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坡志林卷一

東坡志林:天才的游戲之筆 作者:王連文 編著


逸人游浙東

到杭州一游龍井,謁辨才遺像,仍持密云團為獻龍井。孤山下有石室,室前有六一泉,白而甘,當往一酌。湖上壽星院竹極偉,其傍智果院有參寥泉及新泉,皆甘冷異常,當時往一酌,仍尋參寥子妙總師之遺跡,見穎沙彌亦當致意。靈隱寺后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余年矣,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導讀

龍井

杭州于蘇東坡,是峰回路轉的一站,也是快樂的一站。雖然是貶官謫除,但是借得杭州人間天堂一般的美景和時相往來的諸多友人,他的這段日子過得實在再快活也沒有了。當然,也是他的文雅的名聲招來了這些追隨他的朋友,而所謂朋友,卻是一個良莠不齊的概念。在蘇東坡稱為朋友的人當中,也有竭力想要禍害他的人,晚年的時候他對自己瞎了眼交結這樣的人也頗有悔詞,這是后話。

東坡是喜歡佛的,但也只是喜歡。他把佛的東西當成了工具,借以娛樂、借以風流、借以勉勵自己和他人修養(yǎng)積功德,卻并不拘泥于佛的教條,否則戒酒、戒肉、戒女人之后,他還能剩下些什么?在他相好的諸友中,有好些個和尚,本文提到名字的幾個人也都是僧人。僧人大多是好人,因為不干功名,所以心地也純潔善良一些,思維也能夠專注于智慧。這正投了蘇東坡交友的脾胃,否則,他交這樣不腥不膻的人做甚?

西湖靈隱寺大佛

這一小記在今天看來似乎仍然適合作為有雅興的人游浙東的攻略。來杭州,先到西湖上的龍井寺院去,看看院里老和尚的肖像素描,喝上一壺上好的龍井茶。再輾轉去孤山那里喝一口歐陽修牌的礦泉水,泉水也有參寥牌和新泉牌的,只是這兩者太冷,喝起來像吃冰一樣,含糖量也太高,或許不大適合糖尿病人飲用。參觀老和尚們留下的遺跡,問候一下小和尚,齋飯能不能吃飽,師兄們有沒有以大欺小,如此云云。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座塔,塔里有一個和尚,已經三十多年沒有下山了,也應該去看一下究竟,看看是不是偽新聞。那座廟叫做靈隱寺,塔叫做高峰塔。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東坡其實是揣著一肚子臆想的,他巴不得自己可以再回到杭州去,再去那里的山路上走一遭,那里可是留著他最快樂時光的地方啊!他兩眼放光地寫著這些文字,但心已經插上翅膀飛走了。只是可惜,他的大好自由已經廉價賣給大宋國的冤假錯案了。唉!

王羲之

游沙湖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y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奔灿c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笔侨談★嫸鴼w。

品讀

蘇東坡在黃州寫的一系列筆記雜談,詼諧得不得了。用《游沙湖》一記為例,以粗常的語言緩緩而談,卻叫人茗其文字會心地微笑,蘇東坡卻也算是一個逗哏的高手了,高就高在他十分文雅。

這時候的蘇東坡,大抵很窮,對于此一點,他也一再慨嘆調侃過。除了俸祿之外,他和一家人主要靠著一二知己的接濟過日,弟弟子由的日子也不好過,在離他不遠的一個中小城鎮(zhèn)做著一個酒水專賣署長。好在這時候,他已經開始習慣了躬耕自給,并且給自己制定了一系列生活需用細節(jié)方面從簡的規(guī)矩,所以生活并不顯得拮據,或竟至相對富裕。他在黃州城東不到半里的山坡上有了一個自己的農場,出于對建筑和構造的偏好,他還蓋了一座草堂,那是在元豐五年的雪地里落成竣工的,因此名之“雪堂”。

大概是想做一個更為殷實的莊戶人家罷,蘇東坡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一些余錢,便萌生了再行購置一些土地的想法。畢竟,他是一個負有為一家二十來口糊嘴的義務的漢子,而東坡的那塊土地,不好意思地說一下,有些貧瘠。所以,我們更有理由相信他來到螺師店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購置一份田產,而不是尋求傳統(tǒng)士大夫一般意義上的苑囿游樂。然而,在前去察看土地狀況的時候,他染病了,大概是小小的風寒吧。

所謂轉機,就是那些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它會在哪一個層次、哪一個機緣上出現(xiàn),讓人驚奇的狀況,蘇東坡這次無大礙的不適讓他得到了一份難得的友誼。而對于活在世上害怕孤單甚于死亡的人們來說,還有什么是比友誼更為寶貴的呢?蘇東坡認為是沒有的。新朋友是一個名叫龐安常的聾子醫(yī)生,我想蘇東坡對他心懷感激的原因,并不僅僅在于這個妙手醫(yī)好了自己的風寒,更重要的是兩人在交流之中產生的若合符契的共鳴,一個以手為口,一個以眼為耳。的確,在那個被小人政治荼毒以至喑啞的環(huán)境下,這兩個人也可以看做是時下的異類了。而他們寫在紙上的談話內容,怕也不單單是病家和醫(yī)者關于癥候和藥方子的探討罷。

王羲之觀鵝圖(部分) 元·錢選

其實,這時候的蘇東坡很敏感,他需要隨時隨地抓住一些有利于自己重拾信心的景致。病愈之后,他和這位“穎悟絕人”的新知交同游沙湖,觀覽了清泉寺。在王羲之曾經洗筆的泉水下方,蘇東坡看到了一條名為蘭溪的小河流,與眾不同的是,這條小河的水是向西流的。一條地勢使然的向西流的河本身也許沒有什么太值得描寫的地方,但蘇東坡寫詩所需要的只是一個意象而已。在他的眼里,這條蘭溪代表了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而此刻他最需要,也最想表達的,就是這一呼號。

“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彼氖畮讱q的東坡,或許還真的不至于衰老到連心上都長出蒼蒼的白發(fā)來。歌詩至此,忽而生出一種“慨當以慷”的氣概,貶謫和疾患的困擾也為之一蕩而空。這也正是蘇東坡——一個能在種種艱困的境遇下作這樣樂觀想法的詩人和入世者。這首小詩似乎是一個美好的征兆,離開黃州后,蘇東坡回到京都做了一個三品的制誥,開始了經世濟民的新階段。

記承天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品讀

黃州——蘇東坡坎坷一生中的一個意義顯著的足跡,對東坡的思想和文章而言,莫不如此。

在京都經歷了一場離奇的生死考驗之后,蘇軾似乎不怕死了,所以便也格外地珍惜起質樸無華的生活來。在黃州,他開始經營起自己手造的幸福,自己蓋房子,自己耕種,他努力把自己過活得像同自身的經濟條件相宜的小老百姓。他所結交的人群,也不外乎是些蠶婦、村氓、小吏、酸秀才之類的小人物。也就是在這一時期,蘇軾收了滿了年紀的朝云做妾,并有了他第四個孩子——那個后來夭折了的讓他傷心欲碎的名叫蘇遁的小男孩。

泉州承天寺一隅

在黃州,他很自在地脫離了北方政治中心里那個自己引發(fā)的軒然大波。一時間,那個名望和舛錯的核心里的蘇子瞻消失了。在這里,蘇軾給自己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東坡居士”,和這個名字有關的,一截嶄新的炫目的路程在黃州開始了?!队洺刑煲褂巍芬布词沁@時心情的寫照,同時為此寫照的其他文章并不少,皆為名篇。一闕“念奴嬌”的《赤壁懷古》自不必言;兩篇意境略同卻各有定評的《赤壁賦》羅織著音韻和思想深度的美,叫人反復吟詠流連;還有潑趣橫生的《黃泥板詞》。而《記承天夜游》是其中以短小精練的文字取勝的孤篇。

元豐六年的十月十二日夜的黃州,將息的時節(jié),將息的處所,蘇東坡卻睡不著。這一段時期他似乎迷上了在有月亮的晚上出游,于是來到承天寺,找到同樣也還沒有睡覺的張懷民。上弦月的月華溫涼如水,最終使得兩人詩興大發(fā),可以想象,院子變成了一方盛滿月光的池塘,而月下松竹的影子變成了里面柔軟搖曳的水草?!昂我篃o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闭\然,這時候的蘇東坡,雖然做著一個什么勞什子的團練副使,卻已然是無官一身輕了。

記游松江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弊蜌g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

蘇軾像

①曩(nǎng)時:昔時,指七年前。

品讀

一段人事即是人心里的一段滄桑,回憶的滋味卻不免有些悲愴。在這一小記里面,蘇軾緬懷的是自己杭州任滿即將奔赴密州的一些情景。

對于蘇軾而言,無論在哪兒,境遇如何,只要有三五朋匹伴他飲酒賦詩,便能尋得到無邊的樂趣。這個時候,他正挈婦將雛地向北走去,同船為他送行的是楊繪、張先和陳舜俞。路過湖州時候,他們在老朋友李公擇家里逗留了幾日,正好趕上李公擇為兒子辦滿月宴席,劉述也在這個時候趕來向主人道賀。于是,一場歡天喜地的宴會就此拉開了帷幕。在李公擇的家里,這些人圍繞著新生的孩子做了各式各樣的文章,蘇軾的那一首《減字木蘭花》是這樣寫的:

惟熊佳夢,釋氏老君親抱送。

壯氣橫秋,未滿三朝已食牛。

犀錢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

多謝無功,此事如何到得儂。

詼諧和調笑的頑皮情緒卓然可見。從李公擇家里起行,蘇軾繼續(xù)北上,這個時候,楊繪已經回去了,追隨他的還有劉、張、陳三人。這一夜船泊在松江邊上,四個人來到了垂虹亭。當晚的上弦月色一定甚是美麗,以至于他們就著月光喝下去了那么多酒。蘇軾是一個“少飲輒醉”的家伙,而周圍的那些人也喝得七七八八了,以至于“坐客歡甚,有醉倒者”。一伙文人喝醉了,免不了要念酸詩的,其中最來勁的,就屬張先,這個時候他已經八十五歲了。這是一個填詞的高手,這首《定風波》是他在湖州李家時寫的,在月光如水的垂虹亭上,他用激越顫抖又老邁的聲音唱著,歌詞的大意是:在賢人們聚集的江浙地區(qū)啊,也有一個糟老頭子,他像星星一樣地扎眼……

真是一個十分可愛的老頭子,在第二天大家將要分開,各趨所向的時候,他牽著蘇軾的手久久不肯松開。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是垂暮風燭的年紀,而一旦同這些好朋友告別,大抵就會是永訣了,老人的心對于歡樂的珍重遠非少年人可以想象,張先在這一刻老淚縱橫。蘇軾回憶當時的情景,“屈指默計,死牛一訣,流涕挽袂”。

垂虹亭圖卷 明·文嘉

七年后,當蘇軾在黃州回憶起當年湖州和垂虹亭的聚會時,唏噓不已。而當時在李家的六人,已經死了三個,正是“知交半零落”。這個時候的他,整個人身自由都被限制在了黃州的某一個地區(qū),借著友人從江浙寄來的信件,他隱約地得知:七月九日,海上起了大風浪,把垂虹亭給沖走了,什么也沒有留下。

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蘇軾從來不曾覺得過往竟如此遠去不可追索得像一場夢一樣。夜里,他久久不能睡下,跑到臨皋亭去,寫下了這些文字。十二月十二日的天氣,也一定冷得徹骨了。

記游廬山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fā)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晒稚钌嚼铮巳俗R故侯?!奔茸赃忧把灾?,又復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是廬山?!笔侨沼幸躁惲钆e《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元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蓖鶃砩侥媳笔嗳眨詾閯俳^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后與總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逼蛷]山詩盡于此矣。

廬山——三疊泉

品讀

河岳的秀麗之美,半數來源于文人們對它們的吟詠。比如美人,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從遠方來察看她的儀容,也是因為有太多的人對別人講過她,以至于形成了流播遐邇的名聲。請從這一則小記里的五首小詩看廬山,也看蘇東坡。

