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壹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來過,愿記憶終究美好 作者:石評梅


這酒杯沉醉了自己

又沉醉了別人,

這寶劍刺傷了自己

又刺傷了別人。

無窮紅艷煙塵里

一樣在寒凍中歡迎了春來,抱著無限的抖顫驚悸歡迎了春來,然而陣陣風沙里夾著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霧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飆塵沙之下,不是死得慘白,便是血得鮮紅。試想想一個疲憊的旅客,他在天涯中奔波著這樣驚風駭浪的途程,目睹耳聞著這些愁慘冷酷的形形色色,他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運用寶刀殺死那些擾亂和平的惡魔,又無烈火燒毀了這恐怖的黑暗和荊棘,他怎能不垂涕而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氣,卻為何這般秋風秋雨?假如我們記憶著這個春天,這個春天是埋葬過一切的光榮的。她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樣寂寂無言地燃燒著!她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鮮血,直噴灑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樣默默地射放著醉人心魂的嬌艷。春快去了,和著一切的光榮逝去了,但是我們心頭愿意永埋這個春天,把她那永遠吹拂人類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記憶著。

在現(xiàn)在真不知怎樣安放這顆百創(chuàng)的心,而我們自己的頭顱何時從頸上飛去呢!這只有交付給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無感了。除了睜視默默外,既不會笑也不會哭,我更覺著生的不幸和絕望;愿天爽性把這地球搗成碎粉,或者把我這脆弱有病態(tài)的心掉換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槍飛騎馳騁于人海之中,看著倒踐在我鐵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終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歸我統(tǒng)治,人類不聽我支配,只好嘆息著顫悸著,看他們無窮的肉搏和沖殺吧!

有時我是會忘記的。當我在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中間,悄悄地看她們的舞態(tài),聽她們的笑聲,對我像一個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幸和罪惡。當我在楊柳岸佇立著聽足下的泉聲,殘月孤星照著我的眉目,晚風吹拂著我的衣裙,把一顆平靜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時,我也許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這世界的愁苦。

常想鉆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頭來,安穩(wěn)甘甜地做那癡迷恍惚的夢;但是有時象牙塔也會爆裂的,終于負了滿身創(chuàng)傷擲我于十字街頭,令我目睹著一切而驚心落魄!這時花也許開得正鮮艷,草也許生得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綠蔥蔥的;但是灰塵煙火中,埋葬著無窮嬌艷青春的生命。我疲憊的旅客呵!不忍睜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風雨欲來時的光景了。

我禱告著,愿意我是個又聾又瞎的啞小孩。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只剩了灰燼,屋里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呵!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呵!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干了我用熱淚溫潤,然而天呵!我的熱淚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么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y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病狀很厲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轉(zhuǎn)動,嘴唇開合,表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只有落淚,他也不愿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什么,只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到協(xié)和醫(y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y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刀后,據(jù)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笑說:“他愿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電話告我說,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來他又說我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他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面都難過,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現(xiàn)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么東西一樣,從家里又跑到紅樓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里轉(zhuǎn),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jīng)快死了,應該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鐘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地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知道懺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系著大紅領結(jié),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現(xiàn)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鐘,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醫(y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來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里伸開,頭埋在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后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結(jié)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后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只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呵!

自從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個天地,這個天地中是充滿了極美麗、極悲凄、極幽靜、極哀惋的空虛。

翌晨八時,到學校給蘭辛打電話未通,我在白屋的靜寂中焦急著,似乎等著一個消息的來臨。

十二點半鐘,白屋的門砰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誰呢?是從未曾來過我學校的晶清。她慘白的臉色,緊嚼著下唇,抖顫的聲音都令我驚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是:“菊姐有要事,請你去她那里?!蔽覇査裁词?,她又不痛快地告訴我,她只說:“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蔽顼堃验_到桌上,我讓她吃飯,她恨極了,催促我馬上就走;那時我也奇怪為什么那樣從容,昏亂中上了車,心跳得厲害,頭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過頭來問晶清:“你告我實話,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對我這話加以校正,哪知我一點回應都未得到,再看她時,她弱小的身軀蜷伏在車上,頭埋在圍巾里。一陣一陣風沙吹到我臉上,我暈了!到了騎河樓,晶清扶我下了車,走到菊姐門前,菊姐已迎出來,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見了我馬上跑過來抱住我叫了一聲“珠妹”!這時我已經(jīng)證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撲到菊姐懷里叫了聲“姊姊”便暈厥過去了。經(jīng)她們再三地喊叫和救治,我才慢慢醒來,睜開眼看見屋里的人和東西時,我想起來天辛是真死了!這時我才放聲大哭。他們自然也是一樣咽著淚,流著淚!窗外的風呼呼地吹著,我們都腸斷心碎地哀泣著。

