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寓言

人生無意讀莊子 作者:陳可抒 著


第一篇
逍遙游

一切逍遙的本質都指向一個命題——回來做自己。

世人多認為莊子承襲老子衣缽,“清靜無為”,然而,在《逍遙游》的開篇,莊子便展示了他宏大的志愿——魚子化為巨鯤,鯤化為鵬,鵬怒而飛,身在北冥,卻又追逐南冥,不遺余力——試問,這哪里是“無為”呢?

其實,莊子之人生宏愿便是探尋天道,并為此孜孜不倦,其精神積極而進取,其情懷浪漫而奇崛,其處世圓融而智慧,所謂“清靜無為”,不過是探尋天道的一個法門,不過是身處亂世一個小小的智慧罷了,哪里是莊子的全部呢?

讀莊子,要先了解莊子的積極進取之智慧,再談清靜無為等法門,故此,《莊子》的開篇便是《逍遙游》,先樹立境界,然后才是其它各篇的詳細辨析。

在《逍遙游》一篇里,莊子煌煌數(shù)言,侃侃而談,羅列神奇,講述了鯤鵬之大與蜩鳩之小,講述了宋榮子笑看世事與列子御風而行,講述了不龜手之藥與大瓠之用,凡此種種,多篇對比的故事,其實都指向一個命題:逍遙游的本質——“知道”。

如何能夠“逍遙游”?莊子的答案是:要認清大小的本質,要明了自己的位置,要知曉自己的不足,要開拓思路、追求更高遠的境界。這便是所謂“知道”:探知己之道,明知己之道不如天之道,求知天之道。

郭象對此有一段非常精要的評述: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

這即是說:

其一,明確差距。要承認小和大是有區(qū)別和差距的。莊子常常有“大即是小,小即是大”的闡述,但那只是看問題的方法,它只是辨明事物的相對論,并不是否定小和大的本來面貌。

其二,不爭勝負。小與大的區(qū)別不重要,不必爭出勝負。小和大只是生命中不同的階段,若是執(zhí)著于其中的高下,又何以“逍遙”?

其三,自得其分。要“自得”,要“各當其分”。小有小的追求,大有大的目標,應當各自為此而努力,“物任其性,事稱其能”。

由此,我們便大略可以看出,其實莊子的學說充滿了進取的精神,而且,很有手段,很有方法,不用蠻力,尊崇智慧。至于“清靜無為”等號召,不過是揚棄與進取的法門而已,并非是真正的目標所在。

總之,富有大智慧的進取心,逍遙于本我,才是莊子學說的真諦,而如何獲得逍遙之游,便是進入莊學的門徑。故此,整本《莊子》,開宗明義,第一篇便是《逍遙游》。

北冥有魚,

其名為鯤。

鯤之大,

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

其名為鵬。

鵬之背,

不知其幾千里也。

怒而飛,

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鳥也,

海運則將徙于南冥。

南冥者,

天池也。

寓言

一個故事,寄寓圣言

《莊子》的開篇,是《逍遙游》,而《逍遙游》的開篇,又用極“逍遙”的方式講了一個“游”于世間的故事。將艱深的道理隱喻在奇美的故事之中,僅憑此一節(jié),便將莊子所獨有的浪漫雄奇的氣質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耐人尋味的故事,遠勝于枯燥的說理。莊子的故事,結構繁復、內容豐滿、想象瑰奇、變化多端,絕不是尋常的街聞巷語,自然會引人入勝,使人愛不釋手。這使莊子在先秦諸子乃至整個中國文學中都具有不可比擬的美。

鯤是大魚嗎?鵬是大鳥嗎?

一個故事,三重立意

我們都知道“鯤鵬水擊三千里”,這是極大的氣勢,但實際上,探究“鯤”字,其本義卻是魚子、魚苗,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魚,而鵬呢,恐怕是莊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鳥,它來源于“朋”,本意是聚集而飛的小鳥?!?!明明都是極小之物,為何卻要專寫其大呢?這便是莊子獨特的哲學蘊含了!含義有三:

其一,小即是大,大即是小。

和凡人比,幾千里便是大;和宇宙比,幾千里便是小。若是沒有具體的語境,談論大小便毫無意義。跳脫出思維的局限,便有別樣的收獲。

其二,小大將轉化,事物會成長。

今日之幾千里巨魚,正是當時小小的魚子;今日之幾千里大鵬,正是當時群飛的小鳥。何必以小來一概視之?何必以大來一概而論?大小將會轉化,切莫被已有的成見所拘束。

其三,名稱只是代號,內涵才有意義。

身為巨魚,名卻為“鯤”,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世間所有的事物,本質上都是“名”“實”互不相符的。探求其“實”,莫要被其“名”所蒙蔽,才會獲得真理。

——看!如此豐富的含義,卻可以通過一個故事、幾處用字,又深刻又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反過來想,也只有用如此精妙的文學手法,才能講出如此深刻的哲學含義,且不枯燥、不呆板。這便是《莊子》的魅力了!