匡廬圖 五代·荊浩

在第一首詩之前他說,我剛來廬山的時候,本來只是打算看看這里無邊的風景,不想作詩的。但是,大家都說是蘇東坡來了,為了不掃廣大粉絲的興,也就忍不住秀了一首:我穿著草鞋、拄著青竹杖(這大概是當時最經典的登山裝束罷),肩上的褳褡里面裝著一百個銅板(走起路來也一定是叮當作響),如此地來到了廬山。本以為這里的山夠深了,卻還奇怪為什么這里的每個人都認識我——一個已經下野的當官的。不過,他之后發(fā)現(xiàn),這首詩并沒有寫廬山的什么,并且也有些貧嘴,好像有點對不起廬山,于是又寫了下面的兩首。其一云:青翠的廬山好像跟我沒有什么交情,中間好像隔著堤壩一般的障礙,總覺難以親切?;蛘?,我應該在這里多走動幾回,這樣日后我們就會成為老朋友了。其二云:以前我做夢在廬山的霧靄里游玩,今天終得一見,真的是廬山而不是夢,太好了。這兩首并不好,感覺好像是在拍廬山的馬屁,而這廬山也不見得領情。他在這里前后流連了旬余,“往來山南北十余日”。第四首詩也沒有寫廬山,抬舉李白的句子高到天,我都沒意見。可把徐凝貶斥得也太凄慘了,讓人覺得不大地道。不過那個哥們兒的句子也委實夠惡心了,“今古常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意境選得還是不錯,淡青空蒙的山色,白花花的流水自高注下,有所謂山高水長的韻味,只是筆力和詞采有點小學生水平,叫人于文字之外一無所見。自古圍繞著廬山的寫作,皆是一場命題作文大賽,而李白同學的那首《望廬山瀑布》就是其中永遠的第一名。至于一般的凡夫俗子所稱是的句子,再好也都只能算是第二,這種偏見似乎就像李白在古詩人里的排名一樣,都是先入為主的。

既然瀑布已經被三百多年前的李白搶先寫了去,蘇東坡想:那我就寫寫這些山和石頭罷。于是在西林的石壁上留下了這些句子,敷衍其題目作:《題西林壁》。這是一首標準的古詩,寓情理于風景描摹中,開頭的那一句更是喜人:平視中的山嶺在歪過腦袋看的時候,就成了一道道山峰。此句很有韓復榘寫詩的傻氣:上頭細來下頭粗。但在蘇東坡,那叫拙樸,他的書法大抵也是這樣的風格??赡苁沁@首詩寫得太好了,竟然費盡了他對廬山的所有感情。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偶開天眼覷凡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吶!或者多年后,蘇軾終于可以跳出他人生的廬山,看自己如同觀火。而那一刻在他嘴上喃念的,也一定是這一句。

記游松風亭

余嘗寓居惠州嘉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么時也不妨熟歇。

品讀

《記游松風亭》是蘇東坡記游中頗得意境之妙的一篇文字,雖然寥寥不足百字。

舍卻和安生是這篇文字的主題,但是蘇軾沒有愚蠢到去大費唇舌地論述得和失的長短,而是取了一個小小的經歷。他說,自己在趕往松風亭的路上困頓不已,但是他的心里有一種倔強的想法就是趕到亭子下面歇息,就這樣,他勉強著自己朝前走下去,但還是很勞累。過了許久,突然有一個聲音從心底冒出來:在這里歇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頓得覺悟,如茅塞開。

松亭圖(部分) 元·曹知白

靈谷春云圖(部分) 明·戴進

其實,人心里面的一些堅持很多時候都是無所謂或者沒有道理的,比如對于美好的事情的企盼和對于一些不好的卻也在所難免的壞事的避諱。過于堅決地為事情和生活設想了一個理當如何如何的圈套,殊不知,生活正是我們作計的時候悄然而至的一切。結果便是,自己在這樣的圈子里面被套牢,最終陷于垂死的掙扎,像一尾撞在網上的魚。早先的蘇東坡一定也是這樣一副慫德行,不然,在朝廷宣他入獄聽審的時候,也不會嚇得躲在屋子里不肯出來,像個不成年的孩子,真是丟臉。

人常謂,“死生,亦大矣!”但是,按照蘇子在這里的言論,就算是在短兵相接、擂鼓天響的戰(zhàn)場上,倘若說是困了,也不妨躺下來熟睡的。這是何等境界!雖然,我不相信有哪個傻子聽了這話去照做,但是,就生活的一般層面上來講,這種道理卻有莫大的益處,對于心性的陶冶也不無幫助。在夸父逐日的故事里,夸父在中途又渴又累,于是就躺在地上睡著了,他魁偉的身子變成了大地上的山川河岳、星辰雨露。這樣的結局,就比他追上了太陽或者是沒有追上一直追下去的情況要美麗得多。

這是一種以安息的力量為和諧的道理,在惠州的蘇東坡一定不會像剛開始出入京師的時候那般,將人事所給予的寵辱明顯地放在心上了,所以會有這樣的一篇文字——《記游松風亭》。

儋耳夜書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也。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品讀

這個己卯年是11世紀里的最后一年,也是蘇東坡呆在儋耳的第三個年頭。天涯海角的海南島離中原政治的心臟很遠,可能是蘇老夫子在這里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在拾筆寫這則小記的時候,并沒有想到用誰的年號來標記眼下心情復雜的時刻,而是用了干支紀年。在前一個已卯年的時候,他才兩歲。而這一個已卯的兩年后,他就死掉了。

一個人的生命如果以干支紀年的辦法來計算的話,是很有趣的。就算再長壽的人,也難以把所有名字相同的年頭活過兩遍,而一旦過了六十歲,這種重逢的念頭就會在當事人的心上喚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意味,就像我們往往會因為今年的秋天想到去年的秋天和那時的心情。這時候的蘇東坡,也一定在默默總結著自己過去的人生。至于剩下的日子有多少,他自己也不清楚。

竹爐山房圖(部分) 明·沈貞

上元是元宵節(jié),在漢代就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節(jié)日規(guī)模。這個節(jié)日里,最熱鬧的就是市井。這一年的元宵節(jié),大概是晚飯后,有幾個老書生來到蘇軾家邀請他一起逛街,理由是“這么好的月明,這樣美的節(jié)日”。咱們蘇軾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自然很高興地同意了。海南雖然是偏僻的地方,但也不是像想象中那樣蠻荒。一路上走過廟宇和小巷,不同民族的人擁擠在一起,賣酒肉的館子生意也是異常紅火。雖然文字里沒有提到,但可以猜想,這幾個老家伙也一定找了一家菜品好、價錢又便宜的大排檔喝了兩杯。在這樣其樂融融的市井,若是不喝酒,那簡直是不像話的。

凌晨才到家,家里的人已經關上門睡熟了。放下手杖,不禁自己傻笑起來,心里想: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呢?這樣的笑在別人看來未免有些不正常。為什么笑?其實東坡的“自笑”,意思似乎比較容易理解:多少有一些自嘲的意味,他是笑自己沒有擺脫患得患失,不能超然物外。

韓愈曾經釣魚,但是沒有釣到,就埋怨自己所釣的湖水太淺了,打算到更遠的地方去垂釣。當然,這話是有所指的。

有余閑圖(部分) 元·姚廷美

蘇軾嗤笑他這樣的想法,他說釣魚的人并不一定可以釣到大魚,又或者是,釣魚的人不需要非釣到大魚才可以。這話并不好理解,他是在就自己眼下的情況主張什么樣的人生智慧呢?在另外的一種文本里,結尾的那句話是“不知走海者,亦未必得大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有些消極的意味了,好像就是說釣不釣到大魚本身是一件不確定的事情,所以抱有非要釣到不可的思想的人是愚蠢的,這最終在他和讀者的心上掀起了一陣酸楚的宿命感。

還好的是,這個走海者還有一些市井的樂趣,就在他62歲的上元節(jié)之夜。

憶王子立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館于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明年,余謫黃州,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露下?!鄙w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為古人,哀哉!

對月圖 南 宋·馬遠

品讀

有些回憶對于當事人來說是一件著實美麗而又傷神的事情,所以,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讓人掩卷哀戚。

將往事對比目前并寫成文字,常常需要忍住了眼淚才能完成。時間是用一種萬劫不復的力量來殺人的,在追緬的時候感覺尤甚,它收藏美好的東西并把它凝縮成不可復制的一個瞬間。它讓花朵在盛放之后零落,讓人事在經年之后半是存歿,卻又要面對今日黃花如昨日盛放,演繹成一聲嘆息:前時,今日,永世不再!

在這一節(jié)小記里面,蘇軾懷念的是兩個王姓的年輕人,似乎是兩兄弟。從最后的語句看來,其中的一個已經死了,另外一個似乎也是流落天涯,境遇如何也不可知了。捎帶被懷念的還有四川人張師厚,一個死掉已經很久了的老朋友。按照古人記人名的次序,這個子立應該是哥哥,子敏是弟弟,所以也合了哥哥先去世的事實。這兩個小伙子似乎頗得風流的旨要,能喝酒,會寫詩,更要命的是,還可以在酒飲半醺的時候,對著緋紅的杏花吹上一陣子嗚嗚咽咽的洞簫。在古人的傳聞里,洞簫是一種可以通神的樂器,以至于秦穆王的女婿會吹簫招來鳳凰,挈婦將雛地騎在鳳凰背上快快樂樂地做神仙去了。

吹簫引鳳圖 明·仇英

東坡自稱“仆”,可見吊唁的意味。死人是比活人要尊貴的,好像死掉之后的人可以獲得特別的能力,能夠洞察活人的心思,而蘇子又不是那種破除了四舊的人,雖然不怕鬼,但是侍鬼還是蠻殷勤的。蘇軾雖然不大寫悼文,但所寫的記人文章一旦涉及往生之事讀來都像悼文,可以說是內心感情的抒發(fā),難禁??!但是在題目中用的又是“憶”字,必然更多的是追念活著時候的歡樂,所以會寫到放肆的喝酒和美麗的杏花,還有絲竹的助興。文學與酒就已經很愜意了,更何況還有音樂和初春的杏花,四個人的宴飲一定是喝得痛快淋漓,以至于令人難忘。

也可能是前面的愉快用得太多了,到了黃州,蘇子的情況就不是很愉快了,喝酒須對月獨酌,簫樂和杏花就談不上了。這種難以排遣的感覺讓他覺得無比胸悶,而這種胸悶的感覺正適合拿來寫詩,于是他敷衍字紙,寫成了七言四行凡二十八字的一首:前兩句寫去年徐州的氣象,不勝熱鬧;后兩句說眼下在黃州的情況,實在凄涼難堪。全詩用對比的手法呈現(xiàn),沒有抒情卻把哀婉的情緒寫進每一寸風景里面,就好像毒藥、好像洋蔥片一樣沁人心脾,以至于讓讀到的人不禁潸然淚下。詩的首句四字是“去年花落”,開題就奠定了基調,從“花落”到“花發(fā)”,物候上是轉過了一個輪回,可是,人又該怎么面對他自身的輪回呢?

那時的王子立和張師厚,也一定在黃泉下熱烈地期盼著蘇軾和王子敏,屆時兩個四川人帶著王姓兩兄弟,可以搓上幾圈麻將了。

廣武嘆

李白

昔先友史經臣彥輔謂余:“阮籍登廣武而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其名!’豈謂沛公豎子乎?”余曰:“非也,傷時無劉、項也,豎子指魏、晉間人耳?!逼浜笥嗦劃欀莞事端掠锌酌鳌O權、梁武、李德裕之遺跡,余感之賦詩,其略曰:“四雄皆龍虎,遺跡儼未刓。方其盛壯時,爭奪肯少安!廢興屬造化,遷逝誰控摶?況彼妄庸子,而欲事所難。聊興廣武嘆,不得雍門彈?!眲t猶此意也。今日讀李太白《登古戰(zhàn)場》詩云:“沉湎呼豎子,狂言非至公?!蹦酥滓嗾`認嗣宗語,與先友之意無異也。嗣宗雖放蕩,本有意于世,以魏、晉間多故,故一放于酒,何至以沛公為豎子乎?

