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情天涯遠,倚樓魂暗銷

宋時明月寄春風:愿得柳七心 作者:流珠 著


離情天涯遠,倚樓魂暗銷

踏莎行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這首《踏莎行》,在辭章中可歸為“婦人語”的類型。所謂“婦人語”,意即婦人之語。婦人之語與男兒之語自是大為不同。前者委婉,后者遒勁。婦人之語軟語纏綿,男兒之語卻是斬釘截鐵。然而寇公并非婦人,堂堂丈夫、一品要員,為何會忽發(fā)異想,模擬起婦人之語來?

這種現(xiàn)象在我國古代其實非常普遍,甚至可以說是詩家詞客的一項基本功。李白就曾作“婦人語”,其代表作為《長干行》“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白居易亦曾作“婦人詞”,其代表作為《井底引銀瓶》“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就連自稱“少陵野老”的杜甫,也寫過一首《新婚別》,以亂世佳人的語氣自述“結(jié)發(fā)為君妻,席不暖君床”。至于繼唐之后的五代“花間派”詞人,對婦人自述更是身行力踐、不遺余力。

寇公是北宋人,不屬于“花間派”,但北宋卻與“花間派”風行一時的年代相距不遠,在寇公所存不多的幾首詞中,依稀可聞“花間”遺音,尤以此篇《踏莎行》最為突出。盡管李、杜、白諸公寫過一些代入感極強的婦人自述詩,但若是有人當著他們的面取笑他們好為“婦人語”,估計這些詩壇驕子們的自尊心肯定受不了,將“婦人語”這一評價當成平生的一大折辱與不快??軠实暮筝叀稳首跁r的宰相晏殊似乎就曾面臨過這樣的尷尬,以致晏殊之子晏幾道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向人辯稱道:“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

且別說作“婦人詞”,身為相國而熱衷于創(chuàng)作小詞,即使是在極盡風流、浪漫之致的宋代,仍然給人以一種異樣之感。王安石就曾質(zhì)疑過晏殊:“為相而作小詞,可乎?”天地良心,王安石說這話并不是有意跟晏殊過不去,或是跟小詞過不去。王安石也是當過宰相的人,也寫過小詞。他對晏殊的質(zhì)疑,并非出自“只許安石放火,不許晏殊點燈”的心態(tài)。也許王安石也在質(zhì)疑自己:業(yè)余時間寫些小詞消遣,這要是傳出去,不會影響人們對我的看法吧?

由此可見小詞的地位,比之文章與詩歌,何止是被甩掉了幾條大街。魏文帝曾經(jīng)有言:“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币粋€帝王都對文章如此看重,從上而下,又豈敢輕視呢?至于詩歌,從《詩經(jīng)》到《楚辭》,再到后來的唐詩,光同日月,一直是國人的驕傲。王安石雖覺得為相而作小詞幾近不務正道,有點兒心虛,有點兒難為情,卻并不因此廢詞不作。詞體的吸引力與誘惑力實在太強大了,連宰相也不能抗拒。

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這意思是,要了解一個人,那就不但要頌其詩,讀其書,還要了解他所處的時世。然而孟子沒想到,后世還會出現(xiàn)“詞”這種文體。孟子的那句話其實可以稍作修改:頌其詩,讀其書,觀其詞,不知其人可乎?是的,欲知其人,除了頌其書,讀其書,還需觀其詞。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評寇準《江南春》詞云:“觀此語意,疑若優(yōu)柔無斷者;至其端委廟堂,決澶淵之策,其氣銳然,奮仁者之勇,全與此詩意不相類。蓋人之難知也如此!”

這段話是說,如果沒有讀到寇準所寫的詞,我們對寇準的了解會不會失于片面呢?原來他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朝堂上閃耀才智、明斷國策、有仁有勇、銳不可當;在生活中卻是情思細膩,甚至讓人以為他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呢!我得承認,我倒沒有看出寇公有優(yōu)柔寡斷的傾向。然而,情思細膩應當是后世讀者對此形成的共識。想不到啊想不到,寇公竟是一位柔情如水的宰相。更想不到的是,他不但柔情似水,且能把這一腔柔情托以婦人之語。與《江南春》相比,《踏莎行》的女性化色彩尤為突出。他是怎樣寫出來的呢?

