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北文人的崛起
西北地區(qū),秦漢時稱山西,主要指太行山以西的天水、隴西、安定、北地等地,向來崇尚武功。誠如《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所說:“秦漢已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將……何則?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zhàn)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滹L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币虼?,這里發(fā)跡的歷史人物,多以武功揚名,如隴西李氏、趙氏、辛氏等,皆有將帥之風。而在文化方面,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記述的傳統(tǒng)可言。當然在民間也有例外。《隴頭歌》就是秦漢時期流行于西北的一首優(yōu)秀的民歌。余冠英、曹道衡分別編注的《樂府詩選》并將《隴頭歌》列入北朝民歌,但是兩位先生均認為這些歌詞“風格和一般北歌不大同,或是漢魏舊辭”。這種推斷頗有道理?!稑犯娂肪矶灰锻ǖ洹罚骸疤焖び写筅?,名曰隴坻,亦曰隴山,即漢隴關也?!庇忠度赜洝罚骸捌溱婢呕兀险咂呷漳嗽?,上有清水四注下,所謂隴頭水也?!笨上匆呸o,而是始于陳后主《隴頭》。事實上,《太平御覽》卷五十六、《北堂書鈔》卷一百五十七、《后漢書·郡國志》漢陽郡均引述了《三秦記》,并且在征引上述文字之后,又引“俗歌曰”“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去長安千里,望秦川如帶”云云?!度赜洝肺匆姟端鍟そ?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但是,成書于漢魏之際的《三輔黃圖》及南朝梁代劉昭《續(xù)漢書·郡國志》注、酈道元《水經(jīng)注》皆有所征引,而所記又都是秦漢都邑地理風俗。因此,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史念海先生推斷此書“當出于漢時人士手筆”[32]。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更有力的證據(jù)否定這種說法?!峨]頭歌》既已為《三秦記》所引錄,則出于漢人之手。此書記載的《隴頭歌》至少是在漢代流行于西北地區(qū)的民歌。
有文獻可考的西北文人,最初多以軍功起家,文學才能不過是其陪襯而已。如北地義渠人公孫渾邪,景帝時為隴西守,曾率軍參與平定吳楚之亂的戰(zhàn)役,以軍功封平曲侯。史傳載其著書10余篇,《漢書·藝文志》諸子陰陽家類著錄15篇,當即此,惜已亡佚。[33]其孫公孫賀亦從軍數(shù)有功。賀夫人君孺,衛(wèi)皇后姊。賀氏由此發(fā)跡。北地郁郅李息,景帝和武帝時為將軍?!稘h書·藝文志》著錄給事黃門侍郎《李息賦》9篇,亦為當時詞賦創(chuàng)作的名家。與此同時稍后的還有隴西名將李廣后人李陵,身為將軍,而在與蘇武告別時所唱的那首“楚歌”為他贏得了不朽的文學聲譽:“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文選》及敦煌石室中還保存有李陵與蘇武往返信件若干,雖學者多以為偽托之作,但由此不難推想李陵的文學影響。西漢后期的趙充國也是以“將帥之節(jié)”著稱于西北,宣帝于麒麟閣為11功臣畫像,其中之一就有趙充國。