①刓(wan):刓弊,損壞。

品讀

明白人說話,從來不僅僅是為了扯個淡而已。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阮籍的話表面看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當然,說這話有他的背景。這時候,他正站在廣武的古戰(zhàn)場上,也就是劉、項打仗的地方。于是便有人以為,這句話里面的“英雄”和“豎子”是針對二人而言的。

或許,正是基于這樣的誤讀,李白有些不大服氣,他說,你阮大哥講話理太偏。于是太白先生就針鋒相對地寫下了《登古戰(zhàn)場》一詩,詩的概要思想就是對劉、項二人的比較,結果認為:西楚霸王的身上個人英雄主義的色彩比較濃重一些,而漢高祖的功績在于開辟了一個相對長遠的統(tǒng)一王朝。并且在他看來,后者較之前者更值得肯定,二人都不失為英雄。這構成了他反對乃至嗤笑阮籍的理由,他認為阮籍只是一個以狂言來攻擊別人、標榜自己的小人。

當然,李白說這些話,更多地其實是在勉勵自己。他的一生介于儒道之間,直到死,也苦于找不到一個在文學和政治之間讓自己覺得比較舒服的定位。個人以為,以謫仙人的智商,未必不能領略到阮嗣宗話里的含義。只是相對于一味的怨艾,他覺得,不如奮起去面對這樣的世界,尋找實現(xiàn)自己抱負的機會。這也就是常常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里面的一種讓人看不大懂的情緒,往往于頹廢的意境中做出不頹廢的姿態(tài)來。比如,一忽兒眉頭緊鎖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一忽兒又自信滿滿地“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绷?。

阮籍

阮籍這人,跟李白一樣,都屬于文學史上很有才但卻蕭瑟踉蹌的那一號人物。只是晉朝的環(huán)境,相對于唐朝,更加不濟得很。蘇軾說他“有意于世”,還是很中肯的。阮籍除了喝酒和大哭之外,還寫了一些理想主義的詩句,或者借這樣的詩句,我們可以把他的面貌還原一下:“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寫得多好啊,整個兒一個十大杰出青年形象嘛!

所以,阮籍的那番話,其實是借古諷今,指著司馬集團而言的,并且對由這一干人等構成領導力量的時代的荒涼氣氛也大為不滿。這一點,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墒?,蘇軾就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自以為揪住了太白先生的小辮子,非要就此宣傳人家的一個不是?;蛟S,這可以留下來作為文人相輕的一個例證。至于他所吟詠的四雄,如果放在歷史一個千年的夜空上面,諸葛亮和孫權或者還可以算是兩顆星星,梁、李二人充其量也不過是流螢,一點點惶惑不定的光亮而已。

涂巷小兒聽說三國語

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迸恚瑦鹬?,為武吏,頗知文章,余嘗為作哀辭,字大年。

品讀

在這一小記里面,蘇軾記載了一個人對他所講的一件事情,讓讀者感興趣的并不是那個叫王彭的能文能武的家伙,而是他口述的那件事情。他說,每每有不大聽話的孩子,家人覺得他們聒噪討厭,就給他們錢打發(fā)去聽書。而這些孩子在聽書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對于劉備一黨的同情和對于曹操的厭惡。并且,他從曹、劉人格魅力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這種同情和厭惡是理所當然的。

所謂說書,是衍生自唐傳奇的一種文藝形式,在宋代已經蔚然成風,有了專門的場合,即書肆;并且有了具體的類別,有的講奇談,有的敷衍歷史,有的解說佛經。在講歷史的一門中,說“三分”在當時已經有了廣泛的聽眾基礎,那些小孩子們所聽到的,正是這一種。說書人并不是不打草稿的,他們往往也有自己的藍本,叫做話本。而這些話本就成了日后一些小說或是戲曲的良好素材,因為這里面不僅僅有題材,也有著豐富的人文感情。比如,《西游記》的某些細節(jié)就來自這些說佛經的通俗教義。而《三國演義》的傳承痕跡就更加明顯了,尤其明顯的便是其中尊劉貶曹的傾向。

劉備、關羽和張飛

我們今日讀到的《三國演義》,成書于元明之際,全稱作《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此之前,還有一本叫《三國志平話》的話本,已經具備了《演義》的大概思路。一段歷史被演繹成小說有其漫長的過程,但《三國演義》羅貫中的灌水靈感一定是來自于民間對于三國的通俗見解,即話本的影響,而在最初的寫三國的史料中并沒有這樣的偏向。陳壽寫《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tǒng),而三國分冊成書,蜀曰《先主傳》,吳曰《吳主傳》,基本上是地道的史家寫法,可信的成分也多。裴松之為之作注,就其細節(jié),擴充了約三分之二的內容,也是取材自史料有所依傍的。所以,在魏晉和南朝的一段時間里,三國還是一部面貌端正的史說。但是,說書的行當興起之后,三國變成了漫談的對象,并且說書人更加不介意添加一些可以賺取聽眾感情并以此賣座的傾向性。鑒于此,必然要在三家里面營造出一個讓人或好或惡的對比來。于是,有著漢皇室血統(tǒng)的劉玄德變成了正派一方的首選,而曹操因為為人相對不擇手段而被形容為狡猾又偏偏可以成事的厚黑奸雄。

后人對此多有批評,說玄德“忠厚而似偽”,諸葛亮“多智而近妖”,連同那桃園三兄弟也被附會得義氣少有,讓人感覺太假了。但不管怎么說,就話本和小說的范疇來說,這樣的立場讓他們取得了成功,他根本不需要尊重歷史的眉目,甚至只需要從中抓住幾個可以立意的名字就可以了。這也就構成了數百年來人們讀《三國演義》所一直享受著的東西:所謂人情和事理的乖違,一種悲劇的力量。

可是,劉備就真的是君子,曹操也就真的可以算做小人嗎?以蘇軾的看法,也或者僅僅是王彭的觀點,應該是這樣的。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表現(xiàn)出任何的尊劉反曹或是尊曹反劉的傾向來,這一點,要成熟過那些被故事弄得又哭又笑的小孩子了。

養(yǎng)生說

已饑方食,未飽先止。散步逍遙,務令腹空。當腹空時,即便入室,不拘晝夜,坐臥自便,惟在攝身,使如木偶。

常自念言:“今我此身,若少動搖,如毛發(fā)許,便墮地獄!如商君法,如孫武令,事在必行,有犯無??!”又用佛語及老語,視鼻端白,數出入息,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數至數百,此心寂然,此身兀然,與虛空等,不煩禁制,自然不動。數至數千,或不能數,則有一法,其名曰“隨”:與息俱出,復與俱入,或覺此息,從毛竅中,八萬四千,云蒸霧散,無始以來,諸病自除,諸障漸滅,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此時何用求人指路!是故老人言盡于此。

品讀

基督說,得力在于平靜安穩(wěn),得勝在于回歸安息。

蘇軾這一文說的,也無非就是這個道理,只是更加偏于細節(jié),以至于有點好笑。

他說,不餓不要吃飯,吃飯也不要吃飽,這在正常人的飲食理念里恐怕是不太好理解的事情,也很難辦到。記得曾經看到西方的一則節(jié)食法,便是在對著美味食物的同時,去竭力想象一種不愉快的味道,直到這種食物跟這種不愉快的味道在人腦建立了條件性的反射聯(lián)系,人便不會主動尋求這種以前嗜愛的食物了,據說卓有成效?;蛘?,借這種辦法可以達到蘇子所倡導的飲食境界。

孫武

多活動一下,這樣可以促進腸胃排空,當肚子空下來的時候,便走到屋子里面去,可以坐著,也可以躺下來,不過要控制身體,讓身體的機能處于麻痹狀態(tài),像木偶一樣。在東方和西方的修養(yǎng)理論中,似乎都一致地認為身體是內在性情修為的障礙,要達到鍛煉內在性情的目的必須要克制身體,以至于保羅曾經苦惱地說:“誰能救我脫離這趨死的身體呢?”而苦行的僧人也往往有自殘的傾向,比如以刀刺身或是把手指像蠟燭一樣點著了任其燃燒。還好,蘇軾在這里倡導的只是麻痹身體而已。

光靜坐是不夠的,還有咒語,這樣的養(yǎng)生靈感,應該是脫胎自僧人念經的辦法罷!這一段口訣還是有其廣大意境的,叫人難以捉摸,大概是說:我的身體呀,若有了絲毫的動搖,便墮入了地獄。這安定的法門,要像商鞅的律令和孫武的兵法一樣堅定有力度,若是違背了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應該說,這是一種自我強迫性的靜坐,好像在極力想象一種極其恐怖的后果來壓抑自己好動的天性,實在叫人忍俊不禁。

接著又是教人凝神的方法,這一節(jié)更是吹得云里霧里,要旨不過是將全身的注意力集中于一個無所謂的點上,用來做一些無所謂的事情,比如看著自己的鼻尖,數著呼吸的次數,如此而已。數到幾百下的時候,便覺得身體好像已經沒有了,也不會為不能動彈的禁令而苦惱了。等數到幾千下的時候,連數數也可以放棄了,進入一種更加安寧的境界,蘇軾叫做“隨”,就像意念都變成了進出身體的那一縷氣息,意象因為廣大而變得開闊,接近于虛無,好像云霧。倘若能這樣,就差不多接近最高的層次了,可以革除精神的病弊,達到明悟。這種情形,就像盲人突然獲得了光明,再也用不著別人來指點道路一樣。不過,這些聽來好像更不失為一種好的催眠法,就像通常所謂的數山羊一樣。

總之,這樣的養(yǎng)生主張是讓人難以恭維的。其實最好的養(yǎng)生法莫過于培養(yǎng)良好的性情,充分勞動,適當休息。

論雨井水

時雨降,多置器廣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潑茶煮藥,皆美而有益,正爾食之不輟,可以長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藥也。《乾》以九二化,《坤》之六二為《坎》,故天一為水。吾聞之道士,人能服井花水,其熱與石硫黃鐘乳等,非其人而服之,亦能發(fā)背腦為疽,蓋嘗觀之。又分、至日取井水,儲之有方,后七日輒生物如云母狀,道士謂“水中金”,可養(yǎng)煉為丹,此固常見之者。此至淺近,世獨不能為,況所謂玄者乎!

品讀

聰明人犯起傻來比傻子更愚蠢,而每每以其自得的嘴臉讓人忍俊不禁。或許是由于我們所處的這個年代較之東坡的宋朝確實先進得多,以至于我們就很多事情比他明白,比如:微生物、病毒的所在,元素在化學反應中的前后守恒,什么東西會有怎樣的毒性,人總歸會死掉,而聯(lián)系必須要有客觀性的基礎,如此等等。

拿雨水煮茶,不知道宋朝的雨水里面是不是也像今天這樣富含塵土煙灰,或者是酸雨,但就今天看來,是絕對不可行的。首先,雨滴的形成就要借助一定的凝結核,而這些凝結核就是大氣里的塵埃顆粒,帶著怎樣的細菌,又有什么樣的病菌都說不清。這么說來,古今中外的雨水一定不會干凈到哪里去。而蘇軾把這些雨水美其名曰“甘滑”,并且說經常喝會長生,實在過譽。這讓人記起來一則笑話,說一個人常常以他父親的長壽夸耀于人前,于是有人便向他請教其中的妙訣,他說妙訣就在于他的父親百年如一日地堅持服用一種湯藥??墒?,如果沒有百歲的性命,又怎么能夠百年服藥呢?

端陽景圖

清·余穉

把井水稱之為“甘冷”,并認為它有一定的藥效,這是合理的,但絕非可以算做良藥。在近代西方醫(yī)學里,曾經有以礦物質水治病的傳統(tǒng),但是功效往往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神奇,所以井水或是泉水醫(yī)人治病更多地不過是人們所傳的一種流言,不足信。不過,以質量好的泉水來煮好茶倒是一件恰當而高雅的事情,蘇軾也曾經有過“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的妙句,并且于焦渴時候得甘甜清洌的泉水入口,也是人生的一大痛快事。

井花水是一種什么樣的水,似乎不得而知。

陸羽烹茶圖(部分) 元·趙原

據有些說法,是井水經過一夜的澄清之后,表面的最為干凈的那一層水,這樣看來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特異之處。不過,就蘇軾所記錄的,好像這種水服用了以后,可以叫人身體發(fā)熱,熱得好像吃了硫磺或是碳酸氫鈣一樣。在這里,就不得不佩服古人的膽量了,什么都敢拿來作踐身體。如果說,吃點碳酸氫鈣還可以治療胃酸過多的毛病的話,吃硫磺又會有什么好處呢?而對一些不適應的人來說,喝了井花水,就會生出惡瘡,大概會死得很難看,所以又不鼓勵人們去喝。

最后的事情,更加不靠譜了。從一桶井水里面培育出骯臟的水母一樣的生物,這本來是件正常的事情,但若要把它跟丹藥聯(lián)系起來,不得不讓人發(fā)笑。古人煉丹大概跟西方的巫婆有一拼,照例取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或是不潔的東西,真不知道是怎樣想的。

最后蘇軾說,這些辦法都是極其淺顯的,而世人都不能照著來做,何況是那些高深的法術呢?聽口氣,好像他還很遺憾似的!

