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 昔日歡

美人何處(全新修訂版) 作者:安意如 著


卷一 昔日歡

拱手江山討你歡

西周的太陽殞滅了,于她的一笑中。這樣重,她卻這樣輕。

歷史中,總有些女子的作用,被刻意放大。

一個王朝腐朽到無可救藥時就會安排一個掘墓人上場,讓他自行了結(jié)。但是一場大戲不能只有一個男主角,一個人干活太辛苦,女人,一定要有女人來幫襯才精彩。還是遙遠的伏羲女媧的蒙昧里,就已經(jīng)衍生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曼妙。

姬宮湦和褒姒,無疑就是其中一對,或許,還是格外引人注目的一對。

她不給他一個笑,卻替他擔了“禍水”之名。他偏給她一個玩笑,待我拱手河山討你歡,如此為她負上“幽”的亡國謚號。

卻各自心甘情愿。

一·冷遇

起初,她喚他王;他,該喚她姒。

可慢著,姒,不過是她的姓。褒,也只是她的出生之地。

歷史留給女人的空間總是局促,像一場騰挪不開的舞蹈,低眉斂袖。即使一瞬間的張揚,也往往因不可考的姓名、不可考的生卒、不可考的家鄉(xiāng)而零落得一片清凈。褒姒似乎已是女人里的幸運兒,她多多少少有姓、有籍,甚而有一段身世。

褒姒的傳奇開始于周幽王的爹周宣王時期,當時有童謠:“月將升,日將沒;檿弧箕箙,幾亡周國?!比巳藨]有變,未知應(yīng)在哪里。宣王悶悶不樂,回到宮中聽人奏道一位前朝宮女懷孕多年產(chǎn)下女嬰,心知有異,招來詢問。老宮女說夏桀時,有龍降于王庭,自稱褒城二君,桀收龍涎藏之。到了先王時不慎打翻木櫝,龍的涎沫流于王庭而變玄黿,當時還是小女孩的她踏足其上,心有所感而受孕。為怕王怪罪,女嬰已丟棄。

這當然又是鬼話,是為了說明褒姒是禍國妖物而敷衍出來的履歷,不足信也。唯一可以相信的是褒姒是個棄嬰,后來被褒城一戶姓姒的人家收養(yǎng)。彼時的褒城,是今日陜西漢中的一片土地,以今日漢中與西安的距離,已難衡量褒城對國都鎬京的遙望??傊驮陔x國都不遠的地方,就在周幽王登基三年的時候,褒國戰(zhàn)敗了。十幾歲的養(yǎng)女褒姒,被氏族首領(lǐng)當做贖罪的禮物,獻到宮廷來。

誰會想到,她的第一個亮相,宛然有平息國難、救氏族于一刻的凄美,以及,冷若冰霜。

這一年,正是公元前779年。

褒姒緩緩走進周王宮的時候,距離周朝開創(chuàng)已有兩百多年。后來的君主不是每個都有周文王的仁厚、周武王的霸氣,他們甚至沒有了周穆王的浪漫。唐人詩中贊的“瑤池阿母綺窗開”的旖旎春光,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朝中沒有了周公、召公這樣的賢臣,就是有也不得重用。

這就像歷史的一個大翻盤,夏有姒履癸,商有伊帝辛,周有姬宮湦,三個末世之君有相似的荒謬,直讓人懷疑他們彼此是不是互為前世今生。你看,桀的身邊有妺(音同末)喜,紂的身邊有妲己,而幽的身邊,有了褒姒。而這三個女人到達各自男人身邊的途徑,也奇跡般地相似,都是通過戰(zhàn)爭。桀伐有施氏,得妺喜;紂征有蘇氏,得妲己;幽討有褒國,得褒姒。

他們的相遇,似乎已經(jīng)暗示著結(jié)局,他們將來的離散也會因為戰(zhàn)爭。

從此姬宮湦陷入一種魔咒中,他頃刻間愛上了這個不愛笑的美人。也許說愛是淺薄的,因為彼時他只看見她容顏美妙,身姿妖嬈,卻不曉得她不笑的容顏后藏著怎樣的悲苦前因。他只是迷戀這個表情冷淡的女人,迷戀到死。

倨傲不可一世的幽王一改自己殘酷跋扈的作風,對褒姒千依百順煞費苦心。書上說幽王為她造瓊臺、制美裳,召樂工鳴鐘擊鼓、品竹彈絲,令宮人歌舞進觴,只為取其歡。

永遠不要過于相信文字,不要相信現(xiàn)世的影像,那是后人在著意鋪陳。他們不能夠把全部的真相告訴你,因為你看到之后很可能會索然無味,從此失去想象的欲望。我在河南博物館看到夏朝的宮殿模型時被嚇到,遠遠不是書上形容的那樣,宮殿并不華美,結(jié)構(gòu)更是簡陋,看起來就像是規(guī)格大一點的農(nóng)家大院。怪不得當年妺喜和妲己會嫌宮殿陳舊,要求皇帝起高樓建新宮。顯然,對物質(zhì)有點追求、對生活格調(diào)有點想法的女人都會覺得很破舊。

以此推測姬宮湦和褒姒生活的條件也是一般,所謂美食也只是精細一點的飯菜,不是滿漢全席。而亭臺樓閣也不會有多豪華,跟紫禁城的感覺完全是兩回事。故宮的輝煌是積淀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王朝財富和力量疊加起來到達的巔峰。要是以為每個皇帝都是在這樣的宮殿里和玉體橫陳的妃子們荒淫玩樂,那可真是冤枉死他們了。

《東周列國志》上又寫,褒姒喜歡聽裂帛之聲,幽王就命人從國庫取了絲帛來,叫有力氣的宮娥成日撕裂給褒姒聽,這樣的描寫拿賈母的話來說“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著此書的馮蔡兩公,畢竟是身在明朝,他們以明的風物去揣度周的人物,哪有不惹笑話的理?裂帛之事若出在明朝還有可能,彼時周朝整個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才有多高?哪有那么多絲帛天天撕來聽?況且這事原說是出自妺喜,這會兒又安到褒姒身上,可知又是文人臆斷栽贓。

奇怪的是褒姒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即便幽王為她廢掉了家世顯赫的申后和太子,立她的兒子伯服為儲,也不能使她喜笑顏開。這敏感的少女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深知她出身寒微,不能跟名門大家的申后抗衡,所以沒有了宮闈里慣常的“由來只有新人笑”,也不見她對申后和太子趕盡殺絕。想來,一個不愛笑的女人,注定對很多事都不會太熱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許一切只是那個叫姬宮湦的男人一廂情愿的熱情罷了。

褒姒不笑,讓她在這些后妃中獨樹一幟,與眾不同。即使是美色和褒姒在同一個檔次的妺喜和妲己,她們或多或少都免不了對皇帝老公笑臉相迎,才能施以媚惑。就算是不大和楚王講話的息媯,也覺得平時跟楚王扯扯嘴角笑著應(yīng)付一下還是很必要的。

我細數(shù)了千百年來的后妃女子,褒姒的冷像刺穿泰坦尼克號的冰川,無人可以征服。

二·笑別

如果不考慮兩人身份上的差異,你簡直可以認為,姬宮湦是上帝指派給褒姒的奴隸。面對憂郁冷淡的褒姒,幽王不厭其煩,再三殷勤探問,褒姒冷冷回道:“妾無所好?!痹賳枮楹尾恍?,褒姒高傲回應(yīng):“妾平生不笑?!?/p>

于是愛這個女人愛到癲狂的男人就不服了,他就不信了,身為堂堂大周國君,還有做不到的事。消融冰山的征服欲,令幽王不及深思一個問題:褒姒為什么不愛笑?是否她身世凄苦因而心思沉涼?是否她驟然入宮離鄉(xiāng)背井而缺乏安全感?又或者她天性如此,根本就是個不愛笑的人,對一切都變得很淡漠?

他只管許下千金之諾,只要有計能使王后一笑,賞金千兩。

有佞臣虢石父獻計,幽王首肯,于是就發(fā)生了一幕空前絕后的鬧劇。之所以空前絕后,是因為它荒唐到連后世那些更荒唐的皇帝們也沒勇氣去效仿。如果有人告訴你,一個超級大國的領(lǐng)袖為了博一個女人一笑而試放原子彈,你相信嗎?但古老中國的歷史不折不扣地告訴你:一個君臨天下的周王,為了博自己的愛妃一笑而在驪山上烽火戲諸侯。

后世商賈的“千金買笑”,人們搖頭卻忍不住羨慕嘆賞,因為它維持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nèi),浪費得讓人深感浪漫??蛇h古的舉烽火、戲諸侯,卻浪漫到了讓人切齒。

車轔轔,馬蕭蕭,驪山煙塵遮天蔽日,各路諸侯全到。

“大王,敵人在哪?”

幽王大悅:“諸位,辛苦了,請回吧。”

諸侯們面面相覷,彩旗一揮,霎時間,煙塵滾滾東去。

這昏聵的王,他覺得看那些諸侯匆匆趕來又無功而返是很滑稽的事,他似乎不曉得自己是在浪費著國家的誠信、君王的威嚴。

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古有明訓(xùn)。

剩下的問題就是,褒姒為什么會因為烽火戲諸侯而嫣然一笑。

現(xiàn)在想起來,烽火戲諸侯也許是命中注定的。褒姒這樣的冰山美人,也只有勞動千萬人的烽火才能使她偶爾化凍,啟顏一笑吧。褒姒已去,無人知道她在漫天火光中看到了什么。她為什么笑?這是個千古之謎。

但我實在難掩對這女子的好感,她的所作所為都不失率性。她不笑時幽王怎么煞費苦心她都不笑;她要笑時,哪怕代價是傾國傾城她也照笑不誤。十幾歲的她,全不似一個心機深沉貪圖富貴的女子,只是出奇的神秘憂郁。當氏族戰(zhàn)敗的命運剝奪她的選擇權(quán)時,當幽王不可自拔地迷戀上她時,她依然故我,表情冰冷但身體火熱,神情疏離又婉轉(zhuǎn)承歡。

戰(zhàn)爭如期爆發(fā)了,廢王后的兄弟申侯,引犬戎入鎬京,幽王和伯服被殺。烽火臺上,再沒有勤王的諸侯,也再沒有絕世的一笑,只剩下真正的傾其國、亡其城。

那是公元前771年。算來,幽王與褒姒也只共度了八年光陰。

史書不再有褒姒的結(jié)局,她下落不明,生死難測。也許她終于相信所有的季節(jié)都會飄零,也許她走的這條道路從來沒有天堂,只是她絕難再遇到像幽王這樣肯為她紅顏一笑而調(diào)戲天下的男人。

這般為愛舉重若輕也是難得,不管這故事有多荒唐,這兩人有多么不堪,我窺破的是烽火煙塵中的一點真心。

三生石上,愿那一笑永生不滅,做兩人再見時的憑證。來生可以卸下防備,做回人間尋常男女。

偏愛幾近毀滅

她只是個過場,在兒子的春秋霸業(yè)里,演繹愚蠢的溺愛。

春秋,武姜夾雜在一群觥籌交錯的男人中隱約地現(xiàn)身了。

深閨少女,于西周末世的混亂中,羞怯的目光注視的不是男人,而是姑姑,那個周幽王深宮里的正妻,申后。

都說,侄女是像姑姑的。

這一世,武姜可曾預(yù)知,她半生的路,修得了比申后明麗的正果。終因她恩怨糾結(jié)的,到底,是自己的兒子。

一·生

從出生那天起,武姜與鎬京,就有了一層隱秘的聯(lián)系。

正是公元前8世紀,西周行將大亂。武姜的家族,像漂流在河流之中的船,不由自主地隨著遙遠國都里的一切變動而變動。

裂土封疆于南陽盆地的申侯,時常會忘掉膝下的幼女武姜,而遙望鎬京,擔心莫名。烽火一格一格地傳遞,才可通達一絲訊息——河南南陽與陜西西安的距離,在那個年代顯得足夠漫長。更重要的是,他位居王后的妹妹,平添了令人焦灼的微妙——她實在是家族的尊榮富貴所系。

申后的故事,往后有太多復(fù)制:出身高貴,位居正宮,產(chǎn)下太子,母憑子貴。當粉白黛綠的容顏被流年洗退了顏色,便一心期冀著兒子繼承大位,彌補在丈夫身上失去的尊敬。自以為大局已定,卻被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女人,驀然擊敗。

