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將被帶離香港，去一個你們將被好好照顧和善待的美麗國家。我將率領(lǐng)隊伍照顧你們的健康，記住我的臉。

——香港英軍戰(zhàn)俘營日軍指揮官·和田秀男少尉

那時我們?nèi)≡诒涞暮Ｉ?，風浪又很大，我是不會游泳的，我和一個戰(zhàn)友抓住了漂在海上的一塊木板，我們就這樣隨波漂著，人已經(jīng)暈乎乎了，全然不知道方向。后來島上的漁民救了我，拿出了他們僅有的食物番薯，還拿出衣服給我穿，我真的很感謝他們，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沒有我現(xiàn)在的家庭，我的孩子……

——里斯本丸獲救老兵·查爾斯·R·佐敦

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編年史中，沉沒導(dǎo)致1000多名官兵喪生的里斯本丸，作為恐怖事故可能死亡所占的比例并不很高，很多的事故可能有更多的人以更殘酷的方式喪生，但很明顯在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這是不必要的犧牲，本可獲救的戰(zhàn)俘，由于日軍不救導(dǎo)致1000多名官兵喪生，這是泯滅人性的日軍對生命的漠視。

——海難親歷者、英國作家漢彌爾頓

《里斯本丸的沉沒》

1942年10月2日清晨，海霧蒙蒙，海風習(xí)習(xí)，太陽還沒從海平面上露出腦袋，東海深處的青浜島上靜悄悄的，陳阿蓮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挎上一個竹籃子，一陣風似的跑向海邊。

她剛剛18歲，馬上就要出嫁了。這幾天，她有些神秘兮兮的，每天總是早早地起床，第一個跑向海邊——她希望在別人趕海之前，揀到海浪卷上來的五顏六色的貝殼，串在一起，串成一串美麗的項鏈，戴在白皙的脖子上，走進新婚殿堂。

她邊跑邊祈禱：“海神娘娘，你發(fā)發(fā)善心，讓我今天多揀一些！”

跑到海邊，她卻驚呆了：岸邊的沙灘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布匹；大海上，波濤翻卷，各種顏色的布匹正搖搖晃晃地向岸邊逼近……

陳阿蓮揉揉眼睛定定神，斷定這不是夢。于是，她掉轉(zhuǎn)身去，跑回家里，叫醒父親、哥哥，撐船去海里打撈布匹。

“海上漂布啦！”這一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樣，在小島上迅速傳播開來。男女老少，駕船的駕船，使帆的使帆，成群結(jié)隊地奔向島嶼的東北方向，下海撈布。

與此同時，青浜島西面的廟子湖島、南面的西福山島也躁動起來，漁船迎著海流，盡情地打撈洋布。

對于吃不飽、穿不暖的東極漁民來說，誰會拒絕觀音菩薩送來的這份厚禮呢？

可是，喜悅的心情還沒有消失，他們就遭遇到了一連串怪異現(xiàn)象：海面上，時不時地出現(xiàn)溺水身亡的浮尸；遠處，槍聲像放鞭炮似的，一陣接著一陣；東北方向的海面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艘正在下沉的日本巨輪；而碧綠的海水里，許多抱著木頭、箱子的“紅毛人”嘰里哇啦，正在急切地向他們大聲呼救……

東極漁民做夢也沒想到，二戰(zhàn)期間，一場聞名中外的大海難，與他們不期而遇。

一

舟山群島位于長江、錢塘江、甬江的入海口，由1390個島嶼組成，是中國沿海第一大群島。而舟山群島中，名聲最為響亮的，要數(shù)“海天佛國”普陀山島。從普陀山向東北方向眺望，30公里處，有一個大島，名叫廟子湖；廟子湖周圍是青浜島、西福山島、東福山島等，這些島嶼皆為東極鎮(zhèn)管轄。東極鎮(zhèn)地處舟山群島最東端，她的治所就設(shè)在廟子湖島上，廟子湖島向東10海里，就是公海。幾個島都不大，廟子湖島是2.6平方公里，居民約1000人；青浜島是1.4平方公里，居民800來人。那天，海面上刮著東風，又正好趕上東北漲潮，木頭、布匹、尸體、桌椅和“紅毛人”等等，正順著潮水，從公海方向源源不斷地漂向東極海域。

