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年月日

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1997中篇小說卷 作者:吳義勤 編


閻連科

千古旱天那一年,歲月被烤成灰燼,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樣粘在手上燒心。一串串的太陽,不見盡止地懸在頭頂。先爺從早到晚,一天間都能聞到自己頭發(fā)黃燦燦的焦煳氣息。有時(shí)把手伸向天空,轉(zhuǎn)眼間還能聞到指甲燒焦后的黑色臭味。操,這天。他總是這樣罵著,從空無一人的村落里出來,踏著無垠的寂寞,瞇眼斜射太陽一陣,說瞎子,走啦。盲狗便聆聽著他年邁蒼茫的腳步聲,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樣出了村落。

先爺走上梁子,腳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從東山脈斜刺過來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樣打戳在他的臉上、手上、腳尖上。他感到臉上有被耳光摑打后的熱疼,眼角和迎著光芒這邊臉上的溝皺里,窩下的紅疼就像藏匿了無數(shù)串燒紅的珠子。

先爺去尿尿。

盲狗被先爺領(lǐng)著去尿尿。

半個(gè)月了,先爺和狗每天睡醒過來,第一樁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陽的坡地上,有先爺種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這荒年旱天,綠得噼噼啪啪掉色兒。僅就這一棵,灰燼似的日子就潮膩膩有些水汽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長了二指高低,原來的四片葉子,已經(jīng)變成了五片葉子,先爺?shù)男睦铮兔兹椎厝鋭悠饋?,酥軟輕快的感覺溫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臉上的笑意也紅粉粉地蕩漾下一層。玉蜀黍一長僅就一片葉子,先爺想,槐葉、榆葉、椿葉,為啥兒都是一長兩片呢?

你說瞎子,先爺回過頭去,問盲狗說,樹和莊稼為啥兒葉子長數(shù)不一樣?他把目光搭在狗的頭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轉(zhuǎn)回頭來,琢磨著獨(dú)自去了。把頭抬起來,手棚在額門上,先爺順著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見遠(yuǎn)處山梁上光禿禿的土地呈出紫金,仿佛還有濃烈烈一層紅的煙塵鋪在土地上。先爺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氣,日光照曬久了,不得不生冒出來。再近一些,網(wǎng)網(wǎng)岔岔裂開的土地的縫隙,使每一塊土地都如燒紅后摔碎在山脈上的鍋片。

村人們早就計(jì)劃逃了,小麥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嶺都變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顏色,把莊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癟起來。苦熬至種秋時(shí)候,忽然間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鑼的聲音,喚著說種秋了——種秋了——老天讓我們種秋了——老人們喚,孩娃們喚,男人喚,女人喚,叫聲戲腔一樣悅?cè)诵钠?,河流般匯在村街上,從東流到西,又從西流到東,然后就由村頭流到山梁上。

——種秋了。

——種秋了。

——老天要下雨讓我們種秋了。

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喚聲把整個(gè)山脈都沖蕩得動起來。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不丁兒被驚得在天空東飛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樣飄下來。雞和豬都各自愣在家門口,臉上厚了一層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掙脫韁繩去,牛鼻掙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貓和狗,都爬到房頂上驚驚恐恐地望著村人們。

濃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間,劉家澗村、吳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馬樁村,全部耙耬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種子拿出來,趕在雨前把秋莊稼點(diǎn)種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烏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zé)谏搅荷稀?/p>

半月之后,有村人鎖了屋門、院門,挑著行李逃荒避旱去了。隨之逃難的人群在三朝兩日,便如螞蟻搬家般大起來,群群股股,日夜從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涌出去,腳步聲雜雜沓沓,無頭無尾地傳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門窗上。

先爺是隨著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農(nóng)歷六月十九,他走在幾十個(gè)村人的中間,村人們說往哪兒去?他說往東吧。村人們說,東是哪兒?他說正東是徐州,走個(gè)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兒人日子過得好。人們就往正東走。日光紅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腳下的煙塵升起落下時(shí)撲通撲通響。然走至八里半時(shí),先爺不走了。先爺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來就對村人們說,你們走吧,一直正東。

——你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擋住你不餓死嗎,先爺?

——我七十二了,走不夠三天也該累死了。橫豎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們就走了。由近至遠(yuǎn)的一團(tuán)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煙塵。先爺站在自家的田頭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咚一聲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渾身顫抖一下,靈醒到一個(gè)村落、一道山脈僅剩下他一個(gè)七十二歲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間漫天漫地地空曠起來,死寂和荒涼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樣根植了他全身。

這一天,當(dāng)日越東山,由金黃轉(zhuǎn)為紅燦時(shí),先爺和狗與往日無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頭。他老遠(yuǎn)就看見這塊一畝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經(jīng)賽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兒,在紅褐褐的日光下青綠綠如一股噴出的水。聞到了嗎?他扭頭問盲狗,說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聞到這水津津鮮嫩嫩的苗棵氣。盲狗朝他揚(yáng)了一下頭,蹭著他的腿,不言不語朝那棵苗兒跑過去。

前面是一條深溝,溝中蓄滿的燥熱,這當(dāng)兒總是涌上來燙著先爺?shù)哪?。先爺把他僅穿的一件白布衫脫下來,揉成一團(tuán),在臉上抹一把。他聞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層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爺想,等這棵玉蜀黍再長半月,就把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從村里端過來,讓玉蜀黍過年一樣吃一頓。先爺把布衫珍貴地夾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拃高,四片葉,沒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葉芽兒。在玉蜀黍苗頂看了看,把上面的幾星塵灰輕拂掉,先爺心里的失落涼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爺腿上蹭幾下,繞著玉蜀黍苗轉(zhuǎn)了一個(gè)圈,又繞著轉(zhuǎn)了一個(gè)圈。先爺說瞎子,你遠(yuǎn)點(diǎn)兒轉(zhuǎn)。那狗就站著不動了,哼出青皮條兒似的幾聲叫,抬起頭來盯著先爺,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爺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邊的一棵枯槐樹上取下掛著的鋤(先爺用完的農(nóng)具都掛在那棵槐樹上),回來在玉蜀黍苗西邊(昨天是在東邊)嚓的一聲刨了一個(gè)窩,說尿吧你。

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爺七十二歲的老眼被啥兒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繼而心里噼里啪啦響起來,他看見玉蜀黍苗最下的兩片葉子上,有了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小斑點(diǎn),圓圓如葉子上結(jié)了小麥殼。這是旱斑嗎?我早上來尿尿,傍黑來澆水,怎么會旱呢?在彎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銀黃色尿聲敲在了先爺?shù)哪X殼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點(diǎn),不是因?yàn)楹担且驗(yàn)榉柿咸懔?,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熱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還尿呀你。先爺飛起一腳,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樣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讓你尿,先爺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燒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兒,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不丁兒潮潮潤潤。

先爺說,活該。然后惡了一眼狗,蹲下拉著嫩柔的玉蜀黍葉,看了看那青玉一樣透亮的葉上的枯斑點(diǎn),慌慌用手把鋤坑中未及滲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來,又把尿泥挖出幾把丟在旁邊,拿起鋤,蓋了那尿坑,用鋤底板在虛土上蹾了蹾,對狗說,走吧,回家挑水來澆吧,不立馬澆水淡淡這肥料,兩天不到苗兒就被你給燒死了。

狗便沿著來路往梁上走,先爺跟在它身后,熱乎乎的腳步聲,像枯焦的幾枚樹葉打著旋兒飄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災(zāi)難就如先爺和狗的腳步聲,跟著走去又跟著走來了。在它長到第六片葉子時(shí),先爺去打水,到井邊,有一股小旋風(fēng)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滾,先爺連忙去追。

那篩子似的一團(tuán)風(fēng)先慢后快,總有一丈的距離保持著,先爺一直追出村口。有幾次都摸到草帽邊了,那小旋風(fēng)卻又邁腿急跑幾步把先爺落下來。先爺七十二了。先爺?shù)耐饶_大不如從前了。先爺想我不要你這頂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沒有另外一個(gè)人,我開了誰家門還找不到一個(gè)草帽呢。先爺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間草房子,廟一樣豎在路邊上,旋風(fēng)一撞到那墻下,就陷著不走了。

先爺從從容容地到那墻下,朝減弱了的旋風(fēng)踢幾腳,弓身撿起那草帽,雙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腳奮力跺著吼:

——我讓你跑。

——我讓你跟著旋風(fēng)跑。

——有能耐你還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麥秸純白的氣息散開來,多少日子都是燥悶焦枯的山梁上,開始有了一些別的味道。先爺最后把扯不爛的帽圈揉成一團(tuán),丟在地上,踩上一只腳,在那帽圈上蹍了蹍,問說不跑了吧?你一輩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陽旱天欺負(fù)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負(fù)我。這樣說著時(shí),先爺舒緩地喘著氣,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著看著他的腳在帽圈上不再動了,嘴里的自語也忽然麻繩一樣斷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邊是漫山遍野火紅的塵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搖搖晃晃的墻。先爺愣了愣,一下靈醒到那邊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風(fēng),而是一場大風(fēng)。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墻角前,心里轟然一聲巨響,仿佛身后的墻倒塌下來,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開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過去。

遠(yuǎn)處搖晃的墻一樣半透明的塵灰色,這會兒愈加濃稠著,起落蕩動,又似乎是在那兒卷流的洪水的頭,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脈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爺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爺想,剛才那股小旋風(fēng)吹著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來,就是要對我說前面坡地起了大風(fēng)啦。先爺說,我對不住你喲小旋風(fēng),我不該朝你身上踢三腳。還有我的草帽,先爺想,它是好意才跟著旋風(fēng)滾走哩,我憑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爺說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爺邊想邊說,自責(zé)聲如扯不斷的藤樣從他嘴里一股一團(tuán)地吐出來。當(dāng)他感到心里平和下來時(shí),遠(yuǎn)處黃濁的大風(fēng)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樣的砰啪聲,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靜,使他的耳根有一絲絲隱隱的疼。日光也恢復(fù)了它的活力,又強(qiáng)又硬,使田地里發(fā)出清晰熾白的吱嚓聲,宛若豆莢在烈日下爆裂。先爺?shù)哪_步淡下來,喘氣聲開始均勻舒緩,像女人做鞋拉線一個(gè)樣。坡地到了,先爺站在田頭,卻驚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斬?cái)嗔恕?/p>

那棵玉蜀黍苗兒被風(fēng)吹斷了。苗茬斷手指樣顫抖著,生硬的日光中流動著絲線一樣細(xì)微稠密的綠色哀傷。

先爺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來住了。

先爺沒有猶豫,就像一個(gè)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時(shí)必須住到瓜地一樣,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樁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兩扇門板,再在柱子頂上,苫了四領(lǐng)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釘滿了釘子,把鍋、勺、刷都掛在那些釘上,把碗裝進(jìn)一個(gè)舊的面袋,掛在鍋的下面,再在地邊崖下挖一個(gè)小灶,剩下的就是等著玉蜀黍茬兒重新發(fā)芽了。

忽然換了床鋪,入夜后先爺用盡力氣也睡不實(shí)落。天空中流動月白色的焦熱,他把唯一穿的褲衩兒脫了,赤條條地坐在鋪上抽煙。煙明暗之間,他無意中望見了腿中的那樣?xùn)|西,如燈籠一樣挑掛著,覺得丑極,就又穿上了褲衩。心里卻想,我是徹底老了,它對我再也沒有用了。有它還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兒呢。玉蜀黍苗兒的每一片葉子都讓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輕時(shí)羨愛的女人在村頭或者井邊立著說話一樣,濕潤潤的輕松靜默悄息間就浸滿了一個(gè)身??臒熷仌r(shí),火點(diǎn)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邊的盲狗震醒了。

先爺說,你睡醒了?

又說,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著哩。

狗爬挪著過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頭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著他就看見從瞎狗的兩眼井洞里流出了兩滴清清明明的淚。先爺擦了那淚說,老不死的太陽呵,你黑心斷腸,把狗眼都給曬瞎了。想到狗眼被曬瞎那件事情時(shí),先爺心里被什么牽拽了一下,忙把狗攬?jiān)趹牙?,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狗的眼淚竟如兩股泉樣濕盡了他的手。那事誰也料不到,先爺想,無論哪年旱天,都是在村頭搭上一架祭臺,擺上三盤供品,兩個(gè)水缸。在水缸里盛滿水,缸面上畫上水龍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兩缸之間,讓狗頭仰著天,渴了給它喝,餓了給它吃,不饑不渴時(shí)就讓它對著太陽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則七天,少則三日,太陽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風(fēng)下雨或者陰天了??墒墙衲?,把這只從外村逃來的野狗捆上祭臺,讓它咬了半個(gè)月,太陽依舊熾烈,準(zhǔn)時(shí)地出,準(zhǔn)時(shí)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時(shí),先爺路過那祭臺,發(fā)現(xiàn)兩缸水被日曬狗飲,干了一個(gè)缸,另一個(gè)也見了燒焦的底,再看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聲音了。

先爺放了狗,說你走吧,再也不會下雨了。

從祭臺上下來的狗,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直往墻上撞,掉回頭來走,又往樹上撞,先爺過去拉著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的一個(gè)驚嚇,才知道狗的一雙眼珠被太陽曬化了,只留下兩眼枯井在它的額下面。

先爺收留了這只狗。

先爺想,幸虧收留了瞎狗,要不獨(dú)自在這耙耬山脈和誰說話喲。天已經(jīng)涼爽下來了,一天的燥熱開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開始收回它們的光,如拉漁網(wǎng)樣,有青白色滴滴答答水淋淋的響。先爺知道,這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樹聲、草聲間或蟲鳴的聲。這是空曠無物的夜,在極度寂靜中擠出來的沉寂的響動。他一把一把在狗的頭上梳理著它的毛,沿著它的脊路,撫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頭上梳。狗已經(jīng)不再落淚了。他梳著它的毛,它舔著他的另一只手,這一夜,他倆被一種相依為命的溫馨浸泡著,淹沒著,溝通著。

他說瞎子喲,我們兩個(gè)成家過日子,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有個(gè)伴兒活著該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他說我活不了幾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個(gè)善終了。

它從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長得仿佛有十里二十里。

他說,瞎子,你說咱那棵玉蜀黍還會發(fā)芽吧?狗沒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點(diǎn)了一下頭。他說是今夜生芽兒,還是明后天生芽兒?我瞌睡了,你別點(diǎn)頭,我看不見了,你嗓子有聲你就說話呀。你說是今夜生芽還是過了今夜生?先爺?shù)乖谂锛苌希]著雙眼,暗淡了的棚影濕了水的薄紗般蓋在他臉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撫摸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腦殼上,安安然然睡著了。

先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針扎的疼,坐起來揉了眼,望著滾圓的一輪金黃依舊懸著時(shí),心里罵了句日你祖宗八輩,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陽家的墳。之后他就看見了盲狗臥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邊。心里疑了一下,問說發(fā)芽了?狗朝他微微點(diǎn)了一個(gè)頭,他便從棚上爬下來,到那兒果然看見一節(jié)嫩蘿卜似的苗茬邊,又長出了青紅如水的一個(gè)小芽兒,剛生的皂角樹芽一模樣,半指長,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來,在太陽光下潤澤如玉。

他想找一片樹葉蓋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溝邊繞了一大圈,空手走回來,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鋤去槐樹上鉤下一根長杈子,回來把樹枝輕輕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樹枝一搭,把那芽苗遮蓋在了一片陰涼里。

他說,再也不敢有個(gè)長短了。

他說,瞎子,吃飯吧,吃啥哩?