晚景凄涼的王后可以祭起的武器委實不多,申后是歷代后妃們的樣本:她做下一系列爭風吃醋的蠢事,丟了后冠,累及兒子的儲位。于是她的哥哥申侯,進諫幽王,指責他背棄夫妻之情,一如亡國之君夏桀商紂。本來就昏庸無道的幽王,怎容得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立刻發(fā)兵討申。此時的申侯又畏懼于周天子的威勢了,竟想出引借外族西戎之兵的損招。家務(wù)事向著最壞的方面發(fā)展。西戎貪婪殘暴,申侯引狼入室又無力轄制,以致西戎兵犯鎬京,幽王被殺。公元前771年的腥風血雨中,申后何嘗不是亡國禍水里致命的一滴?此時年幼的武姜,看見了姑姑的結(jié)局,不知是何感想。或許,申侯始終把女兒的視線,保護在血腥之外。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外甥,太子宜臼,終于可以登上王位了。

盡管繼位是在申國潦草舉行的,盡管新任周平王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得不宣布遷都洛邑以避西戎,從此失去周天子主天下的威嚴,讓歷史以“東周列國”的虛名行“春秋爭霸”之實,但對于申侯一家,到底還是有了喜慶的味道。

況且,申侯銳利的雙眼,在這場男人們的屠戮中,看見了屬于他女兒的命運。

二·嫁

武姜,武姜。

后世吟喚的名字,是婚姻賦予她的。

她本姓著申國的國姓,申姜。

申侯也許只能喚道:姜兒,我將許你為一位君侯的妻子,你將來何以稱呼,全看他的謚號尊榮了。

幸運的是,他替女兒選中了一個英武的男子,掘突。在混亂的局勢中,這位鄭國世子,忠貞地保護著幽王;而他的父親鄭伯友,已經(jīng)為掩護幽王而死了。于是繼位的周平王,不忘鄭國對乃父的恩情,死去的,追封為鄭桓公;活著的,繼君侯之位。掘突便在這個位子上安穩(wěn)地經(jīng)營了起來,死后,得到鄭武公的謚號,如此成全了他結(jié)發(fā)妻子武姜的名字。

一場戰(zhàn)爭能相中一個女婿,申侯可以暢快地笑了。

他的女兒武姜,告別深閨,成為了鄭國的君后。這第一個亮相,不過是在父親的唇齒之間,輕輕交付給另一個男人。

這少女委實得到了幸福。

鄭武公掘突是這般的英俊,昂然有英雄氣概,好像也很專心事業(yè)。周平王賜給鄭的封地原本不多,他卻能趁著東周混亂、諸侯并起,把東虢和鄰國的土地給兼并了,稱為新鄭。新鄭以滎陽作為首都,并在形勢險要的制邑設(shè)置了關(guān)卡。從此鄭武公的勢力日益強大,和衛(wèi)武公同為周朝的卿士。到了周平王十三年,衛(wèi)武公去世,鄭武公就開始獨掌朝政。他的積極進取,為他兒子后來的霸業(yè)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武姜嫁給了這樣的男人,無論是感情上還是社會地位上,女性的虛榮心都沒有什么失落了。比起被打入冷宮的王后姑姑,她雖然只是個諸侯的妻子,卻無疑要幸福許多。

琴瑟和諧,君夫人武姜,生下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寤生和小兒子共叔段。

三·老

與一般女子不同,武姜為后人記取的,不是她和丈夫之間有什么情仇愛恨,反而是她與兩個兒子的悲辛交集、恩怨難清。

她的長子寤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鄭莊公,春秋五霸的第一霸。

可是霸主照樣有不快樂的時候。盡管他長大了可以睥睨天下,但在小時候,他感到深深的孤單無助,因為他的母親不愛他,因為他給母親制造了一場無法道歉的災(zāi)難——難產(chǎn)。

那是公元前757年的某一天,嬰兒的腳先出來了,這種不守規(guī)矩的出生方式讓母親受盡了折磨,留下的是永遠不能復(fù)原的精神創(chuàng)痛。

這孩子不能原諒。姜氏給他起名寤生,倒著生。

等到寤生長大后想和母親溝通時,母親已把所有的愛和關(guān)注都放到了平安降生的弟弟共叔段身上。共叔段身高八尺,面若敷粉,唇若涂丹,與子都并稱鄭國兩大美男,而且力大善射,武藝高強。在母親的寵愛下,他深信自己比哥哥優(yōu)秀,對王位的渴望如離弦之箭。即使鄭武公不允,堅持立寤生為世子,但武姜仍然偏激地做著將小兒子送上王座的美夢。

哪一年,哪一天起,寤生和母親之間,滄海橫絕,已然各成彼岸?

她毫不珍惜天資縱橫的兒子。即便寤生繼位為鄭莊公,與周王互換人質(zhì),偷割王糧,又假傳王命征伐宋國,隨后箭射王肩,一舉打掉周天子的威儀。他所行的一樁樁一件件無不向人展現(xiàn)出他的奸雄本色。他是那個年代里獨占鰲頭的政治新星。

人說女人誤國,很大程度上我是贊同的,因為女人太容易感情用事。能夠不誤國的,首先已將自己變成了男人,以男性的思想和方法去解決問題,然后再回頭來做女人的事。武姜不是政治家,她更多的是在憑一己好惡,做一個只知溺愛、不識輕重的婦人。

她在京畿之地為幼子悉心培植親信親兵,替幼子討要富庶的封地京邑。從公元前743年莊公繼位開始,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里,武姜一廂情愿地策劃著一場奪位大戲。這時候,你再看不見那個青春搖曳的少女,你看見的,是死心不息、心機刻薄的老婦,無知地挑動整個國家的波瀾。

莊公不動聲色地隱忍著母親,他甚至爽快地把共叔段封到富庶的京邑。二十多年后,他才放出消息說要去洛陽朝拜天子。臣子們大急,你怎么可以走呢,你的弟弟就在等著這個機會。可他說了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千古名言后,真的去了。武姜獲知,喜出望外,竟然約定小兒子,五月上旬,攻打鄭國。

這一場動蕩在《左傳》上只簡化成九個字: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王侯將相,生死悲歡,幾個字,道盡一生。

她傷透了他的心,他軟禁了她,發(fā)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這個誓言充滿著決裂的氣息。城潁暗夜里,武姜傷心欲死,她已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另外一個了,否則她將一無所有。

莊公也在王宮的暗夜下徘徊,感到一絲后悔。我相信這后悔是真的。他內(nèi)心對母親有一種難以了斷的眷戀——無論什么樣的感情,得不到的總讓人念念于心。他連周天子都可以平視,唯獨對自己的母親束手無策。

這時候潁考叔出現(xiàn)了。他的出場,就像一個洞察別人心理的治療師,雖是諫臣,卻很謹慎。

也許他是主動來找莊公的,也許他是武姜請來為自己說和的,不管真正的來意是什么,潁考叔用一場表演喚醒了莊公心底的母子之情。他找來幾只鴰鳥,當做野味獻上,“這鳥小的時候它母親辛辛苦苦喂養(yǎng)它,等長大了,它反倒把母親啄死吃了,實在是個不孝順的鳥,因此把它捉來送給您吃?!彼仄鹎f公賞賜的羊肉,聲稱要送給家中貧苦的老母,“小臣家里還有老母親,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小臣想起這些,怎么能咽得下去呢?”他果然看到莊公神色變了,于是假裝無知問起君侯的母親何在,終于引出莊公對自己誓言的追悔。潁考叔暗暗微笑,提出早已爛熟于心的“高見”:掘地見泉,母子于地道相見,既不違背誓言又成全母子之情。于是有了“黃泉見母”。

雄才大略的霸主,哪里料到黃泉也可人力為之。

于是,莊公與武姜重逢,母子攜手同歸,坐著馬車在街市上經(jīng)過,贏得鄭人交口稱贊。從此他在外面怎樣蠻橫霸道、窮兵黷武,也從沒有后院失火過,只因鄭人深信了他的人倫孝義。

高高在上的鄭莊公,贏了王位,似乎也贏回了母親。于他,這場爭斗的勝負有大小,卻不再有輸家了。

可是武姜從城潁回鄭之后,她的結(jié)局再也無人提起。她曾經(jīng)任性地導(dǎo)演一場戲,殊不知,“黃泉見母”是她最后的出場,像名伶一生的告別演出,以后的好壞已不被關(guān)注。

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利用如同一條河的上游和下游,交流同源。世間從未清潔,人如何能單純得只想擇其一?

把余生都給了你

她不發(fā)一言,姿容絕色,任由三個國君為之混戰(zhàn)。

春天的桃花能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她是息媯,息國的息,媯氏的媯。

陳宣公媯氏,在多得數(shù)不過來的春秋諸國里,若不是生了兩個女兒,只怕沒有人會記得。

敲鑼打鼓,把她們嫁了,送去蔡國的,是蔡媯;送去息國的,是息媯。既是近鄰,又成了連襟,息媯出嫁的時候,去看望一下蔡國的姐姐,自是應(yīng)當。

那是公元前684年,楚文王六年,她在紅嫁衣里亮了相。

見到她,春秋爭霸的臺子,忽地靜了下去。蔡與息都罷了,連一旁強盛的楚,都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然而,三個國君的心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一·弱蔡

蔡哀侯獻舞,見到了自己的小姨子息媯。

不知他該怎樣地驚呼?!蹲髠鳌防镏涣鶄€字,“止而見之,弗賓”,已是輕佻的含義。

可以想見蔡哀侯多么無禮,多么急色鬼。他將息媯騙留在蔡國,除了一時沒有膽量強暴之外,動手動腳的事肯定沒少做。

此時,姐姐蔡媯奇妙地隱身了。丈夫覬覦妹妹的種種不堪,她全然沒有阻止,連一分姿態(tài)也不曾做,倒像是默許配合。何況蔡國本就比息國強大,兩女同侍一夫,或許父親也不會太反對。

也不知面若桃花的息媯,柔弱之間,怎生辛苦,才保全了自己,回到息侯身邊,終于放聲大哭。

息侯氣得發(fā)抖,卻怯懦得不敢和蔡國正面沖突,他想起強大的近鄰楚國,想假手于人,報戲妻之辱?!胺ノ遥崆缶扔诓潭ブ?,正在圖謀北上的楚文王,聽到這番邀請,大喜。汝水淮水之濱的蔡、息,是楚文王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慷慨地答應(yīng)了息侯,當年就揮兵伐蔡,俘虜蔡哀侯獻舞回國。

看似一件小事,無非是那個逐鹿的時代里,又一起紅顏惹的爭端,但其實影響甚大。偏于中原之外的楚國,終于“榮幸”地現(xiàn)身于孔子的《春秋》中。因為蔡是姬姓國,是周武王姬發(fā)之弟叔度的血脈,而一個蠻荒偏地的楚文王,俘虜了周國正統(tǒng)之地的蔡國君,即使是孔子,也不敢小視楚國了。

二·滅息

息媯終于過上了君夫人的安穩(wěn)生活。

國力雖然弱小,但息侯把嬌美的妻子視作天上星辰。洗刷了連襟姐夫的戲妻之恥,他擁著佳人,只怕連夢里都是笑醒的。

然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息媯何嘗是要丈夫報復(fù),況且報復(fù),也不是這種方式——自己的夫人受了欺負卻請鄰居幫忙打架,這算什么?連為她去討公道的膽量都沒有,未來又將如何待她?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公元前680年,楚文王以“盟友”的姿態(tài),領(lǐng)兵來到了息國。息侯設(shè)宴招待,文王要息媯作陪。這是于禮不合的,但息侯沒有拒絕,忍辱叫息媯出來獻酒。息侯甚至沒有想到,這是被俘的蔡侯為了復(fù)仇而慫恿楚文王來掠妻奪地的。

息媯出場了,執(zhí)壺獻酒,不卑不亢,不言不笑,如海中沉著的黑色暗礁;楚文王卻為她的美色大驚。

盛氣凌人的楚文王,在她怯懦夫君的陪襯下分明是個強者??伤瓜衙郎妮p浮,又和蔡侯有什么分別?息媯冷著臉退下去了,根本想不到隨后的事情將記入史籍:楚文王席間變色,當場將息侯拿下,一夕之間滅掉息國,在軍中就地納她為夫人。

這個弱女子肯定被驚呆了。她的一個出場,一個眼神,竟然就決定了息國和她那可憐丈夫的命運。

楚文王伐蔡滅息,贏得何等干脆利落。從此,東可取淮夷之地,北可逼鄭許洛邑。蠻夷小國,變成了諸夏側(cè)目的強大威脅。

更絕妙的,卻在于楚文王所采取的方法,如此富有戲劇性,不僅后世嘆為觀止,更令當時的中原列國瞠目結(jié)舌。他得意地一笑,揮起大袖,留下一個為美人而滅息國的背影。

