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曾敏之先生】
痛悼曾公敏之先生——在曾敏之先生告別儀式上的致辭
王列耀
今天,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悼念曾公敏之先生。
曾敏之先生因病醫(yī)治無效,于2015年1月3日凌晨在廣州逝世,享年98歲。
曾敏之1917年10月生于廣西羅城,祖籍廣東梅州,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報人、文學家,同時也是成績卓越的學者、教育家、書法家、社會活動家。他不僅見證了20世紀中國的百年滄桑,而且積極投身于火熱的革命與建設事業(yè),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心懷天下、憂國憂民、清風朗潤、正直無私的人文精神和崇高品格。
曾先生于20世紀30年代后期開始涉足新聞工作領域,1942年進入《大公報》任記者,對大批顛沛流離于大后方的文學名家和文化名人進行了全方位報道,后來又以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深入前線,報道中國軍民奮勇抗戰(zhàn)的偉大事跡和精神風采。1946年4月,曾敏之在重慶兩次專訪中共領導人周恩來,撰寫出報告文學《十年談判老了周恩來》,這是周恩來第一次接受中國記者的采訪。這篇極具文學感染力的人物通訊全面展示了周恩來從留學法國開始就獻身于革命的前半生歷程,并向外界清晰地傳達了中國共產(chǎn)黨追求和平建國的愿望。而曾敏之先生也因為報道周恩來十年談判、聞一多遇刺事件和支持重慶學生反抗國民黨統(tǒng)治,于1947年5月遭國民黨當局拘捕,后經(jīng)多方全力營救才得以脫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曾敏之繼續(xù)在新聞領域發(fā)揮巨大的作用。1950年,曾敏之先生奉調(diào)廣州任香港《大公報》、香港《文匯報》、中國新聞社駐廣州聯(lián)合辦事處主任。
1978年冬,曾敏之先生被委派赴香港任《文匯報》副總編輯、代總編輯,《文藝》周刊主編及文匯出版社主編,花甲之年接棒駐港工作新使命。在任香港《文匯報》副總編輯期間,他撰寫了大量雜文和社論,對于香港與內(nèi)地的社會建設提出了很多前瞻性的意見。他富于遠見地看到文學在文化交流和情感認同中所起的深刻作用,遂廣泛聯(lián)系香港各界作家。在他的努力下,香港作家聯(lián)會于1988年成立,他前后擔任了四屆會長。后又創(chuàng)建了世界華文文學聯(lián)會,致力于香港和世界華文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推動香港文壇與內(nèi)地文學界的互動,為香港順利回歸祖國從文化層面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曾敏之先生后期的大部分時間雖只在粵港兩地,但是他在文化領域發(fā)出的光和熱無遠弗屆。50年代生活于廣州期間,他出版了有關《紅樓夢》和魯迅研究兩種學術專著。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下放白云山農(nóng)場勞動,直到1959年,“右派”處分才被撤銷,調(diào)到廣東作家協(xié)會《作品》編輯部工作。1961年到暨南大學中文系任教,擔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寫作教研室主任,講授古典文學、現(xiàn)代文學、大學寫作和魯迅研究專題等課程,與高校結下了生命中的機緣。改革開放初期,他利用在香港工作的便利條件,撰寫海外文情報告,率先向內(nèi)地介紹港澳臺和海外華文文學,如發(fā)表于《花城》雜志創(chuàng)刊號的《港澳及東南亞漢語文學一瞥》。此時,先生擔任暨大中文系客座教授,組建港臺文學研究室,協(xié)助搜集研究資料,成為世界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當之無愧的先行者。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積極推動世界華文文學的研究工作,正是通過他和同道們的不懈努力和多方奔走,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于2002年獲國家民政部批準成立。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就在2014年11月病情惡化住院期間,他還一直關心著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的籌備情況。對此,我們心懷感恩。
曾敏之先生實踐了“書生報國,禿筆一枝”的價值理念,也秉承了知識分子的高尚美德。在曾老70多年的筆耕生涯中,除新聞政論之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詞和散文,已結集出版的著作有《海上文譚》等30多種,最近一本是2014年春出版的《寒暉集》,主要收入近年其關于文化思考的文章。他既歡呼時代的進步,又警惕資本之于公民道德倫理的沖擊,所有這些,都一一化為他筆底的波瀾。曾老一生重情重義,廣結文緣,珍藏了大批名家往來書信。近兩三年來,他分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巴金故居、巴金研究會無償捐贈了大批極具文史價值的書信資料,并把自己數(shù)十年收集的藏書悉數(shù)捐贈給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這些善舉,是曾老淡泊名利、無私奉獻的印證。
今天,雖然我們因為曾敏之先生的溘然辭世而不勝悲懷,值得慶幸的是,我們曾經(jīng)擁有曾敏之,我們將沿著曾敏之先生開辟的道路朝前走。他的一生是圓滿的。曾敏之先生在1946年那篇著名的《聞一多畫像》中說:“前驅(qū)者走了,他的走是向著偉大的休息?!比缃?,曾公這位前驅(qū)者,也走向了“偉大的休息”。
敬愛的敏之先生,安息吧。
2015年1月9日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
海外華文文學的開拓者——悼念曾敏之先生
饒秡子
曾老仙逝,在那個寧靜的清晨,安詳?shù)嘏c世長辭。此前,曾老曾因出現(xiàn)心衰問題數(shù)次在華僑醫(yī)院住院治療,在穗文友均為他的健康擔憂!但1月3日,在驚聞先生辭世之時,仍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難以言說的感傷!
