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覺醒了的一代人的聲音

博雅導讀叢書:中國現(xiàn)代詩導讀(1917—1937) 作者:孫玉石 主編


覺醒了的一代人的聲音

——讀沈尹默的《月夜》

四行簡約而淳厚、拙樸而深沉的小詩,會把你帶進了一個悠遠而美好的境界,讓你嚼昧,任你回想。這就是沈尹默的《月夜》。

《月夜》發(fā)表于1918年1月出版的四卷一號《新青年》雜志上,是新詩誕生期推出的最初的碩果之一。

這首《月夜》,當時很受人的器重,曾被收入1919年《新詩年選》。編選者認為,這首《月夜》“在中國新詩史上,算是第一首散文詩”,并認為“第一首散文詩而具新詩的美德的是沈尹默的《月夜》”。說《月夜》是散文詩,恐怕不一定恰當;說這首詩具備了新詩的美的特質,卻是很有眼光的見解。

《月夜》雖只有四行,而且每行末尾都是以“著”字為結,顯得似乎有些呆板,但稍仔細讀起來卻頗有一些深味,使你覺得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全詩打破了舊體詩的格局,用純然的白話寫成。沒有古典詩那種形式與音律的外在美了,可是卻別有一番美的意蘊在。一種美的詩情和美麗的詩人的人格流溢于詩中。此詩魅力的秘密也許就在此吧。

詩人用傳統(tǒng)的托物詠懷的手法來烘托自己的思想感情。詩里以“我”和三種自然景物,組合成一幅圖畫:呼呼吹著的寒冷的霜風,秋夜明亮清寒的月光,秋風中傲然矗立的大樹,這些景物,構成了一幅“秋風寒月圖”,而站在這個圖景中心的,是詩人自己。這個“我”以一個孑然獨立的形象呈現(xiàn)在圖景之中?!拔液鸵恢觏敻叩臉洳⑴帕⒅?,/卻沒有靠著?!薄耙恢觏敻叩臉洹边@個意象,給人一種高大兀傲的暗示,“并排立著”的人,即詩人自己,也就被襯托得同樣的高大,富有一種力感了。但詩句結在相悖的轉折意義上:“卻沒有靠著”,這就在樹與“我”的關聯(lián)而又對比的描寫中,把一個“我”不倚不靠、獨立自主的人格與心境,朦朧地暗示出來。全詩似乎在寫景,實則烘托或象征一種思想和情緒。

五四時代,新思潮的紛涌與人的價值的高揚,成為響徹時代的呼聲。“個性解放”、“人格獨立”、“勞工神圣”,是當時最時髦也最進步的口號。魯迅《傷逝》中的子君為沖出封建家庭的羅網,曾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郭沫若自喻遺世獨立的屈原,說:“我萃之雖限于我一身,放之則可泛濫乎宇宙。”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形象體現(xiàn)的人格獨立的精神在當時曾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影響。易卜生《國民公敵》中斯鐸曼醫(yī)生的一句話:“世界上最強大的人是最孤立的人”,曾經作為多少反對封建文化的青年的座右銘。詩人沈尹默是《新青年》營壘中的一員。他敏銳地感受到了時代的這一進步思潮,并努力張揚這一思潮,而且把這一思潮的沖擊化成了自己內心思緒的閃光。在這首《月夜》里,我們可以明顯體味到這一種時代脈搏的信息。全詩首先描繪了一種秋風瑟瑟、寒光照人的氛圍,這是一種時代氣氛的暗喻與烘托,一種壓抑人們個性、扼殺人們生機的時代氛圍的象征。詩中挺然而立的大樹,顯然是與環(huán)境相對峙與抗爭的形象。與這“頂高的樹”并排而立的人,即詩中的“我”,當然是詩中歌頌的中心。詩人以肯定的色彩寫“頂高的樹”,但以更大的熱情贊美“我”。因為“我”的身上蘊藏有強大的意識,有獨立的人格:與頂高的樹“并排立著”但是卻“沒有靠著”。對于寒風凜冽的秋夜來說,頂高的樹與“我”是等距離出現(xiàn)的對抗的意象,對于高大的樹來說,“我”又是以獨立的品格存在的對襯的意象。樹映襯了人的高大,人又顯示了自身內在的品格。詩人筆下外在自然景觀體現(xiàn)的崇高感與獨立感和諧統(tǒng)一,寄托了內在心靈景觀,贊美人格獨立的情懷。子君宣言式地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是一種概念式的表述,而《月夜》中寄托的人格獨立的思想情懷,則是意象的隱喻與烘托。這情懷是個人的,也是覺醒了的一代人的聲音。