息媯從此負著亡國的罪名。

其實,有沒有息媯,都是一樣的。楚文王正欲控制中原南部最大的一個姬姓國,蔡侯的無知無禮,因息媯美貌衍生出的禍端,息侯魯莽輕率的報復(fù),這一切都只是給了他窺視中原的機會。登基六年以來,他的用兵,從來不擇手段。

三·強楚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p>

唐朝詩人王維的筆下,一個傷心女子,一位多情君王,便是息媯和楚王的生活。讓后人錯覺,以為楚文王的一生就為息媯打了一場這么聲名遠揚的大仗。

這是不對的。楚國一直雄心勃勃,自從楚武王揚言“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只過了二十二年,楚文王就實現(xiàn)了父親的豪言,遷都于郢,占據(jù)南陽盆地,開始逐鹿中原。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男子見到息媯時,傲岸的心胸陡然降了下來。哪怕入宮之后,整整三年,這個女人不發(fā)一言,他猶自深愛,喚她為“桃花夫人”。

我一直覺得,息媯并非一直不開口和文王說話,她只是少言寡語。大凡絕頂聰明的女子都會用這種姿態(tài)來保護自己,像黛玉小小年紀,入了賈府,亦知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以免被人恥笑。何況息媯?cè)氲氖腔蕦m。

息媯絕麗的容顏因為郁郁寡歡而顯得縹緲莫測。楚文王念念于心她的不樂,追問她是什么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她終于說話:“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多么哀凄欲絕的話,又是多么深沉隱忍的恨意。息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楚文王,是始作俑者的蔡哀侯,他活著,她就忘不掉一切不幸的起因。

楚文王淡然一笑,這對他只是一件小事,于是楚國繼續(xù)扣留蔡哀侯,直至他被軟禁九年后去世。

這段歸楚的日子,于沉默中,息媯有了難得的平靜生活。她為文王生了兩個兒子:楚子堵敖與熊惲。公元前676年,文王逝去。

令人驚異的事情又出現(xiàn)了。楚文王卒后的十二年間,這個被掠奪的紅顏,以未亡人自居,悉心撫養(yǎng)二子,又抵制著文王弟弟子元的誘惑。仿佛半生時間,她都在默默驗證情感的真假。

彼時楚國內(nèi)亂激烈,兩個兒子,骨肉廝殺;王叔子元,控制宮廷。他沒有文王的心胸和霸氣,卻以比文王更狂妄的姿態(tài)去撩撥息媯。為誘惑息媯,竟在她宮室旁修建了房舍,在里面搖鈴鐸、跳萬舞;甚而公然住進王宮,百般挑逗。

這時的息媯?cè)繇槒耐跏?,亦不叫人意外。然而她沒有,她的哭泣和抵制引發(fā)了楚國貴族對子元極大的不滿,公元前664年,平定“子元之亂”。

從此息媯的眼淚,只需為兒子流淌了。她的幼子熊惲,奪得王位,成為后來大名鼎鼎的楚成王。男人的戲又一次上演,息媯隱沒于硝煙之后,成為楚宮里一縷先王的余音。只有她的兒子,走上強盛楚國的路。

該如何評說這個女人魅惑如桃花般的臉?她所堅持的竟然不是對息侯的忠貞,而是把這份忠貞留給了楚文王。也許在她的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息侯,早已不值得為之殉節(jié)。至于國破的憂傷,她用久久無言的青春,作為祭奠。

這是息媯的選擇。這個選擇,在兩千年后,還成為轟動天下的諷刺?!扒Ч牌D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清朝詩人用一個女人的不肯殉節(jié),狠狠地羞辱了明朝降清大臣洪承疇的不忠不烈。在節(jié)烈貞操的譏諷中,息媯穿過了漫長的歲月,做了最后一次婦孺皆知的亮相。而她,即便聽到了這兩千年的罵名,也可能了無一言。真正的情感,需要耐心收獲而非掠奪。息媯,或是個懂得感情的女子,她用默默無言,獨自擔當起了回憶的重量、世人的誤解。

世界為你落了幕

巫臣一登場,她的亂世便落了幕。

起初,是父親鄭穆公的目光,為她疲憊不堪。

夏姬,你私通親兄,我將嫁你何方?誰庇護你不堪的余生?

余生?我的生命剛剛開始。

她小小的心里從容篤定。明艷不可方物的臉,十余歲的年華,在晃動的紅蓋頭下,送給她的第一任夫君:陳國,夏御叔。

身后,是她第一個情人、哥哥公子蠻的靈柩。早已不復(fù)聲威的鄭國城樓上,父親既痛且悲的淚光。

新娘的嫁車,趕上高坡,渡過河流,漸漸消失在平原上。

春·夢

河南,淮陽。

夏姬的腳,踏上了陳國的土地。一個男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牽起她。公主,這就是株林,我的封地,你到家了。

她一路都在思慕著夫君的樣子,暗暗希望即將到來的夏御叔,正是年復(fù)一年的春風里,走進她夢中纏綿的臉孔。

她看著他,國君的孫子,陳國的大夫,自己的丈夫。

她陡然換了身份。在鄭國,她搞得穆公頭大如斗;在株林,她卻是溫婉新婦。被御叔迎入株林的那一刻起,這個周天子宗室的姬姓女,有了一個嶄新的身份——從此以后她被人稱為夏姬。

除了姓氏,御叔給她的還有一個全新的生活空間。株林雖然比不上王宮豪華,但是環(huán)境幽美,又遠離都城,自然少受流言蜚語的攪擾。最妙的是,御叔是陳國的大夫,每日必須恪守臣禮,前去上朝。這樣夏姬又平添了更多的私人空間,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生活。

做公主高貴呆板,為人婦自在活潑,夏姬發(fā)現(xiàn)生活許給自己的,也不錯。偶爾一回頭,已想不起那個死在鄭國的公子蠻。他跟她好像擦身而過的兩只飛鳥,一個去了天堂,一個還留在自己的國度里。

從前的春夢,像凝結(jié)的冰霜,清晰美麗,但只供回憶。

夏御叔縱不是夢郎,也不負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很滿意。很快,她與御叔有了一個兒子,夏徵舒,字子南。親昵的時候,她拍著襁褓,叫他夏南。

夏·妍

當她都快忘了從前時,夏御叔病故了。株林的夏天冷卻了,像一片深海。

鄭國匆匆派人,接外孫夏徵舒回鄭。足以見得穆公對自己絕色的女兒,即使責備過她少年的荒誕,卻從沒遺忘半分。惶惑的卻是夏姬。

面對故國來人,她驟然拾起遺忘已久的公主身份,那種心情好像在衣櫥里翻出一件舊衣一樣,惶惑自己何時擁有過。最可怕的是,陳年的春夢和欲望,也隨之醒來。

她凝望著遠行的徵舒,喃喃自語:“夏南,你在鄭國,要一切安好?!币晦D(zhuǎn)身,沒入了寂寞的株林,“這是我一個人的了?!?/p>

此時的她,年華已過三十。

可離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她深居株林不出,陳國卻上至靈公,下至大夫孔寧、儀行父,君臣三人的車馬,在株林道上卷起飛揚的塵土,聞香而來。

她是如此深諳男人的虛榮心。贈孔寧錦襠,卻要等儀行父抱怨時,才笑嘻嘻贈儀行父碧羅襦。后來又如法炮制,贈陳靈公以褻衣。這三個荒淫的君臣,干脆在朝堂上拿出“禮物”,暢談株林艷事。

一番風流,駭動陳國。

大臣泄冶委實看不下去了,諫曰:“國君和大臣當眾宣淫,老百姓會怎么想?”

陳靈公不以為然,孔寧和儀行父卻勃然大怒,殺了泄冶。

然而這世上,悠悠眾口,豈止一人?《國語》記載,周天子特使單襄公到達陳國時,只見國事荒廢,民不聊生,連陳靈公的影子都找不到。單襄公回去后,對周天子說了擲地有聲的四個字,“陳國必亡”。

陳國果然要亡了。亡在盯著陳靈公的另一雙眼里——夏徵舒。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世間所有少年兒子的心中,母親永如神祗般高貴。

公元前600年一個明媚又躁動的夏日,陳靈公照例尋歡作樂,見到夏徵舒毫不避忌,反與孔寧、儀行父放肆談笑,“這孩子像我們哪一個生的?。俊?/p>

徵舒血氣方剛。他拔箭而出,射向陳靈公。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兮!

匪適株林,從夏南兮!

駕我乘馬,說于株野。

乘我乘駒,朝食于株!

“夏南,夏南?!蹦赣H溫柔的呼喚,何時淪為君王沉迷株林的借口?又怎成了《詩經(jīng)》里千年的諷刺?

秋·凋

陳靈公死。

孔寧、儀行父逃亡楚國。

夏徵舒立子午為君,青澀少年成一國權(quán)臣。

都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株林里的夏姬,在作何想?

也許世間所有母親的心里,多少男人都是過客,只有兒子才是深愛的。于是這一刻,她會暗喜徵舒的果斷英武,以及對她這個母親無上的尊敬。

可惜她來不及高興了,少年的弒君,給了楚國借口。公元前599年,孔寧、儀行父唆動楚國,出兵伐陳,不費吹灰之力滅了陳國,夏徵舒被五馬分尸,夏姬作為楚軍的戰(zhàn)利品,被帶到楚莊王面前。

也許夏姬曾經(jīng)傷心欲絕,但歷史自動隱沒了夏姬披頭散發(fā)號啕大哭的傷心鏡頭,她出現(xiàn)在楚國君臣面前時,平靜得像沒有心肝的女人。甚至,她仰著臉,遙想起息媯,楚國前朝的絕色美人,不由朝著御座上的王,微微笑了起來。亂世桃花逐水流,看,我們都是如此。

四十歲的夏姬,這個姿態(tài),艷驚楚國。

莊王流著他祖父強奪息媯的血,他沖動地站了起來。和他一起站起來的,還有重臣子反。

眼看又是一次君臣大亂了,另一個男人終于出場,他淡淡道:“不祥人也。是夭子蠻,殺御叔,弒靈侯,戮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何不祥如是?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乎?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

這個男人叫巫臣。

楚莊王清醒了。他要強大楚國,不能落人“滅國只為奪色”的口舌。他把夏姬賜給了一個喪偶的老貴族連尹襄老。

像即將凋零的秋葉一樣,這場夫妻,不過短短年余。公元前597年,楚國和晉國的邲城之戰(zhàn)中,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的襄老戰(zhàn)死了。襄老的兒子黑要,便堂而皇之地將庶母夏姬“烝”過來,連父親的遺體也棄于戰(zhàn)場不顧。

算一算,黑要已是夏姬有歷史記錄的、相對固定的第七個男人了,可是命運絲毫沒有讓她停止的意思。

冬·歸

巫臣,他在夏姬身邊耐心潛伏了十多年。

那一天,楚國大殿上,他第一眼看見這個女人,就已瘋狂地迷戀上。一見鐘情一定是有的。于是那段話,哪里是說給楚莊王聽的,不過是自己深藏不露的心。

感情的力量如此可怕。十余年后,莊王死了,夏姬已半百之年,巫臣也已位極人臣,他卻對她說:“歸,吾聘女?!?/p>

一句話,四個字,平平淡淡。但,卻是夏姬這半生,唯一聽到的要娶她的話。

于是,她依照巫臣的計劃,向楚王請求回鄭國,借助鄭、晉的良好關(guān)系,尋回亡夫襄老的遺體。接著,巫臣找到一個出使齊國的機會,取道鄭國,把原本要帶給齊國的國禮,作了聘禮,帶上夏姬私奔到晉。晉王能得到名動天下諸侯的巫臣,大喜過望,封為邢大夫。

這場拋家去國的壯烈私奔,令后世都為之駭然。而鄭國對公主貫穿生命的庇護,也叫史書動容。終春秋一世,即使周禮崩壞,人心不古,但如夏姬這般的情欲放縱,都是罕見的。嬌貴如文姜,也不免為齊國所棄。要何等的勇氣和深情,才足以讓一個男子和一個國度,待她如此恩深義重?

