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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現(xiàn)象學視閾下威廉斯詩歌美學研究 作者:梁晶 著


導論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是20世紀美國杰出詩人,其詩歌創(chuàng)作先后獲得過全美圖書獎、博林根獎、普利策獎等多個獎項。威廉斯在美國詩壇的領軍地位可謂有目共睹。著名詩歌評論家休·肯納(Hugh Kenner)盛贊他“與惠特曼構成美國詩歌史上的兩大巔峰”,(注:Hugh Kenner,“William Carlos Williams:In Memoriam”,in National Review XIV,March 26,1963,p.237.)《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譽其為“20世紀50年代以降美國詩人的導師”。(注:Jay Parini & Brett C.Millier eds.,The Columbia History of American Poetry.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p.395.)他與龐德、艾略特、史蒂文斯一道,構筑并主宰了20世紀美國詩歌的走向。統(tǒng)觀戰(zhàn)后美國諸多詩歌流派——垮掉派、自白派、黑山派、紐約派、深層意象派、語言詩派等,幾乎無一不受威廉斯詩歌與詩歌美學的深刻影響。在西方,眾多知名評論家,如希利斯·米勒、哈羅德·布魯姆、瑪喬瑞·帕洛夫、弗里德雷克·詹姆遜等,都曾對威廉斯有過專題評述。此外,“威廉斯研究學會”早在1979年即已成立并創(chuàng)辦刊物《威廉斯評論》(William Carlos Williams Review),(注:這份刊物的前身為《威廉斯通訊》(William Carlos Williams Newsletter),后改名為《威廉斯評論》。)這份刊物發(fā)行至今,發(fā)表了大量針對威廉斯詩歌及詩歌美學的研究論文,在學術界一直享有盛譽。

提及威廉斯的詩歌美學,人們首先想到的恐怕是他膾炙人口的詩學信條——“思在物中”(No ideas,but in things)。不過,與這一詩學信條在威廉斯文集中為數(shù)不多的出現(xiàn)頻率相比,(注:“思在物中”(No ideas,but in things)最初出現(xiàn)于威廉斯1927年發(fā)表的抒情短詩《帕特森》(Paterson)中。之后,在1944年發(fā)表的短詩《某類歌》(A Sort of Song)及隨后的史詩巨制《帕特森》(Paterson)中再次出現(xiàn)。)威廉斯無疑更熱衷于對“想象”(imagination)的闡釋與構建:從早期詩集《地獄中的柯拉》(Kora in Hell:Improvisations,1920)、《春天與一切》(Spring and All,1923)直至中后期六卷史詩巨制《帕特森》(Paterson,1946—1963),無論詩文抑或隨筆、書信、自傳,“想象”這一字眼皆可謂俯拾皆是、遍布其中。對“想象”,威廉斯甚而慨言:“我知道自己在不斷努力,但令人困擾的是,我始終糾結于詩性的想象當中,幾乎忘記了自己在理論層面的構想?!保ㄗⅲ篧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Selected Letter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54,p.333.)

也許,較之同樣“糾結”于“想象”的英國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柯勒律治以及20世紀另一位重要的現(xiàn)代派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威廉斯的“想象”的確尚不足以稱為明晰具體的“理論構想”。正如鄭敏對威廉斯詩歌理論的精當評說:“威廉斯(的詩歌理論)……更多地以感性經(jīng)驗來代替說理”,盡管它“讀起來遠不如艾略特等新批評派文論通暢明晰”,但“聯(lián)想的豐富、感性的深層揭示,使得這類文論更具生命力”。(注: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反風氣論——對藝術家所做的研究》,李玉所譯、鄭敏審編,載《詩探索》1994年第2期,第151頁。)另一方面,與柯氏飽含哲思與神性的“想象理論”以及史蒂文斯的“最高想象力虛構”相異的是,威廉斯的“想象”在偏重“藝術”上的審美“創(chuàng)造”的同時,兼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感。譬如,他曾言:“藝術中唯一的真實是想象。唯其如此,藝術作品得以擺脫對自然的剽竊,成為創(chuàng)造?!保ㄗⅲ篧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Vol.I,1909—1939,Litz Walton & Christopher MacGowan ed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6,p.198.)又言:“想象并不一定要訴諸神秘主義……想象的獨特價值在于賦予被創(chuàng)造的形式以現(xiàn)實、事實的存在?!保ㄗⅲ和?,第207頁。)而相對于其他浪漫派詩人,如雪萊對道德倫理的吁求,威廉斯的“想象”意指無疑更為豐富和寬泛。在某種程度上,其“想象”已儼然成為生活的締造者與命名者:“為生活賦予價值的唯一方式,是連同想象一起認可它并為之命名?!保ㄗⅲ和希?02頁。)