面對著日軍的槍炮，面對著曾經(jīng)屠殺過舟山人民的“紅毛人”，面對著隨波逐流的布匹、財物，這些質(zhì)樸的漁民該作出怎樣的抉擇呢？

“紅毛人”，是舟山百姓對于英國白人的俗稱，而這一稱呼源遠流長，始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經(jīng)過100多年的口口相傳，在舟山老百姓的心目中，“紅毛人”已演變成為魔鬼的代名詞。

英國早就相中了具有戰(zhàn)略要地價值的舟山群島。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夕，其外交大臣巴麥尊毫不掩飾地指出：“該群島為廣州、北京之間的中途，接近可航行大江的三角洲，從許多方面考慮，適于做司令站?！绻碱I(lǐng)舟山群島的某個島……大不列顛將會得到巨大的利益?！?/p>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英軍艦隊為了霸占舟山群島，曾經(jīng)兩次侵犯定海。

1840年7月，英國遠征軍動用軍艦14艘，運輸船28艘，武裝汽船4艘，載炮 540門，士兵 4000人，攻占了舟山群島首府定海。清廷大為震驚，被迫同意賠償英國煙價 600萬元，并割讓香港。半年后，英軍才撤離舟山。

1841年9月26日，定海鎮(zhèn)總兵葛云飛正在為即將離任的壽春鎮(zhèn)總兵王錫朋、處州鎮(zhèn)總兵鄭國鴻餞行。清朝，總兵為武官官職，軍階通常為正二品，相當于今天的集團軍軍長。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葛云飛突然接到英軍艦隊再次進犯舟山的報告。王錫朋、鄭國鴻喝干了碗里的白酒，當即表示留下來，與葛云飛共同御敵。

英軍艦隊有29艘戰(zhàn)艦、4000余人，一邊炮轟，一邊逼近定海土城。

三總兵同仇敵愾，率領(lǐng)5800多名清軍拼死抵抗，血戰(zhàn)六天六夜，最后全軍覆沒。葛云飛在與敵人的肉搏戰(zhàn)中負傷40多處，左眼被子彈洞穿，面部又被英軍劈開，壯烈犧牲。英軍也付出了戰(zhàn)死416人的代價。戰(zhàn)爭之激烈、殘酷，由此可見一斑！

隨后，英軍再次占領(lǐng)舟山。

“……前英吉利犯顏入定，見其略具人形，不離獸類。……到處焚拆房屋，無故創(chuàng)我民人，不時將人擒去，勒錢贖取。又敢拆毀廟宇，瀆侮神明；復(fù)招一般無賴惡棍，充當鄉(xiāng)勇，搶掠服物，訛詐錢銀。昨復(fù)禁止耕種，附近城郭種好田禾，盡為拔去?！痹谟闹趁窠y(tǒng)治下，舟山人民水深火熱，食不果腹?？摁[的孩子，一聽大人說“‘紅毛人’來了”，就會嚇得大氣不出。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九日(1842年6月7日)，定海36岙柱首齊聚神廟，立誓訂盟，發(fā)表《定?？h民人告白》：“雖曰我弱彼強，無如彼寡我眾；彼不可以一日無備，我正可以相時而動；彼不可以一步不移，我又可以隨地行事。一次無成，二次再舉；水戰(zhàn)不勝，陸戰(zhàn)再圖；明手不得，暗可施謀?；蚍畔x下毒，或挾刃行刺，使彼有防所不及防，備有不能備。以彼數(shù)萬里深入之孤軍，與我數(shù)十岙土著之眾庶為仇。殺一人，則少一人；燒一船，即無一船。將見其有盡之人船，立見消亡于不覺……凡我同志，當共凜忠義之心，無稍存游移之見，務(wù)期斬盡殺絕，各得樂業(yè)安居，遠承先上報國恩。”舟山人民揭竿而起，共同發(fā)誓，采用游擊戰(zhàn)戰(zhàn)術(shù)，抗擊英國侵略軍?！凹t毛人”屢經(jīng)襲擾，傷亡慘重。

1846年4月29日，中英兩國政府簽訂了《退還舟山條約》；7月25日，英軍全部撤離，舟山結(jié)束了將近5年的殖民統(tǒng)治，回到祖國的懷抱，舉國一片歡騰。

“紅毛人”撤走了，但是，舟山百姓對于“紅毛人”的深仇大恨，卻刻骨銘心，代代相傳。

佛教是講究因果報應(yīng)的。100年前，“紅毛人”侵略舟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100年后，“紅毛人”遇難舟山，在波峰浪谷里掙扎，等待救援。救還是不救？東極漁民頗傷腦筋。