這次出逃,為兩個家族帶來了滅頂之災(zāi),留在楚國的巫臣家族,以及那被遺棄的黑要氏族,都被誅滅殆盡。巫臣立下重誓,要讓楚國“疲于奔命”,從此,他一手策劃了晉國與吳國的結(jié)盟,掀開了春秋后期楚國衰落的序幕。

就這樣,直至夏姬生命的最后一息,亡國、滅族、身死……所有慘劇,周而復(fù)始,從未停止。

可是,何止男人,就連史書也無怨無悔。惜言如金的《左傳》,卻將她的故事娓娓道來,不厭其煩。

而她的所有艷聞,卻在巫臣之后,戛然而止,絕于史冊。你不能想象,那樣令人眼花繚亂的女子,怎會一夕之間,歸于沉寂。

也許是那顆飽經(jīng)離亂的心,終于遇上寬容的真心相待,不必再漂泊了。窗外,那樣的亂世,男人們還在爭斗著,可是外面怎樣已不再與她相干。巫臣一登場,她的亂世便落了幕。

此時,是公元前584年。距離屈巫第一次見到她,正好十五年。

一舞一江山

看大王,在帳中,合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去,且散愁心。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虞姬站在荒郊,仰頭看天上明月。許是冥冥中有預(yù)示,今夜之后天下將定。那夜有出人意料的好月色,帶著最后的纏綿,如水,如沙,如前塵,似舊影,鋪天蓋地,罩定人不可動彈。

她神色皎潔,不見一絲波動。

人的一生里,總歸有這樣的瞬息,兜頭見月華如水,霎時間心明如鏡,將自己交付于天地間,有我無我,有他無他。機緣到的,立時絕塵緣,抽身而去;機緣不到的,也有個片刻清醒,看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難以斷言那夜虞姬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悟到什么,只聽她嘆:“云斂清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此時她與熟睡的項羽之間已有了天上人間的惆悵。

這聲嘆之后,就聽得身后眾將士如波如浪地哀嘆:“苦哇——”

楚歌幽魂一樣,不知不覺逼近面前,在耳邊嘆唱:“家中撇得雙親在,朝朝暮暮盼兒歸。田園將蕪胡不歸,千里從軍為了誰!沙場壯士輕生死,十年征戰(zhàn)幾人回!”

歌聲凄切,野火一樣四野蔓延,又如暗箭襲來,箭箭刺骨椎心,殺人不見血。她避在一旁聽兵士們議論:

“這必是劉邦得了楚地了,招的兵丁都是咱們的鄉(xiāng)親,所以唱出來的歌聲跟咱們家鄉(xiāng)的腔調(diào)一個味兒,你們說是不是?。俊?/p>

“你們想啊,自從困在垓下,咱們大王爺天天盼著楚軍來救,如今劉邦已得楚地,后援是斷絕啦,就剩這八千子弟兵丁,是日有損傷,再加上個個思鄉(xiāng),他哪還能有抵抗的力量?這,豈不是入了危險之境嘍!”

“那可怎么辦哦?”

“依我看,咱們還是散了回家吧!”

流煙紛紛散去。那一夜,不只是虞姬別霸王,八千子弟亦別霸王。在那個露冷霜寒的夜里,楚歌一起,吹散了江東八千子弟兵。只一縷鄉(xiāng)愁,就勒斷了楚軍的意志,斷送了霸王的江山。

鄉(xiāng)愁是一劑溫甜的藥,對癥者醫(yī)得人心,畏藥者反壞了人命。韓信用兵奇巧,他吃準了戀家是楚人的通病,不唯項羽一人。所以一招出,就擊中了他們的死穴,讓江東子弟一夕之間潰如流水。

項羽縱有拔山之力,亦難挽回眾人歸心似箭——他怪不得軍心渙散。因為就連縱橫天下的霸王自己,內(nèi)心最害怕的也是無家可歸。他曾經(jīng)說,若不能衣錦榮歸,便如同錦衣夜行一般。

既然自己和他們一樣戀家,一樣思鄉(xiāng),哪又能拿什么去要求別人不要害怕?

不!他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害怕了,還有選擇的余地,或逃或戰(zhàn),或走或降;唯有他,不可以害怕,亦沒有權(quán)利害怕。

這世間唯有王者是不能選擇的。退,就是敗。誰叫他是項羽,誰叫他成了霸王?

霸王自有霸王的義氣,烏江岸邊,他可笑看生死:“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江東子弟于他而言,不是死了可以再招募的戰(zhàn)士,而是同鄉(xiāng)兄弟。他們好比那一起結(jié)伴離鄉(xiāng)闖蕩的少年,他是當中領(lǐng)隊的一個,在離家時,對自己,對留守家園的父老,就有一個朗朗的承諾在。他做到時,便大家一起同歡同樂。一旦他做不到,大家都死了,他也以死相酬,絕不茍活。

只可惜,霸王只將江東子弟視為兄弟,心胸卻未能再寬一分,視天下子民為一家骨肉,他逐鹿的腳步也因此止在這一步。

虞姬進帳去,項羽正好聽到楚歌驚醒過來,面有驚色,虞姬勸他安坐。眼前大難臨頭,他們反不似是在兵荒馬亂的戰(zhàn)場,身邊分分鐘有人殞亡,卻似在自家的廳堂,閑聽落花,流光照眼。得此良夜,耿耿無眠。

此情此景,霸王竟沒有怒發(fā)沖冠——真正的大別到來,就有這樣的天地俱寂。

虞姬置酒,取了他的劍作舞。項羽看著她,敲案緩歌。

我常沉迷于他歌以寄慨時的幻滅感:“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人生本來就是充滿幻滅感的,人生太微不足道了。就像是看見窗外大雪簌簌落下,迅速覆蓋一切時,這種感覺尤為明顯。

項羽是個很情緒化的男人,當時他陷入絕望的迷亂中,雖會無意識地感喟,卻還不見得徹底絕望。他料想不到自己的感喟會讓美人以血餞行,以命壯行。如果曉得,我猜他定然不言。

虞姬左右揮劍,漸漸舞動起來,愈來愈急,愈來愈快。漸漸,她整個人被裹入一團銀輝里。她在混沌的劍光里看見了數(shù)十載相處的情形,洞悉了他和她的前因后果。

她本可不死,是他心下遲疑:“虞姬啊,我該把你怎么辦?”

是啊!我該如何自處?

他無意識地將她與劍、馬同列,既擔心他們的安危,更擔心他們落入他人手。他需要一個明確的表態(tài),她所能做的,就是讓他轉(zhuǎn)身上路,沒有后顧之憂。

她只是這男人的附庸,勝利的點綴,高山后面掠過的浮云?;蛟S還更重要一些吧,然而也重要不到哪里去。一直以來,她能夠在他身邊留住,是因為她不貪不煩——跟隨他征戰(zhàn)沙場,歷經(jīng)風霜。她只想他給她一個家,只要和他在一起,哪里都可以是家。

可是今朝,他們就要訣別了,他要敗了,她的家也不再成個家了。僥幸他勝了,卷土重來。萬一他真的坐擁天下了,她沒有把握他待她一如既往。他的天下,并不是她的家。

此時別去,還留得三分念想。她只會記得他待她的好,他也只會記得她待他的好。

在訣別時分,她沒有猶豫。其實有太多時候,女人比男人有擔當,能決斷。

女人的內(nèi)在是男人,而男人的內(nèi)在是女人。他落淚時,她不落。她落的是血。

這一舞是他們的訣別,重于四百年的大漢江山——她用死亡渲染他的悲壯,提升了他的格調(diào),讓他敗得奪目,也成全了自己。

“親愛的,我在前頭等你,你不久也會來的!”她暗暗滑過這樣的心思,帶著些悲憫和殘忍,眼波掠過他,橫劍一刎,心里卻是歡喜得很——她為他們尋到了一個地久天長。

最后的一息,如天邊月光消隱。多年泅渡暗河,她終于放手了。那男人在她的血中頃刻萎敗了,雄心化灰。

無形地,她助了他的敵人一臂之力。霸王那樣戀家、自負的人,面對身邊親人遽然離去的意外,一下子斗志全失,不可遏止地凋零,潰爛。

他不久也在烏江邊自刎了,用的是同一把劍。他在死前仿佛也有所悟。

他所擁有的,都經(jīng)他手失去了。他終于自由了。

我相信,他和她,會比較中意這樣的收梢。

不如不遇傾城色

李夫人的智慧,似乎要從她死后,她的皇帝丈夫?qū)λ钅畈煌勂稹?/p>

她的生卒年月不詳,歷史對這個女人一開始并沒有傾注太多的目光,她只是貧寒人家出生的一個女孩,出生在大漢天下的某個市井的某個角落。出生的那天,并沒有紅光滿室,也沒有紫氣東來。她的父親坐在破舊的毛氈上嘆息,旁邊,是她生產(chǎn)不久虛弱的母親,她的哥哥姐姐們感染了父母的愁悶,一個個低頭,噤聲不敢說話。只有她的小哥哥,偷偷地看著她,露出天真的笑意。

沒有人知道,在十幾年后,她會裊娜萬方地走進這帝國最威嚴的宮殿里,在大殿的中央,伴著哥哥的歌聲起舞。此時,她在襁褓里閉目安睡,等著十幾年后,那首歌誕生,她的哥哥李延年將它唱出,引起帝王的注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p>

哥哥用歌聲布下了一張網(wǎng),她就是那誘物。她的舞曼妙,驚破了帝宮的沉寂,顛覆了帝國的莊嚴。他的心隨著她的舞步走,一點、一點把持不住。那陽光從天空,從云隙,從大殿的檐廊費盡心機尋過來,飄散在她身旁,臣服在這個女神一樣的女人身邊。

他的目被日光刺痛,為她的美所驚。他站起來,離開了象征權(quán)位至高無上的御座,迎向她。

她像白云飄進了他眼底。她高貴凜然的臉,如同天生的貴族,使他根本想不起她是歌舞娛人的倡伎。她的進幸是一個預(yù)謀,而她的高貴恰到好處地消解了這場設(shè)計中原有的諂媚意味,讓帝王覺得,這是一場美麗的邂逅。

她的出現(xiàn)之于他,恰如夢中以青鳥為信使的女神降臨。

這絕色的美人慰藉了武帝不為人知的急哦。她的美貌與靈巧帶來的刺激使他覺得生命像回春了。她在床笫之間婉轉(zhuǎn)嬌媚又清新如露珠般,惹他憐惜。

連她的玉簪,他隨手拿來搔頭,也覺得分外適意。宮人紛紛效仿,以致長安玉價倍增。然而,沒有李夫人的姿容,就算頭上插滿了玉簪,皇帝也不會伸手。

不久,她進為夫人,寵冠后宮,生子劉髆,封昌邑王。家族由此興盛。

她的離去,和她的到來同樣突然。

她不是一個長命的美人,任帝王戀也好,后宮怨也好,她的美是不能常駐于世的。不意間染了病,也不是懈怠,更不是沒有名醫(yī)圣手,卻不可救藥地病入膏肓。

只能說是,命中注定。

她在病中默默地籌劃了——為孩子,為家人。她家世寒微,無法比擬廢后陳阿嬌。她的兩個哥哥,不同于衛(wèi)皇后的兄弟衛(wèi)青。他們不能征不善戰(zhàn),除了巧言令色,度歌制曲外,不具備更多被倚重的才能。還有她的姐妹親眷……

她深知他們因她而富貴,已慣享榮華,不可能再回到當日的貧寒中去挨苦。她也深知自己死后,帝王情誼會隨之變淡,他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被新的美人轉(zhuǎn)移。她們對她的取代,就如當日她對她們的取代一樣。她必須留下最美好最長久的印象在他心里,以此來換取他長久的眷顧。

她開始不見他,任他來探病,千呼萬喚不回頭。無人知這個柔弱的女人有多么堅毅的心智和冷靜的決心,她忍住了病中的寂寞,克制住了倚靠在他的胸口獲取信心的軟弱、握住他的手流淚的沖動。她放棄了一個病人、一個妻子病危前所有需要的情感表達,以被覆面,獨自承擔將死的凄惶。

我們所能通過文字看見的,是一場冷靜的對話——她和他,最后的較量。

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愿以王及兄弟為托。”

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見帝?!?/p>

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言?!狈蛉嗽唬骸白鸸僭诘郏辉谝灰??!?/p>

上復(fù)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zhuǎn)鄉(xiāng)(向)歔欷而不復(fù)言。于是上不說(悅)而起。

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托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fù)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

她說,我自認出身卑賤,能得皇上寵愛,完全是因為容貌姣好的緣故,以色事人者,色衰愛必弛,愛弛恩必絕。

他誘惑不了她,她不讓他如愿,得以戰(zhàn)勝他。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人——理智,清醒,寵辱不驚。就像那歌里唱的,遺世而獨立。她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她只是個以色事人者。有今日之寵,全因容顏殊勝。

正因如此清醒,她的智力絕不止于以色事人。她早就看穿了表象,超越了小我的驕矜、迷惑,悟出了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的道理。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第一個明確說出這道理的美人。所以她不僅僅是個美人。對待人生,她更是個智者。