這時候又來了幾位天辛的朋友,他們說五點鐘入殮,黃昏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里去;時候已快到,若要去醫(yī)院就要早點去。我到了協(xié)和醫(yī)院,一進接待室,便看見靜弟,他看見我進來時,他跑到我身邊站著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說什么好,也不知該怎么樣哭,號啕呢還是低泣,我只側(cè)身望著豫王府富麗的建筑而發(fā)呆!坐在這里很久,他們總不讓我進去看;后來云弟來告我,說醫(yī)院想留天辛的尸體解剖,他們已回絕了,過一會兒便可進去看。

在這時候,我便請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們的信件。踏進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幾步倒在他床上,回顧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來時他還睡在床上,誰能想到三天后我來這里收檢他的遺物。記得那天黃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還能微笑地說聲:“謝謝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們都說他已經(jīng)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許是睡吧!我真不能睜眼,這房里處處都似乎現(xiàn)著他的影子,我在凌亂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這顆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從床上扎掙起來,開了他的抽屜,里面已經(jīng)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給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寫給我的,內(nèi)容、口吻都是遺書的語調(diào)。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這一生——這永久在懺悔哀痛中的一生。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個毀滅過去的決心,從此我才能將碎心捧獻給憂傷而死的天辛。還有一封是寄給蘭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數(shù)語,大意是說他又病了,怕這幾日不能再見他們的話。讀完后,我遍體如浸入冰湖,從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著桌子撫弄著這些信件而流淚!晶清在旁邊再三讓我鎮(zhèn)靜,要我勉強按壓著悲哀,還要扎掙著去看他的尸體。

臨走,晶清扶著我,走出了房門,我回頭又仔細望望,我愿我的淚落在這門前留一個很深的痕跡。這塊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這里深深陷進去的,便是這宇宙中,天長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殮衣已預備好,他們領我到冰室去看他。轉(zhuǎn)了幾個彎便到了,一推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他已僵冷的尸體,遍身都用白布裹著,鼻耳口都塞著棉花。我急走了幾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還是云弟說:“不要緊,你讓她看好了。”他面目無大變,只是如蠟一樣慘白,右眼閉了,左眼還微睜著看我。我撫著他的尸體默禱,求他瞑目而終,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沒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細地看他的尸體,看他慘白的嘴唇,看他無光而開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視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這時候,我的心似乎和沙樂美得到了先知約翰的頭顱一樣。我一直極莊嚴神肅地站著,其他的人也是都靜悄悄地低頭站在后面,宇宙這時是極寂靜、極美麗、極慘淡、極悲哀!

夢回寂寂殘燈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會兒,細細地默記他最后的容顏。我看看他,我又低頭想想,想在他憔悴蒼白的臉上,尋覓他二十余年在人間刻畫下的殘痕。誰也不知他深夜怎樣輾轉(zhuǎn)哀號地死去,死時是清醒,還是昏迷?誰也不知他最后怎樣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誰也不知他臨死還有什么囑托和言語?他悄悄地死在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淺綠的燈光、蒼白的粉壁,聽見他最后的呻吟,看見他和死神最后戰(zhàn)斗的扎掙。

當我凝視他時,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顫地說:“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比缃袼氖≈車m然圍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嘗需要這些呢!即使我這顆心的祭獻,在此時只是我自己懺悔的表示,對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補益?記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滬去廣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說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說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說我們可以作以事業(yè)度過這一生的同志。你只會答復人家不需要的答復,你只會與人家訂不需要的約束。

你明白地告訴我之后,我并不感到這消息的突兀,我只覺心中萬分凄愴!我一邊難過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們是反對我們的,何以我唯一敬愛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們?我一邊又替我自己難過,我已將一個心整個交給伊,何以事業(yè)上又不能使伊順意?我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一切都是屬于你的,我是連靈魂都永禁的俘虜;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是不屬于你,更不屬于我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祿蠹(注:祿蠹,指追求功名利祿的人。)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這樣做嗎?你不滿意于我的事業(yè),但卻萬分懇切地勸勉我努力此種事業(yè);讓我再不憶起你讓步于吮血世界的結(jié)論,只悠久地欽佩你犧牲自己而鼓舞別人的義俠精神!

