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閩南民間神話研究

“神話”一詞源于希臘文mythos。萬建中指出：“神話是借助于幻想和神化的手法，采用文學的形式——詩歌或散文——表達出來的原始時代的人們對自然的奧秘、社會人文情況、人類本身以及人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的原始知識的一種積累和解答。其思想是建立在原始仿生觀念、原始宗教觀念和原始哲學觀念的基礎上的?！裨捤接懙模阂皇恰鹪础?，如宇宙的起源、自然界的起源、人類的起源，以及各種知識的起源；二是‘原始狀態(tài)’，如宇宙的原始狀態(tài)、自然界的原始狀態(tài)以及人類社會的原始狀態(tài)等?！?sup>[1]萬建中對“神話”的界定，主要適用于遠古的原始神話。筆者認為，在進入文明社會之后，神話依然不斷產(chǎn)生，不僅有產(chǎn)生于民間、流傳于民間的民間神話，也有自古至今的文人創(chuàng)作的文人神話。文人創(chuàng)作的神話流入民間，被百姓口耳相傳，也成了民間神話的重要來源。即便是原始神話，情節(jié)內(nèi)容反映初民對自然現(xiàn)象、萬事萬物起源及社會生活的理解與想望，它們也隨著時代變遷或多或少地產(chǎn)生變異。每一則神話多少保存了它在傳播過程中的時代及文化因素，因此，神話只有被記錄的時代性定本，并沒有絕對的“永久性定本”。^[2]關于神話的存在方式，段寶林認為：“神話在歷史上有著兩種存在方式。其一是作為綜合文化現(xiàn)象的神話，其二是作為單純文學體裁的神話?！膶W界通常把神話視為單純的文學形式?！?sup>[3]

閩南民間神話主要是廈漳泉地區(qū)自古以來產(chǎn)生的神話，也有部分是由中國其他地區(qū)流傳到閩南，并有所“在地化”的民間神話。這些神話，或者是民間流傳、集體創(chuàng)作，或者是文人創(chuàng)作并傳入、傳播于閩南民間，在民間獲得了生存的土壤。我們關注的是以文學樣式存在的閩南民間神話。

關于中國神話的分類，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見解。趙沛霖依據(jù)不同標準對中國神話做不同分類。①按歷史形態(tài)分為原始社會神話（即原始神話）、奴隸制社會神話（即帝王天命神話）和封建社會神話；②按功能分為祭祀禮儀神話、解釋性神話、巫術神話和物占神話；③按性質(zhì)分為原生態(tài)神話、次生態(tài)神話和再生態(tài)神話；④按內(nèi)容分為創(chuàng)世神話、洪水神話、英雄神話等。^[4]向柏松將中國神話系統(tǒng)分為遠古帝王神話（最著名的是三皇五帝神話）、感生神話、南方各民族的洪水神話、抗災英雄神話、創(chuàng)世神話五大類。^[5]不管怎么區(qū)分，神話總有其共同的類型，譬如創(chuàng)世神話、洪水神話、英雄神話等，是世界上不同文化板塊所共有的神話類型。中華大地各民族也流傳著自己的創(chuàng)世神話、洪水神話、英雄神話。如關于創(chuàng)世的神話，彝族有《阿細的先基》，納西族有《創(chuàng)世說》，基諾族民間信仰中的女始祖神阿嫫腰白，關聯(lián)著基諾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有關英雄神話（也是英雄史詩），有藏族的《格薩爾王傳》、蒙古族的《江格爾》等。

依據(jù)閩南民間神話的實際狀況，并參考其他學者對神話分類的看法，筆者將閩南民間神話分為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神話、部族起源神話、自然神和俗神的神話傳說等。

第一節(jié) 創(chuàng)世神話

何謂創(chuàng)世神話？趙沛霖指出：“創(chuàng)世神話是回答世界如何起源、人怎樣誕生的神話，由于神話的內(nèi)容追溯了世界的形成，因而創(chuàng)世神話又稱天地開辟神話。”^[6]創(chuàng)世神話是人類世界神話發(fā)展的最初階段。在閩南民間文學中也出現(xiàn)了多則創(chuàng)世神話。

一 天地開辟神話

天地開辟神話，講述天地處于混沌未開狀態(tài)時，神或神人開創(chuàng)世界的神話。在中國主流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天地由盤古開辟。《太平御覽》卷二說：“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绱巳f八千歲，天數(shù)極高，地數(shù)極深，盤古極長?！侍烊サ鼐湃f里?！北P古開辟天地極其辛苦，“天地更有相連者，左手執(zhí)鑿，右手執(zhí)斧，或用斧劈，或以鑿開”，終于使“混沌開矣”。在希伯來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天地由神所創(chuàng)造。《圣經(jīng)·舊約》說：“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sup>[7]中國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很艱辛，希伯來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凸顯了神的萬能。流傳于閩南民間的創(chuàng)世神話，又有何不同呢？我們試看《兄弟倆造天地》《鰥造山 禹鑿河》這兩則神話。