她的美,不似源于婦人的無知、任性,由不加節(jié)制的奢華、不知疲倦的欲望、自私、虛榮和好奇引發(fā)的殘忍的美。她的美,如同山林間淙淙的清泉,使人洗心寧神。我們由此可知年漸老邁的君王對她的迷戀有因由。投身于女人溫軟馥郁的胴體,他激烈叵測的內(nèi)心總能得到片刻休憩。

她的亡故,也像是天數(shù)。偶然涉足塵世,給世人留下驚鴻一瞥,遺下無盡的追思和懷想??上В募胰?,她的后人,都沒有承繼她的使人安寧的智慧和力量。他們總不遺余力地破壞,使事情變得混亂且糟糕。

劉徹先后有四個皇后。這四個女人之于劉徹,各有意義,甚至可代表他生命的四個歷程。這四個女人中,青梅竹馬的陳阿嬌被廢,離席最早。衛(wèi)子夫以歌女進幸,位至皇后,生太子,終因巫蠱之禍被牽連,絕望,投繯而死。鉤弋夫人,晚年得幸,生昭帝劉弗陵。因子幼,被賜死,化作皇陵一縷冤魂。

李夫人出現(xiàn)時,他春秋鼎盛,是一生中感情最穩(wěn)健的時期。這四個女人中只有李夫人贏過他。她得到的是君王全心的恩愛,然后清潔果斷地結(jié)束,不容繁衍出日后的怨懟。因病早死,亦為她免去了那紅顏禍水的猜忌和尷尬。

只是,她臨死還得算計他,縱然不是為了自己。細思之,他二人,各有各的悲哀。

她死之后,他果然忘卻了她的不恭。一切如她所料。他心里記取的,是她永遠完美、姣好如凈月的容顏。他有那么多的美人環(huán)繞身邊,經(jīng)歷了那么多離散,唯獨對她思念甚篤。

他為她作了很多詩文。其哀苦一如喪妻的文士。他請方士招魂,望影悲嘆:“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他對她的思念,是她用心機,冷靜排布的結(jié)果。人們感慨她的聰明,唐朝的文人感嘆:“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薄藗冑澷p他難得的深情,忘卻了她獨自吞咽下心酸的堅決,她聽見他懷著怒氣遠去的腳步聲,那時她所感知的,是歡愛的虛無和無所不在的悲涼。

無人替代。

虛榮也要愛慕得好

這個女人的故事,由一段眾人皆知的典故切入可能更為引人入勝。

西漢景帝年間,一次看似普通的內(nèi)廷家宴。列席之人有漢景帝劉啟,漢景帝之姐館陶長公主劉嫖,劉嫖之女陳阿嬌。當然還有年幼但當之無愧的男主角——當時的膠東王劉彘,后來的漢武帝劉徹,以及當時面帶微笑,并不引人注目的漢武帝之母王美人。

仿佛是酒后大人不經(jīng)意間拿小孩來逗弄取樂,長公主抱起劉彘問道:“寶貝兒,以后要娶老婆嗎?”劉彘小朋友應(yīng)聲答道:“要啊!”童聲朗朗,大人們都樂了。長公主接著指著周圍的侍女問:“那在這些人當中找一個給你做老婆要不要?”劉彘小朋友搖頭。長公主又問:“那把阿嬌給你做老婆要不要?”此時劉彘小朋友不但清脆應(yīng)聲答:“要!”而且更加富于表現(xiàn)力地加以補充:“如果把阿嬌給我做老婆,我要蓋一所金屋子給她住?!?/p>

眾大人聞言大悅。

劉彘小朋友當時并不知自己極出色的臨場表現(xiàn),幾句童稚之言無形中確立了自己的儲君之位,更不知這一言牽動大漢朝未來數(shù)十年間無數(shù)人的生死榮辱。有些事如花開與不開,妙在知與不知之間。

回頭看來,他這一言威力之大,簡直匪夷所思,不但定了自己的終身,更定了江山。真正重大的機會總是以若無其事的面目來臨,然后稍縱即逝,不可復(fù)制。幸運的是,劉徹抓住了機會。他確實是個幸運兒。這幸運兒并不知他的幸運從何而來。

在這場精心策劃的插曲里,最懵懂的不是當時年幼的漢武帝,而是掌控一切的漢景帝。他被兩個深有預(yù)謀的女人在脈脈親情的掩飾之下狠狠地操縱了。他愉悅地順從了長公主的意思,讓這兩個可愛的小娃兒定了親。

在這場成功的演出當中,最得意的人不是長公主劉嫖,最開心的,當是那始終笑意微微如月低垂的美人——王娡。

目光交會,兩心相許,她和她之間有著遠勝情人生死相許的默契。她不動聲色地,和長公主結(jié)成同盟,將自己的兒子推向皇位。

在很多的故事里,我們看重的是兩小無猜金屋藏嬌的純澈,并津津樂道,感慨有如此良好感情基礎(chǔ)、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長大之后漸行漸遠,怨憎日深。

是我們這些前來看顧歷史的人心態(tài)不對,徒然將自己的憐惜和感慨放入其間,忘記了這事本質(zhì)上就是一樁交易,一樁政治婚姻,登對的,是幕后的兩個主謀,而不是兩個小孩。

當日漸清楚自身需求的劉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陳阿嬌的感情并非是年幼時所宣揚的那樣深,而他又是個個性鮮明、決不肯委曲求全的人,他對年少時因一時戲言得來的妻子,因自恃身份而不肯謙讓的表姐,肯定不會有他在自由邂逅的浪漫氛圍下看中的柔媚的衛(wèi)子夫那樣稱心如意。

何況,陳阿嬌又是那樣驕橫竟至橫沖直撞的性子,與同樣年少氣盛的劉徹之間哪能少得了摩擦?一個強勢的男人,并不需要一個同樣強勢的女人存在于對面,與之抗衡。而她恰恰是那個強勢的女人。

人的感情就像一杯水置放在那里,如果不去補充,不去更換,不會越來越清澈,只會越來越少,越來越浮灰堆積。

如我開頭所說,金屋藏嬌的故事只是個過場。這故事中隱藏了一個關(guān)鍵人物——王娡。

王娡看似只是漢景帝的一位受寵嬪妃,唯一受人矚目的是生了一個出色之至的兒子。事實上,這個女人絕不簡單,她絕不貧薄寡淡。她的故事,足以拿出來跟千古后宮的一干紅顏抗衡,曬出來,讓她們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與她的兒媳陳阿嬌先榮后辱、先寵后衰的經(jīng)歷截然不同,王娡的一生,儼然是一部成功的民間少女勵志劇。她失婚再嫁,是那種由底層一步步掙扎向上,牢牢把握住權(quán)位,直至一步登天榮寵無極的女人。

每一個人的成功都可以被打上“奮斗”的烙印。這世上沒有輕而易舉的成功,不管是情商高還是智商高,抑或是運氣過人,成功之人必然有可以倚仗的法寶。當然最不可多得的是兼而有之。王娡女士除此之外,還得天獨厚地擁有兩件更大的法寶。

其一是她毋庸置疑的美貌,這一點決定了往后一切事態(tài)發(fā)展的可能性。其二是她有一個胸有大志不甘寂寞勇于折騰的老媽。這是她一切行為的催動力。我甚至覺得,是她的母親深刻影響了她的性格。

王娡的母親叫臧兒,說起來也是一位名門之后,上溯三代也是草頭王。當年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王,其中一路燕王臧荼。臧荼投降漢朝之后又舉兵反叛,被劉邦剿滅之后,臧荼的孫女臧兒僥幸存活,流落民間。臧兒嫁與王氏為妻,所生二女,長女為王娡,次女為王兒姁。后來都被臧兒做主送到宮里,服侍當時的太子、后來的景帝劉啟。

本來王娡被善于運作的老媽嫁給金王孫為妻,婚后育有一女,也不算不幸福。但胸有大志的臧兒在得知女兒的命格貴不可言之后,深深覺得受到了命運的暗示,毅然決然地讓女兒和金王孫離了婚,又再次將王娡和妹妹王兒姁成功運作輸送進宮。

王娡的性格在婚姻的變故中初現(xiàn)端倪,像一把好劍寒芒初綻。她并沒有哭哭啼啼悲悲戚戚不情不愿地表示不滿。她很欣然,仿佛這才是她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以前的一切只是過場。

也許她也有她的不舍,但這絲絲縷縷的兒女之情跟她光芒萬丈、不可限量的前途比起來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作為一個已為人母的女人,拋夫棄子去追逐榮華富貴,罵她一句虛榮真是一點也不委屈了她。

可也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她果斷,她勇敢。她像一把殺性極重不噬人血絕不回鞘的劍一樣,連自己的生機都先斬盡殺絕,回身再去開天辟地。這樣的人,往往就能殺出個未來。

當時,她們在宮里沒有任何的倚仗,若說后來的飛燕和合德還有成帝孜孜以求的眷戀深寵,擺在王氏姐妹面前的就是一條沒有退路的絕路。險惡的已婚身份,又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狹路相逢勇者勝,非生即死。連寂不寂寞都沒空想。面對一大幫同樣花枝招展野心勃勃的少女,既要掩飾自己的野心,又要把握一切可能的機會展現(xiàn)自己。她既要盡可能地表現(xiàn)出少女的嬌羞懵懂,又要絲絲入扣地施展自己特有的少婦風情,使那男子迷戀自己。這當中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艱難叵測。差一毫厘,她就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

無需絮言深宮禁苑的兇險。直至她受寵、受封,她的位置也未算穩(wěn)固。她的面前,還有那萬人之上、寵冠后宮的美人栗姬。而小名劉彘的劉徹,也只是景帝的第十個兒子,雖然很被看重,但距離皇位,還有萬里之遙。

可以這么說,若沒有她,就沒有后來的漢武帝劉徹。如果劉徹的母親不是王娡的話,那劉徹可能永遠只是劉彘。

面對栗姬的嬌寵和看似不可動搖的地位,王美人并沒有急于出手。她有足夠的耐心,蟄伏著,等待機會。

栗姬漸漸在皇帝的恩寵中失去了清醒,撕掉了偽裝,她直率而又自私的本性顯露無遺。當漢景帝病時,試探地將后事托付栗姬,愚蠢的女人沒有及時領(lǐng)會丈夫的深意,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母儀天下的態(tài)度,而是驕橫地表示,自己無心顧及其他人。但當漢景帝將此問題拋向王娡時,王娡敏銳地領(lǐng)會到深意所在,表現(xiàn)得既深情又謙卑寬和。這不禁讓皇帝心懷大慰。

接著,栗姬又犯下了一個重大的錯誤,她拒絕和館陶長公主聯(lián)姻。她高傲地拒絕了另一個同樣高傲的女人。

兩個驕橫的女人兵戎相見,撕破臉皮。得益的,是一直關(guān)注局勢、笑臉迎人的王美人。

是王美人察言觀色主動向長公主示好,還是她被動又殷勤地接受了長公主的好意,不得確知。我們所看見的塵埃落定的局面就是使人拍案叫絕的一幕——“金屋藏嬌”。

有一種政治斗爭是血濺五步,尸橫當場。而王美人滅栗姬卻是滅得不動聲色,手不染塵。以小孩玩家家酒的形式把一項終生有靠的政治契約給簽訂了。館陶公主顯然也很聰明,但王美人明顯技高一籌。

她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甚至薄情寡義。可以這樣定義,不會有錯!但是,也不得不承認,她有她的過人之處,人人都愛慕虛榮,差別只在多少。

虛榮也要愛慕得好。虛榮就像金主,從來不厭被人愛慕,但若想從中撈得二三好處,想靠天真無邪不勞而獲是不能的。有王娡這種手段和情商,運籌帷幄,克敵制勝,早已超越了最開始的虛榮,落回到堅實的人生上。

  

駕馭人生是一種境界,且是至為高深的境界。

為誰梳作半面妝

我對徐昭佩最初的興趣源自于她自創(chuàng)了舉世無雙的半面妝。

一直思量,那樣的妝容,要什么樣的氣質(zhì)才能擔當,在什么樣的臉上才能造成詭艷的效果?當然不能俗艷。俗艷的臉配上半面妝,足可以用來嚇鬼,氣質(zhì)嘛,就更跌到十八層地下去了。

徐昭佩是想借此來譏諷男人,不是想嚇自己。以她的自負美貌,她絕對不肯頂著一張鬼臉招搖過市,遭人恥笑。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長得的確美,美得足以讓一個不知所謂的殘妝變得生動異艷起來。