我何嘗不知道:我是南北飄零,生活在風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狀態(tài)。所以我決定:你的所愿,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不能這樣,我怎能說是愛你!從此我決心為我的事業(yè)奮斗,就這樣飄零孤獨度此一生,人生數(shù)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堅執(zhí)情感以為是。你不要以為對不起我,更不要為我傷心。

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們是希望海上沒有浪的,它應當平靜如鏡;可是我們又怎能使海上無浪?從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為了你死,亦可以為了你生,你不能為了這樣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嗎?我希望你從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這世上是沒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寫到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樣平靜。好吧,我們互相遵守這些,去建筑一個富麗輝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這雖然是六個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環(huán)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許他自由的,結(jié)果他在六個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個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認識你這顆迂回宛轉(zhuǎn)的心,然而你為什么不扎掙著去殉你的事業(yè),做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你卻柔情千縷,吐絲自縛,遺我以余憾長恨在這漠漠荒沙的人間呢!這豈是你所愿?這豈是我所愿嗎?當我佇立在你的面前千喚不應時,你不懊悔嗎?在這一剎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這空寂永遠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許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種平靜空虛的愉快。辛!你是為了完成我這種愉快才毅然地離開我,離開這人間嗎?我細細默記他的遺容,我想解答這些疑問,因之,我反而不怎樣悲痛了。

終于我要離開他,一步一回首我望著陳列的尸體,咽下許多不能敘說的憂愁。裝殮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誰不贊成地阻止了,我也沒有十分固執(zhí)地去。

我們從醫(yī)院前門繞到后門,看見門口停著一副白木棺,旁邊站滿了北京那些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我這時的難過真不能形容了!這幾步遠的一副棺材內(nèi),裝著的是人天隔絕的我的朋友,從此后連那可以細認的尸體都不能再見了;只有從記憶中心底浮出夢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體橫陳的他。

許多朋友親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遠遠地倚著墻,一直望著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塊紅花綠底的繡幕,八個穿團花綠衫的杠夫抬起來,我才和菊姐雇好車送他到法華寺。這已是黃昏時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經(jīng)過了許多鬧市,出了哈德門向法華寺去。幾天前這條道上,我曾伴著他在夕陽時候來此散步,誰也想不到幾天后,我伴著他的棺材,又走這一條路。我望著那抬著的棺材,我一點也不相信這里面裝著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終不能逃脫的“死”!

到了法華寺,云弟伴我們走進了佛堂,稍待又讓我們到了一間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兩個人扶著我,我在這間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聽見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動作和聲音時,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從此后你孤魂寂寞,飄游在這古廟深林,也還記得繁華的人間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嗎?

一陣陣風從紙窗縫里吹進,把佛龕前的神燈吹得搖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墻角,戰(zhàn)栗的身體包裹著戰(zhàn)栗的心。晶清緊緊握著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著淚。夕陽正照著淡黃的神幌。有十五分鐘光景,靜弟進來請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時,迎面看見天辛的兩個朋友,他們都用哀憐的目光投射著我。走到一間小屋子的門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著一張方桌,掛著一幅白布藍花的桌裙,燃著兩支紅燭,一個銅爐中繚繞著香煙。我是走到他靈前了,我該怎樣呢!我聽見靜弟哭著喚“哥哥”時,我也不自禁地隨著他號啕痛哭!唉!這一座古廟里布滿了愁云慘霧。

黑暗的幕漸漸低垂,菊姐向晶清說:“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聽見時更覺傷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隨著沉落在一個永久不醒的夢里;今夜月兒照臨到這世界時,辛!你只剩了一棺橫陳;今夜月兒照臨在我身上時,我只覺十年前塵恍如一夢。

靜弟送我們到門前,他含淚哽咽著向我們致謝!這時晶清和菊姐都低著頭擦淚!我猛抬頭看見門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鮮紅,松林里顯露出幾個土堆的墳頭。我呆呆地望著。上帝呵!誰也想不到我能以這一幅凄涼悲壯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著向晶清說:“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撫著我肩說:“現(xiàn)在你可以謝謝上帝!”

我聽見她這句話,似乎得了一種暗示的驚覺,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樹上望著這晚霞松林,放聲痛哭!辛!你到這時該懺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殘酷了,你最后賜給我這樣悲慘的景象,這樣悲慘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數(shù)年來冰雪友誼,到如今只博得隱恨千古,撫棺哀哭!辛!你為什么不流血沙場而死,你為什么不瘐斃獄中而死,卻偏要含笑陳尸在玫瑰叢中,任刺針透進了你的心,任鮮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國的民眾,卻是一個別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辛!你不追悔嗎?為了一個幻夢的追逐捕獲,你遺棄不顧那另一世界的建設毀滅,輕輕地將生命迅速地結(jié)束,在你事業(yè)尚未成功的時候。到如今,只有詛咒我自己,我是應負重重罪戾對于你的家庭和社會。我抱恨怕我縱有千點淚,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學識來完成你未竟的事業(yè)呢!更何忍再說到我們自己心里的痕跡和環(huán)境一切的牽系!

我不解你那時柔情似水,為什么不能溫暖了我心如鐵?

在日落后暮云蒼茫的歸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車,以后一切知覺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暫時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縹緲的路上去追喚逝去的前塵呢!這時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副蒼白的面靨和未冷的軀殼臥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滿了我的和辛的朋友還有醫(yī)生。

這時已午夜三點多鐘,冷月正照著紙窗。我醒了,睜開眼看見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盞殘燈黯然地對著我;床四周靜悄悄站了許多人,他們見我睜開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終于醒了!我遂在這“醒了!”聲中,投入到另一個幽靜、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

一片紅葉

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靜了,只有雨點落在蕉葉上,淅淅瀝瀝令人聽著心碎。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這人靜夜深時候哀哀地泣訴!