我是1961年認識曾敏之先生的。當時他從新聞界調(diào)入暨南大學中文系執(zhí)教,講授“寫作”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程,我是系里的青年教師,講的是“文藝理論”課程,因和他不在一個教研室,所以接觸不多。但我知道他是20世紀40年代大后方的著名記者,也讀過他抗戰(zhàn)時期寫的短篇小說,還有他結集出版的散文隨筆,我覺得他的文章筆底有情,是詩情、文心、史志交織的一個審美空間,心中十分敬佩。1978年后,曾敏之先生調(diào)到香港繼續(xù)從事新聞工作,因仍擔任學校的客座教授,所以系里不時會有他發(fā)來的香港各種文學活動的信息,這些信息常常引起教師們特別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一些中青年教師的關注,他們后來都成為這一領域的先行者和骨干,這也是后來暨南大學中文系幾經(jīng)發(fā)展得以成為國內(nèi)該領域重要“基地”之一的緣由。
1979年5月,曾敏之先生在《花城》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港澳及東南亞漢語文學一瞥》一文,介紹中國香港、澳門與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等國家和地區(qū)的漢語文學情況,這是中國大陸文學界刊登的第一篇倡導關注本土以外漢語文學的文章。接著,他又以“海外文情”為主題,在廣州、上海、北京發(fā)表了系列介紹港澳臺和海外華文文學作品的文章,在學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并由此打開了一扇望、考察本土以外各地區(qū)和國家漢語文學的“窗口”。1981年3月,由曾敏之先生建議,中國當代文學學會成立了分支機構“臺港文學研究會”,并在大陸學界掀起了臺港文學的介紹、研究熱潮,而后來蓬勃發(fā)展的海外華文文學,則是從“臺港文學熱”引發(fā)、擴展開來的。現(xiàn)在,三十五年過去了,這個領域在國內(nèi)外文學界已廣為人知,而且成果豐碩,影響日大,這一切,都離不開曾敏之先生所作的開拓性貢獻。
更令我感動和敬佩的是,曾敏之先生不僅倡導,還不遺余力地推動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的組織和籌備工作。1993年8月,在江西廬山召開的“第六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上,學界同仁有感于世界范圍內(nèi)的“華文熱”正在升溫,漢語文學日益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現(xiàn)象,由曾敏之先生倡議,經(jīng)與會者討論,一致同意成立“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籌委會”,并選舉曾敏之先生為籌委會主任。此后八年,先生還四處奔走、呼吁,經(jīng)多方聯(lián)絡、溝通,克服了種種困難,2002年5月,作為國家一級學術團體的“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獲國家民政部批準,在暨南大學正式成立,成就了這個領域的一項殊榮。這是曾敏之先生對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的又一大貢獻。
如今,曾敏之先生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為世界華文文學所作的努力和貢獻,我們會銘記在心!他的精神和實踐,將永遠記載在文學史上。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
曾敏之先生百日祭
陸士清
2015年1月3日早晨,一顆搏擊時代風云、奔騰著熱血的文化戰(zhàn)士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馳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作家、詩人、學者和報壇健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會長、香港作家聯(lián)會創(chuàng)會會長、香港世界華文文學聯(lián)會會長——曾敏之先生走完了他坎坷而輝煌的人生歷程,悄然仙逝了。雖然曾先生享年九十有八,可說是福壽雙全,但我們?nèi)陨罡斜?,因為失去了一位杰出的文化前輩,失去了一位可親可敬的師友。
曾先生走了,他身后留下的是一串串光輝的腳印。
抗日硝煙中的文化戰(zhàn)士
曾敏之生于廣西桂北,十歲時就失去了父母,小學畢業(yè)后輟學,青年時代到廣州半工半讀,受鄒韜奮抗日救國思想的影響,于20世紀30年代后期,在抗戰(zhàn)文化名城桂林,以筆當槍,投身抗戰(zhàn),走上“書生報國,禿筆一枝”的道路。
曾敏之先是寫了反映少數(shù)民族青年愛國抗日熱情的報告文學《燒魚的故事》《蘆笙會》,刊于茅盾在香港主編的《文藝陣地》。1941年出版小說散文集《拾荒集》。著名小說家孫駿青先生在40年后回憶說:“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里,我如饑似渴地一口氣把它讀完了。讀著它,我忘記了屋外呼嘯的朔風寒夜,忘記了不遠處敵人據(jù)點里的犬吠聲……”曾敏之先生的短篇小說《孫子》被茅盾先生收入《抗戰(zhàn)八年小說集》。他還曾協(xié)助王魯彥編輯《文藝》雜志。