甚至,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她的大概模樣。應(yīng)該是面部輪廓清晰、線條分明的女子,眉目妖嬈冷艷,微微透出肅殺之氣。

她的肅殺之氣,來源于她一生的際遇。我所說的徐昭佩是梁元帝蕭繹的老婆,她是前齊國太尉孫女,父親是侍中信武將軍徐緄。早在蕭繹還是湘東王的時候,她就嫁給了他,兩人育有子女。按說年少夫妻一路相伴走過來,兩個人患難與共,應(yīng)該感情日深才是??墒遣唬麄儾⒉幌窈髞淼乃鍩酆褪掑?。楊廣即位以后把蕭妃立為皇后,此后不管他有多少個嬪妃,與多少女人暮暮朝朝,蕭妃的后位始終穩(wěn)如泰山。對待蕭妃,楊廣做得相當?shù)轿?,體現(xiàn)出這個男人知恩圖報的感性一面。

而梁元帝和徐妃的夫妻矛盾在蕭繹得到皇位之后暴露得越發(fā)明顯,首先是蕭繹不肯立徐妃為皇后,只肯封她為皇妃,這就使得徐昭佩這個名正言順的太子妃變得不那么名正言順了。

徐昭佩心懷不忿。你這不是存心使我尷尬嗎?現(xiàn)在你當了皇帝就來輕慢我,想當初我還不想嫁給你呢!你蕭家那點家底糊弄平民百姓可以,在我面前就免了吧。

蕭繹生理上有一點缺陷,他是獨眼,在徐昭佩看來,未免不合眼緣。換言之,你從一開始就不是我要的那款,我們的結(jié)合,很大程度上是利益所驅(qū),是政治聯(lián)姻。

對身世容貌的自負只是其一。事實上,蕭繹的很多作為也確實不能使徐昭佩對這個男人興起愛慕之心。

蕭家兄弟鬩墻,幾個侄子被蕭繹關(guān)在江陵牢里不給飯吃,有的直到把自己手臂上的肉都啃光才餓死。當真正的外敵攻下他的國都并生擒了蕭繹之后,將被他關(guān)在牢里的還活著的其他侄子們放了出來,一字排開,那些人,個個戴著枷具,身上到處流膿,肌肉基本潰爛。見此慘狀,敵軍的主將也忍不住斥罵:“這些都是你的親人,你居然忍心這么對待他們?”蕭繹無言以對。

蕭家父子俱是一等一的文采風流。蕭繹自稱愛才,常以圣人自比,號稱要不遺余力地招賢納士,卻妒忌真正有才之人。侯景之亂,“高才碩學(xué)”的劉之遴遠道來投奔他,他妒忌劉之遴的聲名,暗中派人將其毒死在半路上,隨后再親自撰寫祭文極力表達哀痛之情,并送上許多陪葬品風光隆重地舉辦了葬禮。

他親自編纂一本《孝德傳》,號召全天下人都要遵從孝道,在另一本著作《金樓子》中更是將父親梁武帝蕭衍與上古幾位賢君虞舜、夏禹、周文王等并列,說這四人是萬年以來難得一出的好君主;可是事實是,國難發(fā)生時,他坐視父親被挾持卻一直按兵不動,直到確信蕭衍已死才起兵,并故意隱瞞父親死訊達一年之久,直到登上皇位,才裝模作樣地發(fā)喪,為蕭衍雕一個名貴的白檀木頭像,早晚都要焚香跪拜,大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稟報一番。

如果一個女人,在不理解一個男人本性的前提下愛上他,很可能會為情所困,難以自拔。但是如果她是在還沒對男人產(chǎn)生足夠的愛意之前就已經(jīng)清晰地認識了他的本性,她是很難再愛上一個被自己看透的男人的。

徐昭佩與蕭繹一起生活,看多了這個男人內(nèi)心陰暗、兩面三刀的一面,她確實很難打心眼里去愛上、去尊重這樣一個男人,更何況,蕭繹不具備明朗的男性魅力,讓女人義無反顧地愛上自己。那點手不釋卷、動輒談玄論道的文人氣質(zhì),說不定更惹徐昭佩心煩。

徐昭佩是個驕傲的、自尊心極強的女人,報復(fù)心也強。蕭繹不待見她,她就想方設(shè)法來刺激他,以出心里的怨氣。蕭繹瞎了一只眼睛,每當蕭繹來的時候,她就半邊臉化妝來見他?;蛘呤墙杈谱?,將嘔吐之物吐在他的龍袍上,每次都吐得準確無誤。

他們之間鬧得連旁人都看不下去,徐昭佩對侍女說的話,吐露了心聲:“他至多將我趕出宮去,這樣也好,眼不見心不煩?!?/p>

不幸的是,蕭繹也是個驕傲的、自尊心極強的男人,報復(fù)心更強。而且蕭繹因為身體上的殘疾,一直心存很深的自卑感。有兩條史料為證:

湘東王眇一目,與劉諒游江濱,嘆秋望之美。諒對曰:今日可謂帝子降于北渚?!峨x騷》: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覺其刺己,大銜之。

后湘東王起兵,王偉為侯景作檄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后竟以此伏誅。

現(xiàn)在,公然作半面妝譏諷他的,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蕭繹雖惱恨,卻又奈何不得,不肯將她誅殺。他對她的報復(fù)體現(xiàn)在:即使是皇后的虛名,他也不屑給她。

他用當初她對他的方法一樣冷淡她,漠視她。明明是討厭她,對她沒有感情的,卻也不放她離開,除卻政治的考慮,還有的,就是兩人之間的計較報復(fù)了。你不是想激怒我嗎,你不是想叫我趕你走嗎?我偏偏不遂你心愿,將你的自尊踐踏在我腳下,讓你也受解脫不了的折磨。

我們在這樣的故事里,看見了一個女人用刻薄的行為藝術(shù)吸引男人的注意??匆娏舜四泻捅伺抵休^勁,絕不心慈手軟地互相踐踏自尊。

她后來由安靜的半面妝發(fā)展出另一項更為昭彰的行為藝術(shù)——與人偷情。她是不甘寂寞,不甘被冷落的,但是又必須屈服于婚姻。這是她的悲劇。

當滿城風雨,眾口相傳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時,他為這流言刺痛,終于對她的行為忍無可忍,借口一位妃子之死是她下的毒手,逼她自裁。

愛別離,怨憎會。他們糾纏了一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到頭來,誰也沒繞過誰,誰也沒饒過誰。

想想,秋風露涼,她輕解羅衫,對鏡梳妝。鏡里春色已遠,她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輕,可那男人還是會來瞧她,哪怕是瞧一眼就怒沖沖轉(zhuǎn)身就走。

她微微笑著……連她自己也分不清笑是愛還是恨。時間久了,竟也這么過來了。

她細細地為他化了半面妝。

愛上的人是和尚

她是太宗的第十七女。

帝賜名為高陽。她名字璀璨,耀人眼目??v隔了流光暗轉(zhuǎn)的歲月,猶可見,她父親當時是何等意氣風發(fā),雄心萬狀,又將雄心投射在她身上。他將她捧在手心,嬰孩的柔嫩肌膚嬌小聲息穿透了繭痕密布的手心,直抵他心深處。他驟然回想起初次與女子歡好后那微妙的溫暖感受。心慢慢融化的感覺,隨著嬰孩的降生,隱秘地回歸了。

她的降臨,似乎昭示了他生命的年輕和昌盛,連她攪人的哭泣,他聽來也覺悅耳喜人。

年輕有為的秦王發(fā)動了玄武門政變,這本是一場兄弟鬩墻的非常事件,卻因為李世民的威望和實力迅速得以平息,沒有因此而危及初生的大唐。

而當她出生時,大唐王朝隨它英明的君王一起逐漸步向輝煌。

“高陽,我的小高陽?!彼母赣H總是滿心愛憐地喚她。寵溺她的程度,為諸子諸女冠,即使生母不見于史籍,也不妨礙她成為大唐最光彩奪目的公主。她容顏姣好如春陽,她快樂時,陰森廣闊的唐宮也隨之明媚。

無憂無慮的公主長大了。和所有疼愛女兒的父親一樣,在女兒成年時,為她尋一門好親,叫她由自己身邊平安過渡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恩愛偕老,是最貼心穩(wěn)妥的安排。李世民在功臣故交里尋覓,他希望找到一個和自己一樣疼愛高陽的人,而這個人同時又是他倚重信任的。

房玄齡被他看中了,房玄齡對這樣的安排誠惶誠恐:當兒媳婦生來萬人矚目,且是皇帝最寶貝的女兒時,輕不得,重不得。接手的壓力可想而知。

房玄齡基于多種考慮,并不想合作,接手高陽。李世民不解老友的苦心,將其畏懼推脫認作謙遜,越發(fā)執(zhí)意要把公主嫁到房家。

高陽嫁給了房家二公子房遺愛,這一個人如其名,拖沓而不知所云的男人。高陽對之失望,繼而索然無味。

很難主觀去判斷高陽喜歡什么類型的男人??梢源_定的是,高陽絕不喜歡房遺愛這樣的魯男子,不喜歡也就罷了,這個人居然還做了自己的丈夫,真是相當郁悶!

如果高陽只是普通女子的話,可能她會選擇接受現(xiàn)實,不幸,她是個公主,還是大唐最得寵的公主,她有能力照自己的好惡去處理。

初次的洞房花燭之后,她拒絕再與這個男人親近。高陽運用公主的威儀,勒令房遺愛不得隨意接近她。對于兒子和兒媳之間的矛盾,房玄齡只得啞忍。事實證明了他先前的判斷無誤,房遺愛是不適合做駙馬的,尤其不適合做高陽的丈夫。

李世民讓女兒一生只牽兩個男人的手的純美愿望落空了。但他并不知道,沒人會跑去跟他嘮嘮這些家常。

他一直以為公主很公主,殊不知公主早在他的安排下變成了怨婦。

高陽生活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次出游中,出現(xiàn)在一個名叫辯機的人身上。當清修的僧人走出草廬,陽光聚攏于他身后,他的僧衣上還有塵土和草屑,卻是那樣卓爾不群。當他舉目望向風塵仆仆、焦渴的公主時,高陽被他的清冽無畏征服了。

她看見他眼中如此深長的慈悲,那是她不曾領(lǐng)略過的注視。他視她為眾生,為女子。她的戾氣在他的注視下消于無形,她的感情卻在這無聲的注目下洶涌起來。

她是寂寞的人,他也是,只有寂寞的人才懂得他人的寂寞。所不同的是,辯機是一個甘于寂寞的人。

他是一堆安靜干燥的草,她要上前撩撥他,點燃他,縱容心里的激情。他是她的大海,她要投身大海春暖花開。

她不需要唯唯諾諾的男子來做丈夫,她多的是奴才。她需要一個能夠懂得她、知道她心里悲哀寂寞的人來相陪來愛。高陽會喜歡的男子,是與她的父親一樣,有著超越凡俗的智慧、悲憫天下的情懷。他待她,如她不是公主那樣普通隨意,又無微不至地愛她,哪怕她不是公主也一樣寵她。

她要的,這樣簡單,這樣難。

與紈绔子弟房遺愛相比,辯機更像一位天生貴族,流浪在山野間,和大自然同息同眠。他和高陽之間的感情,必定不是偷情縱欲狂歡這么簡單。他們都抱著難言的凄惻和莊重,如同修行。

這樣的你我,是此生尋覓的彼岸。既許相見,怎能不許我們抵足相愛抵死纏綿?

因為遇上了辯機,高陽變得快樂滿足,對房遺愛的態(tài)度也寬容溫和了許多。為了報答房遺愛的鼎力相助,她經(jīng)常進宮去為房遺愛求官,并賜予他美貌的宮女作為獎賞補償。她越發(fā)嬌媚,越發(fā)善解人意,美得使她的父親都為之驚異,也因此越發(fā)寵愛她。

他和她,本可以與世無爭安靜相愛——不刁蠻,不任性,不胡為,她真的可以因他而成為完整靜好的女子。

有了識相的房遺愛的協(xié)助和維護,他們的私情本不會輕易暴露。

事情卻毀在一件看似無關(guān)的盜竊案上。公元649年冬天,負責治安的官員抓住了一個小偷,在他的住處搜到了一只鑲金嵌玉的枕頭。審理的官員認出,這是皇宮御用之物。

小偷供認,自己是從弘福寺辯機和尚的住處偷來這只價值連城的玉枕的。

見事蹊蹺,官員將事向上反映,隨即展開調(diào)查,由御史奏聞太宗。高陽辯機事發(fā)。

而此時,辯機正在弘福寺跟隨東歸的玄奘大師學(xué)法,助其撰寫《大唐西域記》以及翻譯西行取回的經(jīng)文。他成為全國最年輕的譯經(jīng)大德。

肉身的糾結(jié)和靈魂的超拔并行不悖,我們所要求的智慧就是要破解執(zhí)障,破了色戒也并非不可修心成佛。在晨鐘暮鼓之中,辯機依然安靜地靜水深流。

高陽仰望著虛空,愛人與自己休戚與共,她心里從未這樣平靜滿足——能夠不再強求與他的朝朝暮暮,卻無比相信他與自己的不可分割。

她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噩耗。辯機被盛怒的君王下令腰斬。

高陽,大唐最剛烈最驕傲的公主,隨辯機一起毀滅在鍘刀之下。她不能相信父親如此武斷絕情地斷絕了她的全部生機。他拒絕聽她說話,不許她再進宮。他殺了他,給一個高貴的人骯臟的死法,讓他被人議論,被人誤解,在鋪天蓋地的責罵中死去。

她恨他!難道他看不出辯機的殊勝嗎?難道他不反省,正是當初他專制的決定才使得她不幸福嗎?