十分春色已凋殘了九分,又到了和春天說再見的時候。今春新來的雛鶯總在枝上歡快地啼叫,不知是從何時起,那嬌嫩的清音變得成熟了,有了一種滄桑的意味。很久沒有關(guān)心過外面的世界了。拉起簾兒,早已不見雛鶯的稚顏,濃綠的樹蔭間,懶洋洋地掠過了幾只羽翼豐滿的鶯燕。這么快,春光已老,連鶯燕們也都老去了,叫得無精打采,似已感覺不到生活的樂趣。

拉起簾兒,還看到了滿地的落紅與樹頭的青梅。青梅的花期顯然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青梅卻并不悲傷,結(jié)成一簇簇青果,炫耀著上天對自己的優(yōu)待與厚賜。悲傷的應當是滿地的落紅吧。怒放過,燃燒過,終究是一場空。

她的心情,也與滿地的落紅相似。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些青梅,它們雖已韶華不再,卻畢竟結(jié)成了果。哪怕只是些小小的、仍然青澀的果實,卻使得短暫的生命有了寄托。而她的感情,卻沒有結(jié)果。誰能回答她,她的青春還剩有幾何?誰能回答她,在歷經(jīng)失望之后,她能否得到希望的垂顧?

她是一個被遺忘了的女子,卻過著看似優(yōu)雅奢華的生活。畫堂聽雨,云屏添香,只可惜,從來都是只身孑影。那些羨慕她的人們?nèi)缒芴街齼?nèi)心的落寞,會不會驚呼上當受騙呢?優(yōu)雅奢華是一座金玉其外的囚籠,縱能騙過世人的眼目,卻騙不過她切身的感受。

透過蒙蒙細雨、縷縷殘香,她讓自己又一次浸潤在舊日的氣息里。那時候,她并非像此時一樣憂傷寂寞。曾經(jīng)有一個人,與她兩心映同。也曾怒放,也曾燃燒,就像落花在墜地之前為了春天而毫無保留地付出。落花最終還是失去了春天,他留予她的,亦只有失落的情意。

那些未曾實現(xiàn)的密約,似乎已作為永久的秘密長眠于地,杳杳離情也變得漫漫無期。然而,就像無數(shù)個或被拋棄,或因命運作梗而陰差陽錯的癡情女子一樣,未得實信,終不死心,她將回憶作為了生活的必需品,對時間的沙漏所標注的每一個具體的日子,反倒木然不覺。

木然不覺,也不盡然吧。若真是木然不覺,她就感知不到春色將闌,感知不到鶯聲漸老,感知不到紅英落盡,感知不到穿腸蝕骨的寂靜。然而,又能如何呢?三春虛度,用盡一生,菱花鏡中從來不見儷影成雙。隨著時光的逝去,她越來越怕與菱花鏡相對了,她怕見到鏡中自己枯槁的容顏,徹底摧毀心底微弱的希望。是的,他說過,他會回來找她。但他要找的,應當是煥發(fā)出青春光彩的她。若她已經(jīng)變老變丑,即使有朝一日,他帶著昔日的熱情回來,他可會接受她的改變?為此,她總是盡可能地遠離那面真實的菱花鏡。即使遙遙望上一眼,心里也會一陣驚痛,因為鏡臺的寂寞更勝于她。菱花鏡積滿了灰塵,莫不是和她一樣癡心不悔,猶在等著一個賞識它的人,等著那只珍惜它的手,為其拭盡歲月風塵,令其明麗如初。