1942年任桂林《大公報》記者后,曾敏之采訪了當時在桂林的巴金、田漢、艾蕪、歐陽予倩、聶紺弩、千家駒等31位作家、學者,寫了《桂林風雨與文人》,描述了這些作家在戰(zhàn)時苦難中掙扎的生活面影,頌揚這批文化人在國難家仇中的不屈和堅持。他參與宣傳和報道了1944年在桂林轟動大后方的、宣傳抗戰(zhàn)并演出了93天的“西南劇展”。1944年5月長(沙)衡(陽)會戰(zhàn)展開之際,曾敏之臨危受命,作為《大公報》戰(zhàn)地記者奔赴前線做戰(zhàn)地采訪,在前線堅守了兩個多月。撤退到重慶后,他夜訪白崇禧,密訪苦守衡陽47天的第十軍軍長方先覺,抨擊國民黨軍政局腐敗無能,致使三千侵略日軍,在一個月內(nèi)克桂林、陷柳州,長驅(qū)千里,一直攻打到了貴州獨山,城池遭毀,百姓尸橫遍野!沈鈞儒、柳亞子、徐悲鴻、馬寅初、侯外廬、傅抱石、郭沫若、茅盾、巴金、冰心、老舍、力揚、陶行知、顧頡剛等312名文化界進步人士聯(lián)名發(fā)表《文化界時局進言》,抗議當局政治腐敗,這一舉措震動山城,使得蔣介石暴跳如雷。曾敏之也在這份《文化界時局進言》上簽了名?!段幕鐣r局進言》現(xiàn)珍藏于成都巴金紀念館。
抗擊黑暗,追尋光明
在《文化界時局進言》上簽名,是曾敏之人生價值的重要宣示??箲?zhàn)勝利后,曾敏之采訪舊政協(xié),期盼國共談判能取得進展,從而建立一個和平、民主、團結和統(tǒng)一的新中國。但是在比較中曾敏之看到,共產(chǎn)黨的愿望是真誠的,而國民黨一心想消滅共產(chǎn)黨。果真,國民黨特務制造重慶校場口事件、撕毀《雙十協(xié)定》。在國共和談行將破裂,全面內(nèi)戰(zhàn)即將爆發(fā)之際,曾敏之毅然采訪周恩來,寫成了報告文學《十年談判老了周恩來》(后更名為《周恩來訪問記》),公布了周恩來給他的題詞:“人是應該有理想的,沒有理想的生活會變得盲目?!薄吨芏鱽碓L問記》真實、生動地描繪了一個共產(chǎn)黨領袖的英偉形象:一直以來,國民黨污蔑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共妻的“共匪”,可是周恩來卻是世家子弟,博覽群書、渴求真理的知識精英,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革命家,不計前嫌、胸懷博大而促成國共合作抗日的愛國者,民主、團結、統(tǒng)一、和平建國的不懈追求者,光明磊落、重情重義、具有高尚人格魅力的時代英雄?!吨芏鱽碓L問記》所塑造的周恩來的英偉形象,不僅是對國民黨潑在中共身上的污泥濁水的沖刷,而且也必將教育那些受國民黨宣傳蒙蔽的人,使之端正認識。其影響如一位詩人所言:“妙筆頌周公,重慶振鐸凝望延河燈火?!?/p>
國民黨違背民意,發(fā)動全面內(nèi)戰(zhàn),激起了人民的反抗。李公仆、聞一多拍案而起,但他們卻倒在了國民黨特務的槍口下。曾敏之懷著憂憤寫下了《聞一多的道路》(后更名為《聞一多畫像》)。他明知這是挑戰(zhàn)已舉起屠刀的國民黨,會危及生命,但他義無反顧,“充其量也不過像前輩一樣,‘走向偉大的休息’”。曾敏之支持重慶學生反內(nèi)戰(zhàn)、反獨裁、反饑餓運動,成為當局的“眼中釘”。1947年5月31日深夜,在當局發(fā)動肅清所謂“共諜”的大逮捕中,曾敏之被關進了國民黨的黑牢,歷經(jīng)坎坷才得以脫身。
邁過坎坷,盡情貢獻
曾敏之被營救出獄后,南下香港,參與籌建香港《大公報》,與聚集在香港的進步文化人士一起迎接新中國的誕生。廣州解放后,出任香港《文匯報》、香港《大公報》和中國新聞社駐廣州的聯(lián)合辦事處主任,執(zhí)掌對外宣傳之大任,同時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1957年,他被錯劃為“右派”,撤銷處分后到暨南大學執(zhí)教,后來又在“文革”中累遭折磨,但他在磨難中看到了希望。1976年清明悼念周總理以后,他在《丙辰仲春之夜約胡希明、李曲齋嚴霜小飲互傾牢愁有作》一詩中道出了信心:“嚴城風雨沉沉夜,廣宇迷茫隱隱雷。道是醉鄉(xiāng)宜夢穩(wěn),何須清淺問蓬萊。”后來,“四人幫”被粉碎,劫難度過。曾敏之應港澳工委邀請,于1978年初冬,跨過羅湖橋,出任香港《文匯報》副總編、代總編。在執(zhí)掌香港《文匯報》筆政期間,他為國家的改革開放、經(jīng)濟文化建設、香港回歸和祖國的和平統(tǒng)一鼓與呼。收集在《思辨集》中的他執(zhí)筆的一百多篇社論,記錄的即是他的心跡。
在港近四十年間,曾敏之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豐富了香港文壇。他創(chuàng)作出版了《望云海》《觀海錄》《文史叢談》《文史品味錄》《人文紀事》《綠到窗前》《曾敏之文選》《四海環(huán)游》《晚晴集》等近四十本著作。他的散文、雜文多次獲獎。他悼念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文苑師友的文章,如《司馬文森十年祭》《風范難忘——記陳序經(jīng)》《浩歌聲里請長纓——記田漢》《水遠山長失俊才——記黃谷柳》《悼紺弩》等,是真情與血淚凝成的詩。香港詩人秦嶺雪贊之為:“憂憤催發(fā)了詩思,凝結成血淚,鍛造了寒光閃閃的利劍,真是氣沖斗牛、擲地有聲?!边@些文章,“一方面是憂憤、控訴、戰(zhàn)斗,一方面是熱忱、摯愛、知己情長、戰(zhàn)友情深……于死者是行狀,是豐碑,于作者是心香,是熱焰,是誓詞……在歷史的天幕上畫下一串血紅的感嘆號”。