有些人讀到這里,認為“鯤”太小,不符合“幾千里”的描寫,便將“鯤”擅自改為“鯨”,以為“鯨”更大一些。——這才大錯特錯!而且弄巧成拙,錯得很庸俗。試問,難道“鯨”就有幾千里嗎?以北冥的視角來看,人間之所謂“鯨”,其實不過還是小小的“鯤”而已。

北冥雖大,豈是囚我之所?

第一種視角

講述者點出問題的內核

北冥,也即是北溟,即是北海,但若是將其簡單地理解為北海,那便失去了莊子的原意。——冥,溟漠無涯,浩渺無邊,豈是一個“?!弊帜軌驌??

有意思的是:既然是寬廣無垠的北冥,那么,鯤與鵬雖然如此巨大,也自然是可以容納得了的;然而,鵬卻決心乘著“海運”(也就是海勢)去往南冥,也就是天池,那里也許更寬廣、更浩渺。

鯤鵬生長在北冥,北冥也足夠廣大,然而,這就是使我一生困在此處的理由嗎?南冥地處另外一端,極其遙遠,且僅僅是聽說而已,不知道其實際情況,然而,這就是能夠制止我前去的阻礙嗎?北冥,暗示為“地池”,南冥,明示為“天池”,努力追求,由地徙于天,便是人生的原動力。然而,即便南冥并非天池,我們就必須要困于地池之中嗎?一切未知之風景不都是我心中之天池嗎?故此,即便那里不寬廣、不浩渺,去往南冥亦是必做之事。

鯤化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一個“怒”字,便是其精神的最好寫照。人生于世,便有源源不斷的精神,有什么能阻止我們不斷前行,去追逐更好的風景呢?

鯤,本是小小的魚子,卻逐漸化為巨魚,巨魚猶不自滿,又化為會飛的大鵬,仍不停歇,又打算從北冥飛往南冥。這不正是莊子的進取精神嗎?永不止步,永不停歇,這才是莊學的宗旨。

北冥已經足夠廣闊,鯤鵬之變化也已經足夠驚人,然而,一切仍然不能使人饜足,這不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探索精神嗎?眼前的故事已經足夠神奇,而背后的故事還將千變萬化,這不正是人類所熱愛的無止境的求知嗎?北冥雖大,豈是囚我之所?鯤鵬變化,人生豈止于此?莊子在開篇即寄寓主旨,隱隱拋出“人要去往何方”的大命題,之后,又從各個角度對此加以闡釋。

《齊諧》者,志怪者也。

《諧》之言曰:

“鵬之徙于南冥也,

水擊三千里,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去以六月息者也?!?/span>

野馬也,塵埃也,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天之蒼蒼,

其正色邪?

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其視下也,

亦若是則已矣。

《齊諧》的記錄,成就的記錄

第二種視角

旁觀者只關注成功的光鮮

《齊諧》是一本書,專門記錄世間神奇之事。莊子在講述了鯤鵬的故事之后,忽然引用了《齊諧》對于鯤鵬的記載。仍然是同樣一個故事,換一個視角,便又多了許多深意:

首先,《齊諧》的切入點不同。

《齊諧》并沒有記錄鯤、鯤化為鵬、鵬之怒、鵬欲乘海運等事,只是由一個結果寫起:“鵬之徙于南冥也?!薄@不正是旁觀者常有的視角和心態(tài)嗎?

人若成了英雄,完成了某項壯舉,類乎“鵬之徙于南冥”,便會贏得世人的關注,便會有《齊諧》這樣的書來加以描寫,并且,只對其壯舉大書特書。當年如何發(fā)心?如何變化?如何奮進?如何化為巨魚、巨鳥?如何躁動不安?如何怒而飛?往往會一帶而過,甚至不以為然。

大鵬成功地“徙于南冥”,便贏得了世人的關注和尊重。有多少人也曾一點一滴地努力,化魚、化鳥,經歷種種磨難,卻不幸最終倒在南冥之前。這樣的人,怎么會被《齊諧》所記錄呢?他們連關注度都沒有,又怎么會獲得榮耀呢?

其次,《齊諧》的側重點不同。

小魚、小鳥成長為巨鯤、大鵬,“不知其幾千里也”,然后“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這些景象難道不壯觀嗎?當然壯觀。只不過,這是當事人心中的壯觀,旁觀者所關注的壯觀,卻是“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些成功之后的壯闊。

鯤“化而為鳥”,必定有其艱辛,然而卻無人關注;鵬徙于南冥,六個月才得以休息(“去以六月息者”),亦有許多困苦,卻被世人所銘記。艱苦的本質沒有分別,不同的是各自的內心及其視角。

這一段,莊子假托《齊諧》之名,巧妙地給出了第二個視角,即世人的視角,與之前講述者的視角兩下對照,便又發(fā)出深意?!洱R諧》之書不一定真有,莊子的巧筆卻實在令人贊嘆!如此簡潔的一個故事,莊子卻又從另外的角度給出新奇的解讀,其筆法當真是詭譎壯闊!