她有沒有等到呢?倚樓無語,意奪魂銷;望斷長空,愁心欲碎。全天下的孤絕凄涼與萬古空曠仿佛是在由她一人承擔,回應她的,只有斜陽底下隨風起伏的無盡芳草。

“菱花塵滿慵將照”,這是本篇《踏莎行》中最為明顯的“婦人語”,只可能是婦人自語。因為唐詩宋詞中所有描寫男子相思的作品,都不會將菱花鏡與之聯(lián)系到一起。這樣的男子也未免太脂粉氣了,男子欲訴相思之苦,縱使想不出花樣翻新的好法子,再怎么也不會跑到菱花鏡前顧影自憐。假如真的這么做了,古代人會覺得毛骨悚然,至于現(xiàn)代人嘛,則會不勝鄙夷地罵聲“心理變態(tài)”。

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中,有個名叫郝薇香的富家女,被人騙婚,且在新婚之日才發(fā)現(xiàn)新郎已逃之夭夭。郝薇香受此刺激,引發(fā)了一系列的古怪行為。比如說,讓宅邸中所有的時鐘指針都停滯在預定舉行婚禮的時間。又比如,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身披婚紗,從此不再邁出家門一步。再比如,仍舊保留著當年的結(jié)婚蛋糕,盡管那已成為老鼠們的美食。書中還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郝薇香小姐對著桌子上的鏡子俯視她的衣服,而后,照了照本人的臉?!睂τ诘谝淮芜M入郝府的小男孩兒匹普來說,眼前的一切“很生疏,很新穎,也太悲涼了”。

“菱花塵滿慵將照”,這也適合于郝薇香小姐。一個絕望地想要把幸福定格在婚禮的倒計時,身披婚紗卻永不可能成為新娘的老姑娘,縱然在緊閉的窗簾下刻意過著與世隔絕、與時隔絕的生活,但她真的可以借此逃脫時光的掠奪、流年的侵蝕嗎?鏡子不會說謊。鏡子將告訴她,她不但失去了愛情,也在日積月累地失去青春,失去美麗。

宋詞中寫男子的相思,若論入骨三分,莫過于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然而男子的天空終究是寬廣的,無論在感情上怎樣失意,總會有別的事物來分散他的傷心。兒女之情,對古代的男子而言,從來都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而不是主旋律。而女子則不然。古代女子的生活空間太過狹小,對女子而言,一段感情就是一生一世。而人生中若是缺少了感情這根主心骨,她就會心田荒蕪,菱花塵滿卻懶得一顧。

這就是詩人詞客們好為“婦人語”的原因之一。并非男子的相思缺乏感染力,而是設身處地,置之于那年那月、那時那人的社會背景,男子的相思,終不如女子的相思那樣回腸九曲、動人心弦。張九齡在《感遇》詩中寫道:

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江南丹橘,可比作思婦之心,品佳貌妍,經(jīng)冬猶綠,奈何阻撓重重,竟與嘉客無緣。而寇公此詞中更有“密約沉沉”四字,既系密約,顯然是不能公開的戀情。此種戀情,需要避人耳目,其持續(xù)的難度與心中的煎熬可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如此看來,寇公到底想要表達何意呢?是以婦人之語道出自由戀愛的不易,還是以婦人之語對自由戀愛進行預警教育?這當然不是寇公的本心??芄谋拘?,應是有所借指,以思婦的形象喻示對理想的忠貞,以春色凋零感嘆壯年之匆促。在感情世界,如寇公這樣的政治人物自不會過于沉迷以致不能自拔,但在追求理想與事業(yè)的征途中,他所遭遇的挫折失望與《踏莎行》中的思婦卻大有相似相通之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寇公即思婦,思婦即寇公?!短ど小芳仁菋D人之語,亦是寇公自擬。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只要堅持自己認定的方向,縱使失敗了,那也雖敗猶榮。在某些時候,在許多時候,你與我,都需要一意孤行的勇氣,證明我們不曾懦弱,不曾退縮。

“為相而作小詞,可乎?”假如寇準遇見王安石,對這個問題,他會如何回答呢?

最聰明的做法是,跟王安石交換一下彼此的詞作。在讀完彼此的作品后,兩位宰相相視而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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