沈尹默古典詩詞造詣甚深。他提倡新詩不久,就轉而去寫舊體詩,后來并有《秋明集》出版。這種藝術功底對他的新詩創(chuàng)造也深有影響。《月夜》注意景物與人情的統(tǒng)一,渲染一種情感與思緒蘊藏甚深的意境。這種手法自然是受了傳統(tǒng)詩詞的影響。但這首新詩最初的嘗試又大不同于傳統(tǒng)詩詞。傳統(tǒng)詩詞常以秋風霜月、樓頭樹影寫離別的哀緒、思人的愁腸或人生心懷的慨嘆,多數(shù)來看,情調不僅陳陳相因,且抒情格局很小,言外之旨也淺隱于預想之中。隨便舉一例說明。如后唐李存勖的《一葉落》:

一葉落,褰朱箔,此時景物正蕭索。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吹羅幕,往事思量著。

寫的也是月夜、秋風、落葉,傳達對往事思想的蕭索之感,卻沒有新意。沈尹默《月夜》在語言形式上完全打破了舊的抒情模式,用古典詩詞最忌諱的、最散文化的一“著”到底的句式,在無所依托中探尋表達情感的新路。更重要的差別是,同樣以景物烘托情緒,這里的景物都被作者注入了深層的象征意義,從秋夜霜風,到高聳的樹木,直至畫面中心人物“我”,均都具有了雙重或多重的內涵。特別是那個與高樹并立而又不倚不靠的“我”的形象,已經遠遠超出詩人自我情感的范疇,而染上了很濃厚的五四文化運動以來人的覺醒期的時代色彩。這個“我”所容納的普遍意義是十分廣袤的。沈尹默一首短詩畫出了一代青年人的心態(tài)和風貌。就詩人自身講,很難說他受了西方象征主義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但是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借物詠懷與西方象征詩尋找思想感情的“客觀對應物”,這兩者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相通的地方,這種相通的契機在勇于接受新思潮又厚于傳統(tǒng)藝術的詩人沈尹默的筆下首先得到了透露,也就形成了這首詩別具一格的“美德”。文化的分冶與交匯本來就是復雜的。沖擊之后的形態(tài)可以是一方被吞沒,也可以是保持自身的美質而不變,跨進一個新的美體?!对乱埂芳磳俸笠环N情形。在這里,是簡單,是拙樸,但又確乎是真正萌芽期的新詩。你可以聽到新詩現(xiàn)代化最初的足音。情緒與格局、內在與外在都變了個樣子。你想尋找舊詩詞的影子?沒有了。抒情的主體情緒與象征的客觀物境融為一體,和諧一致,讀者接受的不是口號式的表白,不是舊情調的抒懷,而是幽深的象征意境的烘托。也許正是在這一點上,它表現(xiàn)了新詩象征美的品格:清晰而朦朧,境近而情深。它在1918年第一批出現(xiàn)的九首新詩中,真算是別具一格的佳作了。

(孫玉石)

月夜

沈尹默

霜風呼呼的吹著,

月光明明的照著。

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

卻沒有靠著。

(選自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期)

  1. 引自《月夜》愚庵評語,《一九一九年詩壇紀略》,見《新詩年選(1919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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