大鵬看到了野馬與塵埃

第三種視角

當事者關心成長與未來

旁觀者憑借自己獵奇的心態(tài)而指指點點,這些對當事者其實毫無意義,吸引他的是另外的景色:

其一,享受收獲的樂趣。

大鵬在高空中翱翔,看到了世間萬物不過是野馬塵埃,生生不息,以氣相吹。這不正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受嗎?想當年,身為魚子,如此渺小,猶如滄海一粟,亦是野馬塵埃;現(xiàn)如今,俯視世間,成了野馬塵埃的俯瞰者,境界變得高遠而通達。這不正是成長所帶來的收獲嗎?

其二,關注未來的成長。

大鵬還看到“天之蒼蒼”,這是天的本色嗎?天是如此遙遠而沒有盡頭的嗎?大鵬已經飛到如此高度,卻依然有很多未知,此時再看看身下的野馬塵埃,那些已知之事,亦不過如此,那么,是應該停滯不前,還是繼續(xù)前進,就無須再多說了吧!

這就是莊子所給出的第三種視角,大鵬的視角,再與之前的旁觀者的視角相比,便又有了新的深意。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

則其負大舟也無力。

覆杯水于坳堂之上,

則芥為之舟。

置杯焉則膠,

水淺而舟大也。

風之積也不厚,

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

而后乃今培風;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

而后乃今將圖南。

鯤化為鵬的自我總結

第三種視角(續(xù))

當事者善于總結經驗

正在空中翱翔之時,除了眼前所看到的野馬、塵埃,大鵬也在回顧與總結。

首先是水。

“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其實,所積累的并不是水,而是自身。從魚子到巨鯤,自身慢慢成長,便能感到水在漸漸變“淺”,最后“化而為鳥”,不正是因為“水淺而舟大”嗎?

其次是風。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逼鋵?,所積累的并不是風,而是自身。大鵬也在逐漸成長,直至升入九萬里高空,“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最后將要去往南冥,不也是因為風“淺”的緣故嗎?

此時,大鵬為何要反思水之積、風之積呢?因為水之積是鯤成長之秘訣,而風之積是鵬成長之秘訣。飛至南冥以后,一切又當如何呢?此時尚且無法預測。但可以肯定的是,大鵬仍然會繼續(xù)成長,會因為“水淺而舟大”而繼續(xù)有所變化,畢竟,這是生命的原力。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

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

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

適百里者,宿舂糧;

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

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

五百歲為秋;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

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

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蜩與學鳩心虛而嘲笑

第四種視角

退縮者慣于自我安慰

大鵬背負青天,且飛且思考,《齊諧》記錄了他的成就和榮耀。那么,還有一些人,飛得不如大鵬那么高,他們在做什么呢?

蜩與學鳩是小蟲,不能與大鵬同行,亦不能與大鵬同類,便在大鵬看不見之處議論他,“笑之”,其笑有二:

其一,艱苦。

小蟲之飛,只須“決起”,剎那之間即可決定,可以率性而為,便不必像大鵬那樣勞于心力,苦苦地準備,一定要等待“海運”才能借勢而飛。

其二,風險。

倘若小蟲沒有一口氣飛到目標,只是“控于地而已矣”,何險之有?想那大鵬,飛至如此高空,路途如此遙遠,一旦精疲力竭,稍不注意,恐怕會摔個粉身碎骨!

誠然,只是去外面轉一轉,便不需要什么準備,要去到幾千里外,則非要準備足夠的干糧不可,這都是很簡單的道理。然而,在不同的選擇背后,其艱苦和風險,是否人人能夠懂得?其信念和收獲,又是否人人能夠懂得?

每個人都會面對世界,忖度自身,立下志向,許多人的志向都很不平凡,仿佛有種“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的氣勢。當然,這志向自是愈高遠愈好,然而,有多少人在此同時也積極地“三月聚糧”了呢?所謂“聚糧”,不只是一般的物質基礎,也包括決心和信念這樣的精神基礎,如此才能克服困難,毫不退縮,直至抵達目標。那么,在真正的路途當中,在卓絕的艱苦和生死的風險面前,有幾人能像大鵬一樣意志堅定地前進呢?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世人以為幾百歲的彭祖已是長壽,豈不知,他遠遠不及壽命更長的冥靈和大椿。這樣的短見,不正類同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嗎?不也正是蜩與學鳩滿足于“搶榆枋而止”的見識嗎?如此自滿于現(xiàn)狀,怎可獲知更加高遠的風景呢?

其實,蜩是昆蟲,本是小知中的小知,學鳩是小鳥,本是小知中的大知,他們飛行的時候并不同群,原本不是一類。然而,看到大鵬如此出色的成就,他們無法跟隨,又心有不甘,便在心虛之余給自己找了若干借口,然而還嫌不夠,便又找到“志同道合”的同黨彼此安慰,互相打氣。——這不正是那些差勁的退縮者慣用的伎倆嗎?

湯之問棘也是已。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