對威廉斯“想象”的重要性,其權威傳記作者保羅·瑪麗安妮(Paul Marianni)曾有明言:

威廉斯所尋求的是一種新的配方,就像愛因斯坦的理論如一道強光迫使我們直面并知曉現(xiàn)實的本性,威廉斯的配方將使人們重新領會自然與詞的相互結合,這是更早的幾代人從未質疑的地方。正是其想象本身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并在那個世界當中,發(fā)現(xiàn)了全新的時空維度。(注:Paul Mariani,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New World Naked.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81,p.438.)

持相似觀點的,還有知名評論家希利斯·米勒。作為威廉斯詩歌的權威論者之一,米勒也曾多次論及威廉斯的“想象”:“想象在威廉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同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論,威廉斯的想象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勝于自然,既是直接的又是中介的,它集模仿、啟示、創(chuàng)造于一身?!保ㄗⅲ篔.Hillis Miller,“Williams'spring and All and the Progress of Poetry”,in Theory in Humanistic Studies,2(Spring,1970),p.429.)不難看出,在米勒這里,威廉斯的“想象”已然被提升至堪與西方詩學大廈的基石——“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論”并駕齊驅的高度,足見其“想象”擁有的超乎尋常的偉力。

威廉斯本人對“想象”的無上推崇,以及米勒等評論家們高屋建瓴的評說,促使我們從詩學的視角反觀威廉斯的“想象”。根據(jù)《世界詩學百科全書》的詞條解釋,“詩學這一術語傳統(tǒng)上是指系統(tǒng)的詩歌理論或學說”,歷經(jīng)亞里士多德的“描寫性”詩學、“規(guī)定性”詩學,以及19世紀以“歷史、分類的觀點”看待詩學的演變歷程,現(xiàn)今詩學蘊含的意義更為寬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想要追求的目標和詩歌理想也可以說就是他的詩學。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就有可能談論雪萊的詩學、霍普金斯的詩學、馬拉梅的詩學、瓦萊里的詩學。他們的論點見之于他們的散文作品,體現(xiàn)于他們的詩歌作品,可以說以詩歌實現(xiàn)了他們自己的理論”。(注:周式中等主編:《世界詩學百科全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69—573頁。)既如此,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威廉斯終其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所著力構建的正是其以“想象”為意旨的詩學?

對此,威廉斯《想象》文集的編者韋伯斯特·肖特(Webster Schott)顯然深信不疑:“威廉斯構筑了自己的想象大廈;想象成為他所有創(chuàng)作包括詩歌、小說、戲劇的基石。此外,想象還是他評價所有其他藝術的手段。”(注:William Carlos Williams,Imaginations.Webster Schott e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0,p.xv.)其實,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正如米勒獨具慧眼指出的那樣,威廉斯的“想象”還具有“無所不包”的強力,在“摹仿”自然的同時,又可作為主要介質,肩負起對審美“創(chuàng)造”、歷史、社會現(xiàn)實、文化等反思與“啟示”的重任。(注:See Harold Bloom ed.,William Carlos Williams.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p.48.米勒認為,威廉斯的“想象”是“無所不包”的范疇,其詩學信條“思在物中”也是以想象為“基”,受其想象的統(tǒng)攝。)