又說,一大早有啥吃,燒玉蜀黍生兒湯喝吧,晌午飯燒一頓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長到兩片葉兒時(shí),先爺回村里找糧食。他家里的糧食顆粒沒有了。他想偌大一個(gè)村,各家的糧缸里漏下一把麥,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夠他和盲狗渡過這場旱荒了??墒?,回到村落時(shí),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各家的門戶都鎖著,蛛網(wǎng)從村街的這邊扯到那邊。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糧缸已用炊帚掃過了,可還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進(jìn)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頭放在嘴里嘬了嘬,面香的純白氣味即刻在他嘴里化開來,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氣,吞咽了那氣味,出來在村街上立下來。斜照的日光,一層均勻的金液樣在村落中流動,死靜中間,能聽到房檐上滴落下來的日光的聲響。先爺想,一個(gè)山脈的人都逃走了,賊不被曬死也被餓死了,我日你們奶奶,你們鎖門是為了防我先爺嗎?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門翻墻,先爺說誰家能不留一些糧食呢?不留糧食荒旱過去回來吃啥兒?不留糧食鎖門干啥兒?先爺在一家門口站住了。這是同姓本族一個(gè)侄兒的家。先爺又朝前邊一家走過去,到了一家老寡婦的門口。老寡婦年輕時(shí),每年冬天都給先爺做一雙千層底裝羊毛的靴。現(xiàn)在老寡婦死了,她兒子住著這個(gè)老宅院。想到這個(gè)宅院給他帶來的溫馨,總?cè)鐨q月一樣久遠(yuǎn)地留住在他空蕩蕩的心房里,先爺朝那大門上注目好一陣,又默默地朝前走過去。他的腳步寂寞而又響亮,早年綠水深林間的伐木聲樣,回蕩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鎖的大門,便枯船一般從他腳下劃過去。他終于把村落走了一個(gè)遍。太陽已是中天。午飯又該燒了。瞎子在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說,它說讓我翻誰家的墻,我就翻誰家的墻。

先爺對著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說我到誰家找糧食好?

回答先爺?shù)某良藕棋珶o邊。

先爺泄氣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煙,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氐侥莾?,盲狗老遠(yuǎn)就搖著尾巴,順著聲音跑過來,用頭在他的褲管上蹭著。先爺不理它。先爺?shù)交睒渖先∠落z,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從地頭開始一鋤一鋤刨起來。第三鋤之后,先爺刨出了兩顆當(dāng)初點(diǎn)種的玉蜀黍粒,黃燦燦完整無缺,被太陽曬得灼熱燙手。先爺依著當(dāng)初點(diǎn)種的距離,每一鋤都刨出一粒、兩粒種子。約有半條山梁長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滿了玉蜀黍種。

吃了一頓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時(shí)候,先爺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陰涼里,冷不丁兒啞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給我存的有糧食,先爺說,我到地里刨一天,夠我們兩個(gè)吃三天。然到別家地里去刨時(shí),卻沒那么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點(diǎn)種時(shí)到底多遠(yuǎn)才落鋤種一窩。還有許多家,當(dāng)時(shí)為了趕在雨前把種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鋤刨窩了,他們鋤高鋤低,用力大小,點(diǎn)種的間距,七零八落,遠(yuǎn)不如先爺播種那樣均勻有規(guī)律。要往年,各家播種是決然不讓孩娃掌鋤的。這大旱,把啥兒都給弄亂了。

先爺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爺出力流汗刨一天,順手時(shí)可以吃兩天,不順手僅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兒一天一天長高,靜夜里它生長的聲音細(xì)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嬰娃兒的呼吸。那時(shí)候,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邊,歇著刨了一天的身子,聽著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渾身的骨關(guān)節(jié)酥熱而又舒暢。月亮出來了,女人臉樣一盤兒,掛在空曠的頭頂,星星明麗在月亮周圍,過年節(jié)時(shí)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綴結(jié)在寬大無比的一塊純藍(lán)的綢布上。這當(dāng)兒,先爺就要問盲狗,他說瞎子,你年輕時(shí)和幾個(gè)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他說你說實(shí)話瞎子,這兒沒有別的人,只有咱倆,夜深人靜的。

狗依舊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不說就算了,先爺嘆了一口氣,幾分沮喪地點(diǎn)著煙,對著天空說,年輕多好啊,身上有氣力,夜里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聰慧,從田地回去她給你端上水,臉上有汗了她給你遞蒲扇,下雪天給你暖被窩。夜里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還會說累了一夜,你多睡一會兒吧。那樣的日子,先爺狠狠吸了一口煙,十里長堤一樣吐出來,把手撫在狗背上,說,那樣的日子和神仙的日子有啥兒兩樣呢。

先爺問,你有過那樣的日子嗎?瞎子。

盲狗沉默著。

先爺說你說瞎子,男人是不是為了那樣的日子才來到世界上?先爺不再讓盲狗答,他問完了自己說,我說是。又說不過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為了一棵樹,一棵草,一堆孫男孫女才活著?;钪K歸比死了好。先爺說到這兒時(shí),吸了一口煙,借著火光他看見玉蜀黍生長的聲音青嫩嫩線一樣朝著他的耳邊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邊湊過去,看見過膝深的苗頂忽然蓬散了,又有一葉新的芽兒從那淡紫淺黃中掙出來,圓圓一卷如同一根細(xì)柳笛。已經(jīng)有九片葉子分分明明弓樣彎在苗棵上。從地上站起來,拿鋤在苗下刨了一個(gè)窩,他和盲狗都往窩里撒了尿,在窩里澆了三碗水,蓋上土,三鋤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圍了一個(gè)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場大風(fēng),把苗棵再從根部吹斷,先爺連夜回了村,找來四領(lǐng)葦席,在玉蜀黍周圍四尺遠(yuǎn)處,樁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領(lǐng)葦席院墻般圍在棍上。扎那葦席時(shí)候,先爺說瞎子,回村找些繩來,啥繩子都行。盲狗便深腳淺跡地沿著梁路摸索著走了,至月移星稀時(shí)分,它銜著先爺在那場風(fēng)中撕爛的草帽回來。先爺便用那草帽帶兒把葦席捆死在樁上。帶子不夠,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褲帶。忙完這一切活計(jì),東方已經(jīng)泛白。

葦席圈兒在晨昏之中,如殷實(shí)農(nóng)家門前圍的一個(gè)小菜園。園中那棵孤獨(dú)的玉蜀黍,旗桿樣立在中間,過著一種富貴的生活,渴水餓肥,正午時(shí)還有草席在圓頂搭著給它遮陽,于是它歡歡樂樂瘋長,五朝七日之后,竟把頭探到外邊來了。

問題是太陽總是一串一串,井水終要干枯了。先爺每天回村挑一擔(dān)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攪上來才能倒大半桶帶沙的渾水。有一種恐慌開始從井下升上來,冷冰冰浸滿了先爺全身。終于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幾丈長的轆轤繩子全都用盡,才攪上來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許久,另一碗才能從井底滲出來。

泉枯了,像樹葉落了一樣。

先爺想了一個(gè)法兒,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進(jìn)井里,讓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從井底拉上,竟能擰出半桶水來。然后把褥子再系進(jìn)井底,提著水回到坡地。洗鍋水、洗臉?biāo)?,次?shù)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來澆玉蜀黍,這樣水倒也沒有顯出十分的短缺。從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擰水時(shí),水汽涼涼地飄散在烈日間。先爺和日光打仗樣搶吸著那水汽,嘴里說,我七十二了,啥事兒沒經(jīng)過?井枯了你能難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摳出來。太陽你有能耐你把這地下的水曬干呀。

先爺總是勝利者。

一天,先爺在他侄兒家田里從早刨到晚,才刨出來半碗玉蜀黍粒。來日又換了一家地,卻連半碗也沒有刨出來。有三天時(shí)間,先爺和狗把一天間的三餐改成了兩餐,把黏稠的生兒湯飯改成了稀水生兒湯。他感到事情嚴(yán)重了,他弄不明白,當(dāng)初各家都兢兢業(yè)業(yè)把種子種在了田地里,種子沒發(fā)芽,本該一粒一粒都還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從它的毛間掙跳出來時(shí),先爺心里嗖的一聲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臉皮,能把皮子從臉上扯起半尺高,臉皮好像一張包袱布樣兜著一架骷髏頭。他感到身上沒有力氣了。把水褥子從井下攪上來要無休無止地歇幾歇兒。先爺想,我不能這樣餓死呀。

先爺說,瞎子,我們不能不跳人家院墻了。

先爺說,算借吧,落一場雨,來年有收成我就還人家。

先爺提了一個(gè)布袋,搖搖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連一點(diǎn)聲息都沒有。他把大拇腳趾勾起來,用腳趾尖和腳跟挨著地,讓腳心橋起來,躲著地面紅火火的燙。盲狗則每走幾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頭舔一舔,八里半路他們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個(gè)牛圈下,先爺閃到墻陰下,脫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著腳。

狗在墻陰下耷拉著舌頭喘了幾口氣,在一家墻角蹺腿滴了幾滴尿。

先爺說,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糧吧。他從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門上的鎖給砸開來。推門走進(jìn)去,徑直到上房屋門口,又砸開上房的鎖。一腳踏進(jìn)屋里,先爺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塵厚厚一層,蛛網(wǎng)七連八扯。在那塵上網(wǎng)下,立著一尊牌位,一個(gè)老漢富態(tài)的畫像。像上穿長袍馬褂,一雙刀亮亮的眼,穿破塵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爺身上。

先爺怔住了。

這是老堡長的家。老堡長死了才三年,目光還活生生銳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爺想,你怎么能把尿撒在堡長家門口呢?先爺把斧子靠在門框上,跪下給堡長磕了三個(gè)頭,深躬三拜,說堡長喲,耙耬山脈方圓數(shù)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難去了,一個(gè)村、一個(gè)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我們留下來守村落。我們已經(jīng)三天沒有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飽飯了,今兒先到你家借些儲存,明年還時(shí)決不缺斤短兩。又說,堡長喲,你忙你的吧,我知道這旱荒年月各家糧食都藏在哪。話畢,先爺從地上起來,拍拍膝上的土,提著糧袋到東間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說,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爺不懈氣,他仿佛知道誰家的存糧都不會盛在鮮明的缸罐里。該去床下找。借著從窗子里透過的陽光,他把東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細(xì)。這年月逃難走了,誰把糧食擺著留給盜賊呢?是我也要把糧食埋到床下去??杀らL家的床下除了生白堿的青瓷尿盆,委實(shí)干凈得沒有一絲虛土的痕跡。先爺又挪動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邊,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聲在三間屋里不絕于耳,直折騰進(jìn)去許多時(shí)間,身上、臉上的蛛網(wǎng)、塵土滿天滿地,也沒有找出一粒糧食。

先爺從里屋出來拍著手上的灰說,堡長呀堡長,你活著時(shí)候,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住你的事,盡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輩子見你都叫哥,你家沒有余糧你就說話呀,你讓我在這白白翻騰半天,好像我的力氣用不完似的,好像離開你家就借不到糧食似的。

堡長自然不語。

堡長不言語,先爺就幾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說也真是,白讓我給你磕頭三拜。之后,先爺拍了拍臥在門口的盲狗的臉。

走,先爺說,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見星星了。

依原樣關(guān)了堡長家的門,把壞鎖掛在門扣兒上,先爺一家一家進(jìn),一連撬砸了十幾把鎖,進(jìn)了七戶人家,糧缸糧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細(xì)如發(fā)絲,終還是沒有找到一粒糧。從第七家出來時(shí),先爺拿了一桿稱飼料的秤,一桿馬鞭子(這是一家大車戶,先爺幫他家趕過車),到村街惘然地立下來,把秤丟在路邊,把鞭子扔在地上,說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糧食時(shí),我可以用秤稱一稱,來年也好如數(shù)還人家,可糧食在哪呀?說我要鞭子干啥,雖然鞭能如槍護(hù)身子(先爺曾一鞭抽死過一只狼),可一個(gè)山野的動物都逃了,連個(gè)兔子都沒有,這鞭不是一根廢鞭嘛。各家大門的板縫都被曬得比先前寬許多,先爺瞇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飯時(shí),還沒有聞到一絲糧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覺漫無邊際地升上來。他讓盲狗坐在村街上,說你在這等著吧,兩眼瞎黑,到誰家你也看不到糧食藏在哪兒。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條胡同走去了。先爺專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鎖,可一連又三家,手里的糧袋依然空空癟癟。從那條胡同回來時(shí),日光把他的臉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點(diǎn)在臉上閃閃爍爍,晦氣又濃又烈地在滿臉的溝壑之間淌動著。他手里提了一個(gè)鹽罐。鹽罐里有半把鹽粒。先爺在嘴里含了一顆鹽,過來又給狗的嘴里塞了一粒鹽。

狗用盲眼盯問他,沒有找到一把糧食嗎?