此外,他還和文友們一起建設香港文壇。1979年初,他在香港《文匯報》恢復《文藝》周刊,出任主編,刊登巴金、茅盾等著名作家的動態(tài)和優(yōu)秀作品,推動內(nèi)地文壇與香港文學界的交流。編選出版了《香港作家散文選》和《香港作家小說選》。在《海洋文藝》這本純文學雜志??螅土_孚先生建議新華社創(chuàng)建純文學雜志。后來由陶然等策劃、創(chuàng)辦了雜志《香港文學》。1988年1月,他與文友們創(chuàng)立了香港作家聯(lián)會,擔任首任會長,連選連任三屆。香港作家聯(lián)會由31人發(fā)起成立,如今已發(fā)展到了300名會員。香港作家聯(lián)會不僅是香港作家之家,而且是內(nèi)地與港臺、世界華文文學界交流的重要平臺。2006年12月,他與劉以鬯、潘耀明、陶然、黃維梁、新加坡的駱明、馬來西亞的戴小華、泰國的司馬攻、加拿大的陳浩泉、美國的賀郎,以及內(nèi)地多位作家、學者,一起創(chuàng)建了世界華文文學聯(lián)會(同時創(chuàng)辦了純文學雜志《文綜》),進一步推動了世界華文文學的交流。
在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方面,曾敏之也卓有建樹。1980年初,曾敏之就提出了文學要“面向海外,促進交流”的課題。1979年春,他建議暨大中文系將研究臺港文學列入議程。1979年5月,他在《花城》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港澳及東南亞漢語文學一瞥》,開啟了中國內(nèi)地關注港澳臺及海外華文文學的歷程。1982年,他發(fā)起和主持了在暨南大學召開的“第一屆臺港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現(xiàn)在,這個世界華文文學研討會開了十八屆,已成為世華文文學界的盛事。他擔起了籌備建立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的責任,經(jīng)八年的努力,學會終獲批準,于2002年正式成立。學會成立后,他出任名譽會長,支持饒秡子、王列耀會長的工作,團結文友,拓展學術交流。學會已擁有由專家、學者和資深編輯組成的366名會員。學會不僅是一個團結的、與世界華文文學作家保持密切聯(lián)系的、富有學術朝氣的團體,而且得到國務院僑務辦公室的支持和重視,成為對外文化交流的一支力量。
2003年,香港特區(qū)政府授予曾敏之榮譽勛章,表彰他對文學事業(yè)所作出的貢獻。
家國情懷,輝耀晚年
最近幾年,因為年事已高,曾敏之離休后長住廣州?!半y得曠懷觀萬物,最宜識趣擁書城”,他自題對聯(lián)掛于書房,以曠達的情懷自處,但“老”關不住他的赤子之心。2014年5月,在回答記者提問時,他說:“我‘三照樣’:文章照寫,老酒照喝,小麻將照打;我信奉‘三忘記’:忘記年齡,忘記功利,忘記恩怨。不能忘的是蕭干先生所說的心中‘良知的明燈’,那就是百多年來我們先賢們所追求的人民解放、國家富強、民族振興的理想?!畤遗d亡,匹夫有責’,作為知識分子,我們要為國家和民族克盡言職,所以要活到老學到老,走好生命的最后一里路?!?/p>
他寫過一篇名為“老人心事”的文章,說的是于右任老先生的“心事”,表達的卻也是曾先生自己的心情,那就是始終把國家安危、民族振興放在心上。在《談憂患》一文中,他說“憂患意識是知識分子投入、推動改變中華民族命運行動的思想動力”,當今的知識精英仍要保持清醒,要有家國興亡的憂患意識,而他自己也始終保持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西方帝國主義和日本軍國主義對祖國的侵害,他憂心;香港分裂勢力的囂張和折騰,他憂心;一些干部的腐敗、人文精神的流失,他憂心;社會奢靡之風盛行,他憂心……
階前頻聽雨瀟瀟,獨抱輕寒送晚潮。
世事難忘天不老,百年憂患未全拋。
自顧浮生也有涯,卅年曾溉紫荊花。
依然家國縈宵寐,風雨雞鳴悵歲華。
塵網(wǎng)羈留忘故山,夢回海上愧收帆。
閑情合向閑中老,記取靈臺守歲寒。
分別刊于《人民日報》和香港《大公報》題為“雨夜”的這三首詩,流溢的正是這種心情!這三首詩寫于2012年中共第十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期間。他為胡錦濤在政治報告中所警告的情況而深感憂慮。
曾老同時也充滿期盼。他熱切期盼高揚改革開放的旗幟,把祖國治理好,建設好,發(fā)展好;期盼香港民心的歸順和社會的穩(wěn)定;期盼執(zhí)政團隊的堅強和純潔;期盼國防力量的強大,回擊帝國主義的封鎖和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挑釁……他緊握戰(zhàn)斗的筆,寫下《人文精神的失落》《談尊嚴》《“和諧”隱藏的文化智慧》《“漸”送浮生》《談浮名》《談交換》《談文化,不妨先談談教育》《談“飭偽”》《恩來精神不朽》等雜文,批判浮躁和腐敗之風,呼吁發(fā)揚周恩來的為國為民精神。
黨的十八大會議以后,我們國家、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溫暖了曾先生的心。他說:“回顧國家、民族歷經(jīng)百年的苦難,到今天取得了翻天覆地、國強民富、崛起于世界之林的成績,誰能閉目塞聰呢?中華民族的復興還有艱難的過程,但是中國人民已經(jīng)覺醒,將以眾志成城的力量創(chuàng)造輝煌的前程,我毫不掩飾振大漢之天聲的歡躍情緒!”
曾先生就是以這樣崇高的情懷,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曾先生離開了我們,但他獻身祖國,獻身于華文文學事業(yè)的精神,將永遠是我們心中的明燈。
曾先生,安息吧!
2015年3月于上海萊茵齋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仁者之風 山高水長——悼曾敏之先生
曹惠民