導引語

導引家云:“心不離田,手不離宅?!贝苏Z極有理。又云:“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泡在水?!贝松破┯髡?。

品讀

所謂導引家,大概也就是氣功師之類的人罷。中國人對于精、氣、神的研究可謂是抽象又深入,以至于連我們自己也說不上這其中奧妙的具體一二,也無怪乎西方人要把氣功當做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神仙之術了。道家對此的附會最多,有養(yǎng)生、太極等諸多名目,對此應該抱有一種理智不諛的態(tài)度??v使彭祖是善于運氣養(yǎng)神的人,按照人體機能的衰退理論,也絕對不可能活到八百歲,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健健康康地活個百來歲無疾而終罷了。話說回來,道士們的這種偽科學在古代可是害人不淺的,上至皇帝王公,下至百姓走卒,大多數人對于幺蛾子的長生不死術、煉金術、煉丹術之類的存在都深信不疑,至于自己為何無緣求得,卻也只能抱怨自己的修為和機會不夠了。在唐宋時候,把道家思想和行為神化的傳言可謂日見猖獗,忽悠了很大一批人。

即或是這樣,養(yǎng)氣和調理的實際功用還是客觀存在的,蘇軾在這一小記所記錄的導引語就是其中一個很好的理論成果。“心不離田,手不離宅”,表面上的意思就是心守丹田,手常摩面。當然,這里所謂心,一定指的是心智或是腦部的活動。但這只不過是語言層面的意思,在實際的操作演練之中,能夠做到心守丹田是很難的,人的大腦是最容易受到蠱惑而產生各種情緒的器官,而情緒是一切行動命令的發(fā)出者。一件不好的事情來自于一次不好的行為,一次不好的行為來自于一個不好的主意,一個不好的主意則來自于一次不正常的腦部思維。丹田的概念原是道教內丹派修煉精氣神的術語,現(xiàn)在已被各派氣功廣為引用。《東醫(yī)寶鑒》引《仙經》之文,不僅指出丹田的所在,而且還闡述了丹田的功能:“腦為髓海,上丹田;心為絳火,中丹田;臍下三寸為下丹田。下丹田,藏精之府也;中丹田,藏氣之府也;上丹田,藏神之府也”。古人稱精氣神為三寶,視丹田為貯藏精氣神的所在,因此很重視丹田的意義,把它看做是“性命之根本”。把所有的思維活動集聚在這一個點上不離開,這需要相當的定力。誘惑人作出錯誤選擇的因素有很多,但有一個統(tǒng)稱,叫做欲望。

水墨花卉圖

明·徐渭

以手摩面的作用也在于對心守丹田有所幫助,面部的神經分布最為密集,感覺也最為敏銳。抵掌額頭、摩挲兩頰可以使得面部的血液加快循環(huán),從而讓神經由緊張趨于松弛,集中精神思考的狀態(tài)被打散進入分化無為的境界,以求熄滅對應外部事物產生的喜怒哀樂情緒。當然,手本身也是人用以攫取世間貌似美好卻委實有害的事物的活動器官,這樣,“手不離宅”便又有了一層勸誡和阻止的意味。須知一切人生本味,需向內心處尋求,勿以向外。

真人的意念,好像深水里的珍珠,雖然水波搖晃,洋底幽暗,卻能夠定立于一隅發(fā)出屬于自己的熠熠光彩;普通人的意念,好像氣泡漂浮在水面上,隨著水流往返而奔波,隨著浪花起落而生滅。這真是一個上乘的比喻,而所謂水者,卻是這熙攘紛呈的大千世界。

蘇軾像

陽丹訣和陰丹訣

一、陽丹訣

冬至后齋居,常吸鼻液,漱煉令甘,乃咽下丹田。以三十瓷器,皆有蓋,溺其中,已,隨手蓋之,書識其上,自一至三十。置凈室,選謹樸者守之。滿三十日開視,其上當結細砂如浮蟻狀,或黃或赤,密絹帕濾取。新汲水凈,淘澄無度,以穢氣盡為度,凈瓷瓶合貯之。夏至后取細研,棗肉丸如梧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不限丸數,三五日后服盡。夏至后仍依前法采取,卻候冬至后服。此名陽丹陰煉,須清凈絕欲,若不絕欲,其砂不結。

二、陰丹訣

取首生男子之乳,父母皆無疾恙者,并養(yǎng)其子,善飲食之,日取其乳一升,少只半升已來亦可。以砂銀作鼎與匙,如無砂銀,山澤銀亦得。慢火熬煉,不住手攪如淡金色,可丸即丸如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亦不限丸數。此名陰丹陽煉。世人亦知服秋石,然皆非清凈所結;又此陽物也,須復經火,經火之余皆其糟粕,與燒鹽無異也。世人亦知服乳,乳,陰物,不經火煉則冷滑而漏精氣也。此陽丹陰煉、陰丹陽煉,蓋道士靈智妙用,沉機捷法,非其人不可輕泄,慎之!慎之!

品讀

極惡心的兩段文字,也很有趣。蘇軾在講這些事情的時候,表現(xiàn)得一本正經又神神秘秘,好像真的有這么回事似的。只是在結尾處,那種狡黠的語氣讓人忍俊不禁,最終一笑了之。蘇東坡自己也煉丹,但是否是依此法煉制,就不得而知了。

陽丹訣里說,冬天里吸到嘴里的鼻涕也是好東西,舍不得把它吐出來,就用唾液洗干凈了,吃到肚子里去。這是很難想象的,以現(xiàn)代科學的觀點來看,鼻涕無非是呼吸道里的一些腺體分泌的黏液,用以保持呼吸系統(tǒng)的濕潤,并且將一些進入鼻和咽的塵土病毒黏著起來,排出體外。然而煉丹術的精神是最擅長想象的,也最能變廢為寶,常常教人從石頭和泥土里煉出金銀,或竟至教人把痰和鼻涕吃下去,這也太變態(tài)了。至于“漱煉以甘”,怎么會變成甜的,也很叫人覺得不可理喻。

吃完痰和鼻涕,還有更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喝尿。在這里,不由得讓人想起在《西游記》里師兄弟三人捉弄那三只虎、鹿、羊的故事來了,打著神仙和長生的幌子,讓它們把自己的尿喝下去,美其名曰“圣水”。那三個蠢東西也真是的,一邊喝還一邊感恩戴德,只是傻兮兮地問,這“圣水”的味道怎么有一些豬臊氣呢?前面的鼻涕大概是引子,在身體里周轉一圈后,更有價值的東西通過小便排出來,這是萬萬浪費不得的,怎么辦呢?找三十個干干凈凈的小瓷罐來,把尿撒在里面,完事之后蓋上蓋子。等采集便樣滿了,就把三十個罐子逐一編號,放在一個干凈的屋子里密密地酵制。并且為了保險起見,還要選一個老實可靠的人看守著,就像老君的丹房里也總要有一個看藥的小廝一樣。等到三十天以后,把這些罐子打開,會看到上面有一層細微的固體。把這些東西用細紗布過濾一下,用新打的干凈的井水淘洗干凈,直到聞不到污穢的氣味了,再把它放在裝丹藥的瓷瓶里,如此,陽丹就算制成了。

服陽丹也要在至陽的時候,于是就在夏至以后的幾天里,把藥研碎了來吃。大概蘇軾也知道這種藥的味道一定是不敢恭維的,所以便建議用棗肉調和攢成丸子,如梧桐子大小,大概也要1.5厘米到2厘米的直徑罷。丸子需要和酒吞下去,用量不限,不能有旁佐。夏至以后,也可以按照這樣的辦法采便制藥,不過要到冬至后才能服用。煉制陽丹有一個前提,必須要絕欲,這個似乎好理解,既然是陽丹嘛,就必須隔絕一切陰性的因素,而其中以女人最甚。既然是取男便又不經火煉成,也就正所謂是陽丹而陰煉了。

如果用成分分析的辦法看一下老夫子所謂的陽丹的話,無非就是一些含糖的果肉纖維,和一些尿素或是碳酸氫銨,古人可真會變著法子騙人。不知道蘇軾是在有意地侮辱廣大群眾的智商呢,還是受了別人的騙,煞有介事地作經驗推廣報告。

陰丹訣相對于陽丹訣,寫得沒有那么惡心,卻不免下流。蘇軾說,找生頭胎的女子,需夫妻和小孩子都沒有疾病的,好吃好喝地把他們老小供養(yǎng)起來,每天從母親那里取奶,半升到一升。這里有一點疑問,平均的母乳水平,每天未必會有那么多罷?如果是盡行取來做丹了,那小孩子吃什么?所以如此的做法,有點不人道。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按照一般煉制奶片的工藝進行了,坩堝最好的材質是含有一點汞元素的鍋子,如果沒有的話,就用普通的銀鍋子煉制。用火慢慢地熬制,可能是里面的有機成分會有一定程度的碳化,最終形成淡黃色的固體。這種固體如果可以攢成丸子就攢,也要梧桐子一樣大小,和酒吃下去,也是不要旁佐,用量不限。估計陰丹的味道比陽丹要好多了,至少不需要再用棗肉做糖衣了。但如果用所謂“朱砂銀”的鍋子煉制,其中的重金屬含量一定是嚴重超標的,長期服用,可以達到毛發(fā)脫落、神經遲鈍的療效。這對于一生常以聰明過頭為苦惱的蘇軾來說,也算是一劑對癥的良藥了。

煉丹術盡管荒謬,卻又有它看起來頭頭是道的理論。蘇軾以為丹藥的材料,大概可以分為陽性和陰性的,而這兩種材料的煉制法是不一樣的。陽丹需要陰煉,陰丹需要陽煉,而所謂陰煉和陽煉的區(qū)別,在于是否經火,是否有加熱的過程。所以,他認為其他人所服用的秋石——同樣是從尿液里提取的壯陽藥——無異于在吃毒藥:第一,本身沒有淘汰干凈;第二,本身已經是陽性的東西,卻又再次經火。煉丹吃藥在中國封建社會是一種極其常見的現(xiàn)象,跟“病者求養(yǎng),養(yǎng)者求壯,壯者求長生”的心理是分不開的。這事在魏晉達到鼎盛,士族們閑著沒有事情可以做就磕藥,一個個磕得臉蛋紅撲撲的,所以早死的和神經不正常的人也多。為此,魯迅也專門做過《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專題演講。甚至到義和團的時候,拳民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吞丹砂,據說那樣好像可以獲得更多的力氣來“扶清滅洋”。

寫到這里,恐怕蘇軾自己都笑了,這一切都是多么虛妄?。”M管這樣,他還是要裝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說這是某某道士教給我的,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養(yǎng)生難在去欲

蘇武小像

昨日太守楊君采、通判張公規(guī)邀余出游安國寺,坐中論調氣養(yǎng)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難在去欲。”張云:“蘇子卿齒雪啖氈,蹈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窮居海上,而況洞房綺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北娍徒源笮?。余愛其語有理,故為記之。

品讀

古人所倡導的養(yǎng)生理論,似乎特別跟人的欲望過不去,把欲望說成是甚于洪水猛獸的大敵。對此蘇軾也有專門的總結,他化用枚乘的《七發(fā)》說:“出輿入輦,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寒熱之媒;皓齒娥眉,伐性之斧;甘脆肥濃,腐腸之藥?!边@樣看來,人通常追求的一切享受都是有害的了,進出都乘坐著私家車,或是公車,可以造成肌肉萎縮;大房子里開著冷氣,便有讓人害寒病和熱病之虞;漂亮的女子讓人耽于情愛,就像是砍斫性命的斧頭;佳肴美食可以取悅于人的味蕾,卻是讓腸胃腐敗的毒藥。這樣的分析,可謂是“一摑一掌血”了,叫人傻眼,那活著還有什么樂趣嗎?干脆死了算了。

雙貓窺魚圖 清·程璋

在這一小記里面,蘇軾和幾個哥們兒去游安國寺。既然到了寺廟,就該談論一點跟和尚們的教義理念相關的東西吧,于是幾個人說來說去,說到了養(yǎng)生。首先發(fā)話的是蘇東坡,他說:“咳!依我看,其他的都不重要,最重要也最困難的就是祛除欲望?!闭f到“欲望”一詞的時候,他一定是扮了一個很嚴重的鬼臉,于是大家心領神會了,他說的“欲望”實指的是性欲。一伙老爺們兒在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了,談話的內容似乎也有些不正經了。

那個叫張公規(guī)的哥們就接著東坡的話茬說了:“哎呀,是啊!想想蘇武在蒙古高原上放羊的時候,那日子多苦。吃毛毯喝雪水,還差一點就死掉了,幸虧做了個拔罐放出來兩斤血才慢慢地康復起來。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討了一個少數民族女子做老婆,還生了一大堆小孩(具體幾個也無從考證了),真是到死也不忘風流。蘇武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都是那樣,更何況那些剛剛結婚正在蜜月中的年輕人呢?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得出來,祛除性欲的確是不大可能的事情??!”這番話引起了滿堂的哄笑,大家一起看著蘇東坡,畢竟蘇武也算是老蘇家的人,別人正說你們家人不地道呢!