這樣一位將軍,今也存文6篇,其中《先零羌事對》《上書謝罪陳兵利害》為其名篇。其時趙充國已76歲,尚思盡忠匡輔,感人肺腑。如云:“臣得蒙天子厚恩,父子俱為顯列。臣位至上卿,爵為列侯,犬馬之齒七十六,為明詔填溝壑,死骨不朽,亡所顧念。獨思惟兵利害,至孰悉也,于臣之計,先誅先零已,則罕、開之屬不煩兵而服矣。先零己誅而罕、開不服,涉正月?lián)糁?,得計之理,又其時也?!薄渡贤吞镒唷贰稐l上屯田便宜十二事狀》等文,比較“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恪盡厥職,論其得失,具有很強的說服力。章太炎《國故論衡》中卷《文學七篇》稱:“文章之部,行于當官者,其源各有所受:奏疏、議駁近論,詔冊、表檄、彈文近詩;近論故無取紛綸之辭,近詩故好為揚厲之語。漢世作奏,莫善乎趙充國,探籌而數(shù),辭無枝葉?!碑斎唬w充國之奏,也很有可能出于幕僚之手,但是目前還沒有這樣的確證。
兩漢之際,隨著內(nèi)地文人向西北的流動聚集,迅速帶動了這個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東漢時期,“涼州三明”皇甫規(guī)、張奐、段颎登上歷史舞臺,顯示出了這個地區(qū)文化發(fā)展的最初業(yè)績。
皇甫規(guī),字威明,安定朝那人。既是當時名將,又在學術與文學方面卓有成績。蔡邕《薦皇甫規(guī)表》稱其“少明經(jīng)術”,堪稱一代名儒。史載其著賦、銘、碑、贊、禱文、吊、章表、教令、書、檄、箋、記等各種文體,共27篇?!端鍟そ?jīng)籍志》著錄司農(nóng)卿《皇甫規(guī)集》5卷。而今保存下來的僅有11篇,其中最著名的首推《建康元年舉賢良方正對策》。該文將官場的混亂比作“市賈”,比周朋黨,假廉成貪,受賂賣爵,風敗俗壞,致使“天下擾擾,從亂如歸”。文章尖銳地指出:
自后遭奸偽,威分近習,中常侍小黃門凡數(shù)十人,同氣相求,如市賈焉,競思作變,導上以非,畜貨聚馬,戲謔是聞。又因緣嬖幸,受賂賣爵,輕使賓客,交錯其間,分臟解罪,以攘大威。公卿以下,至于佐史,交私其門,終無紀極。頑兇子弟,布列州郡,并為豺狼,暴虐群生。天下擾擾,從亂如歸。至今風敗俗壞,招災致寇。故每有征戰(zhàn),鮮不挫傷,官民并竭,上下窮虛。臣在關西,竊聽風聲,未聞國家有所先后,而威福之來,咸歸權幸。
在追究這種混亂局面的根源時,作者筆鋒一轉(zhuǎn),直指當時炙手可熱的大將軍梁冀等外戚家族:
大將軍兄弟,操楫者也。雖曰眾也,在所欲之。茍能卒志畢力,守遵常軌,以度元元,所謂福也。或乃怠馳中流,而捐楫放棹,將淪波濤,歸咎受愆,可不慎乎!夫德不稱祿,猶鑿墉之趾,以益其高,豈量力審功安固之道哉!凡諸宿猾、酒徒、戲客,皆耳納邪聲,口出諂言,甘心逸游,唱造不義。亦宜貶斥,以懲不軌。令冀等深思得賢之福,失人之累。又在位素餐,尚書怠職,有司依違,莫肯糾察,故使陛下專受諂諛之言,不聞戶牖之外。
這樣的批評文字,可謂振聾發(fā)聵。《后漢書·皇甫張段列傳》載:“梁冀忿其刺己,以規(guī)為下第,拜郎中。托疾免歸,州郡承冀旨,幾陷死者再三。遂以《詩》《易》教授,門徒三百余人,積十四年。”《永康元年舉賢良方正對詔問日食》針對當時的黨錮之爭,稱“鉤黨之釁,事起無端,虐賢傷善,哀及無辜”。實為黨人鳴冤叫屈,亦震撼當時。不僅如此,當他聽說好友張奐亦深陷黨錮,乃作《上言宜豫黨錮》,自豫黨之列。他說此前曾“薦故大司農(nóng)張奐,是附黨也。又臣昔論輸左校時,太學生張鳳等上書頌臣,是為黨人所附也。臣宜坐之”。其甘俟斧鉞的書生道義,確實令讀之者深為感動。他的《求自效疏》《上疏言羌事》《上疏自訟》等文,越職自陳,激昂青云,表現(xiàn)出作者面對險象環(huán)生的邊境危機“搏手叩心而增嘆”的憂患心情。皇甫規(guī)不僅自己能文,其妻亦擅長文章。其后人皇甫謐,更是名著魏晉之間。他的《列女傳》《高士傳》《逸士傳》《帝王記》等名著,頗為后世所稱引。