2015年1月3日下午,驚悉曾敏之先生于當天早晨仙逝,未及期頤。乍聞噩耗,十分沉痛,再翻檢出近10年來曾老給我的10來封親筆信,更是難抑心中的悲痛,與曾老過從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初見曾老,是在23年前也就是1991年,在中山翠亨。那年7月,我第一次參加“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翠亨會后,便常有和曾老見面的機會。近距離的接觸,較為深入的交談,拜讀他幾次賜贈的新著,聆聽他在多次學術會議上的講話,確實讓我獲益良多。聽聞他為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的成立而以古稀、耄耋之年奔走于粵、港、京之間,全心投入而又功成不居,也逐漸感知了他對事業(yè)的一片深情,領略了他開闊寬容的胸襟風范和人格魅力。從他的身上,我真切地懂得了何謂學者襟懷、何謂長者風范。我贊同有的朋友對他的概括:既有學者的智慧,又有記者的敏銳,哲人的思想與詩人的激情兼?zhèn)洹B門大學朱雙一教授認為,曾老“堪稱華文文學研究之父”,我高度認同。
2000年,我到臺灣“中央”大學開會,回蘇經(jīng)港,曾老特地做東請我聚餐,除陶然外,還專門約了著名評論家璧華,介紹我與他相識。席間問起,才知道曾老是自己一個人搭地鐵來的,真是沒想到!那時曾老已年過80,精神卻那樣健旺,又如此重情重義,令我既欽佩不已,又深受感動。2002年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成立以后,和曾老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幾乎可說是年年見面。使我永難忘懷的是,曾老多次在會上、人前對我褒贊與肯定。2003年,在第二次海內(nèi)外華文文學研究機構負責人聯(lián)席會議上,曾老在講話中感謝多年來給他“鼓勵”“扶掖”的朋友(其實那時我還沒寫過專門評論他的文章,只是在主編的《臺港澳文學教程》中列有一節(jié)他的文章),列舉了四五位同行專家的名字,且把最年輕的我列在最前面!這讓我大感意外,更覺得擔當不起。曾老提攜后學的拳拳愛心,于此可見一斑。
2005年秋日,由陸士清、秦嶺雪幾位朋友策劃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筆會,在杭州西湖畔金溪山莊祝賀曾老88歲米壽,我也應邀出席,并代表蘇州大學給曾老敬獻了一個花籃,曾老十分開心?;靥K不久,就收到他的來信,除談及近時他為籌劃成立“世界華文文學聯(lián)會”返港之事外,還再次講到我在杭州祝壽會上的發(fā)言:“垂顧與溢美鼓勵之情,令我感激涕零。此種古道熱腸、重義輕利的風格,于今之滔滔俗世,已難復舉!”他對重義輕利的推崇,我感覺,絕不只是對我個人行事風格的一種肯定,而是他的基本價值觀的宣示,是他為人處事的一種方式,表明他對學界的某些不正之風絕不容忍、認同。“垂顧”“扶掖”等語本用于長者對晚輩,卻被曾老用在比他年輕近30歲的我身上,讀著他的信,我一則深感惶恐,一則又無法不被他謙和的仁者之風與真情深深打動!他待人接物保留著傳統(tǒng)士大夫的古風遺韻,言傳身教,給我的教益很深。
2012年初,曾老得知我主編的《臺港澳文學教程新編》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推出時,特地在3月6日賦詩《七律一首——奉贈惠民教授》以賀,詩云:“縱筆勤探兩岸潮,知珠識璞藝評高。潛心絳帳栽桃李,遠播神州樹坐標。翰藻馳思騰美譽,縹緗長卷證辛勞。環(huán)球拭目誰爭勢,抒展華文載體超。”幾天后,又寫了一首《浣溪沙·奉贈曹惠民教授》,詞云:“如椽筆探港臺文,辨璞識珠最認真,著述長卷賦先聲。絳帳勤栽菁莪美,藝林共仰德行深,華文邁世作干城?!弊掷镄虚g充滿對后學的提攜嘉勉之意,曾老還親筆把七律寫在宣紙上寄來。是年暮春之日,96歲高齡的曾老,坐著輪椅乘飛機出席在復旦大學召開的“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研討會”,會前他曾興致勃勃地希望自己“還期策杖游江南”的夙愿得償,結果卻因突發(fā)足疾而未能來蘇州大學出席后半段會議,更未能和我們同游瘦西湖,于我,可真是說不盡的大遺憾。會后,他在6月4日特地來信,信中述說:“只因老病腿疾轉頻劇痛未能追隨諸賢赴蘇州參訪蘇大,遺憾可想。何時再到江南,于我衰殘之年,難卜后會之期了?!弊x之令我心酸不忍。又提及我贈他之書:“您對學術研究之殷誠與識見,反映您對華文文學的貢獻。期待您的史著問世,您的整合創(chuàng)見具有遠瞻的影響,特致敬意。讀您的舊文,對師道友誼的追述,表現(xiàn)得真誠純樸,歷久彌珍,證之如今澆薄的世道人情,已屬罕睹了。感佩何如!”在另一封信里,他又稱我是他的“知交”“忘年之交”,我在深感榮幸之余,更把它看作是曾老對我的激勵與期望。此后的日子,我總時時提醒自己:所言所行,是否與曾老的期望有悖。
2014年,我要出一本自選集,想把曾老的另一首贈詩(見拙著《邊緣的尋覓》)作為該書的代序,便征詢他的意見,他很快來信表示同意,又特地用傳真發(fā)來親筆所寫數(shù)語,并說“您的享譽,是實至名歸”,于我,則把這話看作是對我的鞭策。其實,他不僅對我如此器重厚愛,據(jù)我所知,曾老對真誠治學的后輩學人,從來都是不吝贊譽之詞,顯示出他的高境界、大胸懷。他對后學的幫助、提攜,時時感動著我,而我內(nèi)心也一直以曾老為楷模:為了華文文學這份志業(yè),當盡一己微薄之力,扶持舉薦年輕學人,俾使事業(yè)常青,后繼有人。
曾老在回憶半個多世紀前在《大公報》“程門立雪”受教的往事時,說到感受最深切的教誨,便是當時主持《大公報》筆政的總編輯張季鸞先生向編輯、記者告誡的一番話:“我們常有一種覺悟,就是要做一個完善的新聞記者,必須由做人開始,個人的人格無虧,操守無缺,然后才算具備一個完善的新聞記者的基礎?!爆F(xiàn)在來看,“人格無虧,操守無缺”這八個字用以概括曾老一生,可說十分貼切。他也曾自言道,自己是“右手拿筆,左手拿梅花”?!澳妹坊ā敝?,即堅守做人的氣節(jié)和操守。環(huán)顧當下的文壇學界,如此人格,如此操守,曾老之后,何其難覓!
