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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歷

寫作這回事:創(chuàng)作生涯回憶錄 作者:[美] 斯蒂芬·金 著;張坤 譯


簡歷

我看了瑪麗·卡爾的自傳《撒謊者俱樂部》很受震動,不僅因為這本書寫得強悍,寫得漂亮,語言清新自然,更是因為它全——這個女人記得自己早年的一切。

我卻不是這樣。我的童年過得古怪又跌宕,我由單親媽媽撫養(yǎng)成人。我小時候她老搬家,我不太確定,可覺得她在經濟上或者精神上無力再應付我們兄弟倆時,可能偶爾會把我們放出去跟她某個姐妹住上一陣子。也許她只是在追尋我父親,父親當初攢下一大堆賬單之后離家跑了,我當時兩歲,哥哥戴維四歲。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從來沒有成功找到過父親。我的媽媽奈麗·露絲·皮爾斯伯里·金是美國最早的婦女解放分子之一,但并非出于自愿。

瑪麗·卡爾用幾乎毫不間斷的大場景把她的童年展現(xiàn)出來。我的童年卻是一片霧色彌漫的風景,零星的記憶片段就像孤零零的樹木掩映其間……那種仿佛會一把攫住你,然后把你吃掉的樹。

下文就是若干這樣的回憶,還有我從自己青少年和年輕時代那些比較連貫的日月里擷取的一些快照。這不是一本自傳。它更像是一份簡歷——我試圖告訴大家一個作家是如何成長的。不是說作家是如何造就的;我不認為作家可以造就,不論環(huán)境還是個人意志都不能造就一個作家(不過我曾經相信這些東西可以)。這資質是原裝原配的??蛇@仍然是種不尋常的資質;我相信許多人都至少具備一定的寫作或者講故事的天分,這種天分可以得到加強和磨煉。我如果不相信這點,那么寫這么一本書就是浪費時間。

對我來說事情就是這樣,只有這樣——這是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成長歷程,雄心、欲望、運氣,還有一點天分,都起到了作用。別費心揣摩字里行間是否另有深意,不用找什么直線捷徑。這里什么線也沒有——只有些快照,多半還對焦不準。

1

我最早的記憶是想象自己是其他人——事實上我想象自己是零鈴兄弟馬戲團里的迷你大力士。我當時在姨媽艾瑟琳和姨父奧倫位于緬因州德翰姆的家里。我姨媽記得很清楚,她說我當時兩歲半,也許三歲。

我在車庫角落里找到一小塊水泥板,搬著它慢慢走過車庫光滑的水泥地面。但在我的腦子里,我正身穿一件獸皮背心(很可能是豹皮的),搬著那塊水泥板走過舞臺。大群的觀眾靜默無聲。一條藍白雙色的追光燈照耀著我了不起的步伐。觀眾驚詫的表情說明了一切:他們從沒見過我這么強壯的孩子?!八胖挥袃蓺q!”有人不可置信地說道。

可我渾然不知馬蜂已經在水泥板下面筑起了一個小蜂窩。其中一只馬蜂大約對被迫遷移感到憤怒,飛出來叮了我的耳朵一口。那種痛精光四射,就像是猛然一口吸進毒氣,是我短暫的人生經歷中最厲害的痛楚,但幾秒鐘后新的痛楚紀錄就誕生了。我把水泥板扔到地上,砸到我一只光腳的五個腳趾時,把馬蜂蜇的那點痛全忘了。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去看醫(yī)生,艾瑟琳姨媽也不記得了(那塊水泥板的主人是我姨父奧倫,他二十多年前已經辭世),可姨媽仍然記得我被馬蜂叮、腳趾被砸到的事,還記得我的反應?!八沟俜?!你那一通號喲!”她說,“你那天嗓門可真叫亮!”

2

大約一年之后,我和媽媽還有哥哥戴維一起住到威斯康星州的西德皮爾。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岬侥抢?。我母親的另外一位姐妹凱爾(二戰(zhàn)期間她曾經得過WAAC選美冠軍),跟她那位愛熱鬧嗜啤酒的丈夫一起住在威斯康星,我媽媽搬去也許是為了跟他們住近一點。也許吧,但我不記得曾常見到威爾莫一家,事實上我誰也沒見過。我母親上班,可我也不記得她做的是什么工作。我想她也許是在一家面包房打工,可我記得那份工作來得更晚些,是我們搬到康涅狄格州以后的事,那次搬家是為了跟露意絲姨媽和弗萊德姨父近些。(弗萊德不喝啤酒,也算不上愛熱鬧;他是位小平頭爸爸,很驕傲地開著一部蓋著篷的敞篷車,只有上帝知道為什么。)

我們住在威斯康星州期間請過許多保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和戴維太難對付所以才不干的,還是因為另有高就,又或者是因為我母親對她們要求太高。我只知道有過好多保姆。我記得清楚的唯一一個叫尤拉,也許是叫碧歐拉。她才十幾歲,塊頭有房子那么大,很愛笑。尤拉—碧歐拉非常有幽默感,我當時即便只有四歲,也能看出這一點,可她的幽默感很危險——她的每一陣拍手擺臀甩頭的大笑之中仿佛都藏有一聲霹靂雷霆。我看人家用隱藏攝像頭拍攝的真實場景時,看到那些看孩子的保姆突然發(fā)作,痛打孩子時,總是會想起我跟尤拉—碧歐拉一起的日子。