先爺不作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對著太陽噼噼啪啪抽起來。細(xì)韌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樣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聲聲霹靂來,把整塊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飄落般,滿地都是碎了的光華,滿村落都是過年時(shí)鞭炮的聲響。直到先爺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爺面前,眼眶潤潤地濕下來。

先爺說,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寧可餓死我,也不會餓死你。

盲狗眼里涌出了淚珠。淚珠嘭的一聲掉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了兩個(gè)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爺提了鹽罐,拿了鞭子和秤,說回坡再刨種子去。

然而,剛走兩步,先爺?shù)哪_便釘在了地面上。他看見一群要從村外進(jìn)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豐年一樣又圓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墻陰下,不安地盯著村落里,盯著先爺和盲狗。霎時(shí),先爺?shù)哪X里嘩嘩啦啦有一扇大門洞開了。

先爺笑了笑。

這是村人逃難后先爺?shù)谝淮涡Τ雎?,老呵呵的聲響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啞,又脆啦。先爺說,餓死天,餓死地,還能餓死我先爺。

先爺領(lǐng)著盲狗迎著驚呆的老鼠走過去,說瞎子,你知道糧食都藏在哪兒嗎?我知道,先爺我知道。

當(dāng)夜,先爺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個(gè)老鼠窩,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種子粒。先爺前半夜在棚架上淺淺睡一覺,至下夜時(shí)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xí)r,先爺讓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圍席旁守護(hù)著,自己獨(dú)自到刨不出種子的田地中央坐下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這樣靜過半個(gè)時(shí)辰,他就聽到了老鼠嘰嘰的叫聲,不是歡樂的嬉鬧,就是爭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貼到地面上,摸準(zhǔn)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里插一根棍子作標(biāo)記,回去扛了鋤來,繞著棍子翻三尺遠(yuǎn)近,一尺深淺,準(zhǔn)有一個(gè)鼠窩。鼠窩里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種子。一粒不落,連鼠屎帶種子捧到碗里,先爺就到第二塊刨不出種子的地里如法炮制。

很長一段時(shí)間,先爺?shù)娜兆舆^得忙碌且充實(shí)。一早起床,回村去絞擰井里的水褥子,回來吃過飯后,把糧食中的鼠屎揀出來,盛在一個(gè)碗里,碗滿后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飯之后,午覺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雖然利銳,卻沒有地上蒸騰的熱氣,有時(shí)還刮一些溫涼的風(fēng),覺也睡得踏實(shí),一覺醒來,已經(jīng)到了日紅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擰半桶水來,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過夜飯,和狗一道,陪著玉蜀黍在陰怖的沉寂中坐著納涼,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問題,如為啥莊稼總是一片一片葉兒長,問得狗和玉蜀黍啞口無言,他就點(diǎn)上一袋煙,長而又長地吸一口,說還是我對你們說了吧,因?yàn)樗乔f稼,它就得一片一片葉子長;因?yàn)槿思沂菢淠荆思揖偷脙善瑑善~子長。有些夜晚,風(fēng)習(xí)習(xí)地吹著,先爺會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為深?yuàn)W的問題。他說你們知道吧,老堡長活著時(shí),村里來過一個(gè)做學(xué)問的人,他說這地球是轉(zhuǎn)的,轉(zhuǎn)一圈就是一天,你們說這做學(xué)問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轉(zhuǎn)的為啥我們在床上睡時(shí)沒有把我們倒下床?為啥缸里的水沒有倒出去,井里的水沒有流出來,人為啥總是頭朝著天走路?先爺說,照那人的話說,地球是吸著我們才睡著了不會掉下床,可你們想,地球吸著我們,我們?yōu)槭裁醋呗愤€能抬起腳?這樣黑洞一樣模糊深刻的問題,先爺談?wù)摃r(shí),臉上的神圣便正經(jīng)八百,手里燃了的旱煙也顧不上再吸了。到最后,疑問全都水落石出擺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爺便極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臉和天平行著,讓月色洗著他的臉,說我太給那讀書人面子了,他在村里住了三天,我都沒有去問他。我怕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來臉上掛不住。先爺說,他是靠學(xué)問混飯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飯碗呀。

玉蜀黍棵長得一帆風(fēng)順,葉子寬得和巴掌樣,一層層從地面直到葦席外。它已經(jīng)高出葦席兩頭,夜間生長的嗓音都變得粗大喑啞了。再過些許日子,個(gè)頭就算長成了。先爺為了進(jìn)出方便,拆開了一面葦席,他七天前進(jìn)去和玉蜀黍棵比了個(gè)兒,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兩天就到了他額門前。今兒,先爺又一比,它的頂竟高過他的發(fā)梢了。先爺想,再有半個(gè)月,它就該冒頂了,再半月就該吐穗了。三個(gè)月之后,就該有一棒玉蜀黍穗兒了。先爺想到在這禿無人煙的山脈上,他種出了一棒穗兒,剝下有一碗粒兒,顆顆都如珍珠般,在旱過雨落不久,村人們自世界外邊走回來,可以用這一碗粒兒做種子,一季接一季,這山脈上又可以汪汪洋洋無垠著玉蜀黍的一片綠世界,我死了他們得給我的墳前立一塊功德無量碑。

先爺自言自語說,我真的是功德無量呢。這樣說著時(shí),他就舒舒坦坦進(jìn)了夢鄉(xiāng)?;蜻@樣說完夢話后,他還依然在夢里,人卻從棚架上爬下來,到那棵剛鋤過的玉蜀黍邊,又精精細(xì)細(xì)地鋤一遍。靜夜中的鋤地聲,單調(diào)而又嘹亮,像一曲獨(dú)奏的民間音樂,在山脈上聲悠聲漫地傳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鋤完地,他沒有回去睡,又扛上鋤到別的地塊屏住呼吸,尋找鼠窩里的玉蜀黍種子了。至來日醒來,他發(fā)現(xiàn)原來的空碗里盛滿了玉蜀黍粒兒和鼠屎,他會站在碗邊愣許久。

棚架柱上掛的那個(gè)糧袋子,已經(jīng)裝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憂慮擠得無影無蹤了。三天前的午時(shí)候,先爺正睡覺,盲狗忽然把他從棚架上哼哼嘰嘰扯拉醒,咬著他的布衫兒,把他引到幾十步外的一塊田地角兒上,到那兒先爺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gè)老鼠洞,洞里有滿滿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稱了有四兩五錢重。原來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塊田里懵頭懵腦兜圈子,鼻子嗅著地,有鼠窩的地方它便歡歡樂樂對著天空叫。

糧袋兒迅速脹起來,先爺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潛到地里屏息靜氣了。他只消把盲狗領(lǐng)到地里,那田里的鼠窩便可以一個(gè)不漏地出現(xiàn)在先爺?shù)匿z下邊(有一半鼠窩沒有糧)。無論如何,糧食是有節(jié)余了。那個(gè)糧袋幾天間就滿到口上了。然而,先爺在高枕無憂時(shí),忘了他該迅疾地把山脈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經(jīng)不再從點(diǎn)種的種子窩里把玉蜀黍粒兒刨出來,吞在嘴兩側(cè),把它運(yùn)回到窩里存起來。老鼠們被狗的叫聲和先爺?shù)匿z聲驚醒了,它們和先爺比賽似的消耗著它們的存糧。直到有一天,太陽似乎比先前近了許多倍,一個(gè)山脈的土地都成了一塊燒紅的鐵板時(shí),先爺睡不著,想把糧食稱一稱,取出那桿秤,在陰處校了秤盤是一兩,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盤卻是一兩二。先爺有些驚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盤卻又成了一兩二錢五。

先爺愕然了。原來日光酷烈時(shí),曬在秤盤上是能曬出斤兩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盤是一兩三錢一,揭去一兩盤,日光就是三錢一分重。先爺一連跑了四個(gè)山梁子,山梁一個(gè)比一個(gè)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錢三分重。

從此,先爺就不斷去稱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時(shí),日光在棚架周圍是二錢,到午時(shí)就升到四錢多,落日時(shí)分又回到二錢重。

先爺還稱過飯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稱盲狗的耳朵時(shí),狗一動秤桿打在他臉上,他在狗的頭上狠狠打了一腦殼。

當(dāng)先爺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稱那一袋糧食的重量時(shí),已經(jīng)是稱過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幾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計(jì)到一塊兒,先爺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糧食最多夠他和瞎子吃半月,這當(dāng)兒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沒有到田里去尋鼠洞了。

哪料到,為時(shí)已晚呢。幾天間老鼠們有了召喚似的,都已經(jīng)把洞里的儲糧吃完了。整整一個(gè)下午,他領(lǐng)著盲狗找了七塊坡地,挖了三十一個(gè)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斷,才刨出八兩蜀黍粒。日落時(shí)分,從西山過來的血色余暉,火燼樣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葉子的玉蜀黍葉開始吐下一口長氣緩緩展開,先爺端著那半碗夾雜了鼠屎的玉蜀黍粒,靈醒到這山脈上的老鼠已經(jīng)開始和他與瞎子爭奪糧食了。

先爺想,它們都把糧食搬運(yùn)到哪兒去了呢?

先爺想,你再聰慧,你還能慧過我先爺。

當(dāng)夜,先爺和狗到更遠(yuǎn)的田地里去偷聽老鼠叫,一整夜換了三塊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沒有聽到一絲鼠聲。東方發(fā)亮?xí)r,先爺和狗往回走,他問狗說是老鼠們都搬家了嗎?搬到了哪里呢?它們搬到哪,哪兒有糧食,我們必須得找到它們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絕情,狗把它的頭扭向一邊,背著日光走。它沒有聽到先爺?shù)脑挕?/p>

先爺問,老鼠們會不會躲在哪兒和你我作對呀?

狗的腳步站住了,它扭頭捕捉著先爺?shù)哪_步聲。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爺該去村里絞擰井下的水褥了。挑上兩個(gè)水桶,讓狗和他一道去,狗卻臥在棚柱下邊不動彈。先爺說,走呀你,到村里看看村里的老鼠都住誰家里,住誰家我們?nèi)フl家找糧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在村落里,除了在井里絞上來兩只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們撬了門戶的人家,連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沒有。先爺挑著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時(shí),事情卻翻天覆地了。他們距坡地還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不時(shí)發(fā)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條一塊,帶著淤血的顏色和腥氣。先爺加快了腳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現(xiàn)在眼前時(shí),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瘋了似的朝棚架田地箭過去,有幾次前腿踏在崖邊差丁點(diǎn)沒有掉下去。隨著它嘭嘭啪啪的腳步聲,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開,響出一片玻璃瓶被燒碎的白熾熾的炸鳴。跟著它一落一躍地起伏,尖厲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灑在田地間。

先爺頓時(shí)呆住了。

先爺立在田頭的遠(yuǎn)處,從狗吠的縫隙中聽到了細(xì)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見掛在棚柱上的那一滿袋糧食落在棚架下,散開來攤了一地,在板結(jié)的地面上滾來滾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只,或是五百只,再或上千只,它們在棚架下爭奪著那些玉蜀黍粒,從東躥到西,又從西跳到東,玉蜀黍粒在它們腳下翻滾著,在它們嘴邊漏落著,淅淅瀝瀝的碎嚼聲和老鼠們歡歌笑語的嘰哇聲,匯在一起如暴雨一樣在這面坡地遍灑著。先爺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來,有只桶叮叮哨哨往溝底滾過去。太陽在棚架下的一層鼠背上,閃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干柴將燃未燃,濃煙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著,看見瞎子撲到那兒,頭撞到了棚柱上,頓時(shí)空中血漿橫飛,地面上一片驚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暈中。稍后醒轉(zhuǎn)過來,盲狗原地打著轉(zhuǎn)兒狂吠,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兒,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們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雙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嚇出了滿地青黑墨綠的叫。一片驚慌聲,一片叫罵聲,寂靜了兩個(gè)來月的山脈突然沸沸騰騰。先爺從老鼠群中跑過去,踩到一只碩大的鼠背上,聽到腳下一聲尖厲的慘叫,另一只腳的腳面就感到濺落上去的鮮血滾燙如剛潑上去煮開的油。先爺徑直跑到葦席邊,一個(gè)側(cè)身闖進(jìn)去,不出所料,兩只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綠如水的玉蜀黍棵。聽見先爺咚的一聲撞進(jìn)圍席內(nèi),它們極細(xì)小的一個(gè)驚怔后,就從葦席縫中逃走了??从袷袷蚩眠€筆直筆直立在日光里,先爺高懸的心啪啦一聲落下來。轉(zhuǎn)身來到圍席外,看見棚腳下的糧袋里,還蠕動著幾只餓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圍席上靠的鋤,砸在了糧袋上,立刻就有紅珠子樣的東西飛在了日光下。跟著又是撲撲通通三五鋤,鼠毛飛舞,滿地血漿,剩余的幾十只老鼠,麻亂下一片驚叫,漫無目的地朝四周射過去,一眨眼就不見蹤跡了。

盲狗不咬了。

先爺扶著鋤立在那兒喘粗氣。

太陽下到處是紅漿漿的顏色和膻味。

耙耬山脈即刻安靜下來了,死靜又濃又厚比往日沉重許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萬都藏在這附近,先爺一離開,就會再次撲過來。他往四周黃金亮亮的山脈上掃望一陣子,坐在鋤把上,撿著地上的玉蜀黍粒,說瞎子,以后咋辦呢?你能守著這兒嗎?盲狗臥在被日光燒焦的土地上吐著細(xì)長的舌頭,和先爺對了一個(gè)臉。先爺說沒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沒有一口水喝了。

這一天先爺沒燒飯。他和盲狗餓了一天,入夜后,他倆守在玉蜀黍棵的圍席旁,生怕來兩只老鼠,只幾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沒有見到老鼠來。至來日正午時(shí),先爺看玉蜀黍葉兒曬卷了,才把一對空桶挑上肩。

先爺說,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爺說,你臥在蔭處,把耳朵貼在地上,有一丁點(diǎn)響動就對著響處叫。

先爺說,我挑水去了,你千萬留心。

先爺挑著半桶水走回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只是他從井里把水褥子絞上地面時(shí),褥子上有四只喝水脹死的鼠,每一根毛都豎起來,倒是毛間的虱子還活生生地爬動著。飽飽吃了一頓飯,又要把玉蜀黍粒兒放在兩塊石頭上砸成細(xì)碎的生兒時(shí),先爺開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場鼠災(zāi)吃得僅剩下小半袋。先爺稱了稱,還有六斤四兩,一天三頓就是吃半飽,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六天以后怎么辦?