蘇東坡對此的回應在這一小記中沒有記錄,可能是出于對新死之人的避諱或者是什么目的。他接著張公規(guī)的話說:“那你們的那個張子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都八十了,還老牛吃嫩草,納一房十八的小妾,丟不丟人?”原本很莊重的學術探討,到這里成了逞口舌之利的逗哏和說嘴,于是滿堂皆笑。由此觀之,讓人拋開欲望也的確是件困難的事情,看看這伙人的興奮勁頭就知道了。

保羅,大概是保羅罷,說人追隨上帝最好的情況是單身,但是出于性欲的考慮,也總不能勉強??梢姡瑢τ谛磐揭髧栏竦幕浇淘谶@里也給凡人們留了一個人性的后門,畢竟,上帝是最能了解人類需求的嘛!男人要不近女色,女人要不近男色,倘是這樣,人類豈不要在一世以下絕跡了!善哉,善哉!

但是,人有沒有祛除性欲的可能性呢?有的,辦法可以參照人們治療妒忌之癥的方子:以紙灰調冷水飲,及死乃愈。既然欲望最旺盛的時期是身體機能作用最活躍的時候,那么,身體的衰老也必然會帶來欲望的消竭。所以孔子說,我到七十歲的時候就能夠不超越規(guī)矩做事情了,而死人是絕對可靠的。這一點,應該說蘇東坡的體會是最深的,他一生三娶,在生命的最后兩年能夠跟王朝云分房睡覺,大概也因為確實是老了罷。也許正是這樣,那個時候他經常教導別人的一句話就是:少納妾,多養(yǎng)豬。哈哈,有趣!

安國寺

樂天燒丹

樂天作廬山草堂,蓋亦燒丹也,欲成而爐鼎敗。來日,忠州刺史除書到。乃知世間、出世間事,不兩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終無成者,亦以世間事未敗故也,今日真敗矣。《書》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毙哦姓鳌?/p>

品讀

白居易像

文人的出路,無非仕和隱。向往官仕的人居多,這倒不一定是儒家思想使然,更多的是人對于名利或熱鬧本身的偏好。心里想著要隱居的人占少數,并且其中多的是一些真正的知識分子的精英,他們就呆在山谷的角落里,開拓自己的思想,發(fā)展自己的學術,或者是做一點打發(fā)時間的事情,比如說燒丹。

蘇軾本人倒不是像他一貫向人所表白叫囂的那樣喜歡退隱,否則的話,他也不會從年少就離家求官,把自己的一生都浪擲在政治里面了。所以,他說他要隱居燒丹,這事兒有點虛偽。這一小記里面,他寫了白居易燒丹不成功的故事。老白在廬山煉丹,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丹爐卻裂開了,第二天就收到了朝廷要他到中州作刺史的委任狀。對此,蘇軾的結論是,入世和出世的事情是勢不兩立的,而且早就被命定了,倘若是一方的機緣沒有盡,那么想做另一種事情是無論如何也做不成的。但是,依我看,白居易燒丹也是假惺惺地沒有誠意,否則怎么會選擇在廬山蓋草堂呢?廬山是天下聞名的大山,在那里居住也就無異于向天下人標榜自己的所在,這樣的心思又豈能甘于寂寞?這不由得叫人想起《北山移文》所批評的那個人來,“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山岳也以這樣的人為恥辱呢!

在唐朝的時候,還有一些人隱居在終南山里面,這是秦嶺的一個主峰,在長安以南五十里。在這里隱居的人多是一些假君子,沽名釣譽之徒。他們在這就近京畿,就近天子的地方終日談論講說,而他們的思想和行動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們就是希望統(tǒng)治者能夠聽到他們的主張,然后詔他們進宮封官。這有點像商人在市場上的做法,把貨物囤積起來,等到消費者需求高漲到一定程度了,就歡天喜地地開倉售貨。說到底,這兩種人都不過是在謀算一種好的利市,只要價錢合適了就賣,有時候是十貫,有時候是一個小縣令的缺兒。

和這些以隱謀仕的人比起來,純粹的隱者和專一的當官之人就顯得可敬得多。蘇軾在這里也說得很明白,前面自己之所以想隱居而不能,正是因為塵緣未盡?。∵@回真的貶官了,看來老天爺是想要成全我煉丹了。這話聽起來似乎還有一些揚揚自得的成分在里面,好像意思是說你趙家天子不是不用我做官嗎,那我就煉丹玩玩,“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多謝萬歲成全啦!

四季圖之一 清·王震

也正是由于這種有意賣弄的思想,他才被一貶再貶,直到從高密貶到了兔子不拉屎的黃州,才發(fā)現(xiàn)壞了,這下玩兒大了。

辟谷說

洛下有洞穴,深不可測。有人墮其中不能出,饑甚,見龜蛇無數,每旦輒引首東望,吸初日光咽之,其人亦隨其所向,效之不已,遂不復饑,身輕力強。后卒還家,不食,不知其所終。此晉武帝時事。辟谷之法以百數,此為上,妙法止于此。能服玉泉,使鉛汞具體,去仙不遠矣。此法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子共行此法,故書以授之。四月十九日記。

品讀

寫這篇的時候,蘇東坡就快要絕糧了。倘若這個時候,還有人愿意拿十斤羊肉換他一個字條的話,他一定會樂此不疲的。但是這可是在海南島啊,非但羊肉稀缺,就連老朋友們的接濟也到達不了,怎么辦呢?畫餅充饑罷。

這小記是從他聽到的一個故事開始的,說晉武帝時候,有一個人掉到井里去了,眼看就要餓死。也是這個人命不該絕,他看到井里很多龜蛇在每天早上都對著太陽吃陽光,于是也就跟著效仿,居然真的不餓了,而且還“身輕力強”。后來回到家里,還是不吃飯,最后也就不知道怎么樣了。這件事情,現(xiàn)在看來還真有一點點超前的意味,或者哪一天人類掌握了把太陽能直接轉化為生物的化學能量進而為身體所運用的技術的話,沒準真的會很流行。在日子比較太平比較富裕的時候,蘇軾是絕對想不到要用這樣的方法的,不過現(xiàn)在既然已經潦倒成這個樣子,也就不妨一試了。

自己試驗就試驗罷,他還要寫出來,發(fā)上一通感慨。他說,這個吃陽光的辦法是所有辟谷法(所謂辟谷法,大概也就是斷絕谷物,即不吃糧食而生存的意思吧,姑且這樣理解)里面最好的辦法。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好的方法,天下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能去實踐,這是為什么呢?就是因為人心不能安靜啊!既然這種吃陽光的辦法要求的安靜境界是世界上沒有人能夠達到的,那么,也就沒有人能夠使用這一方法!在這里,他又使出了自己一貫的騙人伎倆:用一種不存在的小前提做一個誘人的三段論,然后“咔嚓”告訴大家:你們是不行的。真是可惡。

元符二年的儋耳米貴,這個是很好理解的,非但是海南的米貴,怕是整個大宋朝的米市都處在一種崩盤的局面里罷,地主家也不見得有余糧??!多年的青苗法種下的惡果,土地被拋荒,又加之蝗、旱之災,米貴一定是必然的。這時候的蘇軾,已經從政治的廟堂和自己精神世界的后花園里完全走出來了,他正看見大宋國的上下滿目瘡痍,而人民的境地更是水深火熱,可誰可以拯救這一切呢?算了,還是隨它去罷。然而,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大概還是希望趙家的天子可以看到對于米貴的抱怨,希望他能想象到民不聊生的情景,從而發(fā)點慈悲。

洛陽龍門石窟

這還是讓人想起了晉惠帝(也就是晉武帝的兒子)說的那句話:既然沒有糧食吃,為什么不喝肉粥呢?或許最嚴重的災難從來都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是那種統(tǒng)治者對于底層狀況的徹底的、難以理喻的不了解。而這,也算是宋朝最致命的弊病之一了。

記服絹

醫(yī)官張君傳服絹方,真神仙上藥也。然絹本以御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時當蓋稻草席耳。世言著衣吃飯,今乃吃衣著飯耶?

品讀

蘇軾講話,不是一般的辛辣。在這一小記里面,記載了一個姓張的醫(yī)生給人開吃絹紗的藥方,他對此提出了批評。他說,人們常說的是吃飯穿衣,現(xiàn)在既然衣服可以吃了,那是不是也應該把飯穿在身上呢?

如果說這里蘇軾的批評只是一種文字上的小小把戲的話,那古代的醫(yī)生由著性子亂給病人開方子的事情的確是有很多的,并且還很附會。以至于現(xiàn)在看來,這些方子都很主觀,有些像是巫術。這也難怪了,中國在最早的時候,巫和醫(yī)是不分家的。這個張姓的醫(yī)官所開的藥方,目的大概在治療一種寒病罷,以絲絹驅寒,這也一定就是他的藥理理論了。類似的方子不勝枚舉。

在治療外傷的時候,有些醫(yī)生建議人拿毛發(fā)燒成灰,敷在傷口上,說是可以止血。這還算是靠譜的,但如果是刀傷,就要用羊屎,這就恐怖了。在止血的時候,還有口訣,說“男子竭,女子載”,一邊念叨,一邊畫地。要想不留下疤痕,就要拿豬油和著唾沫熬煉,敷在傷口上。如果是被狗咬了,就拿蚯蚓的糞便和井上的泥土熬制,趁著熱的時候,外敷在傷口上。也要把咬人的狗的毛薅下一些來,用火燒成灰燼,敷在被咬傷的地方。這些外傷的治療辦法都是古怪得很,不過還好是外敷,倘若是內服,還不得把人惡心吐了??!不過也別說,還真有這一類的口服藥方。經常見的是教人把木頭、石頭、甚至是鐵塊,煮來喝湯。還有更簡單的,也更拿人不當人,說掘地以下幾尺,挖出一缸水來,慢慢地煮來喝盡了。也有一些日常飲食的東西,比如說馬肉、鹿肉、野豬肉、羊肉、兔子頭之類,還有酒,并且要在酒里面調進狐貍皮燒的灰。

單是聽聽,就已經讓人掉雞皮疙瘩了。還有教人發(fā)汗的方子,說從船工用過多年的櫓柄上刮一些碎木屑,用水煮了喝湯,據說還很靈驗。

治療皮膚病的情況也就更精彩了,不過最精彩的部分不是什么湯藥,而是一些烏七八糟的咒語。其中就有一種情況,讓身上有病的人抱著柴草,而遇到的人問“這是干什么”,病人就回答說,“我去尤(疣)”,然后放下所負的薪柴,徑直走開,不要回頭。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巫祝做法了。還有一種辦法,是教病人拿著破笤帚在農歷月初一的晚上,來到井水邊上,用笤帚掃身上,一邊掃一邊念念有詞,說“今天是月初一,掃走晦氣,掃走疣疾”,完事之后,把破笤帚扔進井里,回家就好了。治療癲癇一類的神經病的方子也很聳人聽聞,在病人發(fā)病的時候,用刀子從頭頂到脖子劃一道,在傷口上敷上新鮮的狗屎,這樣連敷三天,最后把和著血的狗屎蒸熟,吃下去就好了?;蛘咭灿星鍧嵰稽c的辦法,用狗尾巴和墻頭草,在鍋里干炒,差不多焦糊了,就拿水沖,然后喝湯。