漁民們的同情心，終于占了上風。

老漁民郭阿德回憶說：“船沉了以后，海上漂過來許多棉布、木頭。我們就劃著船去撈，沒想到棉布和木頭后面有許多人，順著東北方向的潮水漂過來，他們揮著手，哇哇地叫。我們把撈起來的東西推到海里去，趕緊救人?！热艘幻?，天上一星。’”沈阿貴補充道：“阿拉全村基本上都去救人了。阿拉那年才19歲，沒瞅過外國人，話也聽不懂，當時也沒有多想，就上船去救。救人要緊，總不能眼看他們被海浪沖走哇。阿爹、阿伯和我去救人的船，有個破洞，滲水，只好一邊舀水，一邊救人。阿拉救了7個英國人。”

吳蘭舫是廟子湖島人，在當?shù)睾苡忻Ｄ翘?，他正在組織鄉(xiāng)親們給自家蓋房子，聽說海上有很多人落水了，他立即讓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計，扛著槳，扯起帆，搖動木船朝著青浜島海面急趕。海面上，到處是花花綠綠的布匹，還有很多人和尸體，“就不撈東西而忙著救人了，我們漁民有一個宗旨，人下水，不管好人壞人，都要救上來?！眳翘m舫說。

但是，海面上，四處都是呼救的聲音，船小人多，不少漁民為了多救幾個，還把艙內(nèi)存放的布匹重新拋進海里。有幾艘舢板船小人多，中途還翻過船。翻船后，漁民們又將船翻過來，舀出海水再救人……

陳富根老人回憶道：“我是和我阿松(叔叔)陳福根一道去撈布、救人的，布沒撈到，倒撈到五六個人?！?/p>

吳尚信說：“我父親吳其元(已故)是趕船的。那天是乘趙祥其的船去救的。因為乘的人多，中途還翻過船，有的人走掉了，但我爹仍堅持救人，一共救了十多個人，送到大廟(天后宮)里去了，也有人把英國人送到捕冬廠去的，最后送到哪里就不知道了。我當時十四五歲。記得當時我爹沒有撈布，到家還被我娘罵了一頓呢！隔壁吳其早撈過布，也撈過人?！?/p>

張福青的漁船裝滿了落水者，往岸上搖的時候，聽到一塊礁石上傳來了音樂聲和嘰里呱啦的凄慘歌聲。他馬上心領(lǐng)神會，掉轉(zhuǎn)船艏，駛向礁石。臨近礁石，三個英國人高興得歡呼起來。但福青指指船舷，接著伸出一個手指，又指指嘴巴。英國人明白了船老大的意思，其中的這名吹口琴者跳到海里，手扒著船幫，浮游到了青浜島。

臨走，張福青又向礁上的另外兩個英國人打手勢，向著青浜島畫了大半個圓——意思是待這船裝回去后，再回來救你們。

那位手扶船幫獲救的英國人，把口琴贈送給了張福青，以謝救命之恩。

等張福青再去那塊礁石救人，剩余的兩名英國人不見了蹤影。到老，張福青也沒弄明白，他倆是被別的漁民救走了，還是被潮水卷走了。他很后悔，沒讓他倆扒船幫上島。

讓漁民們印象深刻的是，這些落難的英國人，即使在生命的緊要關(guān)頭，也表現(xiàn)出謙讓的紳士風度。

邱永年介紹說：“我是青浜人。那時我只有8歲。我父親叫邱阿信，那天他聽到沉船消息，就到海上去救人了，救了4個人，也撈了一些布。我父親說，外國人很硬，叫他上船他就上，不讓上他就不上，一點也不爭?！睆堈岩灿型?，說：“聽我父親生前說，船出事那年，我父親張祥慶與陳阿寧一道救過英國人，救了兩船，共30來人。外國人很硬氣，上船叫他上幾個，就上幾個?！?/p>

據(jù)事后統(tǒng)計，整整一天，青浜、廟子湖等附近小島196名漁民，幾乎是全島總動員，先后出動小漁船48艘65次，從海面上救起384名“紅毛人”。其中，廟子湖島救了106人，青浜島救了278人(內(nèi)含西福山62人)。1921年出生的莊林財一直記得：“當時還撈起一具英俘尸體，就埋在老廟樁頭上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