太陽又將落山了,西邊的山梁被染得血紅一片。先爺望著那紅中的五顏六色,想斷糧的這一天終是來了,想斷水的那一天也許就在三朝兩日之后。他扭頭看看已經(jīng)開始冒出紅白頂兒的玉蜀黍,想算算它還有多少天吐纓,多少天結(jié)穗,卻忽然想起有許多許多日子,他不記得時(shí)日了,不記得眼下是幾月初幾了。猛然發(fā)現(xiàn),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黃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間的時(shí)間外,其余幾月初幾都失去了。他感到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說瞎子,立秋過了吧?卻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說,說不定都已經(jīng)處暑了,玉蜀黍冒頂是處暑前后的事。

先爺瞇縫著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錘砸玉蜀黍粒,他看見瞎子在地上嗅一會兒,便銜著一只死了兩天的老鼠朝溝邊走過去。到了離崖頭還有幾尺遠(yuǎn),用頭一甩,把那死鼠丟進(jìn)了溝里。

先爺聞到了淡淡一股熱臭的味。

狗又叼著一只死鼠往溝邊走去了。

得弄一本萬年歷,先爺盯著狗,想沒有一本萬年歷就沒有幾月初幾了,沒有幾月初幾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時(shí)候成熟了。也許距熟秋還有一個(gè)月,也許還有四十天,可這么一段千里萬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兒?田地里的種子,都已被老鼠們吃得凈盡。先爺緩緩抬起頭,聽見遙遠(yuǎn)的西邊,有了一聲嘰哇的慘叫,把目光投到最遠(yuǎn)處,通過兩道山峰的中間,看到太陽被另一道山峰吞沒了。留下的紅燦燦的血漬,從山頂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爺?shù)纳磉厑怼m暱?,一個(gè)世界無聲無息了。又將到一天中最為死靜的黃昏和傍黑之間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月,這一刻正是雞上架、雀歸巢的光景,滿世界的啁啾會如雨淋一樣降下來??裳巯率裁炊紱]了,沒了牲畜,沒了麻雀,連烏鴉也逃旱飛走了。只有死靜。先爺看著血色落日愈來愈薄,聽著那些紅光離他越來越遠(yuǎn)如一片紅綢被慢慢抽去的響動,收拾著石窩里的玉蜀黍生兒,想又一天過去了,明兒天逼在頭頂該怎么過呢?

整整三天過去了,玉蜀黍生兒無論如何節(jié)儉,還是銳減了一半。先爺想,老鼠們都去了哪兒呢?它們都吃什么活著呀。

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說你守著,要聽見有了響動就對著正北叫。然后,自己就扛了鋤頭,上了梁道,朝正北走過去。到村落最遠(yuǎn)的一塊莊稼地里,把鋤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鋤把上,直至東方曉白,仍沒有聽到一絲鼠響。白天他又領(lǐng)著盲狗到那塊地里去,狗幫他找了七個(gè)鼠窩,刨開后既沒有老鼠,也沒有一粒糧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燙手的礓土。尋著當(dāng)初點(diǎn)種玉蜀黍種子的鋤痕,落下幾十個(gè)鋤坑,也沒有找到一粒種子。

先爺料斷,這山脈上沒有一粒糧食了。

瞎子,先爺說,我問你,你說我們會餓死嗎?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著天。

先爺說,那棵玉蜀黍也別想長大成人了。

入了第五個(gè)夜晚時(shí),傍晚的落日一盡,夜黑就劈劈剝剝到來。漫山遍野都被覆蓋在無月無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干的枯樹,這時(shí)候擺脫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剛剛得到一些潮潤,就忙不迭發(fā)出絨絲一樣細(xì)黑柔弱的感嘆。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稈邊,讓玉蜀黍葉在他的鼻子上撩撥著,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幾股青棵氣。糧食的氣味,便似從他的腸子里穿行而過的馬車樣,呼呼隆隆軋過去,待那氣味終于行駛到他的小腹時(shí),他猛地一收腹,把腸子閘住了,將那氣味堵截下來,存在了肚子里。這么吞到聽見朦朧月色落地時(shí),他說瞎子,你也過來吞幾口,吞幾口你就不餓了。喚了兩聲,不見盲狗動彈,一扭頭看見狗像一攤軟泥樣癱在葦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嚇了一跳。狗肋鮮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樣割著他的手。先爺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層干裂的垢皮,揭下來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虛軟如水的肚皮時(shí),一下就摸到了背后的底椎。

瞎子,先爺說,你看,月亮出來了,睡吧,睡著就不餓了,夢也能當(dāng)飯吃。

這時(shí)候,狗從地上站起來,趔趄著要往棚架邊上去。

別爬棚架了,先爺說,就睡在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氣省下來。

狗就又回來臥在原處不動了。

一彎上弦細(xì)月遲遲緩緩從一片云后露出來,山梁上開始有了水色。朦朧中先爺睜了一下眼,望望藍(lán)瓦瓦的夜色祈禱說,老天爺,我快餓死了嗎?你快給我一把糧食吧,讓我多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讓我活過狗,狗死了我也好揀個(gè)上好地方埋了它,別讓老鼠啥兒把它瘋搶了,也不枉它來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讓我活過這棵玉蜀黍,我就是為了它才留下的,你總得讓我有個(gè)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別讓我死,你讓我等到一場雨,等到村人逃旱回到山脈來,讓我把這穗玉蜀黍交給村人們。這是一個(gè)山脈的種子喲。先爺這樣祈禱著,一手摸著一片玉蜀黍葉,一手從自己的胸口揭著污垢皮兒往地上扔。又將睡著時(shí),他把雙腳輕輕蹬在狗背上,說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餓忘了。說完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夢鄉(xiāng)走去了。

先爺睡得正香時(shí),他蹬著狗背的雙腳動了動。隨后,狗吠聲青色石塊樣砸在耳朵上。他猛然從地上坐起來,聽見山梁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還有老鼠群急速跑動的爪子聲。狗立在葦席外,正朝著梁道上吠。先爺走出來,拍拍狗的頭,讓它回到葦席圈里守著玉蜀黍棵。正是天將白亮?xí)r,月光清淡透亮,空氣中有淡薄潮潤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對山梁的一邊,先爺首先聞到空氣中有很強(qiáng)一股暗紅色的鼠臊味,還有騰空的塵土味。他把雙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著地面,有一層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運(yùn)行。他從棚架上下來了。他害怕鼠群會突然掉頭朝這棵玉蜀黍撲過來。到圍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著,瞎子豎起兩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萬不能叫,先爺摸著狗的耳朵說,不能提醒老鼠們這兒有人煙。它們知道有人煙的地方就有糧食吃。

這時(shí)候,山梁上暴雨來臨似的聲音小下來。先爺拍拍狗的頭,自己悄悄朝梁上摸過去。到梁道邊上時(shí),他看見不時(shí)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隊(duì)的老鼠尖叫著沿路朝南行,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原來板結(jié)如鐵的梁道路面,這時(shí)有了指厚的一層灰,老鼠的爪印一個(gè)壓一個(gè),一張路面上沒有可給插針的空地方。

先爺立在路邊驚呆著。

先爺想,它們大搬遷要往哪兒去?

也許這場大旱,要無休無止下去了。先爺說,不旱下去它們會這么搬遷嗎?不是說老鼠除了怕沒水,有木板、草席就不會餓死嗎?現(xiàn)在連老鼠都舉家搬遷了,可見這場大旱還要持續(xù)多么久遠(yuǎn)呵。先爺獨(dú)自思量著,欲轉(zhuǎn)身回去時(shí),他又隱隱約約聽到了北邊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隊(duì)伍過來了。身上緊縮一下,站到一個(gè)高處,借著亮色朝遠(yuǎn)處一望,身上的血頓時(shí)凝住了。他看見翻過一道梁子朝南涌來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隊(duì)的最前邊,狼嚎一樣尖怪地引著道,后邊潮樣的隊(duì)伍,一起一伏朝著前邊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細(xì)雨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暴雨聲。許多老鼠突然跳起來像魚群從水面躍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隊(duì)里。天色已經(jīng)開始泛白,青色的空氣中愈發(fā)臊臭,刺鼻嗆人。先爺雙手忽然捏滿了汗。他知道這隊(duì)伍只要一轉(zhuǎn)頭,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兒就誰也別想再活在這個(gè)世界上。它們已經(jīng)餓瘋了。餓瘋了的老鼠連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訴瞎子,千萬別弄出一絲響動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鼠的隊(duì)伍黑漆漆霧團(tuán)一樣嘩嘩啦啦卷,先爺忙疾閃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樹后(那槐樹僅比他的胳膊粗)。鼠隊(duì)前的幾只老鼠,碩大無比,渾身都是灰亮亮的毛,個(gè)頭像小貓或是黃鼠狼。先爺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鼠。先爺想這就是祖輩上說的鼠王吧。他看見最前的幾個(gè)鼠王眼睛又綠又亮,閃著藍(lán)瑩瑩的光。它們像飛馬那樣一下一下跳,跳一下少說有一尺五寸遠(yuǎn),騰起來的塵灰毛氈子樣鋪在鼠隊(duì)的背上邊。先爺想咳嗽。他用手掐著自己的喉嚨沒敢咳出來。天色白亮了,涼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藍(lán)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鱗片般。不消說,太陽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銳利了。不銳利鼠群會這樣逃走嗎?先爺從樹后閃了出來,沒有一只老鼠正視他一眼,它們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陽,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動不動地立在路邊看著老鼠隊(duì)伍嘶鳴著跑過去,聽著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軟柿子樣不斷啪啦啪啦響。他弄不明白,這些老鼠要堆起來會比一個(gè)山頭大,它們是如何集合到一塊的?它們有號令似的統(tǒng)一向南遷。南邊是哪兒?那兒有糧有水沒有日光嗎?東方有絢紅透金的日光了,先爺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老鼠的眼睛都變成了亮紅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滾動的珠。有成千上百只被擠下路來的老鼠朝兩邊的田里跑,一轉(zhuǎn)眼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太陽出來了,陽光里飛舞著一根根銀灰、銀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楊花。先爺在梁上長長舒了一口氣,走下梁來,腳步聲在清寂的晨日中,顯得蒼老而無力,到圍席里的玉蜀黍邊,他看見瞎子正用盲眼盯著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掛在耳尖上。

他問,怕了嗎?

狗不語,軟軟地臥在了先爺腿邊上。

先爺說,是要有大災(zāi)大難了?

狗不語,望了望那棵青枝綠葉的玉蜀黍。

先爺一下怔住了。他看見玉蜀黍葉上有許多白斑點(diǎn),芝麻一樣。這是玉蜀黍久旱無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癥。可盡管天大旱,這玉蜀黍從來沒缺過水呀。先爺在這玉蜀黍周圍用土圍了一個(gè)圈,幾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澆水。他蹲著把那圈里的褐土扒開來,一指干土下,濕得一捏有水滴。先爺抓了一把濕土站起來,明白了那干斑癥不是因?yàn)楹担且驗(yàn)檫@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糞肥中,老鼠屎是最熱最壯的肥,先爺想,不消說這鼠臊的氣息也是一樣的壯熱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圍起來,它能不熱得干斑嗎?把耳朵貼到一片葉子上,先爺聽到了那些斑點(diǎn)急速生長的吱吱聲。轉(zhuǎn)身吸吸鼻,又聞到從周圍汪洋過來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樣朝這棵玉蜀黍淌過來。

就是說,這棵玉蜀黍立馬要死了。

就是說,這玉蜀黍要活下來得立馬下場雨,把滿山毒氣似的鼠臊味壓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氣洗下來。

盲狗感到先爺?shù)捏@慌了,先爺說,瞎子,你守著,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說啥兒,就挑著水桶回村了。

村里依然安靜得不見一絲聲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層兒,一成不變的太陽把各家的門縫曬得更寬了。先爺顧不了別的許多事,他徑直走到井臺上,去絞系在井下的水褥時(shí),手上的分量忽然輕得仿佛什么也沒有,往日這時(shí)水褥嘩嘩啦啦朝井下滴水的聲音消失了。先爺往井里看了看,這一看,他的臉便成了蒼白,雙手僵在了轆轤把兒上。

過了許久,先爺才把井繩卷盡在轆轤上。水褥沒有了。水褥僅剩下一層千瘡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層死后被水泡脹的老鼠,到井口時(shí)撲撲嗒嗒又掉進(jìn)井里十幾只。

水褥被跳進(jìn)井下的渴鼠吃盡了。

先爺開始往誰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爺首先到他找糧食的家戶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門口待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床腿等,凡裝過衣物糧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過籽兒的向日葵的盤。黃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滿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

先爺跑了十余門戶又空手出來了。

從村胡同中走出來,先爺手里提了三根長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廁找了一個(gè)掏糞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風(fēng)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頭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來都是死老鼠。借著頭頂?shù)娜展?,先爺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見井里沒水了,黑乎乎的老鼠如半窖壞爛的紅薯堆積在井底。還有幾只活鼠在死鼠身上跑動著,往井壁上邊爬出幾尺高,又啪的一聲掉下去,尖細(xì)哀傷的叫聲順著井壁升上來。

先爺挑著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

空曠的山脈在四周無邊無際地延伸著,周圍幾里十幾里之外,天和山脈的相接處,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樣燃燒著。先爺?shù)狡碌剡吷蠒r(shí),盲狗跑來了。先爺說井干了,沒水了,被死老鼠們把井給填滿了。又問這兒有沒有老鼠來?狗朝他搖了一個(gè)頭。他說你和我都要死在這老鼠手里了,還有玉蜀黍,我們活不了幾天了。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陰處望著天。