窗外緩一陣緊一陣的雨聲,聽著像戰(zhàn)場上金鼓般雄壯,錯錯落落似鼓桴敲著的迅速,又如風兒吹亂了柳絲般的細雨,只灑濕了幾朵含苞未放的黃菊。這時我握著破筆,對著燈光默想,往事的影兒輕輕在我心幕上顫動,我忽然放下破筆,開開抽屜拿出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來,一頁一頁翻出一片紅葉。這是一片鮮艷如玫瑰的紅葉,它挾在我這日記本里已經(jīng)兩個月了。往日我為了一種躲避從來不敢看它,因為它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chǎn)兒,同時它又是悲慘命運的扭結(jié)。誰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紅葉,里面纖織著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呢!我已經(jīng)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但我絕不怨及它,可憐在萬千飄落的楓葉里,它銜帶了這樣不幸的命運。我告訴你們它是怎樣來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讀著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發(fā)上假睡;這時白菊正在案頭開著,窗紗透進的清風把花香一陣陣吹在我臉上,我微嗅著這花香不知是沉睡,還是微醉!懶松松的似乎有許多回憶的燕兒,飛掠過心海激動著神思的顫動。我正沉戀著逝去的童年之夢,這夢曾產(chǎn)生了金堅玉潔的友情,不可掠奪的鐵志;我想到那輕渺渺像云天飛鴻般的前途時,不自禁地微笑了!睜開眼見菊花都低了頭,我忽然擔心它們的命運,似乎它們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墳墓,死神已悄悄張著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滿了莫名的悲緒!

大概已是夜里十點鐘,小丫頭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拆開時是一張白紙,拿到手里從里面飄落下一片紅葉?!昂?!一片紅葉!”我不自禁地喊出來。怔愣了半天,用抖顫的手撿起來一看,上邊寫著兩行字:

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靜的心湖,悄悄被夜風吹皺了,一波一浪洶涌著像狂風統(tǒng)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靜靜地想,馬上許多的憂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個平常的相識,竟對我有這樣一番不能抑制的熱情。只是我對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紅葉。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樣安慰他;為了我沒有一顆心給他,承受了我如何欺騙他。我即使不為自己設想,但是我怎能不為他設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煩悶里。

在這黑暗陰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飛掠過的聲音,更令我覺著戰(zhàn)栗!我揭起窗紗見月華滿地,斑駁的樹影,死臥在地下不動,特別現(xiàn)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靜。我遂添了一件夾衣,推開門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風已將我心胸中一切的煩念吹凈。無目的走了幾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潔的銀輝,令我對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會兒,我回到房里蘸飽了筆,在紅葉的反面寫了幾個字是:

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

仍用原來包著的那張白紙包好,寫了個信封寄還他。這一朵初開的花蕾,馬上讓我用手給揉碎了。為了這事他曾感到極度的傷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絕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蘭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內(nèi)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拆開紅葉依然,他和我的墨澤都依然在上邊,只是中間裂了一道縫,紅葉已枯干了。我看見它心中如刀割,雖然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覺著這一片紅葉,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許我的祈求吧!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他,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著他,紅葉縱然能去了又來,但是他呢?是永遠不能回來了,只剩了這一片志恨千古的紅葉,依然無恙地伴著我,當我抖顫地用手撿起它寄給我時的心情,愿永遠留在這鮮紅的葉里。

狂風暴雨之夜

該記得吧!泰戈爾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民國)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shù)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只是半驚半疑地沉思著。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倩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著。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fā)現(xiàn)許多紅斑,據(jù)醫(yī)生說是猩紅熱。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里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扎掙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凄傷、荒涼的環(huán)境中,我在異鄉(xiāng)漂泊的病榻上,默咽著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后寄給家里,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jié);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里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后,只剩了一個女仆,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xiāng)。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只身飄零在異鄉(xiāng)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仆、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于天辛還是舊日態(tài)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了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得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鐘頭未曾醒,女仆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里屋里都罩著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xiàn)顯得凄涼,更顯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雙手握著我的手,垂他的頭在床緣;我只看見他散亂的頭發(fā),我只覺他的熱淚濡濕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執(zhí)著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面龐站在我的床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zhuǎn)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弊詮倪@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nèi)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病,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二十余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扎掙起來在燈下給家里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著狂風,震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涌中的小舟。樹林里發(fā)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著一切可怕的景象,覺著院外古亭里有無數(shù)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xiàn)出豆大的濕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抬頭看鐘正指到八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仆。她推門進來,后邊還跟著一個男子,我生氣地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就便引進來,她笑著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為什么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只苦笑著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shù)人,他的住處現(xiàn)尚有游警隊在等候著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兀,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里很戰(zhàn)栗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zhèn)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yè)。