前輩的風范、風骨,山高水長,是我們這些后學最應珍惜的精神財富。當此滔滔俗世,面對“澆薄的世道人情”,我從內(nèi)心深處知覺,曾老對“古道熱腸、重義輕利”的肯定和我的導師錢谷融先生對“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的推崇,在為人處世的價值觀上,其實是深度相通的。這些無疑是我立身處世的最高信條、準則——我將此生力行,直到最后。
曾老(字望云)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功德業(yè)績將不會為后人忘記。特撰一聯(lián),獻于曾老靈前:
音容宛在 望云山高,
風范永存 德懿水長。
2015年1月4日作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中文系)
懷念曾敏之先生
龍揚志
2015年元旦之前,曾敏之老人約定我們幾個去他家小聚,不料還差幾天就傳來先生仙逝的消息,一代名記飄然西去,令人扼腕嘆息。曾老是有恩于我的,他一離世,廣州兩個定期叫我打牌的人都走了。會打牌的人都知道,打牌的樂趣在于過程,隔三岔五找個理由聚到一起,既輕松又愉快,世界上簡直沒有比打牌更好玩的事情了。這樣一種令人感覺溫暖的掛念,一直催促我寫點什么,然而他去世之后,看到各種懷念和憑吊文章如潮水般涌現(xiàn),我竟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千萬情緒無法用言語來表達。
我接觸曾老其時也晚,一切絢爛歸于寧靜,而他仍在有條不紊地展開人生的精神圖景,直至終極之完滿。在先烈中路黃花崗劇院后的那座小樓中,我有幸多次與曾老交談。不論是風雨人生的起承轉合,還是家國命運的興衰起落,于聆聽者皆是一種特別的財富和榮耀。曾老的一生是一部波瀾起伏的大書,既有“潮平兩岸闊”的炫麗情節(jié),也有“風正一帆懸”的靜穆風景。在他笑看滄桑的生命長河中,像我這樣的“小伙計”想必是不計其數(shù)的。
曾老近年聽力衰退得厲害,但只要降低語速,日常交流基本可以順利進行。先生一大雅好是搓麻將,一到周末召集三五老友,酣戰(zhàn)半天。大概因為年歲已高,很少在牌桌上聽到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心只專注打牌。麻將是國粹,各地玩法不同,曾老祖籍廣東梅州,但麻將素喜海派,最少三番開和。不管誰和牌,他都很開心,樂呵呵從桌上撿出打完的廢牌,一遍又一遍幫忙算番數(shù)。曾老好客,一邊打牌,一邊吩咐保姆準備飯菜,甚至炒幾個菜、炒什么菜都要細細過問。眼看華燈初上,曾老意猶未盡,大手一揮,“好嘍,記賬,喝酒,吃飯”。晚上圍桌小飲,儼然開辟第二戰(zhàn)場。他勸酒時話不多,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笑盈盈地把杯底翻給我們看,盛年豪情滿懷、風流倜儻的情景不難想見。
曾老始終保持著老報人的職業(yè)情懷。我的日記載有2013年11月2日與師弟去黃花崗拜訪老先生的細節(jié)。除了我和師弟,他還特意叫上當年的助手潘夢園老師。龍門陣開擺之前,曾老照例詢問了我們有關學術和生活的情況。那時他已屆96歲高齡,思維敏捷,一見面,笑呵呵地朝我說,剛在報紙上讀過我發(fā)表的文章,勉勵我兼顧研究和創(chuàng)作。因為閱讀,他對這個時代大大小小的公共問題保持著令人驚訝的關注熱忱。那陣子,一場記者被拘事件正鬧得沸沸揚揚,他對于對新聞倫理的隨意逾越痛心疾首,但也指出全社會必須認真關心記者的處境,他堅信新聞自由是社會建設的必備條件和體現(xiàn)內(nèi)容。
他特意問及我們對錢鐘書先生信札拍賣風波的看法,當時他已把巴金寫給他的書信悉數(shù)捐贈給巴金故居,連同蕭乾、柯靈、峻青、邵燕祥等著名文人的往來信函,共四百七十多封。他跟我們說,他婉謝了受贈方提出的包括文集出版在內(nèi)的任何回報。曾老不存絲毫個人欲念的胸襟,與拍賣事件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找出巴金研究會編的《點滴》,上面刊載了巴金致曾老的書信若干,巴老這批重要史料終于向?qū)W界公開,意義不言而喻。他決定把《點滴》分送給我們,于是,拄著拐杖,在客廳和書房之間跑進跑出,快樂得像個孩子。之后,又找出他剛從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沉思錄》,細心地寫上我們的名字,蓋章紀念,一絲不茍。后來又搬來幾冊已經(jīng)題好字的書,用報紙細細包裝,讓我們轉送暨大圖書館和文學院資料室。曾老60年代即到暨大中文系工作,作為一位老暨南人,他始終對暨大心存感念,念茲在茲。
曾敏之先生90年代初徹底退出香港《文匯報》的編輯事務,重心基本上轉移到文學事業(yè),對海外華文文學用力尤多。為更好地推動世界華文文學研究與交流,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決定創(chuàng)辦一份學術刊物,曾老始終關心刊物的籌備,因刊物刊號申請之事,他多次致信北京的老友們請求幫助,得知刊號獲批渺茫的消息,他建議我們以學術專輯的方式開始運作,將來再另覓機會。每回去拜訪他,他必定要問到輯刊的進展,為了做好這份刊物,他提出了很多極有建設性的意見。一次適逢陸士清教授自滬抵穗,曾老熱情邀請王列耀會長一同商量辦刊之事。那天下午大家談興甚高,曾老見時間不早,拿起電話聯(lián)系飯館,執(zhí)意留我們吃飯。席間,他突然想到請一位德高望重的書法家題個刊名,議論一陣之后,他認為當代大儒饒宗頤先生是非常合適的人選,決定聯(lián)系饒先生試一試。為了慎重起見,他還讓我把“世界華文文學學刊”寫在紙條上,曾老細心閱讀之后,再三詢問了刊名命名的前后過程,才把紙條認真折好,小心收入口袋。
后來曾老告訴我題字的人換成了金耀基先生,其中緣由我沒有詢問。金教授名聲在外,深受西方學界器重,書法造詣精深,雖然不從事華語新文學研究,但寫得一手好文章,我讀過他的《劍橋語絲》,屬于典型的學者散文。當初我們計劃編“世界華文文學學刊”,不料寄過來的題詞寫成了“世界華文文學叢刊”,叢刊管制很嚴格,估計問世無期,只能辛苦曾老轉告金教授另外再寫一幅。曾老立刻委托潘耀明先生親自跑到金耀基先生寓所,督促金先生重寫刊名快遞來廣州。我們收到題簽之后與出版社交接,得知所有與“刊”相關的出版物都不能出版,無奈之下,我們征求各方學者意見,商議改為“華文文學評論”,不得已再次讓曾老與金耀基先生聯(lián)系,麻煩潘耀明先生重新出面。此種交涉確實令人尷尬,不過曾老未有半句怨言,潘先生亦任勞任怨,好在金先生高風亮節(jié),不厭其煩,寫完之后親自把條幅寄到廣州。