擱下桶,先爺?shù)絿锟戳丝?,玉蜀黍棵每一片葉上的干斑都已經(jīng)和指甲殼兒一樣大。先爺在那玉蜀黍前沉默著,歲歲年年地不說話,直眼看著第十一片葉上的兩個(gè)干斑長著長著連在一起了,變成長長一斑如曬干的豆莢時(shí),他老昏的雙眼眨了眨,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樹根樣翹起來。他從圍席里走出來,從棚架上取下馬鞭子,瞄準(zhǔn)太陽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轉(zhuǎn)動著身子連抽了十幾鞭,從太陽的光芒中抽下許多在地上閃移的陰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掛,挑起水桶,不言不語往梁上走過去。

盲狗盯著先爺走去的方向,惆悵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許多淚味的凄然,直到先爺?shù)哪_步聲弱小到徹底消失,它才緩緩回去,守臥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

先爺去找水。

先爺認(rèn)定鼠群逃來的那個(gè)方向一定有水喝,沒有水它們?nèi)绾文軓拇蠛甸_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爺想,之所以它們大遷徙,準(zhǔn)是因?yàn)闆]有吃食了,有吃食它們怎么會把村落里凡有糧味、衣味的木器都吃得凈光哩?先爺想,大遷徙絕不是因?yàn)闆]有水。太陽的光芒筆直紅亮,在山脈上獨(dú)自走著,那光芒顯得粗短強(qiáng)壯,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數(shù)過來。一對空水桶在肩前肩后,發(fā)出哀怨干裂的嘰咕,像枯焦土地的嘆息。先爺聽著那慘白的聲音和自己腳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曠比這世界的旱荒大許多。他一連走了三個(gè)村莊,枯井里盛滿草棒和麥秸,連半點(diǎn)發(fā)霉枯腐的潮味都沒有。他決定不再去村莊中找水了,村中有水村人如何會逃哩。他一條深溝一條深溝走,沿著溝底尋找地上有沒有一星半點(diǎn)的潮潤和濕泥。當(dāng)他翻過幾道山梁,在一條窄細(xì)的溝中,看到一塊石頭的陰面有一棵茅草時(shí),他說,操,天咋的能有絕人之路哩?然后,他坐在那塊石頭上歇了一口氣,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來,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進(jìn)肚里,說這條溝里要沒水,我就一頭撞死。

他開始往溝里一步一步走過去,喘氣聲一步一落,如冬天的松殼樣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經(jīng)走了多遠(yuǎn)的路,剛才嚼茅草根兒時(shí),太陽還半白半紅在靠西的山梁上,可這會兒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腳下干裂的土地被顆粒均勻的白色沙子取代時(shí),太陽卻在山那邊成血紅一片了。

先爺最終找到那一眼崖泉時(shí)黃昏已經(jīng)逼近。他先看到腳下的白沙有了淺紅的水色,繼而走了半天路的燙腳便有了涼涼的愜意。踩著濕沙往溝里走過去,待感到那溝的狹窄擠得他似乎肩疼時(shí),滴水的聲音便音樂一樣傳過來。先爺抬起了頭,有一片綠色嘩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過來。先爺立下了。他已經(jīng)五個(gè)月沒有見過這么多的綠草了,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樣了。水蓑草、綠茅草,還有草間開著的小白花、小紅花和紅白相間的啥花。燠熱的日光中,忽然夾了這么一股濃稠的青草味,腥鮮甜潤,在溝底有聲有響地鋪散著,先爺?shù)暮韲狄幌伦影W起來。先爺想喝水,突然間襲來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已經(jīng)看到了前邊幾步遠(yuǎn)滴水的崖下有半領(lǐng)席大一個(gè)水池子,水池子就掩蓋在那一領(lǐng)席大的綠草間,仿佛那些草是從一面鏡下綠到鏡面上。

可是,就在先爺想丟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邊暢飲時(shí),先爺立下了。先爺咽了一口扯扯連連的黏液立下不動了。他看到那草叢后邊站了一只狼,一只和盲狗一樣大小的黃狼。狼的眼睛又綠又亮。黃狼先是驚奇先爺?shù)某霈F(xiàn),隨后看明白先爺挑的一對水桶時(shí),那雙眼變得仇恨而又兇狠了,連前腿都微微地弓起來,似乎準(zhǔn)備一下?lián)渖先ァ?/p>

先爺一動不動地釘在那兒,一雙眼不眨一下地看著那只狼。他明白這狼沒有逃走是因?yàn)檫@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壓了壓,先爺便看見那水草邊上還有許多毛,灰的、白的、棕紅的。有的是獸毛,有的是鳥毛。先爺一下子靈醒這狼是守在泉邊等來喝水的鳥獸時(shí),心里有些寒戰(zhàn)了??此莸媚莻€(gè)樣,也許它在這已經(jīng)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爺看到了兩步遠(yuǎn)處,一塊沙石上有干暗的紅血跡,有許多吃剩下的壞棗壞核桃似的老鼠頭和別的長長短短的灰骨頭,這才聞到了清冽冽的腥鮮氣味中,還有一種濁白的腐肉味。先爺握著勾擔(dān)的雙手出了一層汗,雙腿輕輕抖一下,那黃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就在這一刻,黃狼逼近時(shí)踢著雜草弄出青多白少的響聲時(shí),先爺迅疾地一彎腰,把水桶放在地上,猛然將勾擔(dān)在半空一橫,對準(zhǔn)了黃狼的頭。

黃狼被先爺?shù)墓磽?dān)逼得朝后退了半步,圓眼中的綠光仇恨得朝著地上掉草色。

先爺把目光盯在黃狼的雙眼上。

黃狼也把目光盯在先爺?shù)碾p眼上。

他們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峽谷中回響著火辣辣黃亮刺目的劈剝聲。滴水的聲音,藍(lán)瑩瑩得如炸裂一樣震耳。太陽將要落山了。時(shí)間如馬隊(duì)樣從他們相持的目光中奔過去。面前崖上的血紅開始淡下來,有涼氣從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先爺?shù)念~上有了一層汗,腿上的困乏開始從腳下生出來,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擴(kuò)展著。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這臥了一天。他一天沒進(jìn)一口水,可狼卻是守著隨時(shí)都能喝的泉。他用舌頭偷偷舔了舔干裂的唇,感到舌頭掛在唇皮上像掛在一蓬荊刺上。他想狼呀,守著這一池水你能喝完嗎?說喂,你給我一擔(dān)水,我給你燒一碗玉蜀黍生兒湯。這樣說的時(shí)候,先爺把手里的柳木勾擔(dān)抓得愈發(fā)緊,勾擔(dān)頭兒對著狼的額門,連垂在勾擔(dān)兩頭繩系的鉤兒都凝死沒有晃一晃。

可是,黃狼眼中的光亮卻柔和下來了。它終于眨了一下眼,盡管一眨就又睜開了,先爺還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幾分水柔色。

先爺聽見太陽下山的聲音從山的那面落葉一樣飄過來。他把指著狼額的勾擔(dān)頭兒試著放下來,終于就放在了一叢綠草上。

先爺說,我明兒來就給你捎來一碗飯。

黃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轉(zhuǎn)頭,緩緩慢慢,從水池邊上繞過去,有氣無力地往溝口走去了。走了幾步遠(yuǎn),它還又回頭看了看,腳步聲空寂而又溫善,由響至弱地回蕩在這條狹長的溝壑中。先爺一直望到黃狼走過幾十步外的拐彎處,勾擔(dān)從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軟癱地蹲下來,擦了一下額門上的汗,打了一個(gè)禁不住的寒戰(zhàn),這才知道,連身上唯一的白布褲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

長長地舒下一口氣,先爺蹲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來。他就那么蹲著,朝前挪了幾步,到水池邊上,趴下來咕咚咕咚如渴牛樣喝起泉水來。轉(zhuǎn)眼間涼潤的水汽便從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腳板下。他喝了滿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臉,看看崖頭的日光雖紅卻還紙一樣厚著時(shí),便提上水桶灌滿水,把桶放在池邊將褲衩兒脫下了。

先爺在水池邊上洗了一個(gè)澡。

洗澡的當(dāng)兒先爺說,黃狼呀黃狼,你今兒讓我一擔(dān)水,我明兒去哪給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兒飯呢?給你捎幾只老鼠吧,我知道你愛吃肉。先爺想,我老了,力氣弱了,不能不讓你了。要在十年前,哪怕幾年前,不要說捎給你幾只老鼠吃,能放你從我的勾擔(dān)下過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爺嘮嘮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渾濁后,又在池邊尿了一泡尿,崖頭一紙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兒淺紅了。

掐了兩把青草撒在兩桶水面上,先爺開始慢慢往溝口走過去。兩桶水把勾擔(dān)壓彎成一把弓,一步一閃,青草在桶里攔著不讓水花濺出來。勾擔(dān)嘶啞沉重的叫聲,在溝壑里碰碰撞撞響到溝口去。先爺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該悠著步,黃昏之前爬上梁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會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噴到玉蜀黍棵兒上,那干斑癥就不會吱吱啦啦蔓延了。

悠悠的先爺沒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溝口。

那只同瞎子一樣大小的黃狼在最前引著路,到溝口看見先爺從溝里出來時(shí),它們突然立下來。只立了片刻,前邊引路的狼,回頭看了一眼就領(lǐng)著狼群大膽地朝先爺靠過來。

先爺渾身轟然一聲炸鳴,知道自己落進(jìn)了那條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該多好。他想我不在池邊坐下歇息該多好。他想我放快步子現(xiàn)在走上了山梁讓這狼群撲空該多好。他這樣想的時(shí)候,佯裝出一種鎮(zhèn)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塊平地放下來,從從容容把勾擔(dān)從水桶環(huán)上取下來,旋過身,提著勾擔(dān)像沒有把狼群放在眼里那樣迎著狼群走過去。他的腳步不急不忙,勾擔(dān)上的鉤兒在他手前手后一甩一動。狼群迎著他走,他也迎著狼群走。二十幾步的距離迅速縮短著,至十幾步遠(yuǎn)近時(shí),他依舊從從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氣走至狼群中間去。

狼群被先爺?shù)逆?zhèn)靜嚇住了,忽然它們的腳步淡下來,站在溝口不動了。

先爺徑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兩只黃狼往后退了退。這一退先爺心里無著無落的懸空有些實(shí)在了。他開始更大步地走起來,快捷而又猛烈,腳步聲震得有細(xì)碎沙石從崖上掉下來。狼群眼睜睜地注視著他,先爺走到這條溝瓶口似的一段狹窄處,乜了一眼溝兩岸的峭壁,先爺不走了。先爺選定了這兩步寬的溝口,知道這群黃狼不通過這段溝脖子,無法繞到他身后把他圍起來,便站到了溝脖的正中間。

剩下的就是對峙了。

先爺喝了一肚子水,饑餓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壓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這溝的脖子里,挺著不要倒下去,也許我就能活著走出這條溝。太陽最后收盡了它的余紅。黃昏如期而至,溝中的天色和這群黃狼的身子一模樣。靜寂在黃昏中發(fā)出細(xì)微的響動,開始從溝壑的上空降下來。先爺數(shù)了數(shù),那些還沒有明白先爺為啥兒這么從容的黃狼,統(tǒng)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樣大小,還有兩只似乎是當(dāng)年的崽。

先爺立在那兒如同栽在那兒的一棵樹。

狼群中綠瑩瑩的一片目光,圓珠子樣懸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脈一樣壓在先爺和狼群的頭頂上。先爺不動。先爺也不再弄出一點(diǎn)響聲來。狼群似乎明白先爺剛才那么迅捷,就是為了搶占那段溝的脖頸時(shí),有條老狼發(fā)出了青紅條條的叫。隨后,狼群便又朝先爺走過來。

先爺把提在手里的勾擔(dān)猛一下頓立在了面前。

狼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遠(yuǎn),借著黃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爺看見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間,它左邊的耳朵缺了一牙兒,腿還有些瘸。先爺開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果然是那只老狼又發(fā)出了低啞的一條兒叫,狼群又開始朝先爺走過來。余下五步、六步遠(yuǎn)近時(shí),先爺把勾擔(dān)在空中一揮,雙手緊持著,對準(zhǔn)了狼群的正中間,對準(zhǔn)了狼王的頭。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爺盯著狼王,余光掃著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爺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會兒走在最前,一會兒走在中間的兩只小狼。它們目光透亮,有一層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層驚恐和慌亂。它們不時(shí)地扭頭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時(shí)地發(fā)出一些只有它們才懂的青紅色的叫。黃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從頭頂蓋下來。狼眼在一團(tuán)黑中閃著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從溝口撲過來。這臊味不同鼠臊味,顯得清淡卻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濃烈又黏黏的稠。先爺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許已經(jīng)把葉子全都布滿了,也許已經(jīng)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稈上。先爺想,只要不漫染到稈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頂兒還綠茵茵的就可救。先爺想著的時(shí)候,又聽到狼王青皮條兒的一聲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對自己說,除了狼群,你啥兒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這群狼口了。幸虧先爺想到別處時(shí),狼群的綠眼沒能看出來。狼王的一聲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動時(shí),先爺把勾擔(dān)揮了揮,擔(dān)鉤兒撞在崖壁上的聲音,冷冰冰地傳過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邊退了退。