另一方面,作為西方思想史、文學史的共同范疇,倘細致審視“想象”在這兩大領地中的流變,有兩點實不難看出:其一,從共時層面上看,思想家們的“想象”學說總會或隱或顯地投射到同一時期的文學想象中。顯者如柯勒律治與19世紀初以康德、謝林為代表的德國古典美學;隱者則如20世紀前半葉,西方現(xiàn)代派詩歌普遍推重的“去人化”(dehumanized)與物的客觀呈現(xiàn)的特征。其二,正如派爾(Forest Pyle)在《想象的意識形態(tài):浪漫主義話語中的主體與社會》(The Ideology of Imagination:Subject and Society in the Discourse of Romanticism)一書中的表述:“想象既有詩意或哲性的一面,又兼被賦予了社會與政治的職責?!保ㄗⅲ篎orest Pyle,The Ideology of Imagination:Subject and Society in the Discourse of Romantici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換句話講,“想象”或可為一共同體,詩性與現(xiàn)實性共同棲居于此。

威廉斯的“想象”同樣概莫能外。一方面,它融詩性、現(xiàn)實性于一體;另一方面,其“想象”與同時期哲學美學尤其是現(xiàn)象學思潮存有諸多相通之處。盡管尚無充足證據(jù)表明威廉斯詩歌美學發(fā)端或受現(xiàn)象學美學思想的影響,但其以“想象”為內核的詩歌美學確與以胡塞爾、海德格爾等為代表的現(xiàn)象學思想頗多契合。從現(xiàn)象學視角闡釋威廉斯詩歌美學的先例,在西方學界中,亦曾有評論者涉足這一研究領域。就筆者目前收集到的資料來看,有博士論文《整體現(xiàn)象:馬丁·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與埃慈拉·龐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查爾斯·奧爾森的詩歌》(The Unitary Phenomenon:The Phenomenology of Martin Heidegger and the Poetry of Ezra Pound,William Carlos Williams and Charles Olson,1973)、《想象事物:從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看格特魯?shù)隆に固挂蚺c威廉·卡洛斯·威廉斯》(Imagining Things:A Heideggerian Consideration of Gertrude Stein and William Carlos Williams,2009);以及伯恩哈德·拉德羅夫(Bernhard Radloff)的期刊論文《名與場:從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看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詩中的地方性》(Name and Site:A Heideggerian Approach to the Local in the Poetry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1986)。這些研究成果的共通之處是將威廉斯的詩歌美學鎖定在海德格爾存在現(xiàn)象學的視域之下,強調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海德格爾現(xiàn)象學的相通之處,且這些研究主要聚焦于威廉斯的前期詩歌創(chuàng)作,認為其前期詩歌更貼合現(xiàn)象學美學的精髓,而忽視或弱化了其中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現(xiàn)實轉向與表達。

盡管如此,上述這些成果確為本書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研究視角與前在基礎。與之不同的是,本書將以威廉斯“想象”為研究重點,放眼其整體詩歌創(chuàng)作版圖,對其“想象”蘊含的哲性,以及社會、歷史、文化等諸多現(xiàn)實屬性做學理上的系統(tǒng)探究。全書共分五章,分別從“想象”的內涵演變、源起、詩性或內在哲性,以及歷史、教育、政治經(jīng)濟等層面全方位考察威廉斯的“想象”。在運用胡塞爾、海德格爾、巴什拉、阿倫特等人的現(xiàn)象學美學思想對威廉斯“想象”加以觀照的同時,本書還適時地、有針對性地結合社會學、教育學、文化研究等相關思想或理念,以期更為深入、全面地理解威廉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主張。筆者希冀,對威廉斯“想象”的這一系統(tǒng)研究,亦可拋磚引玉,為進一步深入開鑿西方想象詩論乃至文學想象做一有益的探索與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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