她對我哥哥戴維是不是和對我一樣厲害呢?我不知道。我對她的回憶里沒有哥哥。不過,他可能不大遭受這位尤拉—碧歐拉颶風的危險襲擊;他六歲,應該已經上一年級,大多時間在射程之外。

尤拉—碧歐拉經常在跟人煲電話粥說笑時,招手叫我過去。她常會抱住我,胳肢我,逗我笑,然后自己一邊笑不攏嘴,一邊一巴掌扇到我的腦袋上,力道大得把我掀翻倒地。隨后她又會伸出赤腳胳肢我,直到兩人又笑成一團。

尤拉—碧歐拉很愛放屁,她的屁又響又臭。有時候她興頭上來,會把我扔到沙發(fā)上,把她穿著羊毛裙子的屁股坐到我的臉上,然后放屁。她還會大笑著叫一聲:“炮!”我感覺自己就像被埋在沼氣焰火里。我記得眼前一片黑暗,記得我要窒息了,也記得自己大笑。我當時似乎挺害怕,卻也覺得挺搞笑。從好多方面說,這位尤拉—碧歐拉讓我對文藝批評家有了充分準備。一位兩百磅的保姆朝你臉上放屁,還大喊一聲:“炮!”你有了這樣的經歷,《鄉(xiāng)村之聲》之流再怎么樣也很難嚇倒你了。

我不知道別的保姆是怎么走的,但尤拉—碧歐拉是被解雇的,起因是雞蛋。一天早上,尤拉—碧歐拉給我煎了個雞蛋當早點。我吃了,又跟她要一個。尤拉—碧歐拉就給我煎了第二個蛋,然后問我還想不想吃。她眼睛里的神情仿佛說:“小斯蒂威,諒你也不敢再吃了?!彼晕矣忠艘粋€。然后又要一個。一個又一個。我吃了七個雞蛋才停下來,我想是七個——我的腦子一直記著是七個,記得很清楚。也許是因為雞蛋吃光了,也許是因為我哭著說不要了,再不然就是因為尤拉—碧歐拉害怕了。我不知道,但是也許幸好游戲到第七個蛋就結束了。七個雞蛋對一個四歲孩子來說實在不少。

我有一會兒感覺還不錯,后來就吐得滿地都是。尤拉—碧歐拉哈哈大笑,打我的頭,又把我關進衣柜,還鎖上柜門。炮!她如果把我關進浴室,可能還會保住這份工作,可她沒有。我倒不介意待在衣柜里。里面很黑,但是散發(fā)出我媽媽用的科蒂牌香水味,門下頭還有令人安心的光透進來。

我鉆在衣柜深處,背靠著媽媽的外套裙子。我開始打嗝——打又長又響、燃燒的火一樣的大嗝。我不記得胃里難受,但我當時肯定難受,因為我張開嘴巴準備再打一個火熱大嗝時,又吐了。全吐到媽媽的鞋上了。這一吐宣告了尤拉—碧歐拉的結局。我媽媽那天下班回到家,見到保姆躺在沙發(fā)上睡得正香,小斯蒂威被鎖在衣柜里,也睡得正香,頭發(fā)里還粘著半干的碎煎蛋。

3

我們在西德皮爾的居留期既不長也不能算成功。鄰居發(fā)現(xiàn)我六歲的哥哥在屋頂上爬來爬去后,打電話叫來警察,結果我們被從這套三樓公寓里趕出來。我不知道事情發(fā)生時媽媽在干什么。我也不記得那個禮拜的保姆去哪兒了。我只知道自己待在浴室里,光腳站在暖氣片上,專心看哥哥到底會從房頂摔下來還是會平安回到浴室。他回來了。哥哥今年五十五,住在新罕布什爾。

4

我五六歲時,問媽媽有沒有親眼見過死人。見過,她說,她親眼見過一次死人,還親耳聽過一次。我問她,你怎么能聽到人死掉呢?她告訴我說那是一個姑娘,一九二〇年在普萊特奈克溺水死亡。她說那姑娘游過裂流水域,回不來了,于是開始呼救。幾個男人試圖去救她,但是那天裂流水域起了危險的回頭浪,他們只得掉頭回來。他們最后只是圍站成一圈,其中既有游客也有當?shù)厝?,我媽當時還是小姑娘,也在其中,大家一起等著始終沒來的營救船,一邊聽著那姑娘叫呀叫,直到那姑娘力氣用光沉下去。她的尸體是在新罕布什爾浮上來的,我媽說。我問那姑娘幾歲,我媽說十四,隨后又給我讀了本漫畫書,哄我睡了。又有一天,她給我講她親眼見過的那次死亡——有個水手從緬因州波特蘭市的格雷摩爾旅館樓上跳下來,摔在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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