張奐是皇甫規(guī)的好友,敦煌淵泉人。早年游學三輔,師事太尉朱寵,學《歐陽尚書》。初,《牟氏章句》浮辭繁多,有45萬余言,張奐減為9萬言。后辟大將軍梁冀府,上書桓帝,奏其章句,詔下東觀。其后為武威太守,遷度遼將軍,征拜大司農(nóng)。晚年轉(zhuǎn)太常,遭黨錮。《藝文類聚》卷三十所載《與延篤書》,深微地表達了作者身陷囹圄時的無奈與絕望之情:
唯別三年,無一日之忘。京師禁急,不敢相聞。豈不懷歸?畏此簡書。年老氣衰,智盡謀索,每有所處,違宜失便。北為兒車所讎,中為馬循所困,真欲入三泉之下,復鎮(zhèn)之以大石。厄乎此時也!且太陰之地,冰厚三尺,木皮五寸,風寒慘冽,剝脫傷骨。但此自非老憊者所堪,而復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眾艱罄集,不可一二而言也。聾盲日甚,氣力寖衰,神邪當復相見者,從此辭矣!
史載其著銘、頌、書、教、誡述、志、對策、章表等各類文體凡24篇,今存殘篇斷簡,尚有19篇。其賦作僅有《扶蕖賦》殘句,不足以領略其梗概。其文則以《藝文類聚》卷二十二所載《誡兄子書》為代表:
汝曹薄祜,早失賢父,財單藝盡,今適喘息。聞仲祉輕傲耆老,侮狎同年,極口咨意。當崇長幼,以禮自持。聞敦煌有人來,同聲相道,皆稱叔時寬仁,聞之喜而且悲。喜叔時得美稱,悲汝得惡論。經(jīng)言孔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恂恂者,恭謙之貌也。經(jīng)難知,且自以汝資父為師,汝父寧輕鄉(xiāng)里邪?年少多失,改之為貴。蘧伯玉年五十,見四十九年非,但能改之。不可不思吾言,不自克責,反云張甲謗我,李乙怨我。我無是過,爾亦已矣。
情意惓惓,娓娓道來,質(zhì)樸流暢。他的兒子張芝,字伯英,是東漢著名的書法家?!逗鬂h書·皇甫張段列傳》注引王愔《文志》曰:“芝少持高操,以名臣子勤學,文為儒宗,武為將表。太尉辟,公車有道征,皆不至,號張有道。尤好草書,學崔、杜之法,家之衣帛,必書而后練。臨池學書,水為之黑。下筆則為楷則,號忽忽不暇草書,為世所寶,寸紙不遺,韋仲將謂之草圣也。”根據(jù)《書斷》,張芝卒于初平年間,張芝的弟弟張昶,字文舒,卒于建安十一年。聯(lián)系到這個時候鴻都門學也以書學為重,由此推想東漢后期,書法藝術已經(jīng)成為當時士人的一種重要的修養(yǎng)。
武威姑臧人段颎,史載其“折節(jié)好古學”?;傅鄢跄昱e孝廉,后為中郎將,以軍功封列侯,拜破羌將軍。他的文章,《后漢書》本傳記載了兩篇,即《應詔上言討先零東羌術略》《復上言東羌事》,均與戍邊相關,辯難氏疑,議論滔滔,但是與皇甫規(guī)、張奐相比,文采略有遜色。相比較而言,安定臨涇人王符則可謂異軍突起,在東漢后期的文壇,展示了自己的文章才華。他曾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當時著名文人多有交往,卻不肯出仕,而是隱居著書,凡30余篇,自名《潛夫論》。這是一部政論性很強的著作,幾乎談不上文學色彩,但是,依然為文史研究工作者所重視。如《實邊篇》“且夫士重遷,戀慕墳墓,賢不肖之所同也。民之于徙,甚于伏法。伏法不過家一人死爾,諸亡失財貨,奪土遠移,不習風俗,不便水土,類多滅門,少能還者。代馬望北,狐死首丘,邊民謹頓,尤惡內(nèi)留……”等就為范曄著《后漢書·西羌傳》所襲用。如《務本篇》:“今學問之士,好語虛無之事,爭著雕麗之文,以求見異于世,品人鮮識,從而高之,此傷道德之實,而或矇夫之大者也。詩賦者,所以頌善丑之德,泄哀樂之情也。故溫雅以廣文,興喻以盡意。