僵持像懸橋樣搭在先爺和狼王的目光上,他們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搖搖晃晃弄出一些驚心的響動來。先爺看不見狼身在哪兒,他盯著一片綠珠的狼眼不動彈,只要那些綠珠有一顆移動了,他就把勾擔(dān)搖出一些聲音來,把那綠珠重逼得退回去。時(shí)間和沉默的老牛拉車一模樣,在僵持中緩緩慢慢,軋著先爺?shù)囊庵咀哌^去。月亮出來了,圓得如狼們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涼風(fēng)習(xí)習(xí),先爺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動。他知道,他的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著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勞累繁重幾倍地消耗著他的體力。他極想看到狼群因?yàn)榧y絲不動的站立累得臥下來,哪怕它們動動身子,活動活動筋骨也行。可是狼們沒有。它們成一個(gè)扇形在五六步外盯著先爺,如經(jīng)過了許多風(fēng)吹雨淋的石頭樣。先爺聽到了它們眼珠轉(zhuǎn)動的細(xì)碎的嘰嘎聲,看見它們背上的瘦毛在風(fēng)中擺著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爺想,我能熬持過它們嗎?先爺說,你死也要熬持過它們呵。先爺想,它們每一只都有四條腿,可你只有兩條腿,又是過了七十的老人喲。先爺說,我的天呀,這才剛剛?cè)胍鼓憔瓦@樣給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嗎?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沒有看狼王一眼就臥了下來。跟著,另一只小狼也臥將下來。狼王對小狼看了看,發(fā)出了一條紫紅色的叫,那兩只小狼同時(shí)勾回頭,哼出了嫩草葉樣的回聲,狼群就又復(fù)歸寧靜了。乏累是先從臥的小狼開始的。然而,小狼這一臥,先爺如得了傳染樣,兩腿忽然軟起來。他想活動活動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蓋骨上下動了動,就又挺挺地立住了。你不能讓老狼們看見你同小狼一樣站立不穩(wěn)了。先爺想,你只消有一點(diǎn)疲累的樣子,它們就會有力有膽地向你逼過來。能夠不動地立住你就能活下來,先爺說,晃晃身子你就會永遠(yuǎn)地死了去。月亮從正東朝西南移過去,云彩在月亮臉上浮著,他聞到了云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兒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頂上稱日光它最少有五錢或是六錢重,先爺把目光朝頭頂瞟了瞟,他看見了月亮前邊幾十步遠(yuǎn)處有很濃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兒時(shí),云影一定會投到這條溝里一會兒。他如一段樹樁樣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過來。在云影黑綢樣從他身上掠過時(shí),他靜默悄息地把雙腿輪流著彎了彎,轉(zhuǎn)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氣脈接通了,一股活力從身上輸?shù)搅送认ド稀K盐⑼岬纳碜诱苏?,勾?dān)的鉤兒弄出了濕紙撕裂般的響聲來。也就這一刻,云影又朝狼群移過去,他看見那一片綠光如巨大的螢火蟲樣朝他挪動了。于是他吼了一聲,把勾擔(dān)朝兩邊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幾下。沙石落下的聲音,如水流一樣在他腳邊響動著,待那聲音一住,云影滑出溝脖到了溝口,他便看見有五只狼離他更近了,僅還有四步或是五步遠(yuǎn)。慶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響動,把狼群的進(jìn)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繼續(xù)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過的橋都比你們走的路長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這溝脖,你們就別有膽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會怕人站著不動的怒視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沒半夜我的眼皮怎么會澀呢。

先爺說,千萬不要瞌睡呵,打個(gè)盹你就沒命了,瞎子和玉蜀黍棵都還等著你回呢。

那臥著的一對小狼把眼閉上了。先爺看見最亮的兩對綠珠子撲閃一下燈籠樣滅去了。他把握勾擔(dān)的右手悄悄沿著勾擔(dān)往前移了移,挨著左手時(shí),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覺得疼痛從手腕麻辣辣傳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燒了一樣驚著抖一下,從眼皮上掉在了溝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來。又有一只半大的狼把身子臥下了,眼皮立刻耷下來蓋住了那綠瑩瑩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撲閃撲閃眼,還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里,時(shí)間的響聲青翠欲滴。星星在頭頂似乎少了幾顆,月光顯得有了凄苦的涼意。先爺又有幾次眨動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只腳,在另一只腳上踩了一踩,才覺得眼皮從生硬中軟和下來了。看一眼頭頂?shù)男窃?,他知道他終是把半夜熬過了。下半夜已經(jīng)如遙遠(yuǎn)的更聲一樣走了過來,這時(shí)候只要不弄出響動,只要能這么直直地挺立著,瞌睡就同樣會朝狼群降過去。

瞌睡果真潮濕一樣降給了先爺,也降給了狼群。又有三只黃狼臥下了。狼王輕怒的叫聲,沒有能阻止住狼們的臥下。終于,站著的就僅僅只有狼王了。先爺看著一片狼眼的綠光只剩兩只時(shí),他心里有了暗暗一絲愜意,想只要這狼王也臥下就行了。它臥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動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僅沒有臥,而且還從狼群中間走到了狼群的最前邊。以為它要破釜沉舟,先爺?shù)谋成弦幌伦泳陀趾菇乩渑铝恕K咽掷锏墓磽?dān)在溝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間,把腳步淡下來,定睛看了看,在先爺面前走了一個(gè)半月形,又踏著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間,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閉上了。

所有的燈籠全都熄滅了。

先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兩腿一軟,就要倒在地上時(shí),心里哐咚響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這一刻,他發(fā)現(xiàn)狼王的兩眼撲閃了一個(gè)窺探,又悄悄閉上了。先爺沒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著你睡呢。先爺從身邊摸著拔下一根長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紅布褲腰帶,又把勾擔(dān)的兩個(gè)鉤兒解下來,然后把這四樣接成一根長繩子。這樣做的當(dāng)兒,先爺故意弄出許多響動來,他看見在那響動聲中,有四只狼睜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閉上了。

不消說,它們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臥著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發(fā)著。先爺把鞋子脫掉了,光腳踏浮在那腥臊氣味上,屏住呼吸躡足往前走了兩步,把那繩子繃緊拴在溝脖兩側(cè)的地面上,又后退幾步,把繩頭兒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后就拄著勾擔(dān),靠著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聲合上了。

先爺睡著了。

先爺睡得香飄萬里,時(shí)光在他的睡夢里旋風(fēng)一樣刮過去。當(dāng)他感到手腕驚天動地地被牽了一下時(shí),他的夢便戛然斷止了。隨著夢的中斷,他嘩嘩啦啦睜開眼睛,操起勾擔(dān),砰的一聲就對準(zhǔn)了狼群的方向。

天竟灰亮了。星月不知什么時(shí)候隱退得無蹤無跡。溝脖口是一層深水的顏色。先爺眨了一下眼,看見他系在幾步前的繩子被狼踢斷了。褲帶像河水一樣攔住了狼們的去路。它們知道是那斷繩驚醒了先爺,于是都有幾分懊悔地立著,看著先爺惡狠狠的威勢,也看著那蛇一樣的紅褲帶。先爺把手里的勾擔(dān)捏著有絲絲的疼音,將勾擔(dān)的頭兒對準(zhǔn)狼群的中心。他數(shù)了數(shù),面前還有五只狼,那四只不知去了哪兒。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爺臉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可心里的慌跳已經(jīng)房倒屋塌地轟隆起來了。他知道,那四只狼只消有一只從他身后撲過來,這一夜的熬持就算結(jié)束了。他也就徹底死去了。

先爺在用力聽著身后的動靜。

腳下的冷汗水淋淋地濕了鞋底,他感到雙腳像踩在了兩汪冷水里。先爺竭力想弄明白狼王領(lǐng)著那三只半大的狼去了哪,他把目光往溝口瞟了瞟,看見有一抹薄金淡銀的日光透在溝口上。他想太陽終是出來了,黃狼是不經(jīng)曬的物,只要今兒的日光依舊火焰焰的,這黃狼就會在日光盛旺之前退走。先爺這樣想的時(shí)候,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黃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卻忽然發(fā)現(xiàn)頭頂崖上有土粒嘩啦啦地滾下來。

先爺和狼群同時(shí)朝崖上抬了頭,他看見狼王領(lǐng)著一只小狼正從頭頂往溝口走過來。又往溝的那面瞟過去,看見一對半大的狼和狼王一樣正從高處朝著坡下走。先爺一下靈醒了,原來在先爺睡著時(shí),那四只狼分兩隊(duì)朝他身后崖頭摸過去,是想尋路下到溝底從他身后抄過來。可惜這條溝太過狹隘了,崖壁陡如墻,它們不得不重又從原路返回來。先爺有了一絲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樣旺起來。也就這時(shí)候,太陽光吱吱叫著射進(jìn)溝里,狼王在崖頭上發(fā)出了渾濁的有氣無力的叫。面前的五只黃狼,聽到叫聲,忽然就都抬頭打量了一眼先爺和他橫在面前的柳木勾擔(dān),踢踢踏踏掉轉(zhuǎn)頭往溝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終于在一夜的熬持之后走了,它們邊走邊回過頭來看先爺。先爺依舊持著勾擔(dān),樁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著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只狼在溝口匯在一起,集體回頭朝他凝目一陣,才朝溝外走過去。狼群的腳步聲由近至遠(yuǎn),終于如飄落盡的秋葉無聲無息了。先爺兩手一松,勾擔(dān)就從手里落了下來。這時(shí)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蟲一樣的慢爬,低下頭去,才聞到那蒼白色的尿味不是來自于狼,而是從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嚇尿了。

朝自己兩腿間的老物打了一巴掌,先爺罵了句老沒用的東西,坐將下來,痛痛快快歇了一陣,看日光愈加利銳了,便起身提上勾擔(dān),一步一望地摸到溝口,尋下一塊高處,四下瞭望一會,確信狼群已經(jīng)不在,才回來重新拴系勾擔(dān),挑上水桶走出來。

先爺出溝后從西上的山梁,生怕狼群折轉(zhuǎn)回來,漫長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耬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紅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梁,在日光下靜止的牛群背樣豎著。居然相持退了九只黃狼,暗喜和愜意在先爺臉上燦燦爛爛跳躍。他把一擔(dān)水?dāng)R在平處喘息,看見了那九只黃狼在遠(yuǎn)處爬上一面坡地,背對日光,朝耙耬山脈的深處蕩過去。

先爺說,媽的,還想斗過我。我是誰?我是先爺!別說你們是九只黃狼,就是九只虎豹,還能把我先爺怎樣?

先爺對著黃狼消失的方向,狂喚了一嗓子——有種你們別走——和我先爺再熬持一天兩天嘛——又放低嗓子說,你們走了,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爺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干斑癥,心里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覺得肚脹了,不饑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著梁路往耙耬山外走過去。

回到那獨(dú)棵兒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時(shí)候,一天一夜的尋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爺忽然老到了上百歲,胡子枯干稀疏,卻在一夜之間伸長了許多。到八里半的坡地時(shí),他覺得他要像一棵無根的樹樣倒下來,擱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著,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他看見它吐出的熱舌上滿是干裂的口,死了的眼窩里卻汪了兩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爺面前的。它是聽到有虛弱的腳步聲,聞到了清涼的水汽,迎著水汽朝梁上一步一趔搖擺過來的,到了距先爺還有三步五步時(shí),猛地往地上一癱,它就再也不能走動了。

爬過來吧,先爺說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動了哩。

盲狗爬了兩步,像死了一樣不動了,只是眼眶里的淚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我知道你又渴又餓,先爺說能活著就好。

狗不出聲,瞎眼對著太陽看了看。

先爺心里一個(gè)冷噤,忙問說是玉蜀黍死過了?盲狗把頭低下來,汪滿兩眶的眼淚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兒走過去,拄著勾擔(dān),一步一趔地踢著腳下滾燙的紅塵,下到棚架邊上時(shí),心里一聲巨響??崃业娜展饫?,玉蜀黍的葉兒再也沒有半點(diǎn)綠色,連原來青白的葉筋,也成了枯干的黃焦。完了,先爺想玉蜀黍終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擔(dān)水來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jǐn)×四侨豪?,先爺說,是狼群熬持?jǐn)×四阆葼敗K鼈兪侵烙袷袷蛩懒瞬诺纛^撤走的。它們壓根兒不是為了吞吃你先爺,它們和你相持一夜就是為了熬死這棵玉蜀黍。一種蒼老的哀傷雨淋一樣淫滿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間,徹底垮下了,渾身泥樣要順著勾擔(dān)流癱在田地里。可在這將要倒地時(shí),他往玉蜀黍的頂部看了看,頂部的一圈干葉中,有一滴綠色砰的一下闖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將勾擔(dān)一丟,先爺往玉蜀黍棵前走過去。

玉蜀黍的頂心兒還活著,在火旺的日光里,還含著淡淡的綠顏色。翻開一片玉蜀黍葉,看見葉背的許多地方還有綢一樣薄的綠,麻麻點(diǎn)點(diǎn)如星星樣布在干斑的縫隙里。那彎弓般的一條葉筋兒,也還有一絲水汽在筋里遲遲緩緩地流動著。

先爺快步地朝梁上走過去。

先爺走了幾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個(gè)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說,玉蜀黍還活著,喝完了把碗捎回來。就提著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過玉蜀黍頂兒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綠色噴過去。即刻,黃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綠色的水潤了。紅鐵板似的日光上,先爺噴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聲音響出來。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連往玉蜀黍頂上噴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樣把頂兒洗透了,待一點(diǎn)老綠泛出了原來閃灼的嫩色后,先爺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兒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葉。他把碗放在要洗的葉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聲音樂樣彈響在一根根粗粗壯壯的光芒上。他從這片葉子洗到那片葉子,洗至第四片葉子時(shí),他看見盲狗銜著碗從梁上回來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過來立在先爺腿邊上。先爺說還渴嗎?有泉了,盡管喝。盲狗朝他搖了一下頭,用前爪去玉蜀黍葉上摸了摸。

先爺說,葉子都還活著哩,你放寬你的心。

狗在先爺?shù)耐冗吺婵陂L氣臥下了,臉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爺又去舀水時(shí),看見有壞茄子樣一團(tuán)黑東西,近一眼看過去,東西上有干棗一般的紅。先爺過去朝那東西上踢一腳,是一只死老鼠?;剡^身來瞅,發(fā)現(xiàn)圍席圈里還有幾只躺在那兒。再到席外去,竟看見亂亂麻麻死了七八只,每只上都有棗皮似的紅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說,是瞎子咬死的。先爺把盲狗叫起來,問是不是你?狗便銜著先爺?shù)氖?,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爺便看見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傷的口,汁水兒從那口中流出來,被日光一曬,呈出一滴藍(lán)黃色的膠團(tuán)兒。先爺在玉蜀黍的傷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撫了那膠團(tuán),又去狗頭上摸了摸,說瞎子,真多虧了你,下輩子讓我脫生成畜牲時(shí)我就脫生成你,讓你脫生成人時(shí)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讓你平平安安一輩子。話到這兒,盲狗的眼眶又濕了,先爺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說喝吧,喝個(gè)夠,以后我去挑水你就得守著玉蜀黍。

玉蜀黍終于又活生過來了。先爺一連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后的早晨,先爺便看見玉蜀黍頂是一片綠色。每一片葉子上,綠色從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草紙上一樣擴(kuò)大著,干斑癥便在那綠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縮小。又幾日,在梁道遠(yuǎn)眺,就又能看見一片綠色孤零著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cái)[動了。

接下來的境遇,是先爺和盲狗糧食吃完了。連一天只吃半碗生兒湯的日子也告結(jié)束了。第一天沒吃丁點(diǎn)東西,還挑了兩半桶的泉水從四十里外晃回來,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時(shí),一到梁上,便眼花繚亂,天旋地轉(zhuǎn)得走路絆腳。先爺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從梁上回來,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時(shí)候,先爺倚在棚架的柱上,望著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兒還沒有隱去,尖銳的陽光就畢畢剝剝曬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懷里,又說睡吧瞎子,睡著了夢也可以充饑,卻終是不能睡著,至日光在他臉上曬出焦煳的氣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饑,終于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饑餓。反復(fù)幾次喝水,鍋里的水也就還剩一碗有余。

先爺說,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糧。

太陽逼至頭頂,日光有五錢的重量。

先爺說,我操你祖宗,這日光。

日光有五錢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頂。

先爺說,還能熬得住嗎,瞎子?