此事后來還有尾聲,古遠清先生告訴我,四川大學已經(jīng)正式出版了《華文文學評論》,因此這個刊名也不能用,于是緊急求助楊匡漢先生,最后確定為“世界華文文學評論”。為了不再騷擾曾老、金老和潘先生三位,我覺得可以從前面的書法中挖出“世界”二字,集成完整的刊名。待一切準備妥當,又好事多磨。原本上半年即可出版的學術專著,十月份臨近還沒有蹤影,十一月的世界華文文學大會召開在即,時間已經(jīng)不站在我們這邊,只能暫時以專題文集的方式出版,這樣,費盡曾老和金耀基先生諸多心血的題名只能暫時鎖在我的抽屜里。2014年11月15日,曾老因病入住華僑醫(yī)院,我?guī)е鴦傆〕龅臅タ丛希膬?nèi)心充滿了喜悅,捧著書,連聲說:出來就好,出來就好。他是一個實踐派,行勝于言是他一輩子的生動寫照。之所以特別提到這件題簽的小事,是因為我覺得他們?nèi)幌壬鷦拥仃U釋了傳統(tǒng)文人所堅守的“義”,從年齡上看,他們已經(jīng)算是三代人,即使其中的“小伙計”潘耀明先生,也生于40年代,并且同樣是馳名中外文壇的文化人,為了祖國文學事業(yè)的繁榮,他們內(nèi)心始終保持一種義不容辭的擔當。將來書寫文學史或文學交流史,這些先生的中介作用和道德文章是應該被濃墨重彩書寫的。
讀過曾老寫的書和寫曾老的書,我多次對他說要給他做一個人生訪談,曾老很感興趣,但也委婉提及對溢美的擔憂,后來我干脆擬定一個訪談計劃,讓他細細審閱,他覺得提綱基本可行,也可借此闡述一些沒有公開表達的看法,希望在精力調(diào)適一段時間之后著手進行。不料此事正欲開展,曾老遭遇疾病困境,隨即溘然長逝。由于我自己的拖延和懶散,失去了一次記錄整理曾老心曲的機會,每念及此,心生無限愧疚。
追悼會那天我正好在外地上課,無法送曾老最后一程,內(nèi)心倍感戚戚。王列耀會長在送別曾敏之先生的悼詞中說:“曾敏之先生在1946年那篇著名的《聞一多畫像》中說:‘前驅(qū)者走了,他的走是向著偉大的休息’,如今,曾老這位前驅(qū)者,也走向了‘偉大的休息’?!痹险Q生于新文化運動元年,1940年涉足新聞工作領域,1942年進入《大公報》,對大批文化名流在抗戰(zhàn)時期顛沛流離的生活境況進行了全面報道,后來又以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深入前線,報道了中國軍民奮力抗戰(zhàn)的偉大事跡和精神風貌,那段經(jīng)歷塑造了他心系家國與民族的情感基礎,這與曾老后來扮演記者、作家、教師、學者、報人、社會活動家等多重角色體現(xiàn)出來的價值立場是一脈相承的。他在2012年10月出版的學術論文集《海上文譚》的后記中說:“中華民族的復興還有艱難的過程,但是中國人民已經(jīng)覺醒,將以眾志成城的力量邁向輝煌的前途,我毫不掩飾振大漢之天聲的歡躍情緒?!痹仙白詈笠槐局鳌逗畷熂?014年1月由香港文藝出版社出版,集中收入近兩三年的懷人記事文章,這是他一生筆耕不輟的真實寫照。陸士清先生在評傳中說他是“書生報國,禿筆一枝”,準確而形象,他用一個人的一生,闡釋了一種書生的格局和情懷。
曾老,安息。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
寫作與搓麻將——晚年曾敏之先生小記
溫明明
曾敏之先生是著名的報人和作家,在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界更早已是一棵讓人仰止的“大樹”,但我認識曾敏之先生卻極晚。2008年秋,我南下羊城追隨王列耀教授研究世界華文文學,同年10月,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主辦“北美新移民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曾敏之先生受邀參會,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我認識了德高望重的曾老。此后,我更有幸在歷次由暨南大學主辦的華文文學研討會中專門接待曾敏之先生,且一直充當他與王師列耀先生之間的“信使”,漸漸也就熟識起來。2014年11月曾敏之先生病重期間,在其寓所,他還饒有興味地對我講,“我們認識有7年了”,未曾想,時隔月余我們就天人永別。
我與曾敏之先生相識時,他已是90多歲高齡的老者,然除腿腳稍有不便外,頭腦仍十分清醒,且筆耕不輟。私下曾向其討教長壽秘訣,答案竟是寫作與搓麻將。初聞有些不解,細想?yún)s覺也不無道理,兩者都頗費腦力,稱得上是健腦運動。
晚年的曾敏之先生行動不便,減少了大量的社交活動,尤其是在香港的諸多應酬,于是就把大量的時間用于閱讀、寫作。曾敏之先生作為一位經(jīng)歷過山河破碎、顛沛流離的老報人,即使到晚年,對世事仍保有敏銳的洞察力,對家國則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因而,曾敏之先生閱讀、寫作,既非消磨時光的閑讀,亦非茶余飯后的消遣,往往借古談今,指摘時事,年歲雖高,卻仍意氣風發(fā)。近日重讀曾敏之先生于2013年出版的《沉思集》,仍感佩其豐富的文史知識及分明的愛憎之心。
筆耕之余,曾敏之先生最主要的娛樂活動即是每周約上三五好友在其住所搓一到兩次麻將。曾敏之先生喜打上海麻將,一般從中午一點開始,中間除了晚飯稍有休息,晚飯后再打幾圈即結束,“賭資”或五毛或一塊,整場下來輸贏百元之內(nèi)。我加入曾敏之先生牌友之列,是近三年間的事。此前常聽聞曾敏之先生手書有“麻將新手入門指南”,如遇新手,則取出“曾氏指南”輔導之,我雖也算新手,卻無緣一睹先生手書版“曾氏指南”,時常引為憾事。
搓麻將之于晚年的曾敏之先生,既是一項健腦的娛樂活動,更是朋友暢聊的聚會活動。2014年11月重病后的曾敏之先生,已無法久坐,但仍組織多次搓麻將活動,我有幸受邀參加兩次。此時的曾敏之先生雖不能親自參與,但仍倚坐沙發(fā),從旁觀看,樂在其中,間或插上幾句,詢問我們各自的“戰(zhàn)況”,聽完“匯報”,曾敏之先生總要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蛟S是朋友相聚減輕了曾敏之先生的病痛,那幾日他看上去精神了許多,甚至偶爾還能起身借助拐杖在客廳走幾步,參與聚會的朋友們都為曾敏之先生的這種變化感到無比的高興,甚至樂觀地以為他能夠盡快地恢復。2015年元旦前夕,我致電曾敏之先生詢問其身體狀況,電話中他告知我身體沒有惡化,仍需休養(yǎng),希望我近期能到其住所一聚,順便搓一次麻將。既然還能搓麻將,我想當然地認為曾老身體應無大礙。元旦當天,曾敏之先生電告搓麻將時間定在1月2日,但當時我已在外地,來不及趕回,就跟曾老約在1月5日。熟料3日中午,即接到曾敏之先生女兒的電話,曾老已于當日早晨逝世。悲乎,這最后的一次搓麻將之約終成憾事!
