(jié)在一起了。

〔3〕神淵：淵名。

〔4〕常璩：人名。常璩字道將，東晉時(shí)江源（今四川崇慶）人。曾在成漢間擔(dān)任散騎常侍等官職，著有《華陽國志》。

〔5〕《蜀都賦》：晉代文學(xué)家左思所作。

〔6〕沿泝：沿，順著。泝，逆著。

〔7〕刺史二千石：指州郡的最高行政長官和朝廷俸祿在二千石以上的大官。

〔8〕篙足：篙頭。

〔9〕饗薦：饗，供奉鬼神。薦，進(jìn)獻(xiàn)祭品。全句意為：用食品來供奉水神。

〔10〕猨：即猿。

〔11〕狢獸渡汶：狢獸，即貉。汶，汶江。即岷江。

〔12〕郭景純：晉代學(xué)者郭璞，字景純?！端鍟そ?jīng)籍志》上記載郭璞曾為《水經(jīng)》作注。惜唐代以后失傳。

〔13〕郭仲產(chǎn)：人名。曾作《荊州記》。《新唐書·藝文志》記載：“郭仲產(chǎn)《荊州記》二卷?！?/p>

〔14〕《地理志》：指《漢書·地理志》。

〔15〕漢和帝永元十二年：即公元100年。

〔16〕晉太元二年：即公元377年。

〔17〕?。鹤P用的竹席。

〔18〕竦桀：高聳。

〔19〕抗峰岷峨：岷，岷山。峨，峨嵋山。意為大巫山的高度可與岷山、峨嵋山相比。

〔20〕偕嶺衡疑：衡，衡山。疑，九疑山。意為大巫山可與衡山、九疑山為伍。

〔21〕孟涂：巫山之神。

〔22〕《山海經(jīng)》云：此處引文見《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

〔23〕帝女：天帝之女。

〔24〕宋玉所謂天帝之季女：宋玉，戰(zhàn)國時(shí)文學(xué)家。著有《高唐賦》、《神女賦》。

〔25〕“所謂‘高唐之阻’至‘果如其言’”語出宋玉《高唐賦》。“高唐”或作“高丘”。高唐，戰(zhàn)國時(shí)楚國臺(tái)館名，在云夢澤中。高丘，高山。

〔26〕亭午夜分：亭午，正午。夜分，半夜。

〔27〕曦月：曦，太陽。月，月亮。

〔28〕袁山松：人名。東晉作家。曾著《后漢書》。

〔29〕《宜都記》：《新唐書·藝文志》載有《宜都山川記》，李氏著?；蛳抵复?。

【今譯】

江水又向東流，經(jīng)過廣溪峽，此處就是三峽的開頭。這一段有三十里，兩岸多是傾斜的山巖和斜倚的樹木，看它們的態(tài)勢幾乎就要交結(jié)在一起了。

江北岸山上有一深潭叫神淵。淵的北面有山崖叫白鹽崖，高度有千余丈，高高地俯視峙立在神淵前面。當(dāng)?shù)厝艘娚綆r又高且?guī)r石色白如鹽，所以這樣稱呼它。天旱的時(shí)候，人們在山上燃燒木頭，把灰燼推下淵中，不久就會(huì)降雨。常璩在《華陽國志》中寫道：“縣境內(nèi)山中有水神，天旱時(shí)就擊鼓請求水神降雨，必有應(yīng)驗(yàn)而降雨。”《蜀都賦》中所寫到的“應(yīng)鳴鼓而興雨”說得就是此事。

峽中有瞿唐、黃龕兩個(gè)灘涂。夏天雨季大水繞灘迂回激流。無論船只是順江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有所忌憚。瞿唐灘上有水神廟，尤其靈驗(yàn)。即使是州郡最高長官和朝廷大臣到此，也不能吹打奏樂。商船逆水而上，恐怕觸到礁石發(fā)出聲響，就用布裹住篙頭。如今雖然不這樣了，但供奉水神還是沒有停止。

此峽有許多猿猴。猿猴不在整個(gè)北岸生長。有的人將猿猴放在北岸山中，起初聽不見這些猿猴的叫聲，也許同狢獸一樣向北渡過漢江就不能生活了。

這個(gè)峽就是過去大禹所開鑿為了溝通長江的。也就是郭景純所說的“巴東之峽，是夏禹所疏鑿”的那條峽。

……

江水又東流，流經(jīng)巫峽，這就是杜宇開鑿的用來溝通江水的那條峽。郭仲產(chǎn)說：“按照《地理志》上記載‘巫山在縣治的西南’，而現(xiàn)在縣治的東面有巫山，這是因?yàn)榭h治所在有變化的緣故。”

江水經(jīng)過巫峽，向東流經(jīng)過新崩灘。這里的山，在漢和帝永元十二年發(fā)生過山崩，晉太元二年又發(fā)生山崩。山崩那天，江水倒流百余里，涌起大浪高數(shù)十丈。現(xiàn)在灘上有石頭，有的圓圓的像竹席，有的方石如屋子一樣大，像這樣的石頭有許多，都是山崖崩裂墜落下來的；因?yàn)樯奖朗洌斐杉绷魍黄?，所以這里叫做新崩灘。山崩后剩余的山崖，與兩岸其他山嶺相比，依然是高聳突出。