太陽有將近六錢的重量。先爺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兒軟得如一堆爛泥。

先爺說,沒有我的身上肉多,對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卻像一張紙樣。

先爺說,千萬睡上一會兒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臥在先爺?shù)耐冗?,不言不語,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細(xì)又長,枝枝杈杈,毛尖上開了幾須毛花。先爺竭力想要睡著,每每閉上眼睛,都聽到肚子隆隆的叫聲。又一天就這樣熬持過去了,當(dāng)太陽一步一趨地滑至西山時(shí),先爺果真睡了,再次睜開眼時(shí),臉上冷不丁兒燦爛出一層笑意。他扶著棚柱站將起來,望著西去的落日,估測日光降到了四錢不足的重量后,先爺問著太陽說,你能熬過我嗎?我是誰?我是你的先爺哩。

先爺對著落日灑了幾滴尿,回過頭來對臥著的盲狗說,起來吧,我說過睡醒了就有東西吃,就是會有東西吃。

盲狗從田地上費(fèi)力地站了起來,挨著地面的毛凌亂又鬈曲,散發(fā)著焦燎的氣味。

先爺說,你猜我們吃啥兒?

盲狗迎著先爺,厚了一臉惘然。

先爺說,給你說吧,我們吃肉。

狗把頭仰了起來,洞眼盯著先爺。

先爺說,真的是吃肉。

說完這句,西山脈的太陽,嘰哇一聲冷笑,便落山了。轉(zhuǎn)眼間焦熱銳減下去,山梁上開始有了青綢細(xì)絲般的涼風(fēng)。先爺去灶旁取來一張鐵锨,到田地頭上挖坑,仿佛樹窩一樣,扁扁圓圓,有一尺五寸深淺,把坑壁挖得崖巖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來,燒滾一口開水,從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兒,在那開水里拌了,盛進(jìn)碗里,放入那個(gè)土坑里邊。這時(shí)候正值黃昏,山梁上安靜得能聽到黑夜趕來的腳步聲。從溝底漫溢上來的有點(diǎn)潮濕的涼爽愜意,像霧樣包圍了先爺和狗。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坐棚下,聽著坑那邊的動靜,讓黃昏以后的夜色,墨黑的莊稼地樣蓋著他們。先爺問,你說老鼠們會往坑里跳嗎?

狗把耳朵貼在地上細(xì)聽。

月光灑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靜謐間,盲狗果真聽見老鼠踢動月光的聲響。先爺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爭食,斗打得馬嘶劍鳴。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來。

先爺和狗這一夜統(tǒng)共捉了十三只老鼠,借著月光剝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覺,日出三竿時(shí)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溝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里外的泉池去了。

此后的很長一段日子,先爺和狗過得平靜而又安逸,光陰中沒有啥兒起落。他們把田地中的幾十個(gè)鼠坑都挖成甕罐的形狀,口小肚大,壁是懸著,只要老鼠跳將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來。每天夜里,把從田地中找來的十幾粒玉蜀黍粒兒搗碎煮了,直煮到金黃的香味開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兒湯放進(jìn)坑里,放心地在棚架上納涼睡去,來日準(zhǔn)有幾只、甚或十幾只老鼠在坑里蒼白嘰嘰地哀叫。一天或是兩天的口糧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一擔(dān)水回,歲月就平靜得如一道沒波沒浪的河流?;钌趪械哪强糜袷袷?,也終于在冒頂?shù)陌朐轮螅鼦U上突然鼓脹起來,眼見著就冒出了拇指樣一顆穗兒。閑將下來,先爺時(shí)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說話。先爺說,瞎子,你說明天這穗兒會不會長得和面杖一樣?盲狗看先爺高興,就用舌頭去先爺腿上舔癢。先爺撫著狗背,說玉蜀黍從結(jié)穗到秋熟得一個(gè)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間長成呢。有時(shí)候,先爺說瞎子,你看這穗兒咋就還和指頭一樣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兒,先爺又說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見呵,這穗兒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有一天,先爺挑水回來,給玉蜀黍澆過水后,又空鋤了一片田地,忽然發(fā)現(xiàn)穗兒吐了纓子,粉奶的白色,從穗頭兒上茸茸出來,像孩娃們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待了片刻,啞然一笑說,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見沒有?秋快熟了。

不見瞎子回應(yīng),扭頭找去,看見它在溝邊吃昨天剝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熱臭和一地飛舞的鼠毛。先爺說不臟呀,瞎子?盲狗不語,朝鼠坑那兒走去。跟著它到鼠坑邊上,先爺心里咚地跳出一個(gè)驚嚇,原來那鼠坑里,只有一只小鼠。這是半個(gè)月來,老鼠落進(jìn)坑里最少的一次。前天五只,昨兒四只,今兒只有一只。當(dāng)日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幾個(gè)鼠坑,每個(gè)坑里都放了幾粒玉蜀黍生兒,來日一早去那坑里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余坑里,也僅一只兩只。

再也沒有過一個(gè)坑里跳下幾只甚或十幾只的那種境況。那半月鼠豐水足的日子過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爺獨(dú)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稱了日漸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獨(dú)自立在梁頂,對著銳惡的日光,有了一絲惶恐的感覺。這感覺一經(jīng)萌生,霎時(shí)就成了林木,蒼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來剝了煮了,用布包著,輕輕拍了幾下狗頭,讓它守著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爺見路就走,遇彎就拐,就那么惘惘地走了一晌,轉(zhuǎn)了五個(gè)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陽對視一陣,拿手托著稱了太陽的分量,嘆了一口氣后,坐在一段崖下的陰涼處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曬的土粒,不時(shí)地從崖上雨滴樣灑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縫隙網(wǎng)在坡面上,往遠(yuǎn)處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無邊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會兒,就會覺得眼角的熱疼。他在焦熱暗黃的崖陰下坐了片刻,從口袋取出布包,打開來,發(fā)現(xiàn)原來鮮嫩的一團(tuán)鼠肉,煮熟時(shí)還又紅又亮,如半截紅的蘿卜,可只過了半天,卻變成了污黑的顏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樣。先爺把鼠肉放在鼻下聞了,香味蕩然無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還夾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氣。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實(shí)餓得沒了一星兒耐性。撕下一條鼠腿正欲吃時(shí),又發(fā)現(xiàn)那鼠肉中有幾粒白亮亮的東西,米粒一樣動來動去。他身上叮哨一個(gè)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縮回了。

先爺閉上眼,張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頭、身塞進(jìn)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幾下,猛地咽進(jìn)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睜開眼睛,先爺看見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兩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爺披著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邊通宵未眠。他望著天空,望著穗纓兒轉(zhuǎn)紅的玉蜀黍,至天亮?xí)r分,忽然坐了起來,獨(dú)自踏著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山脈上的世界,顯得無邊空曠、沉寂起來。盲狗朝山梁那兒追著先爺走了幾步,又回來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它在等著先爺回來。

先爺午時(shí)走了回來。他從村里滾回來一個(gè)大的醬色水缸。先爺把缸豎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只大的老鼠,用手掐著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殺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后把鼠皮喂了瞎子,自己燉了鼠血,煮了鼠肉,將鼠血一吃,包上鼠肉,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先爺要把水缸挑滿。

算計(jì)了一下,滿天滿地的三十幾個(gè)鼠坑,統(tǒng)共還有九只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著一天只吃一只充饑,九天后也就最終糧盡了。所有的田地里沒有了幾個(gè)月前村人們點(diǎn)下的種子;所有的村落里沒有了半粒糧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將熟的季節(jié),日光的重量一天一錢地上漲,玉蜀黍這時(shí)候最需要養(yǎng)分水分。先爺必須在九天內(nèi)把水缸挑滿,那時(shí)候他和瞎子就是坐著餓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長成一棒穗兒。先爺獨(dú)自從塵土厚實(shí)的梁路上走過,利銳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聞到了胡子的焦煳氣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蓋在桶上。汗從額門上流了下來,他用指頭一刮,把舌頭伸出來在指頭上舔舔。覺得有汗流在了膝蓋,他就蹲下來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進(jìn)肚里。他盡力不讓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xí)r挑著水桶北行,到日將平頂,距泉水溝還有五里六里才會大汗淋漓,他只在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懸高頂時(shí)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擔(dān)水爬上山坡,渴了時(shí)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這當(dāng)兒的太陽,沒有一兩的重量,也有八錢九錢。他不時(shí)地聽到汗水汩汩的流動聲。這時(shí)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兩腿哆嗦的當(dāng)兒,不斷地問自己說,我就老了嗎?我怎么就挑不動一擔(dān)水了呢?可到底還是雙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陣,趴在桶上喝得肚圓。劃算一番,先爺每挑一擔(dān)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三十幾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無論歇多少歇,喝多少水,兩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間被先爺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爺今后四天的口糧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長得旺綠如墨,纓子在轉(zhuǎn)紅以后,似乎停息下來,穗兒雖有了細(xì)蘿卜樣粗長,可那纓子卻再也不肯轉(zhuǎn)黑。頂兒也不肯有一絲黃干。頂不黃,纓不黑,玉蜀黍離成熟就還有遙遠(yuǎn)的路程。黃昏時(shí)分,山野里熱血漿漿一片,先爺煮在那血漿里,用手摸了茂綠的穗兒,柔軟的感覺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時(shí)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長勢,怕是最少還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從村人離開村落,至今已有四個(gè)月。玉蜀黍一般熟期為四個(gè)半月,這棵玉蜀黍熟期的無端延長,使先爺感到額外生出許多雨蒙蒙的憂傷。領(lǐng)著盲狗往每個(gè)鼠坑走了一遍,沒有見多出一只老鼠。先爺迎著梁上的風(fēng)口,仰躺在路邊,地下紅褐火燙的燥熱,透過他的后背,在他的體內(nèi)踢踢踏踏流動。狗就臥在先爺身邊,瘦得臥下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的模樣。有一只老鼠細(xì)弱的餓叫,從坑里有氣無力地傳來,引誘著狗和先爺山崩海嘯的食欲。

盲狗扭頭面對著鼠叫的方向一動不動。

先爺盯著天空依然沉默得歲歲年年。

后來,先爺翻了一個(gè)身,在山脈上弄出了一個(gè)驚心的響動,盲狗以為先爺終于要開口說話,忙不迭轉(zhuǎn)過頭來,先爺卻站起身子走了。先爺回去二話沒說,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兒的軟硬,嘴里渾濁地嘟囔了一句啥兒,居然借著月色挑著水桶朝北行了。

先爺連夜又挑回一擔(dān)水來。這擔(dān)水他沒有喝一口,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澆了幾碗,另幾碗倒進(jìn)一個(gè)盆里,讓盲狗渴時(shí)有喝,接著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內(nèi),先爺夜晚挑回一擔(dān),白日挑回半擔(dān),水缸滿了。

先爺決定乘著身上還有余力,坑里還有一只老鼠,最后去泉溝挑一擔(dān)水。這擔(dān)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饑耐渴許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兒掰下。一棵苗兒,至秋熟掰下時(shí)就是金黃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兒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幾百近千粒。四個(gè)半月過去了,無論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來,先爺在正午時(shí)候,已經(jīng)能聞到那穗兒里黏黏黃黃的熱香。至夜半時(shí)分,那香味就純凈得如麻油一樣,一陣一陣飄散出來,蠶絲一樣落在田里。

先爺月正中天時(shí)去挑最后一擔(dān)水,回來是第二天午后,一路上統(tǒng)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飲了半擔(dān)。挑著最后半擔(dān)到田地的梁頭,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為他再也沒有力氣把這半擔(dān)水擔(dān)到棚下缸邊了,就決定去煮吃了那最后一只老鼠。那是九只中最大的一只,一拃長短,鼠眼呈出紅色。可他到了那最遠(yuǎn)的一個(gè)鼠坑,卻發(fā)現(xiàn)罐似的坑里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里去了。先爺怔著,蹲在坑邊,又看見了坑里還有盲狗的腳痕,有零亂的鼠毛和棗皮似的血漬。

先爺在那坑邊蹲至天黑。

月亮出來時(shí)候,先爺笑了一下,像一塊薄冰慢慢裂開那樣,他終于要開始說話了。站將起來,望著月亮中移動的煙影,說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對你說以后的日子不是你把我當(dāng)飯,陪著玉蜀黍活著,就是我把你當(dāng)飯,陪著那棵玉蜀黍活著了。先爺想,我終于可以把這話對你說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這樣說的機(jī)會。先爺開始往棚架下走去,雙腿雖然酸軟,步子卻還依舊能一步接一步地邁,且到梁頭,他還把那半擔(dān)水挑了回去。