他怎么可以,殺了他!殺了他,卻叫她茍活下來。他難道不知道,她的魂靈早已隨他而去了嗎?

是的,他不知道。他只愛他的女兒高陽。而高陽,亦只愛辯機。

她再也沒有了千種風情,萬般妖嬈,連哀樂都泯滅了,只為他去了。

誰能了解他們之間無以言喻的愛呢?是那么干凈純粹??此企@世駭俗,其實誰都不驚擾。

就這樣,都不被允許。

史書中的高陽是個忤逆女子。挑唆丈夫和兄長不和,父死,她入宮奔喪并無戚容,不落淚,后又參與謀反,被告發(fā),賜死時二十七歲。

可是,我相信她后來的殘忍暴戾都情有可原。她的青春,她所有的溫存和激情都隨那個男人一道被處決了。

請帶我去天涯海角

紅,是她命色。拂,她的舉動注定出人意表。

紅拂的故事其實不用多復(fù)述。她是楊素身后手執(zhí)紅拂的家伎,一站多年,直到有一天,她的眼中出現(xiàn)了另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叫李靖。

他來謁見越國公,面對權(quán)貴侃侃而談,他希望通過楊素的提攜來報效大隋,卻由此得見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

楊素眼望著李靖,目光沉沉,似醉非醉,他對這個年輕人慷慨激昂的宣講不予置評。李靖青春奮發(fā)的臉在他眼前晃動,逐漸模糊成他當年的樣子。

不同的是,李靖仍興致勃勃地在理想里穿行,而他卻已經(jīng)選擇在現(xiàn)實中停泊。

楊素的冷淡挫傷了李靖,李靖不知楊素此時已非早年雄心飛揚的楊素,他比年輕時眼光更透徹,也更謹慎,沒有人比他清楚安樂富貴潛伏的危險,他寧可收斂羽翼,固守著富貴,也不肯貿(mào)然推薦人才,惹君王相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謁見已畢,李靖禮貌地告辭而去。他忙于自己的演講,未曾意識到楊素身后那手執(zhí)紅拂的女子,以目光探量他多時。

她的眼睛熠熠生輝。

紅,鮮艷,是熱烈,亦是熊熊不滅之火焰,經(jīng)毀滅再重生,直至凈化這世間一切,擁有通透的心與眸。

拂,非凡之物,執(zhí)者如仙。

她是紅拂女。暗夜間,一襲紅衣如火,飛奔至命定男人面前,剎那相許,與他攜手共赴英雄征途。

紅拂來尋李靖,她是崇拜英雄的女人,渴望成為英雄。身為女子,她不可能成為英雄,所以只能追隨英雄。她愿意陪伴楊素,因為楊素是大隋的英雄。但楊素已然老去,遲暮的英雄,余威不能點燃少女心中真正的火焰。從紅拂可以讓小廝探查李靖的住所,晚上又能溜出府來看,她并不是楊素眼中心中獨一無二一時不可少見的人。

楊素不能點燃她的熱情,當她不被點燃時,她相對平凡。

注意,是相對的。

紅拂的去意也許在遇見李靖之前已經(jīng)萌生,因為她發(fā)現(xiàn)楊素已不是那個能滿足她的英雄。她看見這個人的皮囊和身軀都在滑向衰竭——這使蓬勃的她隱隱失落。

她內(nèi)心有強大的聲音,暗示她要等待時機,一定會有這樣的人杰降臨,帶她離開此地。

李靖出現(xiàn),正是她行動的契機。

很多人都奔,奔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她卻奔得風流,奔出了幸福前程。

她的成功,是她比那些自以為是的女子更沉著。她是更具眼力的女人,她不單洞悉了自己的需要,更洞悉她所需要的男人內(nèi)心的需要。這種眼力就像煉就了火眼金睛一樣。更幸運的是,她遇上了一個同樣有眼力、能擔當?shù)哪腥恕?/p>

紅拂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出現(xiàn)在書生李靖的門口,她像一顆明艷的流星滑落在書生的眼里。書生被她的光芒灼傷了。

紅拂身處的時代以及楊素家中的環(huán)境,她的特殊身份,居然能做出夜奔的事,她的義無反顧,只一剎那,就點燃了他心中的火花,就此開始兩人命運的交纏。李靖這種落魄的男子,不同于心灰意冷的落魄男子,他失意但不絕望,仍心存壯志,相信自己的才華。

一眼之間,一種直覺的碰撞,火花飛濺,烈焰高燃。這白天驚鴻一瞥的女子,此時在他眼中如此真切動人。

李靖點燃了紅拂,紅拂于是變得熠熠生輝不可多得,她使他興起再度抗爭的勇氣,再賭一把。他深信自己的眼光,就像他深信自己的抱負必然有施展的一天。

她說:“我跟你走。”他的理想之火旋即被突如其來的激情點燃。一個人的奔跑是多么孤獨。何其有幸,遇到可以同行的人。

一個美艷的女子,甘愿放棄優(yōu)渥的生活,在他前途未卜最需要關(guān)注和鼓勵時來到他身邊,無疑是對他和他未來人生的最大支持及肯定。

她貼近他,以身體溫暖他,女性與生俱來的柔情如蜜降臨,無處不在地滋潤著日漸干涸的他,春風吹走了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焦灼。在歡愛中,她在他的眼中越縮越小,成為心頭不滅的火種。

她是他最珍重的行李,他將帶著她啟程上路,奔赴前程。他兩手空空地離去,她是唯一的行囊。

紅,如一團火?;鹂梢詢艋?,使人通透,使人重生。當李靖遇上紅拂,他一生的際遇有所改變。很快,他們遇上了虬髯客。

虬髯客是亂世中意欲大展宏圖的人,當他遇上了紅拂,他愛上了紅拂。紅拂不是不知,她非常得體地處理了惱人的三角關(guān)系。在她的妥善相處下,虬髯客與她和李靖結(jié)拜為兄妹。三人至汾陽見到李世民,虬髯客冷靜地預(yù)見到中原逐鹿的現(xiàn)實,道:“既有真主在此,我當另謀他途?!?/p>

奇妙而必然的呼應(yīng)是,虬髯客也是一個深具洞察力的人。他可以萬金相贈亦不皺眉,將家財全數(shù)留給李靖和紅拂,只身去到海外島國,日后成了扶桑國主。

紅拂,拂塵,可以看作隱喻。細節(jié)總是暗藏玄機。她身邊留下的都是非凡俗的人物,連那楊素也是非凡之人,對逃姬之事并不深究。他也成全了樂昌公主與其夫,所行自有大丈夫真豪杰之風。

在沒有遇上李靖之前,紅拂的生命是靜態(tài)的;當她和李靖碰撞之后,她成為生動的、勃勃生姿的一團火,燃燒了自己,也照亮了別人。

李靖后來功成名就,成為大唐開國功臣之一,紅拂也成為國公夫人,這是她被眾人稱道和艷羨的地方,因為這在通俗意義上意味著一個女人圓滿的成功??墒?,風險投資的成功,并不值得我們?yōu)榧t拂興奮贊嘆。

她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等待男人拯救自己逃出古堡的女孩。她需要英雄,也可以慧眼識英豪,看準了就主動出擊。她不是那種整天高呼帶我去天涯海角的女人,但她一旦走,走得比誰都干脆。

紅拂的一生美在追逐、發(fā)現(xiàn),美在青春燃燒的過程,當她花好月圓升作貴婦了,何嘗不是意味著她生命最明艷的火種已燃盡了。

追逐—完成—燃燒—熄滅,由生到死,由強到弱,符合自然規(guī)律。當紅拂成為國公夫人之后,她如同由流星化為隕石,她的生命已經(jīng)定型了。

是火焰終必燃盡,紅也是這樣,終將暗下去。只是暗中,也有光明的存在。

一宵冷雨葬名花

題目出自納蘭容若的一闋詞。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shù)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

——《攤破浣溪沙》

本來,寫陳圓圓應(yīng)該用吳梅村的《圓圓曲》更切題,但“沖冠一怒為紅顏”幾成濫調(diào),更有為吳三桂立傳的意思。且那情形為詩人杜撰的成分居多,作不得準。倒不如不拾人牙慧的好。

撇開容若自身佚事不談,此詞亦可看作一干薄命紅顏的判詞。容若對愛人的一縷情絲化為女鬼,千載艷魄不散,如遇情可共憫者即于花間月下現(xiàn)身相見,引千紅一哭。

自來女子所謂薄命,大多是命途多舛所托非人,兼之不能慧眼識人的緣故。而明末清初一節(jié),卻因時勢特殊,不可一概而論。論剛烈氣節(jié),才子不及佳人多矣。吳梅村作《圓圓曲》,儼然是佳人知己,自己卻有負卞賽多矣!崇禎末年,國舅田畹下江南為皇帝搜尋美女,訪得卞賽、陳圓圓等人。卞賽托人帶信給吳梅村,意欲請他設(shè)法相救。吳梅村雖為當世有名才子,在讀書人中也薄有微名,自忖卻難以和皇親的權(quán)勢相抗衡,因此猶猶豫豫未能赴約。卞賽傷心離去,后來出家做了道士——這又是另一個傷心人的故事了。

陳圓圓的故事,有一個平庸的開頭:某女因家貧流落蘇州,淪為娼妓。成年之后因色藝雙絕,名聞遐邇,為時人所慕。今人多以為陳圓圓一生和吳三桂糾纏不清,卻少有人知陳圓圓遇吳三桂是被田畹帶回京城收在府中為歌姬之后的事。在那之前,她的芳心還系在一個叫冒辟疆的男人身上。

對于這個夾纏不清的男人,我是十分瞧他不上的,雖然他出身名門,頗有女人緣。然這男人骨子里懦弱無能,面子上還要百般清高,實在叫人生厭!即如纖纖弱質(zhì)董小宛,尚能于亂軍叢中孤身尋他,后又為他衣不解帶勤侍湯藥,更因此而病歿,而冒氏得隴望蜀,于悼念亡妻的《影梅庵憶語》里仍屢屢提及陳圓圓對他的眷眷之意,難掩得意,有負佳人多矣。還不如龔鼎慈。

當年陳圓圓初遇冒辟疆就芳心暗許,冒其時因有事在身,不敢耽于兒女情長,告辭而去,再訪圓圓時,佳人已失,傳為豪家所擄。冒辟疆悵然若失之際,得好心人牽線,再遇陳圓圓。陳圓圓再逢冒辟疆,大概是預(yù)感到形勢不妙,遂以終身相托,冒大概因事出突然一時沒有心理準備,婉拒了陳圓圓。

書上沒有說陳圓圓有多傷心,也許當時冒辟疆以家中有事不愿連累陳圓圓為由推卻她,她是可以接受的吧。她只是感到失望,卻還是相信他會來娶自己。陳圓圓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在金風玉露一相逢之后有了多么大的轉(zhuǎn)折。

她注定做不了待月西廂的美少女,而要做英雄宴上的舞嬌娘。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歌聲魅影頭暈?zāi)垦ig,到了一個男人身邊又到了另外一個男人身邊,快得連她自己都來不及反應(yīng)。她被田畹在家宴上引給吳三桂。

那年少英武的將軍端坐高位,饒有興致地盯著她。他眼中征掠之意如此明顯,連田畹都看出來了,我不信久經(jīng)風塵的陳圓圓會感覺不到,更不信她在這次相會中是麻木的被動的。吳三桂少年英雄,陳圓圓閱人多矣,又在悵然無依之時,乍遇吳這樣的人,怎么會不情意款款呢?

