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
對于交朋友,李白這樣的男子,是不適合的。
他心胸通透,將人情世故看得明白曉暢,萬事都不留滯于懷,任你思念成疾,他依舊在山川歲月里逍遙快活,“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的世外仙源,才是他在人間的天地。
傷心千年的離別,在太白眼中亦是興高采烈的事情。別人送他,他寫詩相贈,“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傳唱不衰的名句里有幾分是惜別的情?他送別人更是逸興遄飛,“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境界美極,只是沒有別離的傷感。故人離去的惆悵如習習春風,拂過心思,雁渡寒潭,不留痕影,轉(zhuǎn)過身去,仍舊沉醉在他的千頃月色之中。
別后的歲月中,那些世俗的故人,他來不及想念,相逢固然歡喜,永世再不相見也沒有為之憂愁的必要。比之于子美(杜甫,字子美),太白對故人的情感實在吝嗇得多。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一句話,道盡人世的悲哀。
世間還有何等的感情能凄愴過此?而我們除了悲慟,無能為力,避無可避。
遠古時期,有一個部落的首領高辛氏,也叫帝嚳,他有兩個好斗的兒子:閼伯,實沈。如《大話西游》中青霞紫霞姊妹,也許因為前世的相斗,恩怨太深,上天安排他們成了兄弟,企圖化解他們之間的恩怨糾纏,可是,適得其反,兄弟二人斗得更加狠惡起來。帝嚳一怒之下,把實沈送到大夏,立為參神,主參星;把閼伯送到了商丘,主商星。從此,兩兄弟便永不相見:商星升起,參星則落,若是參星升起,商星又落去。不知他們在前往各自領地的時刻,有沒有后悔往常的相斗,像紫霞在與牛魔王成親前,想到這輩子就青霞一個姐姐一樣,想到這輩子也就這一個兄弟。
此出彼沒,永不相見,故人之間雖沒有如此沉重的仇恨,只是命運無常,牽動世間的悲歡,卻不得不承受著動如參商的離別。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古今離情,多是契闊千里。所以,霎然間的別后重逢才尤其令人興奮喟嘆:今天是什么樣的好日子,你我竟能在春雨纏綿的夜色之中,共此燭光?“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別離的時間太過長久,連重逢都不敢輕易相信。
借著微光,依稀認得出舊時的神情模樣,卻忍不住又要感喟歲月的無情。這一世的光陰總覺過得太快,白云蒼狗,天際流光。年少時的草草一別,想不到竟要耗費二十年的相思,才能換取再次的相遇。不管多久,重逢了終究是美好的事情,只是這么漫長的道路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得下去,訪舊半為鬼,怎能不讓人凄然斷腸?
二十年后的重逢,最驚心動魄的就是各自容顏的改變,眼前白發(fā)霜鬢的老翁,怎么也不能和模糊記憶中的那個一襲青衫的故人相吻合,只得從往事中慢慢尋找舊日的默契。故人的到來顯然也使主人格外的欣慰和高興,冒著夜雨割來春日的新韭,備下了飯菜。激動于故人的神情和重逢的難求,飲起酒來,不再慢斟細酌地相勸,獨自先干了十觴。雖然“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但故人相對,仍舊渴飲得異常痛快,十大觴酒亦是不醉。
這樣的友情,觸手可及,卻因不知珍惜,只能流水逝去。有多少人,在離別的時候,說著要聯(lián)系,要再見。然而,轉(zhuǎn)過身后,各自天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都倔強著不肯回頭。沒有相遇的機會,想形同陌路都無法辦到。
參商無法重逢,而你我卻可以相遇,為什么卻又不見?
是害怕場面的尷尬,還是驚愕再濃厚的情懷都有淡去的一天,又或是是恐懼歲月的流逝在每個人身上劃下的刻痕?
命運的安排雖難左右,人生的路途卻能走出。不管朋友待己若何,子美都將故人之情看得極重。明知太白是放浪形骸的男子,理會不到故人的懷念,子美還是一遍一遍地思量:“寂寞書齋里,終朝獨爾思”“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這其中,最癡心妄想的應是《夢李白》二首了: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開頭兩句,極為震撼人心。人生在世,說來說去,總逃不過四個字。不是悲歡離合,便是曲終人散,不是愛恨情仇,便是生離死別。此時太白流放夜郎已被赦還,杜甫不知,以為他仍流落于江南的瘴癘之地,相思成夢。“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不說自己夢見,反道太白為慰癡心,前來入夢。然而記起太白的年歲與環(huán)境的慘烈,路遠難測,只怕回來的不是太白的生魂?;昶菤w去,月色落滿屋梁,太白的容顏依稀還在,凝神細辨,才知是一種朦朧的錯覺。結(jié)尾之處又是一轉(zhuǎn),既有對故人命運的殷憂,也有對太白的稱許與崇敬。
此后接連數(shù)夜,又出現(xiàn)了類似的夢境,于是,子美有了下篇的詠嘆。我見君意也好,君明我憶也罷,都不過是子美推己及人,抒寫自己對故人的一片衷情。“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通過動作外貌的描繪揭示其心理,其形可見,其聲可聞,其情可感,枯槁慘淡之狀,如在眼前。現(xiàn)實的殘酷給子美重重的打擊,世無黑白,哪里還有什么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可言?!扒锶f歲名,寂寞身后事”,全詩在沉痛的嗟嘆中落下帷幕,不但包含著對太白的崇高評價和深切同情,也包含著自己的不盡傷心。
只是,對于杜甫的思念,太白始終未提一字,他們也再未相見。
幸好子美不只太白一個故人,他還有嚴武,有高適,有這個不知姓名的衛(wèi)八處士。
“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也許是他在亂離的世界中,見識了太多輕薄浮夸的交情,所以對故人才如此的珍重。也正因此,在闊別了二十年后,仍能記得年少時的相知,在一個風間細雨的夜里安享“夜雨剪春韭”的深情與厚誼。
雖然過了這一晚,明天又要隔了山水萬千,世事兩茫茫,但也應該慶幸,自己到底不是一無所有地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