這些辦法基本上都是令人不堪卒讀的,古人居然想得到,并且能夠橫下心來實行,勇氣也實在可嘉。蘇軾在這里所嗤笑的,恐怕也不僅僅是那個姓張的庸醫(yī),而是所有那些收著醫(yī)資卻以人命為兒戲的家伙。激濁揚清,這也算是一個有知識的人在蒙昧的社會里發(fā)揮他應有的作用了。

記夢四首

一、記夢參寥茶詩

昨夜夢參寥師攜一軸詩見過,覺而記其《飲茶詩》兩句云:“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眽糁袉枺骸盎鸸绦乱?,泉何故新?”答曰:“俗以清明淘井?!碑斃m(xù)成詩,以紀其事。

二、記子由夢

元豐八年正月旦日,子由夢李士寧,草草為具,夢中贈一絕句云:“先生惠然肯見客,旋買雞豚旋烹炙。人間飲酒未須嫌,歸去蓬萊卻無吃?!泵髂觊c二月六日為予道之,書以遺過子。

夢蝶圖 元·劉貫道

蘇軾像

三、記夢賦詩

軾初自蜀應舉京師,道過華清宮,夢明皇令賦《太真妃裙帶詞》,覺而記之。今書贈何山潘大臨老,云:“百疊漪漪水皺,六銖云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huán)佩搖聲?!痹S五年十月七日。

四、夢中作靴銘

軾武林日,夢神宗召入禁中,宮女圍侍,一紅衣女童捧紅靴一雙,命軾銘之。覺而記其一聯(lián)云:“寒女之絲,銖積寸累;天步所臨,云蒸雷起?!奔犬呥M御,上極嘆其敏,使宮女送出。睇視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云:“百疊漪漪風皺,六銖云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huán)佩搖聲。”

品讀

精彩的文章和詞句似乎總是天生的東西,所以有“妙手偶得之”的感慨。但是于酣睡之際伴隨著夢境的展開而獲得,以夢的分析理論來解釋的話,大概便是做夢的人日常用功太過的緣故,也或是這人以作詩為生活,以生活為夢故而常于夢里得詩。以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為例,這首詩倏忽南北,言意飄蕩,如羚羊掛角,如鴻踏雪泥,其境界是人在十分清醒的狀態(tài)下所難以企及的,定是非夢中的意識流情景所成就。或有人平時下筆索然寡味,借酒卻可以寫出上乘詩文,也是相同的道理。

參寥和尚即是釋道潛,是宋朝修為和詩文俱有名的僧人,比東坡小七歲。兩個人經常一起喝喝茶、說說詩、參參禪,意氣十分相投。在蘇東坡被貶去黃州的時候,參寥也一道追隨他去了那里,并相與居留了好些時日。乍一看,“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這話有一點陰森森的鬼氣,若不是題作“飲茶”,倒像是上墳時所寫的悼文呢。夢如平時,讀過老朋友的句子(其實是東坡自己在夢里杜撰的句子),蘇軾有點不理解,就問了,“你這三月里的槐樹枝子生火倒是新鮮的,而泉水新鮮又當怎樣理解?”參寥的回答很是嚇人,倘若蘇軾平素不知道清明淘井這回事的話,那就真的是魂魄開口讓活人長見識了。至于清明淘井的說法,的確是有的,農歷的這日照例要收拾院落和修整器用,至今依然。蘇軾醒來想起了上面的那兩句詩,清新而樸素,不失為俊語,便尋思著再對上兩句湊成一整首詩,而恐怕這又要再夢一回釋和尚了。在西湖智果院里,有以參寥的名字命名的泉水,而此泉旁邊的一泉,就叫做新泉。

第二首詩記錄的是弟弟蘇轍的夢,這夢是在元豐八年做的。這一年,神宗死了,哲宗繼位,五月的時候,新皇帝的一紙調令就把蘇東坡從黃州薅了起來,放到了登州——也就是蓬萊——做太守,同時還恢復了蘇東坡京城諫官的職分。這對于久居江湖的蘇軾來說,不免是一個好消息。至于李士寧,那是當時的一個達人,據說很牛。他曾經在王安石狗屁不是的時候對他說,二十年以后的宰相就是你,這話應驗了。所以蘇轍夢見了此人,立刻便表現(xiàn)得很殷勤,殺雞宰魚請李半仙大吃了一頓。當然,這頓飯雖然是在夢里,也不是白吃的,吃完以后,李半仙便給蘇轍寫了上面二十八字的詩句。這是一個美好的征兆,借得李士寧的吉言,蘇軾轉運了。這首詩當然也有除了預測蘇軾前路以外的含義,比如說勸勉?!叭碎g飲酒為須嫌,歸去蓬萊卻無吃”,意思就是趁著有酒可以喝的時候趕緊喝,只怕是到了蓬萊那個地方連吃的都沒了。這是告訴蘇軾要抓住在黃州的最后一點閑散時光及時行樂,接下來的日子就要非常忙碌了。也的確如此,到了登州,蘇軾既要抓生產,又要管經濟,還要治理軍隊。并且,從登州到京城之后就更忙了,一個禮拜大多數的時間都要呆在皇帝家的偏房里寫折子。蘇軾在這里,大概會不由得慨嘆天命有定,而神人知之,于是把這些記了下來給蘇過看。

上面的兩首都是蘇軾記別人夢里所寫的詩句,而接下來的兩首則是自己寫的,而且寫得甚是香艷。唐玄宗似乎有一個特別的愛好,喜歡把文人蓄養(yǎng)起來,然后不時地把他們叫來,寫上一兩首曖昧的宮體詩,做派倒挺像是梁朝的蕭皇帝。這一類的游戲,李白也玩過,比如“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那幾首。大概蘇軾對此也十分眼羨,就在夢里為玄宗皇帝作起了御前詩,題目便是美飾一下楊玉環(huán)的裙帶,應該說那二十四個字寫得還不賴,六字一頓的句法有點新鮮,也很有一些宋玉或是曹植的賦體風格。從這一點來說,趙天子沒有像打發(fā)柳永一樣讓蘇軾去給歌女們填詞,委實有些可惜。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這首詩在做夢給神宗作靴子文章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看來是穿幫了,姑且只看另一段文字罷。老實說,在一只鞋子上做文章沒有什么意思,并且,腳在人體諸多部分中的地位也是不大好恭維的??墒腔实劬妥屗麑懽约旱男樱K軾又有什么辦法,就多說好聽的唄。于是,“寒女之絲,銖積寸累”極言靴子寶貴,“天步所臨,云蒸雷起”極言天子高貴。好話講了一籮筐,卻僅僅是為了在夢中討好統(tǒng)治者,想想這些給人家做臣子的,也真是不容易呀!

華清出浴圖 清·康濤

人如果能夠于現(xiàn)實以外,在睡夢中有所看見,那也算是多過活了一個世界,便更添了一重境界。而這始終是我輩難以企及的,可見老天有所私袒。

記子由夢塔

蘇轍像

明日兄之生日,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峽,路見二僧,其一僧須發(fā)皆深青,與同行。問其向去災福,答云:“向去甚好,無災。”問其京師所需,“要好砂五六錢?!庇质智嬉恍∶?,云:“中有舍利?!毙纸拥茫蚤_,其中舍利燦然如花,兄與弟請吞之。僧遂分為三分,僧先吞,兄弟繼吞之,各一兩,細大不等,皆明瑩而白,亦有飛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卻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毙盅裕骸拔岬热?,便是三所無縫塔。”僧笑,遂覺。覺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夢中甚明,故閑報為笑耳。

品讀

蘇軾在這一年(不知道究竟多少歲)生日的前一天夜里,夢見了當初自己和弟弟從眉山回到京城。他們在路上遇見了兩個僧人,一道同行,其中一個胡須和頭發(fā)(怎么會有頭發(fā)?又或是頭皮的顏色?)統(tǒng)統(tǒng)很黑。看那個和尚有點得道的樣子,兩兄弟就詢問起自己此去京城的禍福來,和尚回答他們說這一去很好,不會有什么壞事。這個回答其實范圍很廣大,而以沒有災禍為底限,其余的事情也夠哥兒倆憧憬的。又問道京城里面需要什么,說是需要一點好的朱砂,這事不大好理解,是做書寫批復之用還是用作其他就不得而知了。和尚的手上托著一節(jié)小塔,對哥倆說這里面有舍利,也就是佛骨。蘇軾把塔接過來的時候,塔就自然地裂開了,露出來像花朵一樣燦爛明亮的一節(jié)舍利,于是兩個人就同和尚建議把這塊舍利分開吃了。和尚把舍利分成三份,每份約有一兩重,然而大小粗細卻是不一樣的。和尚先把自己的那一份吞了下去,接著兄弟兩個也吞了下去,一些碎屑飛蕩在空中,晶瑩剔透。和尚笑著說,本來是要拿這塊舍利造佛塔的,卻不料吃下去了。弟弟說,那就在我們三人的肩膀上各蓋一座小塔得了。哥哥說,哪里用得著嘛,我們三人就是三座沒有縫的塔?。『蜕新犃酥笮α?,夢也到此結束了。

三蘇祠

開元寺石塔

應該說,這個夢是有所指的,至少“無縫塔”一語代表了兩兄弟抱元守一、立志不為世俗所沾染的決心。但其實更是一種自我標榜,而這是會讓一些人聽了之后感覺不舒服的。

做人可以無縫,而容納世間萬象的現(xiàn)實卻實在是有間的。在《別石塔》一文里,蘇軾以寓言的形式想象了一段自己和石塔的對話。那時,他正要從揚州離開,便感慨道,我走得太匆忙了,竟然沒有看到一座石塔。于是,石塔聽了很生氣,站起來對他說,你自己沒看見石塔,難道我是一座磚塔嗎?蘇軾說,只可惜有縫呀!石塔回答他,若是沒有縫,那些螻蟻藏在哪里?老夫子表示同意。這個寓言對于那些鉆營的小人,又是一番尖銳的挖苦。

從這兩個塔的比喻,可以理解蘇軾的一生為什么會屢屢遭逢苦難,而他又憑什么超越了這些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

夢中作祭春牛文

元豐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欲明,夢數吏人持紙一幅,其上題云:請《祭春牛文》。予取筆疾書其上,云:“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吏微笑曰:“此兩句復當有怒者?!迸砸焕粼疲骸安环?,此是喚醒他?!?/p>

品讀

元豐六年即是公元的1083年,蘇軾在黃州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在這一年臘月二十七的早上天快要亮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兩個黑黑胖胖的小官吏來請他寫一段鞭牛典禮時候用的祭土牛文。剛開始,蘇軾是不大愿意寫的,就推托讓他們去找別人寫,其中的一個小吏就說了,我們要找人寫一篇好的祭牛文,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您可以寫了,還是請您勉為其難寫兩句罷。這話蘇軾聽著受用,立刻奮筆疾書,便寫了“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的一段,意思也就是:開春了,草木就要長出來了,這個時候把土牛請出來,勸誡農民們在新的一年里搞好農業(yè)生產。土牛雖然穿著五顏六色的彩衣,卻不過是用泥土做的,稍后不久就會被打碎再次融入泥土,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人家請的是祭祀的文字,這樣飽含個人感情的句子恐怕有些不妥罷?于是,其中的一個小吏就說了,后面的這兩句恐怕又要惹人生氣了罷?而另一個小吏就說了,沒有關系,這可以喚醒那(生氣的)人。夢境到此就結束了。然而,蘇軾在這里寫的,哪里是土牛呢?分明是在寫他自己,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嘛!第一個小吏的觀點,不過是站在他的政治生涯的壁上的冷眼旁觀;而另一個小吏所說的話,則表達了蘇軾自己心里的聲音。蘇軾在黃州這個鬼地方呆夠了,職務低下不說,失去了人身自由,還整天沒個鳥事,這讓他覺得尤為不爽,漸漸地就有了一些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當然,“誰為喜慍”的話里也有一些自勉的成分,細細品來,還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但是,這樣的文字卻也不可以向著他本人的思想動態(tài)附會太多,否則就是夸大了。

鞭牛在古代的農耕社會里,是一個很隆重的儀式,目的就在于勸農桑,向老天爺祈求一個好收成,中央有中央的儀式,地方也有地方的儀式,為期兩天。通常的做法就是把制作好的土牛,也就是春牛,放在宮廷和官署的門口,由皇帝和地方首長充當策牛人對其揮鞭勸進。而牛本身的制作工藝則是極其精美又富于講究的,牛頭和牛身所繪制的顏色依據所屬年份的干支所對應的五行色調來選取,策牛之人的服飾也要同這樣的色彩相配搭,代表天人之間的和諧一致。另外,連韁繩的長度和牛嚼口的制作材料都有一定的規(guī)矩,要七尺兩寸,代表七十二候;分為麻、草、絲,以當年所屬是孟或仲還是季而定。如果立春是在除夕之前的話,策牛人就要站在牛的后面;相反,則要站在牛的前面,這也代表了四時節(jié)氣的先后順序。年份也要分出陰陽來,陰年,人要站在牛的右邊;陽年,人要站在牛的左邊,這代表了人對于天的服從和敬畏。先前老人所言,“二月二,龍?zhí)ь^,皇帝耕地也用?!闭f的無非也就是這種儀式,當然在日子上稍有些出入。

柳塘呼犢圖佚名

在另一種版本里面,蘇軾對他夢里所得的這兩句祭牛文甚是滿意,高興地說,在下一年寫祭牛文的時候就能用得上了,這里也不妨看做是他窮且益堅的自我嘉勉罷!