他要我珍重保養(yǎng)初痊的病體,并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并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了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頭嘆氣,我只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遞給我,他說:“我們以后通信因檢查關系,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愿你永遠保存著它。”這時我強咽著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說病后的身軀要禁風雨,不準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著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為那夜他披淋了狂風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臥在野外荒冢。但每屆狂風暴雨之夜,我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

天 辛

到如今我沒有什么話可說,宇宙中本沒有留戀的痕跡,我祈求都像驚鴻的疾掠、浮云的轉(zhuǎn)逝;只希望記憶幫助我見了高山想到流水,見了流水想到高山。但這何嘗不是一樣的吐絲自縛呢!

有時我常向遙遠的理智塔下懺悔,不敢抬頭;因為瞻望著遙遠的生命,總令我寒噤戰(zhàn)栗!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濱將別時,你握著我的手說:

“朋友!過去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chuàng)造未來吧!”

而今當我想到極無聊時,這句話便隱隱由我靈魂深處溢出,助我不少勇氣。但是終日終年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著這生之輪,難免有時又感到生命的空虛,像一只疲于飛翔的孤鴻,對著蒼茫的天海、云霧的前途,何處是新徑,何處是歸路地懷疑著,徘徊著。

我心中常有一個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單獨地離開群眾,任著腳步,走進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過削巖峭壁的高岡,渡過了蒼茫扁舟的汪洋,穿過荊棘叢生的狹徑……任我一個人高呼,任我一個人低唱,即有危險,也只好一個人量力扎掙與抵抗。求救人類,荒林空谷何來佳侶?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無語。我愿一生便消失在這里,死也埋在這里,雖然孤寂,我也寧愿享茲孤苦的。不過這怕終于是一個意念的幻想,事實上我又如何能這樣,除了蔓草黃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時候。

如今,我并不懇求任何人的憐憫和撫慰,自己能安慰娛樂自己時,就便去追求著哄騙自己。相信人類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惡的種子,陳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變?nèi)f象的尸??;猜疑嫉妒既狂張起翅兒向人間亂飛,手中既無弓箭又無彈丸的我們,又怎能奈何他們呢?辛!我們又如何能不受傷負創(chuàng)被人們譏笑?

過去的夢神,她常伸長玉臂要我到她的懷里,因之,一切的凄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著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業(yè)已埋葬的青春;不敢臨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棲息之地,怕過去的陳尸捉住我的驚魂。更何忍壓著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鮮明,鳥聲清幽時,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認舊日的足痕!

從前贊美朝陽,紅云捧著旭日東升,我歡躍著說:“這是我的希望?!睆那皭勰酵硐迹鞣浇k爛的彩虹,我心告訴我:“這是我的歸宿。”天辛呵!縱然今天我立在偉大莊嚴的天壇上,彩鳳似的云霞依然飄停在我的頭上;但是從前我是沉醉在陽光下的薔薇花,現(xiàn)在呢,僅不過是古荒凄涼的神龕下,蜷伏著呻吟的病人。

這些話也許又會令你傷心的,然而我不知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語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見落葉滿階,從前碧翠的濃幕,讓東風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虛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爛的海,燈光輝煌的船,廣庭中婀娜的舞女,琴臺上悠揚的歌聲;外邊是沉靜的海充滿了神秘,船里是充滿了醉夢的催眠。洶涌的風波起時,船工先感恐懼,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嬌貴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說到我們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跡!

誕日,你寄來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誠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象牙戒指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荼,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約了晶清去雨華春吃螃蟹。晶清喜歡喝幾杯酒,其實并不大量,僅不過想效顰一下詩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陳列著黃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滿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對面,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杯喝著,似乎還未曾澆灑了她心中的塊壘。我擎著杯望著窗外,馳想到桃花潭畔的母親。正沉思著,忽然眼前現(xiàn)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著一只船,船頭站著激昂慷慨,愿血染了頭顱誓志為主義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已微醉了。她兩腮的紅采,正照映著天邊的晚霞;一雙惺忪似初醒時的眼,注視著我擎著酒杯的手。我笑著問她:

“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么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么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

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jīng)她這樣正式地質(zhì)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著杯里血紅瀲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么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后,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著桌上的杯盤都旋轉(zhuǎn)起來,眼光里射出無數(shù)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著我。過了幾分鐘我神經(jīng)似乎復原,我抬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說:

“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里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裝飾品的,尤其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愿意你帶著它?!?/p>