今賦頌之徒,茍為饒辯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于世,愚夫憨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者也?!边@段話,雖然對文學的理解過于褊狹,但是指出當時文壇“好語虛無之事,爭著雕麗之文,以求見異于世”,則是事實。比較王充《論衡》,抨擊當時虛妄夸誕的文風,更是不遺余力。如《虛妄篇》:“夫世間傳書諸子之語,多欲立奇造異,作驚名之論,以駭世俗之人,為譎詭之書,以著殊異之名?!蓖醭渖钤跂|漢前期的東南,王符則活動于東漢后期的西北,而所論卻如出一轍,則當時文壇之風尚,于此不難推想。又如《潛夫論·斷訟篇》:“又貞潔寡婦,或男女備具,財貨富饒,欲守一醮之禮,成同穴之義,執(zhí)節(jié)堅固,齊懷必死,終無更許之慮。遭值不仁世叔,無義兄弟,或利其聘幣,或貪其財賄,或私其兒子,則強中欺嫁,處迫脅遣送,人有自縊房中,飲藥車上,絕命喪軀,孤捐童孩,此猶脅迫人命自殺也。”這又為我們深入理解《焦仲卿妻》所描述的愛情悲劇,提供了具體而微的歷史背景資料。
在文學史上,與王符同樣著名的還有隴西秦嘉夫婦和漢陽趙壹,足以代表東漢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流水準。
秦嘉的創(chuàng)作,今存五言《贈婦詩》3首、四言《贈婦詩》1首、《述婚詩》2首。其五言《贈婦詩》三首序說明作于赴洛京離別之前,抒發(fā)詩人不能與妻子面別的感傷惆悵之情。第一首寫奉役離鄉(xiāng),因妻子臥病娘家,不獲面別,獨自傷感。第二首回憶自己與妻子少時孤苦,婚后歡聚不足,臨別觸景傷情,戀戀難舍。第三首寫臨行恨別,顧看空房,想象妻子姿容,惆悵之余,贈物表情。三詩為一整體,敘情寫意大致遵循離別時間由遠而近,離期越近,情感越發(fā)不能自持;同是寫一離別,作者善于從不同方面反復申述之,凄婉悱惻,感人至深。在五言古詩形成的過程中,秦嘉的創(chuàng)作,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清人沈德潛《古詩源》評價這三首詩是“詞氣和易,感人自深,然去西漢渾厚之風遠矣”,正是點出了這組詩開啟魏晉詩風先河的意義。其妻徐淑,亦善詩文。他們夫婦除相互贈答詩外,還有書信若干,亦多為后人所稱道。
趙壹的創(chuàng)作,多為文學史家所論及。史載其著賦、頌、箴、誄、書、論等16篇,今存賦作4篇,其中《迅風賦》《解擯賦》僅為殘句?!逗鬂h書》本傳所載《刺世疾邪賦》《窮鳥賦》為其代表作。在作者看來,漢代的腐朽政治早已根深蒂固、病入膏肓:“于茲迄今,情偽萬方。佞諂日熾,剛克消亡。舐痔結(jié)駟,正色徒行。”為此,作者特別在賦后所附歌中沉重指出:“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把當時社會黑白顛倒的種種現(xiàn)象刻畫地入木三分,同時也表達出作者對于當時社會的絕望。鍾嶸《詩品》稱其“散憤蘭蕙,指斥囊錢”,為“苦言切句”。清人劉熙載《藝概》認為《窮鳥賦》和《刺世疾邪賦》“讀之知為抗臟之士。惟徑直露骨,未能如屈賈之味余文外耳”。這里,劉氏所批評的“徑直露骨”,恰恰表現(xiàn)出秦漢時期西北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特點,聯(lián)系我們前面引錄的皇甫規(guī)的文字,兩者可謂一脈相承。