她在席上輕歌婉轉(zhuǎn),眉目傳情。那冒辟疆號稱陳圓圓“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多年之后回憶起來仍津津樂道,稱“欲仙欲死”。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討好,想當時吳三桂也必定受用無比,否則何以肯為一匆匆一面的歌姬就取出兩千兩謝禮給田畹,還慷慨應(yīng)允護他一家周全呢?

化百煉鋼為繞指柔,陳圓圓的魅力毋庸置疑。然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陳圓圓的意義何在?她還沒來得及被崇禎寵幸,談不上干涉朝政;她先是被闖王的部將劉宗敏掠去,但馬上被李自成發(fā)現(xiàn),影響力自然也有限;她所依附的男人吳三桂也只是山海關(guān)的總兵,說到頭一個手握重兵的梟將,怎么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山海關(guān)開了,大明朝亡了!她突然間成了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威力大過了關(guān)外秣馬厲兵的滿清幾十萬大軍。男人們美其名曰:“沖冠一怒為紅顏?!?/p>

“一夜亡國”這個效果,連海倫也自嘆弗如吧。海倫亡特洛伊還用了十年呢。

細思來,是這亂世成就了她。一夕之間她由一個坊間名妓,變?yōu)榍Х蛩傅耐鰢?。人們痛罵她,又何嘗不艷羨她?其實她也未必會知道吳三桂的性格是如此復(fù)雜,她又怎么知道自己被擄會激得吳三桂看破李自成的草莽本性,憤而降清。也許吳三桂還有著自己的打算……這一切,原本就有著太多的巧合,來不及解釋,而人們更愿意接受的只是一個香艷刺激、充滿戲劇化的結(jié)局,哪怕這不是真正的結(jié)局。

陳圓圓終于又回到吳三桂的身邊,吳梅村在《圓圓曲》中這樣描繪他們的相逢:“娥眉馬上傳呼進,云鬟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zhàn)場,啼妝滿面殘紅印?!眱叭灰粚Χ鲪鄯蚱?,劫后重逢。從此陳圓圓便隨吳三桂轉(zhuǎn)戰(zhàn)南北,隨侍軍中。后來吳被封為平西王,留鎮(zhèn)云南,陳圓圓也隨居昆明。

陳圓圓不算是太悲哀的,吳三桂終還是有些擔當,沒有棄她于不顧??伤残疫\得有限,閑閑算來也經(jīng)歷了四五個男人,如若她不是天性喜歡漂泊,那么這樣的日子一定讓她深感厭倦、空虛無靠。

芳華易碎,恩寵難回。當美人老去,也許是他不再留戀她,也許是她厭倦了輕言淺笑的日子。一個男人功成名就之后就容易倨傲起來,不再那么容易親近,權(quán)力讓他們漸漸疏遠。

他依然做他的平西王,而她卻選擇獨居別院,做了潛心修道的女尼。

他仿佛再也沒有在意過她,她也漸漸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外面?zhèn)鱽沓瞧频南?。她知道,這一次他兵敗如山倒。門外,再不會有他傲然的身影。她轉(zhuǎn)身赴滇池,自沉而死。應(yīng)了這句: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也有傳說說陳圓圓并沒有死??擅\就是這樣奇妙而殘酷。當陳圓圓離開吳三桂時,她的傳奇性也消失了,她這個人就模糊了。歷史讓他們緊緊地交織在一起:沒有她,就沒有他,沒有他;她也不能稱之為她。

在命運里,他們依舊沒能逃開對方。吳三桂和陳圓圓,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呢?遇上了,便遇上了吧。古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

塞上牛羊空許約

她與他的故事,明明獨一無二,偏偏形容慘淡,容易叫人遺忘。人們所樂道的愛情故事里,光緒和珍妃,始終不是生死相許的范本。

那是否因為,在他們的生活中始終存在著一個絕對強勢的敵手——慈禧。晚清的一段軼史,是屬于慈禧的時代。善與惡,好與壞,風光敗落,生殺予奪,一切憑她翻云覆雨。慈禧過于強大,反襯出光緒的渺小,強勢到光緒落敗已成必然,聰明伶俐胸有抱負的珍妃在她面前只是乳臭未干、過早開始張牙舞爪的小女人。

失敗的戊戌變法暴露了光緒性格的弱點和政治上的無能,而國難當頭,八國聯(lián)軍兵臨城下的大亂又足以使人有理由不過多地關(guān)注一段愛情,是國家的敗退、他們自身的失敗削弱了愛情的魅力,人們會不自覺地忘卻他們的生死相許。

人們習(xí)慣對弱者抱以同情,卻依賴強者來作出判斷。那些會被永遠記取的失敗,失敗者都是強者而非弱者。譬如霸王之于垓下,項羽始終是個強者。人們對強者的失敗念念不忘,卻將弱者的失敗視作理所當然。

在很多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版本里,我們看見的都是一個陰險狠毒的老妖婆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對真心相愛的有志青年,扼殺他們純潔高貴的愛情,以至于女的投井而死,男的郁郁而終。

故事的結(jié)局是這樣,不代表過程也是這樣。

眾所周知,慈禧安排光緒擇定自己的侄女為皇后。光緒原先中意的第一女主角德馨因為才色過于出眾而被慈禧直接pass出局,不料間接成就了光緒與珍妃這一對愛侶。

雖然受當時照相技術(shù)和器材等客觀條件所限,但隆裕生得不好確是事實,馬臉,遺傳到的全是葉赫那拉氏的劣等基因。若她有慈禧當年容色之一二,恐怕光緒也不會對她冷淡如陌路。

我每次看到光緒后妃圖都有為光緒一哭的沖動,放眼望去,滿宮皆是精怪。這些人當中唯有珍妃面目周正,雖然離絕代佳人尚遠,起碼不那么令人絕望。圓圓的臉?gòu)雰悍饰赐?,柔和的眼眉,團團的喜氣。

在對待光緒婚姻的問題上,慈禧充分顯示了霸道和不容置疑的囂張,生生塞給他一個隆裕,擺明了欺負人,簡直斷定了她給他一個什么貨色他都得收著,誰叫他的皇位是她給的。

光緒果然不敢有異議。轉(zhuǎn)而將情感投射到看起來恬美可人的珍妃身上。在感情上,光緒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十三歲的少女初入宮禁,即晉位為嬪。身邊有姐姐做伴,她未必有多惶惶悲戚。八旗家的小姐,只要生得周全,多半是有入宮的可能的。與一般滿洲貴族小姐不同,珍妃自幼隨伯父長善生長于廣州,長善予她們姐妹良好的教育。當時廣州是全國的口岸城市,比之北京,肯定更開放更具商業(yè)活力。珍妃性格開朗,與此地蓬勃開放的風氣正相宜,進得宮來亦比長居京城的姑娘顯得聰明伶俐。

珍妃的出現(xiàn),對一直郁郁寡歡的光緒而言是令人振奮的。這年輕貌美的少女所給予的活潑氣息,如同夏日悶熱午后的一場清雨,雨后有清甜的果木香,呼吸起來亦有暢快喜意。從來皇帝無戀愛的,而他格外處境尷尬,雖位居九五,實質(zhì)上寄人籬下,比旁人更孤獨,更心事重重。唯獨同她一起,他可以放松笑鬧,展顏一笑。她那些當時看上去時髦的、不合時宜的愛好又使得向往西方文明的皇帝同她志趣一致,如同知己。他知道她與身邊的其他人不同,她是專注忠誠于他的,以一個純情女子勃勃的青春來供奉他,仰慕他。她茂盛的情意使得他黯淡孤寒的生活得以顯現(xiàn)生機。

她也確實是愛他的,稚氣的她有理由相信良人如天,更何況良人是九五之尊。她與他都對美好未來有向往,在那個遙遠的將來,只有果敢有為、抱負得展的皇帝,沒有一手遮天、老而不死的慈禧,甚至連那面目可憎的隆裕也被廢黜。一旦變法成功,效法西方,他們是有可能這樣做的。那時候珍妃將成為大清皇帝唯一的皇后,名正言順不離不棄的妻子。就連被囚于冷宮禁苑時,也是指望光緒奮發(fā)圖強、夫妻團聚的念頭在支撐著她。

她不知天外有天。初入宮時,慈禧對她尚算不壞,有時也教她寫字,賜福于王公大臣。因為慈禧也喜歡伶俐人。但后來慈禧發(fā)現(xiàn)她鋒芒畢露,不單是對皇后,甚至隱隱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之感。由此罅隙日深。

珍妃與光緒的戰(zhàn)線同盟結(jié)得太過明顯,當她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正受著老女人的壓制卻敢怒不敢言時,年輕女人對老女人天然的厭惡和不屑促使她反抗慈禧的方式比光緒更直接更激烈。

人們對她的贊賞其實過譽了,她并不是什么勇于反抗黑暗統(tǒng)治的女中豪杰,只是愛情使得她興起要為將來掃除障礙的孤勇。她身在其中更清楚,只有與慈禧對抗到底,直至擊敗她,她才可以死中求生。

她要保護她的男人,可惜她選錯了對手。不是她不夠機警不夠聰明不夠勇敢,而是慈禧的根深蒂固是她無法撼動的。悲觀一點想,慈禧是沒落王朝遺留在人間的最后一點余孽,身挾悍勇,勢不可當。她霸絕天下,所有人都成為她的陪襯。

老謀深算的慈禧比誰看得都清楚。一切人都在她的股掌之中,連老奸巨猾的權(quán)臣悍將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懾服于她,何況是小小的珍妃和光緒?她當初喜珍妃是因為珍妃像自己,她后來不喜珍妃也是因為珍妃像自己。珍妃也好弄權(quán),恃寵賣官鬻爵,為光緒網(wǎng)羅親信。她的深明大義只限于支持光緒,她并不是愛國,也無多少深謀遠慮,她只是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男人一方。她勇敢,是因為她來不及不勇敢。

假如慈禧死在光緒之前,光緒熬油似的熬了那么多年,終于出頭,珍妃會不會成為類似慈禧的奸妃實在難以定論。以光緒那不頂事的身子骨,以及他對珍妃的專寵,珍妃干涉朝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珍妃招了慈禧的忌。慈禧豈會允許這一切的可能發(fā)生?她決不冒險,所以在小小萌芽時就斬草除根,殺珍妃的心早已有之。直至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破北京,慈禧帶著光緒出逃之前,下令將幽閉于冷宮兩年的珍妃喚出,沉井。

據(jù)說,珍妃死前仍頂撞慈禧,被拉出去之時高呼:“皇上,來世再報恩了!”這一聲呼催人淚下。沒有最后的訣別,不問可知,她心有多么凄厲不甘!凄然分手,被迫離散是所有愛情悲劇的節(jié)點。格外使人唏噓的是皇帝保護不了自己的愛妃,正如強者難逃失敗的宿命。

他們是真的生死相許。也因此在被命運顛覆時,凄惶更甚于普通人?!跺_泣血記》里所寫的,光緒在珍妃死后越發(fā)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日日常對珍妃舊物——一頂帳子思憶舊人。

寧愿她是被賜鴆毒或是懸梁自盡,他總能抱住她一點點冷卻的尸身,將她的血肉揉進身體,將同她一起的記憶化進余生,作不可泅渡的暗河也好,好過他現(xiàn)在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過早的被迫失去濾去了將來可能發(fā)生的矛盾沖突,轉(zhuǎn)而造就了永恒的懷念。他懷念她,有一點點稚氣的她,護著他,跟整個宮廷作對。她給他的保護那么小,卻那么多,因是她的全部,也是他擁有的全部。

無端想起喬峰對阿朱,那個永遠也踐不了的約,塞上牛羊空許約……

于他,也是一樣。

當年,她曾與他笑言:“皇上,不如我們效法明治天皇扮作學(xué)子,游學(xué)歐洲……”她對未來總有新鮮刺激的想法,鼓舞著他。

如今,生死相隔了。剩他一人,生不如死。她死去時,他不在現(xiàn)場,亦感同身受,知那一聲凄呼如孤雁哀鳴。因為,離開了她,他亦是失伴孤雁了。

故宮貞順門樂壽堂前那口小井,我去看過。圓圓小小的井口,要跳下去不被卡住也很難,我覺得她是被生生推下去的。

在沉沒窒息的瞬間,她可曾憶起短暫華年中與他共度的時光?那是身處這孤冷墳?zāi)怪袃H余的暖身之物,她對他所有澎湃的愛意都隨肉身一起沒入井底,如種子深埋地下,等待下一次的輪回重生。

如那激揚的必將沉淀,那不可一世的也必將被洗掠一空,歸于塵埃。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