“不能,晶清!我已經(jīng)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jīng)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彼哪槤u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紅采,眼里包含著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傷!她為誰呢!她確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huán)內(nèi)。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jīng)你正式?jīng)Q定了我們命運之后,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統(tǒng)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只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愿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雙十節(jié)商團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里不死!這里我還留著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里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帶在手上,一個小點的我寄給你,愿你承受了它?;蛟S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愿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晶清看完這信以后,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國醫(y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zhí)稍诖采系南?,兩手撫胸,很明顯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后來他死在協(xié)和醫(yī)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進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帶著它一直走進了墳墓。

夜 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y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xù)探病的心情經(jīng)驗中,才產(chǎn)生出現(xiàn)在我這懺悔的惆悵!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到峰頭,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峰頭,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復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于過去及現(xiàn)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書,我放輕了足步進去,他一點都沒有覺得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

“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p>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

“辛!不準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做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的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么?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望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愿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p>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顯露出這樣一個嚴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備給他什么,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么話可以安慰他呢!

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鐘,辛搖搖我的肩說:

“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欤】炱饋?!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談吧!你回去時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p>

我起來坐在靠著床的椅上,靜靜地聽著他那抑揚如音樂般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說:

“昨夜十二點鐘看護給我打了一針之后,我才可勉強睡著。波微!從此之后我愿永遠這樣睡著,永遠有這美妙的幻境環(huán)抱著我。

“我夢見青翠如一幅綠緞橫披的流水,微風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綠緞上纖織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沒帶著剪子,那時我真想裁割半幅給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個月夜,清澈如明鏡的皎月,高懸在蔚藍的天宇,照映著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邊一帶垂柳,柳絲一條條低吻著水面,像個女孩子的頭發(fā),輕柔而蔓長。柳林下系著一只小船,船上沒有人,風吹著水面時,船獨自在擺動。

“這景是沉靜,是莊嚴,宛如一個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臥在碧茵草氈,靜待著最后的接引,愴凄而冷靜。又像一個受傷的騎士,倒臥在樹林里,聽著這渺無人聲的野外,有流水嗚咽的聲音!他望著灑滿的銀光,想到祖國,想到家鄉(xiāng),想到深閨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擬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躕在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見柳林里有喚我的聲音!我怔怔地聽了半天,依舊把船系好,轉(zhuǎn)過了柳林,緣著聲音去尋。愈走近了,那喚我的聲音愈低微愈哀慘,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厲害。郁森的濃蔭里,露透著幾絲月光,照映著真覺冷森慘淡!我停止在一棵樹下,那細微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后來我振作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似乎就在這棵樹上?!?/p>

他說到這里,面色變得更蒼白,聲浪也有點顫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緊握著他的手說:

“辛!那是什么聲音?”

“你猜那喚我的是誰?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樹上發(fā)出可憐的聲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誰把你縛在樹上,當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時,我像個猛獸一般撲過去,由樹上把你解下來;你睜著滿含淚的眼望著我,我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難過,我的淚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你慘白的臉被月兒照著像個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懷里,低低地問我:

“‘辛!我們到那里去呢?’

“我沒有說什么,扶著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樹下,不知怎樣,剎那間我們泛著這葉似的船兒,漂游在這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晝。你站在船頭仰望著那廣漠的天宇,夜風吹送著你的散發(fā),飄到我臉上時我替你輕輕一掠。后來我讓你坐在船板上,這只無人把舵的船兒,駕凌著像箭一樣在水面上漂過,漸漸看不見那一片柳林,看不見四周的緣岸。遠遠地似乎有一個塔,走近時原來不是燈塔,那個翠碧如琉璃的寶塔,月光照著發(fā)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時驚呼著指那塔說:

“‘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

“在這時候,我還沒有答應你。忽然狂風卷來,水面上涌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涌進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著我們浮沉在那琉璃寶塔旁去了!

“我醒來時心還跳著,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夢囈。我覺著冷,遂把椅子上一條絨氈加在身上。我想著這個夢,我不能睡了?!?/p>

我不能寫出我聽完這個夢以后的感想,我只覺心頭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停了一會兒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勸慰我,他嘆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醒后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艷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游云而來,隨著冷風凄雨而來,無可比擬,凄迷輾轉(zhuǎn)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jīng)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jīng)

寂滅的世界里,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嘗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zhuǎn)側(cè)嗚咽之中,我?;孟胫窃茻熞话愕耐?,我感到哽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要寫什么呢?生命已消逝地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只恨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里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云天里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游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里。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最后的一幕

人生騎著灰色馬和日月齊馳,在塵落沙飛的時候,除了幾點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還遺留下什么?如我這樣整天整夜地在車輪上回旋,經(jīng)過荒野,經(jīng)過鬧市,經(jīng)過古廟,經(jīng)過小溪;但那鴻飛一掠的殘影又遺留在哪里?在這萬象變幻的世界,在這表演一切的人間,我聽著哭聲笑聲歌聲琴聲,看著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眾人興高采烈、沉迷醺醉、花香月圓時候,常愿悄悄地退出這妃色幕幃的人間,回到我那凄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里有唯一指導我、呼喚我的朋友,是誰呢?便是我認識了的生命。