夢中論左傳

元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五更,夢數人論《左傳》,云:“《祈招》之詩固善語,然未見所以感切穆王之心,已其車轍馬跡之意者。”有答者曰:“以民力從王事,當如飲酒,適于饑飽之度而已。若過于醉飽,則民不堪命,王不獲沒矣?!庇X而念其言似有理,故錄之。

品讀

元祐六年的時候,蘇軾正在侍候皇上和太后,所以不免對于王事考慮得多一些。于是在一個冬天的晚上,他夢見了一伙人在討論《左傳·昭公十二年》中的一個細節(jié):祭公(注意,不是濟公)謀父以《祈招》詩規(guī)勸穆天子打消周游天下的念頭的事情。

左丘明在注《春秋》時原文是這樣記述的:“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祗宮。”意思是,周穆王打算乘著馬車四處旅游一番,而祭公寫了一首祈招的詩來勸阻他,周穆王正因為這首詩才能夠平安地老死在王宮里面。而祭公的《祈招》一詩是這樣寫的:“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p>

在蘇軾的夢境里,這伙人談論的問題的核心在于,祭公的詩看來并沒有那種可以叫人打消念頭的力量,而周穆王為什么就乖乖地聽從了呢?

左丘明之墓

說的也是,那首《祈招》詩一點奇特的地方都沒有?。∏懊鎺拙渚褪且粋€勁地夸獎周穆王的品德有多么高尚,形象又如何高大;而后面的兩句,雖然有勸誡的意思,但是講得太委婉了,一點力度也沒有。那個分析作答的人就說了,酌量民力侍奉天子,這件事情就好比飲酒,感覺到飽足就可以了,如果非要到喝醉的程度,那就超過了民力的范圍,而那個天子的后半生也就沒有好日子可以過了。應該說這些話還是對于《祈招》詩的后半部分的分析和引申,只是把其中埋在地皮下的炸彈扒拉出來,看看有多可怕。或者,這里面也有一層意思,就是周朝的天子和臣子跟后世的君臣是大有不同的:那時候的臣子不愿意也沒必要把話講得那樣難聽,而那時候的天子則比眼下的這些酒色財氣的皇帝們通透得多。當然,這話蘇軾是不敢拿到面上來講的。這時候的哲宗皇帝雖然小,但畢竟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呀!

在夢中考證自己所遇到的學術疑問,也可以看出來老夫子學習還是很用功的。還有一回,蘇軾夢見杜甫跟他抱怨,說世人誤讀了他的《八陣圖》中的“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一句。眾人的意思是站在蜀國一方,為沒有在恰當的時機吞滅東吳而感到遺憾。而杜甫卻說,魏晉之所以能夠先滅掉蜀國,再招安東吳,正是因為蜀國一直把孫吳看做是自己仇敵的緣故。

這一小記中,老夫子以其親身經歷告訴我們,睡覺對于學習也是有意想不到的幫助的,不妨一試。

《左傳》石刻

夢南軒

元八年八月十一日將朝尚早,假寐,夢歸行宅,遍歷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軒,見莊客數人方運土塞小池,土中得兩蘆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筆作一篇文,有數句云:“坐于南軒,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奔扔X,惘然思之。南軒,先君名之曰“來風”者也。

品讀

元祐八年是蘇軾政治生涯巔峰期的最后一年,這一年他生命里的庇護者——高太后死了。哲宗在改元紹圣后不久,就對他發(fā)了貶去廣東的除令,并且連貶三次,最后才在惠州一個小司馬的職位上稍稍安頓下來。這對于一個六十歲的老臣子來說,不免有些晚景荒涼的感覺。

然而,我覺得,蘇軾這個時候最大的危機來自他的內心。在這個最后的風暴就要來臨的晚秋的早上,他起得很早,對于這一點,他已經在侍候皇帝的這八年里完全習慣了,看看鐘漏,還不到趕去上朝的時候,那就坐下來打一個盹罷。這八年來,他知道自己在宮廷里是作為一種怎樣的工具角色來度過的,也知道這種局面和他的政治理想的距離有多遠。但是當他守候完這八年的時間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六十歲了。六十歲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成就什么大事的,除了寫寫誥書和接受一再的貶謫而沒齒無怨。在他瞌睡的那一會兒,他夢見了自己在峨眉山的家,這也是老人們的一種通病,常常于心力交瘁的時候,想起自己的小時候和出處。

蘇軾生長的家的確是很美麗的,又是經濟條件比較好的小地主家庭,院子也收拾得頗有意趣。在這里蘇軾不僅可以念書,還可以認識一個安寧和諧的自然世界,可以說很愜意。他讀書的庭院叫做南軒,格致大概有點類似于歸有光在《項脊軒志》里寫的“南閣子”,后來蘇老泉在讀了一些書以后,才把這個庭院改名叫做“來風軒”。廳堂前有茂盛的竹木,雜以野花芳草,至于草木之間,則隱藏著無數的鳥巢。蘇家有不殺生的規(guī)矩,所以很多鳥都得以不受打擾地棲息在其間,這大概也就是他寫“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的根據罷。據說,在他家的竹林里,有一種叫做“桐花鳳”的鳥兒是別家沒有的,此種鳥極愛僻靜,又異常美麗,以至于在當地坊間被傳為奇談。兩兄弟玩起來也很瘋的,據弟弟回憶,他經常跟著子瞻跑到野外去,而哥哥在爬山的時候,就把衣服的前擺抓起來,專向高處去。

峨嵋金頂

蘇洵像

蘇軾在這里讀書,也在這里戀愛結婚,他一生閑逸單純和美好的時刻都在這里度過,幾乎沒有什么可以悔恨的?;蛘呶ㄒ豢梢赃z憾的,就是在二十歲的時候跟老爹和弟弟一起離開了這里,此后除了丁憂就再也沒有像樣地回來過。

有一個結局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到死也沒有再次回到四川老家,他死在別人家里,葬在河南,雖然這個地方也叫做峨眉山,卻離他自許“我家江水初發(fā)源”的那個地方有幾千里之遙。

善吃嗜睡

一、措大吃飯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币辉疲骸拔覄t異于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

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

二、題李巖老

南岳李巖老好睡,眾人食飽下棋,巖老輒就枕,閱數局乃一展轉,云:“君幾局矣?”東坡曰:“巖老常用四腳棋盤,只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饒先。著時自有輸贏,著了并無一物。”歐陽公詩云:“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贝穷愐病?/p>

品讀

說吃飯就是沒出息,說睡覺就是散淡,古人的思想也真叫人捉摸不透??疾爝@兩種行為,無非是出于同一習性,概曰“好吃懶做”。所以,貶低一者而抬高另一者的做法看似有失公允,但是,細細地分析來,也是有道理的。就吃飯、干活和睡覺之間的均衡問題,區(qū)分出了不要臉之人、凡人和高人:不要臉之人是光吃飯不干活的,更可惡的是還要睡覺;普通人的作風是干活謀食,在此外的時間睡覺;高人的境界就是不吃飯也不干活,所以只是睡覺。為此,蘇軾舉了兩個例子。

措大,有時候寫作醋大,也就是現(xiàn)代語里最流行的那個以傻字打頭的兩字詞匯的意思。這兩個傻玩意兒碰在一起,說起了平生的志向。一個說,我這一輩子最欠缺的就是吃飯和睡覺,等哪天條件允許了,我就吃了睡,睡了吃。另一個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想吃了再吃,根本不會有時間睡的。也不能怪這兩個家伙智商比較低,人性里面,吃東西的要求不敢說是第一位的,但一定是最重要的之一。

邊韶晝眠

傻子的志向在吃,達人的志向卻在于睡。對此,蘇軾特意從身邊抓了一個叫李巖的老頭做典型。這個人啊,別人吃飽了飯下棋的時候,他就上床睡覺。等睡完一覺的時候,就翻個身問人家:“你們下了幾局了?”為此蘇軾打趣他:說李老頭睡覺也是下棋,用床作棋盤,和衣而臥恰似一顆大黑棋子。如此的棋術,早先和邊韶打個平手,現(xiàn)如今碰到了陳摶,被他推讓先行。輸贏就在睡夢里,醒來了卻什么也沒有。這個有趣的家伙終于叫他記起了歐陽修的句子,然而那首詩也沒有什么獨到的意境和思想,只不過是“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的老調重彈。

蘇軾大概也不過是順道兒賣個人情罷了。

倒是邊韶和陳摶的嗜睡,值得考察一下。邊韶,字孝先,漢桓帝時候的人,為教師,大腹而貪枕。一日,曾于弟子面前晝寢,被內中一人取笑,云:“邊孝先,腹便便,懶讀書,但欲眠?!鄙夭灰詾閻u,反詰曰:“邊為姓,孝為字,腹便便,五經笥,但欲眠,思經事?!碑斎?,這個事件的主題更多的是關于睡覺的爭論,而脫離了睡覺本身。陳摶一睡八百年的故事則是純粹的瞎話,根據最牛的傳言,他也不過才活了一百八十歲,充其量也不過是“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而已。只是在高臥圖里,他那份舉世無爭無憂的得意勁兒讓人羨慕不已,但那也是他多次推卻了官家的邀請才換來的。

記六一語

頃歲孫莘老識歐陽文忠公,嘗乘間以文字問之,云:“無它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贝斯云鋰L試者告人,故尤有味。

品讀

先前的文人們是不大屑于寫什么創(chuàng)作談的,不像現(xiàn)在,可以看到這么多教人寫文章的文章。但是以寫出來的文字而論,確實有的吸引人,有的索然寡味;有的能夠以生動的詞句為載體發(fā)表于讀者有所裨益的見解,有的卻無異于浪費紙筆。這兩種情況在有見地和有良好的讀書習慣的讀者眼里是有著明顯判別的,根本不用別人說。然而,形成如此差別的原因是什么呢?帶著這個問題,孫覺采訪了歐陽修。

歐陽修像

這時候的歐陽修,身上帶著一半神仙的光環(huán),一方面因為其位極人臣的政治地位,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文章寫得好。對于后面一點,老六一自己也很自負,只是當看到蘇軾應試的卷子以后,他才很是沮喪地說:“二十年以后再也沒有人讀我的文字了。”這話果然靈驗得很,還沒到二十年,蘇軾的作品就成了全大宋國但凡認識兩個字的人都爭著讀的暢銷讀物,以至于在當時的士子中間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的說法。

對于孫覺的問題,歐陽修的回答很簡單:多讀,多寫。當然,也不用諱言歐陽修在這里有擺譜的嫌疑,如果一個大人物給屬下夸夸其談地上那么一堂創(chuàng)作理論課的話,那也顯得他太沒有面子了,所以歐陽修就像神仙指點凡人的迷津一樣點化了一下孫覺。至于孫覺是否明白了,那就不知道了。