如今,歲月無情,曾敏之先生走了。有幸的是,曾老生前留下的大量作品,足使我們緬懷先生崇高的人格和文品。搓麻將雖是寫作之余的消遣,卻展示了曾敏之先生重情的一面。追念與晚年曾敏之先生交往的點滴,不勝悲愴。大樹既倒,后輩如我當承繼其華文文學事業(yè),勤力墾拓!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中文系)
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舉行曾敏之先生追思會
劉笑宜
2015年1月9日晚,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在暨南大學舉行“曾敏之先生追思會”。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會長饒秡子教授,名譽副會長陸士清教授、曹惠民教授,顧問許翼心教授,會長王列耀教授,監(jiān)事長楊匡漢教授,副監(jiān)事長白舒榮女士,副會長劉俊教授、陸卓寧教授、朱雙一教授,副會長兼秘書長楊際嵐先生等20余人出席,沉痛悼念香港著名作家、報人、學者、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會長曾敏之先生。追思會由楊際嵐主持。會議開始之前,與會人員全體為曾敏之先生默哀。
在追思會上,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會長饒秡子說,曾敏之先生是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成立的最大功臣,不僅打開了內(nèi)地學界關于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大門,還為了學會的成立四處奔走,嘔心瀝血,將一顆真誠的心奉獻給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
楊匡漢講述了曾敏之先生作為“學人、報人、作家”的人生歷程:作為報人,曾敏之先生為真理而斗爭,揭露、批判社會的不良現(xiàn)象;作為作家,他著述頗豐,詩詞功底深厚;作為學人,他為學會鞠躬盡瘁,務求力行。楊匡漢教授說,人的生命分物質(zhì)自然的生命和精神靈魂的生命,曾先生的精神是世界華文文學學界的一棵大樹,佑蔭后世草木。
許翼心用“青山不老松”高度概括了曾敏之先生的人品、文品。他深情地回憶與曾敏之先生的交往,認為曾先生最重“青山”二字,即使遭遇困境,先生總以“留得青山在”自勉;曾敏之先生也正如“青山”一般,忘記年齡、恩怨、功利,永存典范,永存浩氣。
陸士清在發(fā)言中強調(diào),曾敏之先生是熱血的文化戰(zhàn)士、淵博的學者、偉大的詩人,同時也是一位心懷天下的志士。曾敏之先生對社會、對國家常懷關切之心,發(fā)表了大量針砭時弊的文章,對社會的各種現(xiàn)象進行批判;曾先生不僅是在槍林彈雨中穿行的戰(zhàn)地記者,也是具有詩情、文心的作家,是心系時政的愛國人士。
曹惠民對曾敏之先生在《大公報》的記者生涯作了補充,他對曾敏之先生作為報人的品行仰慕不已,認為曾敏之先生是“一棵大樹,有著豐富的內(nèi)容”。同時,他動情地回憶了曾敏之先生給他寫的幾封信,信中對他的關懷、肯定與鞭策讓他一直銘感于心。
王列耀動情地回憶了曾敏之先生生前的生活點滴。他指出,雖然曾先生的人生歷經(jīng)坎坷,卻絲毫不影響先生對生活的熱愛,始終言行如一做真性情之人;曾敏之先生還時時記掛學會,即使2014年11月住院期間依然心系學會承辦的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他討論的都是大事情,總是以宏觀的角度談論文化的傳承、海外文學的發(fā)展,完全不在意自己所受的委屈?!痹糁壬钪械狞c點滴滴,都展示了曾先生的偉大人格。
白舒榮表達了對曾敏之先生的感激之情,同時贊譽曾敏之先生生性豁達,樂觀處世。她說:“他的生命是鮮活的,他的百折不撓的性格,讓他一直不畏艱險,勇往直前?!?/p>
暨南大學1966屆校友譚顯明轉達了原暨南大學黨委書記張德昌對曾敏之先生逝世的哀痛,肯定了曾先生對暨南大學的貢獻,認為曾敏之先生“富有正義感,轟轟烈烈的人生為后人所紀念”。他回憶了曾敏之當年講課的情景,“曾先生講課認真、語言風趣,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幾位青年學者回顧了與曾敏之先生相識、相處的點滴細節(jié)。熊國華憶及曾敏之先生對他的鼓勵,曾先生的去世讓他心情沉重。朱雙一的關鍵詞是“感動、感恩”,感動于曾敏之先生對生命、事業(yè)的熱忱,感恩于曾敏之先生對于世界華文文學學科的墾荒貢獻。視曾敏之先生為“老父親”的陸卓寧在談話中數(shù)度哽咽。劉俊專門寫了一首悼詩:“儒生本色筆如花,壯士情懷何懼壓。晚歲但期華夏盛,中文四海成一家”,并作挽聯(lián):“是報人是作家是學者三位一體敏銳過人,方能成就后人;寫偉人寫凡人寫自己一筆三法臻于至善,才顯立意高遠?!?/p>
最后,秘書長楊際嵐對追思會進行總結。他說:“談及曾老,我們總有說不盡的話題,曾老已經(jīng)與學會融為一體,愿我們繼承曾敏之先生的遺愿,為華文文學研究事業(yè)的發(fā)展不懈努力。”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