朋友們!我愿你們仔細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后,人影凌亂,杯盤狼藉的滋味;綺夢醒來,人去樓空,香渺影遠的滋味;禁得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氣,禁得住你不流淚嗎?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聰明,將世界的現(xiàn)在和未來都分析成只有秋風枯葉,只有荒冢白骨;雖然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時候。我是愈想超脫,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戀的人,我的煩惱便絞鎖在這不能解脫的矛盾中。

今天一個人在深夜走過街頭,每家都悄悄緊閉著雙扉,就連狗都蜷伏在墻根或是門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動歸入死寂。我驅(qū)車經(jīng)過橋梁,望著護城河兩岸垂柳,一條碧水,星月燦然照著,景致非常幽靜。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這里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熱淚又流到腮上。

“珠!什么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這是他將死的前兩天問我的一句話。這時我仿佛余音猶繚繞耳畔,我知他遺憾的不是他的死,卻是我的淚!他的墳頭在雨后忽然新生了一株秀麗的草,也許那是他的魂,也許那是我淚的結(jié)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后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后一面,他把人間一切的苦痛煩惱都交付給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這明月下懺悔吧!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淚!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時又覺著不會死??蓱z我的淚滴在他熾熱的胸膛時,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將盡的殘淚,他緊嚼著下唇握著我的手抖顫,半天他才說:

“珠!什么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

我聽見這話更加哽咽了,哭得抬不起頭來,他掉過頭去不忍看我,只深深地將頭埋在枕下。后來我扶起他來,喂了點橘汁,他睡下后說了聲:“珠!我謝謝你這數(shù)月來的看護……”底下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只瞪著兩個凹陷的眼望著我。那時我真覺怕他,渾身都出著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輕輕撥開了云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后向他說:“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xiàn)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yǎng),用你的熱淚灌溉。辛,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義,因之我也愿你為了我犧牲,從此后我為了愛獨身的,你也為了愛獨身?!?/p>

他抬起頭來緊握住我手說:

“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地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愿給的心。我現(xiàn)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他說話時很(有)勇氣,像對著千萬人演說時的氣概,我自然不能再說什么話,只默默地低著頭垂淚!

這時候一個俄國少年進來,很誠懇地半跪著在他枯蠟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頭他向我默望了幾眼,辛沒有說話只向他慘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說:“小姐!我祝福他病愈?!闭f著帶上帽子匆匆忙忙地去了。

這時他的腹部又絞痛得厲害,在床上滾來滾去地呻吟,臉上蒼白得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還未見回來,叫人去打電話請?zhí)m辛也不見回話,那時我簡直呆了,只靜靜地握著他焦熾如焚的手垂淚!過一會兒弟弟來了,他也沒有和他多說話只告他腹疼得厲害。我坐在椅子上面開開抽屜無聊地亂翻,看見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書,我又從頭看了一遍。他忽掉頭向我說:

“珠!真的我忘記告你了,你把它們拿去好了,省得你再來一次檢收。”

我聽他話真難受,但怎樣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檢收他的遺書。他也真忍心在他決定要死的時候,親口和我說這些訣別的話!那時我總想他在幾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這樣想,但未料到這就是最后的一幕了。我告訴靜弟送他進院的手續(xù),因為學校下午開校務會我須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說了聲:“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訴靜弟馬上送你到協(xié)和去,學校開會我須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蹦菚r我真忍心,也沒有再回頭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頭看他時,我一定能看見他對我末次目送的慘景……

呵!這時候由天上輕輕垂下這最后的一幕!

他進院之后蘭辛打電話給我,說是急性盲腸炎已開肚了。開肚最后的決定,蘭辛還有點躊躇,他笑著拿過筆自己簽了字,還說:“開肚怕什么?你也這樣腦筋舊?!碧m辛怕我見了他再哭,令他又難過,因之他說過一二天再來看他。哪知就在蘭辛打電話給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時候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時候的悲慘!他雖然沒有什么不放心在這世界上,沒有什么留戀在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或者蘭辛在他面前時,他總可瞑目而終,不至于讓他睜著眼等著我們。

墓畔哀歌

我由冬的殘夢里驚醒,春正吻著我的睡靨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紗,望見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讓丹彩的云流,再認認我當年的顏色。

披上那件繡著蛺蝶的衣裳,姍姍地走到塵網(wǎng)封鎖的妝臺旁。呵!明鏡里照見我憔悴的枯顏,像一朵顫動在風雨中蒼白凋零的梨花。

我愛,我原想追回那美麗的皎容,祭獻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誰知道青春的殘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的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成永久勿忘的愛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頭。