盲狗就臥在棚下,聽見先爺?shù)哪_步聲,它站了起來,似想朝先爺走去,卻默默地往后退了幾步,臥在了玉蜀黍的圍席口上。月色溶溶,還染有許多熾白的熱氣。先爺把桶放在缸邊,揭開席子看看缸里的滿水,脫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陣掛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后咳了一下,輕輕慢慢說,瞎子,你過來。

這是幾天間盲狗第一次聽先爺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縮了一下身子,費(fèi)力地站了起來,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對著先爺坐的方向站了下來,背上稀疏的毛里響出了細(xì)微的哆嗦,先爺把目光轉(zhuǎn)到遠(yuǎn)處,說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后一嘴口糧,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后,先爺把頭扭了過來,說有一句話我該給你說了瞎子,這山脈上方圓百里,再沒有一粒糧食,沒有一只老鼠了,三天以后,你我都餓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那時(shí)候你要想活著,你就把我當(dāng)飯一頓一頓吃掉,守著這棵玉蜀黍,等村人們回來,把他們引來將這棒穗兒掰了;你要感念我養(yǎng)活你這四五個(gè)月,想讓我活在世上,就讓我把你當(dāng)飯吃了,熬活到秋熟時(shí)候,先爺說,瞎子,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著你今夜就離開這兒,隨便躲到哪兒,三日五日后回來,我也就餓死在了這兒。說完這句話后,先爺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兩行淚水濕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動不動地站著,待先爺把話說完,它緩緩朝先爺走了幾步,直到先爺?shù)南ハ?,慢慢將前腿彎曲下來,后腿依然直著,而它那瘦削的長頭,卻又高高地抬了起來,用雙井似的眼洞,望著先爺不語。

先爺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后,它又起身,慢緩緩走到灶邊,用嘴拱開鍋蓋,從鍋里撈出了一樣?xùn)|西,朝先爺走來。

它把那東西放在了先爺腳下。是一只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還在肉里,不像先爺殺時(shí)開腸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將出來。先爺拿起那團(tuán)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窩一樣密集。舒了一口長氣,先爺說你沒有把這老鼠吃掉?說吃了也就吃了,用不著再給我留。先爺忽然后悔把你死我活的話說得早了,他把鼠肉對著月光照照,說滿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沒有刀殺的好吃哩。

盲狗臥在先爺腿邊,把頭枕在先爺?shù)哪_上。

鼠肉先爺來日煮了,給了盲狗一半,說吃吧,能活到哪天說哪天。盲狗不吃,他掰開它的嘴頜,往里塞了一個(gè)鼠頭,三條鼠腿骨頭。剩余的熟肉,先爺拿在手里,站在玉蜀黍穗前細(xì)嚼。他知道這兩口紫肉吃完就徹底糧盡了,余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餓到力盡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歲,是山脈上的高壽。天下大旱,炊糧凈盡,不僅又活了這半年,還養(yǎng)了這么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頭,葉子又寬又長,穗兒已經(jīng)和蘿卜一樣。先爺盯著穗上的纓子,只幾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后把指頭放在嘴里嘬得有聲有響。就這個(gè)時(shí)候,有一樣?xùn)|西雪花一樣飄打在了先爺臉上。抬起頭來,先爺?shù)闹割^便水在了嘴里。他看見玉蜀黍頂原來的黃白忽然在一夜之間轉(zhuǎn)成了紅黑,頂上谷殼似的小片毛兒開始飛落。就是說,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開始結(jié)子了,秋熟天就這么來到了。先爺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擊得砰砰叭叭。要有風(fēng)就好了,先爺想這季節(jié)是該刮些風(fēng)的。有風(fēng)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勻,子兒就長得壯實(shí)、齊整。把手從嘴里抽出來,在褲衩兒上潦潦草草擦了,先爺開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兒。隔著厚厚的穗包皮,先爺摸到了熟蘿卜似的軟穗上,有一層不平整的半彈硌手的東西。一瞬間,先爺?shù)男拟竦囊幌峦W〔惶耍耖T突然關(guān)了一樣。他的手僵在穗兒上,臉硬在半空中,嘴緊緊地閉起來。片刻之后,當(dāng)他認(rèn)定是穗兒結(jié)的子兒在軟彈著硌手時(shí),如門又突然開了一樣,涌在心里的隆隆狂跳,錘樣砸在他胸上。他的臉上開始有了興奮之色,干皺黝黑的皮下,仿佛有一條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兒上的雙手,冷不丁兒癬癥般奇癢起來。他把手拿回來在嘴前吹了一口氣兒,走出圍席,取下掛在干槐樹上的鋤,就在玉蜀黍周圍嘭嚓、嘭嚓鋤起來。濺落的土粒,像小麥、谷子樣細(xì)碎、勻稱,包含著熱燙的秋熟期的金色郁香。從玉蜀黍棵前一鋤擠一鋤地鋤到葦席下面,先爺累得喘氣如碎麻繩一樣短亂。他把葦席拆了,扔在槐樹下面,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后。先爺不言不語,鋤到圍席的樁外,又回頭鋤到大水缸的外圍,直到不小心鋤頭碰在了缸上,水缸發(fā)出了一聲輕脆、濕潤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癡愣愣站了片刻,臉上燦爛出一層熱笑,說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結(jié)了子兒。

盲狗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先爺躺倒在地上對天說,我熬到時(shí)候了,秋要熟啦。

盲狗又用舌頭舔著先爺?shù)氖种浮?/p>

先爺在盲狗癢癢的舌舔下睡了一覺。

醒來后又去細(xì)看那玉蜀黍穗兒,先爺臉上的興奮就沒了。他發(fā)現(xiàn)玉蜀黍葉上的墨綠不如先前濃重,透了一層薄薄的黃色。這黃色不僅下面的葉有,就是棵頂剛生不久的葉子也有。先爺種了一輩子莊稼,他知道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這是玉蜀黍結(jié)子的當(dāng)兒,肥足才能子滿。最好是人的糞尿。往年這季節(jié)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滿滿一瓢人糞。他的莊稼,小麥,豆子,高粱,從來都是村里最好的。他是耙耬山脈無人可比的莊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成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沒有過去喝水,也沒有給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該去哪兒弄些人糞,村里的茅廁全都干得生煙,留下的糞便也曬得如柴禾一樣沒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經(jīng)許多天沒有便糞的意思,腸胃吸去了他們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爺想起了吃過的鼠皮,到溝下找了一遍,卻連一張也沒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fù)?dān)水時(shí),都被瞎子吃盡了。從坡下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想問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著站了片刻,就去鍋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沒有蓋鍋蓋,回身對狗說,渴了餓了去喝,然后就拿著糧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爺空著袋兒從村落回來時(shí)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陣。他徹底沒有力氣了,把空袋丟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還依舊臥在那兒,鍋里的一碗煮水也依著舊樣兒,十一點(diǎn)油花仍是十一點(diǎn)。你沒喝?他問盲狗說。盲狗微弱地動彈一下,他就過去用勺子舀著又喝了少半碗,十一點(diǎn)油花喝了五點(diǎn)兒,對狗說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后又回到了玉蜀黍前。這當(dāng)兒再看玉蜀黍葉,那層淺黃似乎濃起來,綠色仿佛隱在了黃色下。先爺想,你為什么沒有早些備下肥料呢?你不是村里的先爺嗎?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結(jié)子兒時(shí)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爺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兒下,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有幾片玉蜀黍葉上的綠色似乎退盡了,黃色像紙樣布在葉子上。

第二夜先爺仍睡在玉蜀黍棵兒下,第三天醒來,不僅發(fā)現(xiàn)又有兩片葉子自上而下虛黃起來,還看見穗兒上的紅纓也過早地有兩絲干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軟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頭一樣,硌手的那種隱隱的感覺煙消云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爺沒有睡,他用鐵锨挖了一條長槽坑,尺五寬,三尺深,五尺長,剛能躺下一個(gè)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條狗。

是墓坑。

墓坑緊臨著玉蜀黍棵,有幾須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爺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鍋里仍還盛著的半碗煮肉湯,六點(diǎn)兒油星依舊貼著鍋邊停泊著。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說過這半碗油水湯兒是盲狗的,他說三天過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臥在棚架下。這三天它一動不動地臥在棚架下,清涼的夜色澆在它身上。抬頭朝先爺說話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沒有接話就又把頭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經(jīng)有了蒙蒙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轉(zhuǎn)換著。這時(shí)候先爺趴在缸上喝了幾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錐子一樣鉆起來。

先爺在缸底鉆出了一個(gè)洞,有水滲出時(shí),又用一把土將那小洞糊上了。做完這一切,似乎再也沒有事情可做了,把鋤掛在樹上,把锨放在墓坑邊,把水缸口用席蓋嚴(yán)實(shí),把棚架上的被子疊起來,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后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葉上的虛黃色,捏了如一兜水兒似的穗兒,轉(zhuǎn)回頭,太陽就呼地一下從東山梁的兩個(gè)嶺間涌將出來了,紅漬漬一片投在山脈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爺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間,望著眼前的山梁們,似乎看到成千上萬的紅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動著。他知道他沒有力氣了,眼花繚亂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見鑲了金邊的鱗片云,在太陽前跳跳躍躍,如游在一汪紅湖中的無數(shù)的魚。今天的日光少說有一兩四錢重,先爺這樣想著,扭頭看了一眼掛在棚架上的秤,然后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來,放到那個(gè)墓坑里,讓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從坑里抱出來,說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誰活著就把死了的埋到這坑里。說到這兒,先爺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淚,從口袋摸出一個(gè)銅錢兒,把有字的一面朝著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說生死由命吧,我把這銅錢往天上一扔,落下來有字的澀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澀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這坑里做肥料。

狗的兩井枯眼盯著先爺手中的銅錢沒有動,渾濁的淚水半黑半紅地汪汪流出來,滴在先爺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爺說我死了叫我變成畜牲我就脫生成你,你死了叫你變成人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們照舊能相互依著過日子。

狗的眼淚果然不流了,它想試著站起來,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軟又臥在了墓土上。

先爺說,你去把鍋里的半碗油星湯兒喝了去。

盲狗朝先爺擺了一下頭。

先爺說,現(xiàn)在就扔這銅錢吧,趁誰都還有些氣力把誰埋進(jìn)坑里邊。

盲狗把盲眼對著先爺鋤過的一片平地上。

最后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爺從土堆上站起來。太陽正快步地朝這條梁上走。仔細(xì)地辨聽,能聽見這空曠的焰地有旺火騰起的巨大聲響,像布匹在梁地那邊一起一落扇風(fēng)。他罵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后瞟了一下銅錢,扭頭對狗說扔了呵,便把那枚銅錢拋上了半空。太陽光密集如林。銅錢碰著那一桿桿日光,發(fā)出金屬相撞的紅亮聲響,落下時(shí),旋旋轉(zhuǎn)轉(zhuǎn)翻著個(gè)兒,把那光束截?cái)嗟闷吡惆寺?。先爺盯著從半空降下的銅錢,像盯著突然看見的碩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從那土堆上站了起來。它聽到了銅錢下落時(shí)紅黃的風(fēng)聲,仿佛一枚熟杏兒掉在了草地上。

先爺朝那枚銅錢走過去。

盲狗跟在先爺?shù)纳砗蟆?/p>

先爺?shù)揭讳z土塊前,腰沒徹底彎下,就又直了起來,深長深長地嘆了一口氣,車轉(zhuǎn)身平平靜靜說,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湯喝了,喝了你有氣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著不動。

先爺說,去吧,聽話,喝了你就該埋我了。

它依然不動,前腿一曲,卻又向先爺跪下來。先爺說,不用跪瞎子,這都是天意,合該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后他撿起那枚銅錢,過來親摸著狗頭,說你覺得過意不去,我再拋兩次銅錢,這三拋有兩次背面朝天我死,兩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從地上站了起來。

先爺又拋了一次銅錢。銅錢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爺看了一眼,說聲用不著再扔了,就軟軟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尋著那落錢的聲音,用前爪摸了錢面,又用舌頭舔了那錢面,臥下來淚水長流。霎時(shí),它的頭下就有了兩團(tuán)泥土。

喝了那半碗油湯去吧,先爺說,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說完這話,先爺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細(xì)竹竿兒,二尺余長,中間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暢。他把那竹竿塞進(jìn)缸下的小洞,用膠皮墊了小洞周圍,使洞邊滲不出一丁點(diǎn)水來,然后把細(xì)竹竿的頭兒一壓,正好有一粒細(xì)水,嘀嘀嗒嗒,玉粒樣晶晶瑩瑩,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馬,那兒的土地就響起了半青半紅的吸水聲,就濕下了一大片。

先爺用碎土圍著玉蜀黍棵兒堆了一道小土圈,預(yù)防水滴多了流到遠(yuǎn)處去。做完這些精細(xì)的活兒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頭看看正頂?shù)奶?,取下秤稱了日光,是一兩五錢重。然后把鞭子取下來,站到空地處,對著太陽連抽了十余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樣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后力氣用盡了,掛好馬鞭,對著太陽嘶著嗓子道——你先爺我照樣能把這棵玉蜀黍種熟結(jié)子你能咋樣兒我先爺?

日光中響起了沙黃嘶啞的回聲,仿佛一面破了的銅鑼,從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遠(yuǎn),直至消失。先爺?shù)饶锹曇魪氐變舯M時(shí),扯過一條葦席,朝那槽墓坑中走過去,對臥在墓坑邊的盲狗說,埋了我你沿著我給你說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條泉水溝,那里有水,還有滿地黃狼吃剩的骨頭,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耬山人從外面世界逃回來。說可我是活不下來了,今兒死也是死,明兒后兒也是死。太陽正照在先爺?shù)念^頂上,頭發(fā)間的土粒一搖一晃碰得叮當(dāng)響。說完這番話,他拿手去頭上拂了土,便緊貼著有玉蜀黍根須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葦席從頭至腳蓋在身子上,說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