有些西北家族,逐漸由武功轉(zhuǎn)向文化士族。如隨竇融起家的梁統(tǒng),安定烏氏人,性剛毅而好法律,史書中還保存著《刑罰務中疏》《復上言》《對尚書問狀》等作品,但是主要還是以政治出名。他的兒子梁松、梁竦則已顯示出文采。梁松少為郎,博通經(jīng)書,明習典章制度,常與諸儒討論修明堂、辟雍、郊祀、封禪禮儀等事宜,頗得朝廷寵信。梁竦少習《孟氏易》,常以經(jīng)籍為娛,著書數(shù)篇,名曰《七序》。班固稱贊此書說:“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梁竦作《七序》而竊位素餐者慚?!痹摃缫咽?,但是從班固的評價看,大約是一部史論著作。梁竦一度受到梁松行賄事的牽連,與弟梁恭被貶至九真,史載其歷江、湖,濟沅、湘,感悼子胥、屈原無辜蒙冤,作《悼騷賦》以抒發(fā)其憤懣之情。可惜這篇作品也已失傳,不得其詳??傊?,梁氏家族雖然清譽不佳,但是多有文采,則是不爭的事實。這個家族中的梁禪、梁扈、梁商等,多以學術知名,現(xiàn)在還保存多篇文章。
北地傅家是另一由武力強宗轉(zhuǎn)向文化士族的典型。昭帝時的傅介子曾出使西域刺殺樓蘭國王,為此而被封為義陽侯。班超投筆從戎就是受到了傅介子和張騫事跡的鼓勵。[34]傅介子雖以武功著稱,但他年輕時還曾“好學書”[35]。由此我們聯(lián)想到前面提到的草書名家張奐、張芝、張昶等人事跡,說明西北地區(qū)的書學,也可以稱為這個地區(qū)的一個值得注意的文化傳統(tǒng)。東漢中后期傅家顯著人物首推傅燮,少師事太尉劉寬,為護軍司馬,曾與左中郎將皇甫嵩大破黃巾軍張角,后與羌人作戰(zhàn)而死,謚為壯節(jié)侯。這個時候的傅家,依然以武力強宗知名。而傅巽、傅允則以“清行顯”,以人倫鑒賞知名。傅燮的兒子傅幹在曹操幕下曾著《王命論》,以此知名。傅燮的孫子傅玄及其子傅咸則完全轉(zhuǎn)化為一介文人。傅玄的著述頗為豐富?!稌x書》本傳載:“撰論經(jīng)國九流及三史故事,評斷得失,各為區(qū)例,名為《傅子》,為內(nèi)、外、中篇,凡有四部、六錄,合百四十首,數(shù)十萬言,并文集百余卷行于世?!倍@個家族的傅嘏,常論才性異同,鍾會集而論之。從某種意義上說,傅嘏才是魏晉清談重要命題“才性同異”的真正創(chuàng)始者。[36]
隨著西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文化接觸的頻繁,不僅促進了當?shù)匚幕陌l(fā)展,同時也在客觀上保存了很多中原由于戰(zhàn)亂而佚失的文化典籍。如所謂漆書《古文尚書》即得之于西州,鄭興、衛(wèi)宏、徐巡等習誦一時,古文由此流行開來。[37]特別是在魏晉交替時期,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玄風大盛,而西北地區(qū)卻依然保留著漢代以來相沿不絕的儒學傳統(tǒng)。譬如敦煌人周生烈不僅著有《周生子》13卷,還注解《論語》,保存若干古注。[38]這也是漢魏轉(zhuǎn)折時期值得我們注意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
總而言之,隨著河西四郡的建置,絲綢之路的開通,中西文化的交流日益頻繁。就其顯而易見的一點而言,正是通過河西走廊,佛教傳入中國;魏晉以后,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方向。[39]就文學發(fā)展而言,西部地區(qū)在兩漢之際以及漢魏轉(zhuǎn)折這兩個歷史時期,云集了大批文人學者,也保存了眾多的文化信息,因而,這里也就成為當時文化版圖上最具特色的區(qū)域之一,也為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時期的文化發(fā)展,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文化資源。
[1]《后漢書·竇融列傳》,中華書局,1965,第799頁。
