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沙徙白骨的悲泣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東漢·王粲《七哀詩》
王粲是個妙人。
《世說新語》里曾說: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备翱徒砸蛔黧H鳴。
三國多名士,名士多風流,王粲文秀而質羸,偏好驢叫,在那個曹氏的天下里,獨領風騷。
我深深地喜愛著王氏家族,因其代代簪纓高戴,卻又四平八穩(wěn),他沒有許多名流的死節(jié),有的是源遠流長的沉默與變通。
王粲亦是如此。
他是建安七子之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贊譽王粲為“七子之冠冕”。少時即有才名,博聞強記,有過目不忘之才。
《三國志》說他“性善算,作算術,略盡其理。善作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
這個出身于官僚家庭的少年,出仕極早,十四歲入長安,十七歲因董卓余黨作亂,南下避難,依附劉表,但在荊州十五年,一直不得重用。曹操攻下荊州時,劉表已死,他勸服劉表之子劉琮依附曹操,被任命為丞相掾,賜爵關內(nèi)侯。
因為董卓之亂,身在長安的少年王粲為了躲避禍患,不得不四處避難。他天生身體孱弱,經(jīng)不起太多的奔波,是以病由心生,內(nèi)外交困。
在他十七歲那年,正是一個人最是意氣飛揚的時候,春日薄寒料峭,蟄伏多時的董卓終于向漢室王朝發(fā)難,將傀儡漢獻帝劫持至長安。
這個生性殘忍的莽將,帶著部下將長安洗劫一空,繁花似錦一朝成灰,苦難的現(xiàn)實迫使身為貴公子的王粲一再逃難,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他內(nèi)心的悲憤可想而知。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五月,董卓部下李榷、郭汜合圍長安,耗時一月入城,屠民一萬,令人觸目驚心。可以想象,當一個衣食無憂,自以為天下為己任的貴公子,第一次面對這些鮮血淋漓白骨嶙峋的場景之時,內(nèi)心的震撼和悲鳴。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千年后杜甫的悲嘆,不過是無數(shù)歷史的重演罷了。
聲聲泣,字字淚,王粲在登上漢文帝陵墓的剎那,潸然淚下。
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臺。鷓鴣啼處,東風草綠,殘照花開。悵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
長安已亂,漫城烽煙,一眼望去,全無人道。如董卓一般的豺狼野虎比比皆是,滿目瘡痍。
在戰(zhàn)爭的面前,沒有高低貴賤,沒有王公貴族,只有生與死。
親人相別離,彼此牽袖戚戚,卻不得不各奔東西,遠避他處,長安繁華一時,卻終究不過如煙碎。
王粲百感交集,病體難支,只能望洋興嘆。
在他離開長安,前往荊州的遙遙路途中,入目皆白骨,路邊皆是號哭之聲,甚至有些婦人被迫將孩子遺棄在草叢里,直到臨走,還拉著孩子的手凄厲啼哭,再三狠心,才揮袖離去。
王粲不由大慟,站在這樣的地方,滿眼血淚,他說出了最令人痛徹心扉的一句話: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我甚至不知自己將葬身何處,如何能保全你?或許放手,你還能有一條別樣的生路,哪怕這機會,微乎其微。
《文選纂注》引吳淇語曰:“人當亂離之際,一切皆輕,最難割者骨肉,而慈母幼子尤甚。寫其重者,他可知矣?!?/p>
此情此景,誰能直視?
這兩句最是動人心弦,讀來字字凝血,難以忘懷,不禁叫人想起漢武帝的鉤弋夫人,為了幼子劉弗陵的帝位,不惜含恨飲下一杯毒酒,以死來保全兒子的榮華富貴。
這樣身在深宮中的女子,如此妙齡芳華就要枉死,甚至連孩子都還幼小,但她卻為了這個孩子,要放棄自己的生命,何其殘忍,這又何嘗不是“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呢?
王粲棄馬狂奔而去,不忍再看。登上霸陵的高地繼續(xù)向南,回過頭遠望著西京長安。
再想起漢文帝的風光高遠,實在不忍卒看。
《七哀詩》,所謂“七哀”,七重哀思,何等深重。
從王粲到張載,再到杜甫,悲天憫人的七哀詩始終未曾停歇,它一聲聲高歌,一聲聲悲泣,不過是對天下的質問,對每一個殺戮者的憤怒,對蕓蕓眾生的憐憫和仰嘆。
血淚凝華,痛徹心扉,到頭來依舊不過一句,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