我愿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愿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涌,天呵!這蛇似的蜿蜒,蠶似的纏綿,就這樣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明知道人生的盡頭便是死的故鄉(xiāng),我將來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陽。有一天呵!我離開繁華的人寰,悄悄入葬,這悲艷的愛情一樣是煙消云散,曇花一現(xiàn),夢醒后飛落在心頭的都是些殘淚點點。

然而我不能把記憶毀滅,把埋我心墟上的殘骸拋卻,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這壘壘荒冢之間,為了看守你的墓塋,祭獻那茉莉花環(huán)。

我愛,你知否我無言的憂衷,懷想著往日輕盈之夢。夢中我低低喚著你小名,醒來只是深夜長空有孤雁哀鳴!

黯淡的天幕下,沒有明月也無星光,這宇宙像數(shù)千年的古墓;皚皚白骨上,飛動閃映著慘綠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殘銹的鐵欄之旁,愿烘我憤怒的心火,燒毀這黑暗丑惡的地獄之網(wǎng)。

命運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靈魂,罰我在冰雪寒天中,尋覓那凋零了的碎夢。求上帝饒恕我,不要再殘害我這僅有的生命,剩得此殘軀在,容我殺死那獰惡的敵人!

我愛,縱然宇宙變成燼余的戰(zhàn)場,野煙都腥:在你給我的甜夢里,我心長系駐于虹橋之中,贊美永生!

我整天踟躕于壘壘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拋棄了一切名利虛榮,來到此無人煙的曠野,哀吟緩行。我登了高嶺,向云天蒼茫的西方招魂,在絢爛的彩霞里,望見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隕星。

遠處是煙霧沖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飛游!隱約地聽見刀槍搏擊之聲,那狂熱的歡呼令人震驚!在碧草萋萋的墓頭,我舉起了勝利的金觥,飲吧我愛,我奠祭你靜寂無言的孤冢!

星月滿天時,我把你遺我的寶劍纖手輕擎,宣誓向長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兒女的熱情。

假如人生只是虛幻的夢影,那我這些可愛的映影,便是你贈與我的全生命。我常覺你在我身后的樹林里,騎著馬輕輕地走過去。常覺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著等我的影消燈熄。常覺你隨著我喚你的聲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淚退到了墻角。常覺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帳外,哀哀地對月光而嘆息!

在人海塵途中,偶然逢見個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視后,這顆心呵!便如秋風橫掃落葉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經(jīng)得到愛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陽下,一座靜寂無語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夢里寒光閃灼的殘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靜、永不再流的湖水。殘月照著你的墓碑,湖水環(huán)繞著你的墳,我愛,這是我的夢,也是你的夢。安息吧,敬愛的靈魂!

我自從混跡到塵世間,便忘卻了我自己;在你的靈魂我才知是誰?

記得也是這樣夜里。我們在河堤的柳絲中走過來,走過去。我們無語,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兒能領會。你倚在樹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聽你的呼吸。抬頭看見黑翼飛來掩遮住月兒的清光,你抖顫著問我:假如這蒼黑的翼是我們的命運時,應該怎樣?

我認識了歡樂,也隨來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熱情,同時也隨來了冷酷的秋風。往日,我怕惡魔的眼睛兇,白牙如利刃,我總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進。你一手執(zhí)寶劍,一手扶著我踐踏著荊棘的途徑,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這道上還留著你斑斑血痕,惡魔的眼睛和牙齒再是那樣兇狠。但是我愛,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這一纖細的弱玉腕,建設那如意的夢境。

春來了,催開桃蕾又飄到柳梢,這般溫柔慵懶的天氣真使人惱!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繚繞,一陣陣風翼,吹起了我靈海深處的波濤。

這世界已換上了裝束,如少女般那樣嬌嬈,她披拖著淺綠的輕紗,蹁躚在她那姹紫嫣紅中舞蹈。佇立于白楊下,我心如搗,強睜開模糊的淚眼,細認你墓頭,萋萋芳草。

滿腔辛酸與誰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將天地包。它糾結(jié)圍繞著我的心,像一堆枯黃的蔓草;我愛,我待你用寶劍來揮掃,我待你用火花來焚燒。

壘壘荒冢上,火光熊熊,紙灰繚繞,清明到了。這是碧草綠水的春郊。墓畔有白發(fā)老翁,有紅顏年少,向這一抔黃土致不盡的懷憶和哀悼,云天蒼茫處我將魂招;白楊蕭條,暮鴉聲聲,怕孤魂歸路迢迢。

逝去了,歡樂的好夢,不能隨墓草而復生,明朝此日,誰知天涯何處寄此身?嘆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飲,拼一醉燒熄此心頭余情。

我愛,這一杯苦酒細細斟,邀殘月與孤星和淚共飲,不管黃昏,不論夜深,醉臥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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