應該說,老六一點化孫覺的這兩招還是很實用很概括的:如果要從讀和寫的活動中再劃分出一個至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的話,那就是思考,這樣就形成了一條相對完整但還不全面的創(chuàng)作路徑。讀書的辦法、風格人各有之,這一點也是無須求同的,但若以有效而言的話,莫過于廣泛涉獵同時加以思考。如果是只讀一家之言,那所獲得的見識也無非就是一個領域之內的,甚至會造成人們僅僅從單一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寫文字盡管屬于應用性的技能,但這個活動的最初階段卻是以愉悅自己為目標的。創(chuàng)作的個體往往受書本和現(xiàn)實的雙重啟迪,迸發(fā)出一種“我想為此寫點東西”的愿望,這是非??上驳?。從這一點出發(fā),老六一告訴孫覺說不要寄希望于能夠博得別人的喝彩,也不要想著可以一次到位地讓自家看著舒服,自寫自讀,然后修改,如此循環(huán)著臻于至美?,F(xiàn)實是一個很大的主題倉庫,里面有許許多多可以敷衍成文字的有意義的東西,有些是歸于感情的,有些是歸于理智的,而最好的“煙士披離純”(靈感)只能被最善于觀察和思索的人所捕獲。歐陽修一生萬卷縱橫,何來時間?他私下告人閱讀空暇由來,曰“三上”。

末了,對于歐陽修能夠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教導孫覺,蘇軾覺得很有趣,但是沒有發(fā)表他的或可或否的意見,許是他并不同意這樣簡單的說法罷。就他的個人經驗來說,不光是大家覺得,就連他自己也覺得,創(chuàng)作是充分地依賴于個人才能的。所以,他才會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只是在這里,他沒有敢說出來,一哂。

退之平生多得謗譽

百花圖(部分) 明·魯治

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品讀

在很早的時候,中國就有十二星次的劃分,歸二十八宿分別入降婁(戌宮)、大梁(酉宮)、實沈(申宮)、鶉首(未宮)、鶉火(午宮)、鶉尾(巳宮)、壽星(辰宮)、大火(卯宮)、析木(寅宮)、星紀(丑宮)、玄枵(子宮)、娵訾(亥宮)。并且以抽象的“太歲”星所在的星次為當年紀年的地支標記,例如“歲在大梁”,當年就是“酉”年,這一年出生的孩子就是屬雞的。這種星次的劃分后來被證明是與西方不謀而合的。阿拉伯的傳統(tǒng)歷法里面以春分為年界,從白羊座開始,太陽的位置依次轉過十二宮,即曰十二個月。

“我之生辰,月宿南斗”,韓愈這話出自他的《三星行》,其下兩句是“牛奮其角,箕張其口”,意思也就是處于前后的困境里面,前面有尖銳的傷害,后面有肆意的誹謗,確實夠兇險的。在西方占星術的理論中,日月水火是深刻主宰一個人的性格及命運的。像韓愈和蘇軾的這一星座,也就是摩羯座,或是山羊座,是太陽、月亮跟水星和火星都要經過的星座。所以占星術的若干預言對于這一星座的人都是超乎尋常的靈驗。至于摩羯座的代表形象,就是牧神潘恩,相貌很丑陋,據說連他的母親漢密斯對于他的形象都十分不滿。他是半人半羊的模樣,后來跌進水里,就成了半魚半羊,活脫脫一個漢語“鮮”字的寫照。

蘇軾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即公元1037年1月8日,所以按照星座的劃分,正好屬于摩羯座。對此,似乎是不可以不信命的,韓、蘇兩人基本上注定了要有以言罹禍的劫難,而且是再三的劫數。韓愈唱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南下了,蘇軾走得就更遠了,竟然到了海南島。這時候,東坡想起昌黎大哥,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種不可抗辯的宿命感,而一些很主觀的個人感受也更增加了他對于命定這回事的相信。在《僧伽何國人》里面他記錄這樣一件靈異的事情:他在惠州接到貶去海南的朝廷命令的時候,太守方子容來向他告別,勸他勿要哀傷,他說自己的妻子曾經做夢見到一個和尚說要在七十二天以后和蘇東坡一起走,而從那個夢到蘇軾收到命令起行,恰是七十二天。

韓愈

這個時候,老夫子好像是同自己以往和將來的命運打了一個清晰的照面。既然一切都已經預定好了,那就走罷。只是能跟夢里的高僧一起走,在他看來,也算是一種以入世為出家的緣分了。一切,那么平淡。

曇秀相別

曇秀來惠州見予,將去,予曰:“山中見公還,必求一物,何以與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送與,只恐它無著處?!庇柙唬骸安蝗鐚准堊秩ィ咳伺c一紙,但向道:此是言《法華》書里頭有災福。”

品讀

蘇東坡在惠州的時候很寂寞,也基本上對自己的一生有了塵埃落定的將息感覺,這是在《記游松風亭》一節(jié)里面有所體現(xiàn)的。朋友們離得很遠,偶爾有從北方來看望他的,也只是或僧或道或貧士的幾個鐵子。這一段日子他閑著無事,原本制誥的手筆就用來抄抄佛經,當然也不僅僅是抄寫,更多的是夾以敘議,這成了他日常功課的一部分。

《法華經》

有一段時間,曇秀和尚來見他,兩人相與游玩唱和了許久。等到和尚要走的時候,蘇東坡就對他說,給你帶點什么土特產回去分給大家呢?和尚就說,這里的清風明月很好,但是只怕帶回去,大家沒有地方擱置啊。言下之意也就是,你老先生還是給點實惠的東西罷。蘇軾很為難,以自己的經濟力量也不可能置辦一點像樣的禮物吶!那就每人送幾張自己所抄的經書罷。蘇軾的書法在他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很出名了,這也使得他更加吝惜自己的字紙,多不愿意拿出來示人或是送人,甚至對一般的朋友也是很摳門的。

紙上談論的是《法華經》,上面寫著蘇軾自己對于禍福的看法。然而這時候,他的禍福概念已經幾乎超越了浮屠的境界了。他已經拒絕把自己的這一些遭遇同對個別人的記恨聯(lián)系在一起,把一切過活得好像上天注定的那樣理所當然。在他的眼里,世界上沒有不好的人,一切構成因果,卻無所謂報應?!爸湓{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于本人”,這本是《法華經》里的句子。蘇軾覺得這樣的話不夠慈悲,好像是在用一種詛咒來代替另一種詛咒,就由著自己的性子,把后面的幾個字換成了“兩家總沒事”。宗教總是以報應作為立說基礎的,就像基督教也曾倡導用忍耐的辦法讓上帝的炭火盆加到仇敵頭上。但是,以不信教之人的覺悟能領會到比宗教和神明還要高一層次的東西,這恐怕也與蘇軾的成長經歷和內在修為有深刻的關系。

仿蘇軾壽星竹圖 明·項元汴

鵝城是惠州的雅稱,謂曾經有一個道士騎著木鵝打這里經過,為此間的美麗風景逗留了很久。鶴嶺是惠州郊區(qū)的一處景觀,至今仍然可以去一訪,卻不知清風明月是否依然如東坡時候耶?

別王子直

紹圣元年十月三日,始至惠州,寓于嘉寺松風亭,杖履所及,雞犬相識。明年,遷于合江之行館,得江樓豁徹之觀,忘幽谷窈窕之趣,未見其所休戚,嶠南、江北何以異也!虔州鶴田處士王原子直不遠千里訪予于此,留七十日而去。東坡居士書。

品讀

在這一小記里,蘇軾并沒有過多地渲染自己和王子直的別離情誼,只是把自己前后的起居和心情大概交待了一下,讓看到這篇文字并且掛心他的人都得到安慰,報喜不報憂地說自己以老邁之軀在這里生活得很好,一切都有著落。

這樣的存心是仁厚的,幾近于君子的完美境界了。經歷過黃州,他已經不再需要收集魂魄,就能在惠州安頓下來了,甚至一度還有在這里買房購地安頓下來的念頭。文字雖短,但是本身的意趣卻可見。他說,我在紹圣元年深秋的十月三日來到惠州,先是在嘉祐寺的松風亭里寄居著。這里是山谷,有著悅人的松林和淳樸的鄉(xiāng)野。在這里溜達著解悶的時候很多,以至于路上的雞狗們都能夠認識我了。到了第二年,搬到松江北的江樓旅館那里去住。這前后的景致是大不同的,先前的山谷幽深僻靜,現(xiàn)在的江樓則視野開闊,讓人心里也豁然通達。在這里,蘇軾比較的不僅僅是景觀,更是自己前后的心理:前者似乎有潛藏更深的不為人察覺的憂傷;而后者則接近于歡快,幾乎讓人要為此唱一首歌才好。對于前后的心境不同,他并沒有給出明顯的緣由,但是看得出來,新朋友的招待和老朋友們的陸續(xù)到訪幫了他很大的忙。

歸庵圖 明·倪瑛

住在江樓旅館的時候,王子直來過,跟他一起住了兩個多月,兩人一起把惠州這小小地方的可愛山水看了個遍。這下,懷著忐忑心來的王子直放心了,他正擔心蘇軾在這里要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呢!原來是為吉人多慮了。蘇軾心滿意足地寫道:“為報詩人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這樣的句子全不像是苦中作樂的勉強態(tài)度,倒真有點拋卻塵俗煩惱做神仙高臥的風采。但這是跟朝廷里面那些人貶他來惠州的預期目的是不一樣的,所以章敦耐不住了,發(fā)了更狠的話,讓蘇軾滾去海南。

……

別文甫子辯

仆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在江上,望云濤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余日,有長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留語半日,云:“迫寒食,且歸東湖?!逼退椭?,微風細雨,葉舟橫江而去。仆登夏尾高邱以望之,仿佛見舟及武昌,步乃還。爾后遂相往來,及今四周歲,相過殆百數。遂欲買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近忽量移臨汝,念將復去,而后期未可必。感物凄然,有不勝懷。浮屠不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七年三月九日。

洛陽春色圖 明·陳淳

品讀

蘇東坡的可愛之處全在于他的小品文章,這話是袁宏道說的。確實如此,余秋雨寫其人在黃州的一段題為《蘇東坡突圍》,可見此地和這段時期都是他人生的圍城。這幾年的時間里,他就種地、寫詩,酒喝得也比以前更兇猛。在開始的一段時間里身邊的親人只有蘇邁一個,后來有了居所,才陸續(xù)地接來。最初的時候,可以說是舉目無親。

當他有空的時候,就拄著手杖站在長江邊上,惆悵地望著江水。按照朝廷給他劃定的圈圈,他是無計過江的,只有望江興嘆。所以,這一段時間,他寫大江的句子都很讓人喜歡,一定是凝神思考得太多的緣故。吃的是官家的救濟糧,可以談論的人沒有一個,蘇軾對這種情況最先是很絕望的。但是,令他想不到的是,一些東西并沒有隨著自己淡出政治而淡出他的人生,甚至還有所增加,比如說流傳在文雅人之間的名望。這吸引了一干人先后到黃州來探訪他,王齊愈和王齊萬兄弟就是其中之二。這兄弟倆住得離蘇軾一點也不遠,就在江的南面,用蘇軾的稍顯夸張的話就是,自己站在江北就能看見王齊萬那張揚的胡須。王氏兄弟的第一次到訪是在蘇軾來黃州十來天以后,由弟弟代表出面鑿空,結果把蘇軾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送別的時候快要清明了,天上下著淅瀝瀝的小雨,正好可以折柳相送。子辯離開的渡口,一江煙雨,蘇軾就在高坡上看著子辯的小舟漸行遠去,“縱一葦之所如”了。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是,他在完全陌生的黃州結識這樣一個新朋友究竟有多么嶄新的意義。

后來,蘇軾跟王氏兄弟過往得很頻繁了,差不多一兩個禮拜一次罷。這兩兄弟文名和官名都不是很大,最多就是干過縣令,哥哥文甫有幾闕《菩薩蠻》傳世,所以蘇軾跟這兩個人的交往更多是普通人的真摯友情。在王文甫的家里,蘇軾趁著醉意畫過竹子,由此產生了“胸有成竹”這個成語。蘇軾還給他們家寫過春聯(lián),說的也是一些光大門楣的祝福話。在這種樸素的平常人的交往里,蘇軾慢慢地發(fā)現(xiàn),此間人情并不荒涼,他找到了在黃州住下去的理由,認為自己會理所當然地在這里養(yǎng)老。然而,美好的相會過得很快,分別來得更快。元豐七年的三月間,朝廷對他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調遣他到臨汝,還是一樣做團練副使。七日的那天,王氏兄弟和幾個友人趕來湖口為他送行,這天夜里他又渡江來到了武昌。北上的行程,又是一個人,船行到吳王峴的時候,黃州的鼓角聲在夜色里傳來,回望東皋,蘇軾淚如雨下。這大概也就是在這一小記里他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乃“不欲久生恩愛心”也。

比之他第一次送王子辯,這一次,可以說是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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