由此往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它的形勢不但為三峽沒有。它的高度還可與岷山、峨嵋山相比試，可以與衡山、九疑山并列。大巫山像大鳥的翅膀一樣附連著群山，簇?fù)碓谥車娜荷剑几呗栔比肭嘣?，只有在云霄之上才能分辨它們的高低，傳說這里是神孟涂所居住的地方?！渡胶＝?jīng)》上說：“夏代帝王啟的臣子叫孟涂的，在巴地做主管一方的神，巴地的人到孟涂神廟那里去打官司，孟涂就把那衣服上有血跡的人捉起來，這樣可以不冤枉好人，有好生之德。孟涂居住在一座山上，這座山在丹山的西面?！惫凹冋f：“丹山在丹陽，屬于巴地，丹山西面那座山就是巫山。”另外，天帝的女兒居住在這里。宋玉所說天帝的小女兒，名叫瑤姬，沒有出嫁便去世了，埋葬在巫山的南面，她的精魂化為草，其實(shí)就是靈芝。所謂巫山之女，“那里有高唐臺(tái)觀的阻隔，清晨，我便是那美麗的朝霞；傍晚，我又化為飄灑的細(xì)雨。朝朝暮暮，我常在陽臺(tái)之下。第二天早晨觀看，果然像巫山之女說的那樣”。所以就為她建立了廟宇，名叫“朝云”。巫峽從開頭到終點(diǎn)的距離有一百六十里，所以叫巫峽，因?yàn)槭且晕咨矫摹?/p>

在整個(gè)三峽的七百里中，兩岸山連著山，沒有一點(diǎn)空缺之處。重重的山巖，重疊的山峰，將天空太陽都遮蔽了。如果不是正午或半夜時(shí)分，是看不見太陽和月亮的。到了夏天江水暴漲，漫上山巖，這時(shí)在峽中順航逆航都被阻斷了。偶爾朝廷有緊急使命，有的時(shí)候早晨從白帝城出發(fā)，傍晚即抵達(dá)江陵城，這中間的路程有一千二百多里，雖然是乘著奔馳的快馬，駕御著長風(fēng)也不會(huì)有這樣快。到了春冬兩個(gè)季節(jié)，則有掀起白色浪花的激流，碧綠的深潭，回旋著清波，倒映著山影。極陡峭的山峰生長著許多形態(tài)怪異的柏樹，掛在山上的瀑布，在山間飛流噴射。水清山峻，草木茂盛，確實(shí)有許多樂趣。每到雨后初晴或霜凍的早晨，山林澗水給人清寒肅殺的感覺，此時(shí)常常聽到高山上猿猴的嘯叫，連續(xù)不斷，聲音凄厲異常，在空寂的山谷中回響，這凄厲的聲音很長時(shí)間才能消失。所以漁民唱道：“巴地的東方有三條峽，最數(shù)那條巫峽長。猿猴凄涼的三聲叫，人兒早已淚濕裳。”

……

江水又向東流過狼尾灘，再過人灘。袁山松說：這兩個(gè)灘相距二里左右。人灘那里水流最急，南岸有塊青石，夏天被水淹沒，冬天水位下降便露出水面，這塊石頭十分高大，在數(shù)十步之內(nèi)，全顯現(xiàn)出人臉形，有的大有的小，那些清晰的，似乎連胡須頭發(fā)都具備，所以這里被叫做人灘。

江水又向東流經(jīng)過黃牛山下，有個(gè)灘叫“黃牛灘”。在南岸崇山峻嶺之中，在最靠近江邊的山崖中間，有一塊石頭顏色紋路如一人背著刀，牽著牛，人黑色，牛黃色，形狀色彩都很分明。這里既然是人跡斷絕的地方，所以也無法去仔細(xì)觀察了。這里的山巖已經(jīng)很高了，更加上江水流急迂回，雖然船從這里經(jīng)過后已經(jīng)一兩夜，還是能看見那黃牛石。所以在這里航行的人留下了這樣的歌謠：“早晨出發(fā)自黃牛石，晚上還像住宿在黃牛石，走了三天三夜，依然能看見黃牛石?！边@里是說水路的曲折迂回，走出很遠(yuǎn)，回頭看去，好像依然在老地方一樣。

江水又向東流，經(jīng)過西陵峽，《宜都記》上記載：江水從黃牛灘向東流入西陵界，到西陵峽口有一百多里路，這里山勢水流都很曲折，而兩岸高山重疊，像屏風(fēng)一樣遮蔽天空，要不是中午或半夜，根本看不見太陽、月亮。岸上的絕壁有千余丈，石壁上的石頭顏色形狀，大多類似某種物象。山上的林木高大茂盛，由冬至春都不凋殘。猿猴的叫聲十分凄清，在山谷中回響，聲音清越不絕。人們所說的“三峽”，這是其中一條。

山松說，常常聽說峽中水流疾速，書中記載與口頭相傳，大都講述到這里的恐懼，并以此來告誡要到這里的行人，從來沒有人稱贊這里的山水景色之美。直到我登臨此地。一到這里，就欣喜異常，才明白耳聞不如親眼看到的說法。這里重疊的山巒，秀麗的山峰，奇異的構(gòu)造形態(tài)，實(shí)在難以用語言來描述它的美妙之處。林木錯(cuò)落竦立，繁榮茂盛，在霞光云氣的外面。抬頭仰望那青山綠樹，低頭俯視江水中的倒影，反復(fù)玩味這里的景致就越覺得它秀美，我在這里留連了兩天，不覺忘記了離去，我所看到所親身經(jīng)歷的景致的美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自己既然欣喜地得以欣賞到這里奇異的景致，如果這里的山水有靈的話，也應(yīng)當(dāng)驚喜在千古之中終于遇到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