[2]詳見《史記·高帝紀》及《匈奴列傳》等。按《史記·陳丞相世家集解》:“桓譚《新論》曰:‘或云陳平為高帝解平城之圍,則言其事秘,世莫得而聞也。此以工妙踔善,故藏隱不傳焉。子能權知斯事否?’吾應之曰:‘此策乃反薄陋拙惡,故隱而不泄。高帝見圍七日,而陳平往說閼氏,閼氏言于單于而出之,以是知其所用說之事矣。彼陳平必言漢有好麗美女,為道其容貌天下無有,今困急,已馳使歸迎取,欲進與單于,單于見此人必大好愛之,愛之則閼氏日以遠疏,不如及其未到,令漢得脫去,去,亦不持女來矣。閼氏婦女,有妒媔之性,必憎惡而事去之。此說簡而要,及得其用,則欲使神怪,故隱匿不泄也。劉子駿聞吾言,乃立稱善焉?!础稘h書音義》應劭說此事大旨與桓論略同,不知是應全取桓論,或別有所聞乎?”中華書局,1982,第2057~2058頁。應劭:《漢書音義》曰:“陳平使畫工圖美女,間遣人遺閼氏,云‘漢有美女如此,今皇帝困厄,欲獻之’。閼氏畏其奪己寵,言于冒頓,令解圍?!敝腥A書局,1962,第63頁。
[3]《漢書·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62,第3830頁。
[4]《史記·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62,第3755頁。
[5]《漢書·高帝紀》,中華書局,1962,第70頁。
[6]《資治通鑒》卷十五,中華書局,1956,第504頁。
[7]《漢書·景帝紀》,中華書局,1962,第147頁。
[8]《漢書·爰盎晁錯傳》,中華書局,1962,第2281頁。
[9]《漢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第156頁。
[10]《漢書·匈奴傳》,中華書局,1962,第2765頁。
[11]《漢書·張騫李廣利傳》,中華書局,1962,第2687頁。
[12]按《漢書·西域傳》“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時軍旅連出,師行三十二年,海內(nèi)虛耗。征和中,貳師將軍李廣利以軍降匈奴。上既悔遠征伐,而搜粟都尉桑弘羊與丞相御史奏言”云云。根據(jù)《漢書·武帝紀》,李廣利在征和三年三月將七萬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二萬人出西河,重合侯馬通四萬騎出酒泉。結(jié)果是李廣利敗降匈奴。為此,武帝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時在征和四年,上推32年則在元朔六年(前123),即張騫回到漢地的第三年。
[13]《漢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第176頁。
[14]《漢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第189頁。
[15]20世紀80年代初期,青海大通縣漢代馬良墓就曾發(fā)掘400枚漢簡,包括軍事方面的律令文書有關軍隊之編制與標識、軍事戰(zhàn)術及與《孫子》有關的兵書。據(jù)考證,墓主馬良可能是趙充國于宣帝神爵元年至二年(前61~前60)用兵西羌時的部下。因此,這批資料的完成大致下限不會晚于神爵年間。見《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一一五號漢墓》,《文物》1981年第2期。
[16]《后漢書·西羌傳》:“至王莽輔政,欲耀威德,以懷遠為名,乃令譯諷旨諸羌,使共獻西海之地,初開以為郡,筑五縣,邊海亭燧相望焉?!敝腥A書局,1965,第2878頁。
[17]陳夢家《河西四郡的設置年代》認為四郡的建置較晚,他說:“張掖、酒泉初置于元鼎六年,既可確定,則敦煌置郡當在此后?!鼗椭每ぎ斣谠馑奈迥觊g?!敝劣谖渫?,在地節(jié)三年至元康四年間(前67~前62)。見《漢簡綴述》,中華書局,1980,第186頁。筆者認為在元封元年之前,四郡建置已經(jīng)完成,所以才會有武帝封禪之舉。
[18]據(jù)陳直《居延漢簡研究·系年》(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考證,現(xiàn)存最早漢簡為太初二年簡:“三月丙辰朔唐午殄北第二燧長舒受守卒史未央掾野臨”。其根據(jù)是:“西漢武昭宣時,有三月丙辰朔者,只有武帝太初二年一見。此為全部居延木簡中最早之紀年,武帝屯居延雖開始于太初三年,見于《史記·路博德傳》,據(jù)簡文在太初二年,已作經(jīng)營之準備。簡之第二燧長舒,當為王舒,此時官殄北第二燧長,后改調(diào)通澤第二亭長,至宣帝時尚生存,亦為居延屯田中歷官最久之一人?!碧跞旰喴嘁灰姡骸把訅勰颂跞曛懈敢载擇R田敦煌延壽與口俱來田事已”。但是此簡似是追述太初三年事,可能晚于太初三年。
[19]《漢書·匈奴傳》,中華書局,1962,第3776頁。
[20]《漢書·西域傳》,中華書局,1962,第3928頁。
[21]《漢書·賈捐之傳》,中華書局,1962,第2832頁。
[22]《漢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第178頁。
[23]《漢書·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第1645頁。
[24]《后漢書·孔奮傳》,中華書局,1965,第1098頁。
[25]《后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中華書局,1965,第515頁。
[26]袁宏:《后漢紀》卷二,中華書局,2002,第24頁。
[27]筆者《班彪與兩漢之際的河西文化》對此有詳論,載《齊魯學刊》2005年第1期。
[28]見《后漢書·竇融列傳》,中華書局,1965,第796頁。
[29]見《后漢書·郭杜孔張廉王蘇羊賈陸列傳》。
[30]見《后漢書·文苑·王隆傳》。
[31]見《冊府元龜·國史部》“采撰”條。
[32]見《古長安叢書》總序,三秦出版社,1998。
[33]《元和姓纂》卷一:“北地義渠:漢有西平太守公孫渾邪,著書十五篇;子賀,丞相、葛繹侯,生敬聲,太仆。犯事,父子俱死獄中?!敝腥A書局,1994,第34頁。
[34]《后漢書·班彪列傳》載班超名言:“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中華書局,1965,第1571頁。
[35]《西京雜記》卷三:“傅介子年十四,好學書,嘗棄觚而嘆曰:大丈夫當立功絕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斬匈奴使者,還拜郎中,復斬樓蘭王首,封義陽侯?!敝腥A書局,1985,第17頁。
[36]關于這個家族的演變及特色,柳春新《論漢晉之際的北地傅氏家族》有比較細致的論述。收在柳春新著《漢末晉初之際政治研究》一書中,岳麓書社,2006。
[37]見《后漢書·宣張二王杜郭吳承鄭趙列傳》。
[38]《三國志·魏書·鍾繇華歆王朗傳》:“自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明帝時大司農(nóng)弘農(nóng)董遇等,亦歷注經(jīng)傳,頗傳于世?!迸崴芍福骸按巳诵罩苌?,名烈。何晏《論語集解》有烈《義例》,余所著述,見晉武帝《中經(jīng)簿》?!敝腥A書局,1982,第420頁。
[39]參見筆者《六朝僧侶:文化交流的特殊使者》,載《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