《兄弟倆造天地》是畬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傳說。敘述遠古時，沒有天也沒有地，玉皇大帝令兄弟倆在九九八十一天內(nèi)造好天地?！按蟾珙I一碗白土和一碗水造天，小弟領一碗黃土和一碗水造地?！?sup>[8]大哥干活勤懇、細致，提前完成造天，造起來的天又勻又平。剩下兩塊泥巴，大哥就捏成了太陽和月亮。小弟懶惰，期限快到，小弟慌了神?！爸缓秒S便造了，他手忙腳亂，黃土蘸了水就扔，地面上高高低低的，這就成了現(xiàn)在的山峰和深谷?！薄坝窕蚀蟮郯l(fā)現(xiàn)小弟還沒回來，派雷神和閃電來催。閃電‘噼噼啪啪’甩起了鞭，雷神‘轟隆轟隆’敲響了鼓，不能再拖了，小弟急急往回趕?；艁y中一腳踢翻那碗水，水往低處流，填滿了還沒造的地方，便成了江河湖海?！?sup>[9]比較中西方的創(chuàng)世神話，可以發(fā)現(xiàn)，世界的最初狀態(tài)大致相同，都是“混沌”，沒有天地的區(qū)分，在神或神人的作用下，“混沌初開，乾坤始奠”。但相較于西方神話，中華文化（包括少數(shù)民族文化）中的創(chuàng)世神話，天地開辟、山河形成，都是神人努力、勞動的結果。

《鰥造山 禹鑿河》敘述盤古開天辟地后，地上沒有高山河流。有一年大地鬧水災，原是玉帝侄兒、投胎人間的圣主鰥，獨上仙山，從仙洞盜出一種叫“讓”的寶貝，拋向人間，使人間升起千萬座高山，人們就往高山爬。玉帝將鰥押歸天庭斬首，尸體七天不腐。玉帝命令剖腹查看，“腹開，腹腔中飛出一條烏龍，背馱一紅纓少年往東而去，這便是傳說中的鰥之子——禹”^[10]。禹繼承父親治水的未竟事業(yè)，開山辟嶺，因勢利導。他走過的地方，平川洪水匯聚成河，奔騰入海。從此，大地上開始有山有河有平川，樹植高地，人住平原，水流江河，風調(diào)雨順，人們過上了好日子。這則《鰥造山 禹鑿河》的閩南民間神話，蘊含著創(chuàng)世神話、洪水神話、英雄神話等多重元素。大地洪水泛濫，具有洪水神話的根本特征；鯀、禹被創(chuàng)造為憂世憂民的抗災英雄，他們?yōu)榱酥卫砗樗晃菲D險、不辭辛苦，為民造福，符合中國神話傳說中的鯀、禹形象；鯀造出高山，禹因勢利導，成功治理洪水，使天地間出現(xiàn)了山川河流，具有創(chuàng)世神話的重要特征?？梢哉f，這則閩南民間神話，既繼承了《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關于“鯀復生禹”的神話成分，也是中國不同類型神話的綜合體。

二 人類誕生神話

“神人造人或化生天地萬物的神話”^[11]，也被視為創(chuàng)世神話。人類起源神話正屬于此類。希臘神話是男神普羅米修斯用泥土造人。在《圣經(jīng)·舊約》中，“神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造出來第一個男人亞當。接著，耶和華神取用那人（亞當）的肋骨造出一個女人?！澳侨苏f：‘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sup>[12]在西方文化的兩個源頭——古希臘神話和古希伯來神話中，人類起源都是先男后女、男支配女的模式?？梢娢鞣饺祟惼鹪瓷裨挕笆歉赶抵频漠a(chǎn)物”，“是男權主義在起著支配作用”。^[13]相較于西方神話中這種“為女人命名”的模式，中國神話顯得獨特而耐人尋味，中國神話中的人類創(chuàng)造者是女神女媧。《太平御覽》卷七十八記載：“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遍}南民間神話也有人類起源神話，比如《為什么有白人、黑人、黃種人》。

在這則神話傳說中，幾萬年前地球上沒有人，上帝在海灘上挖泥捏成九千九百九十九尊“土人仔”，但一陣大雨來，“土人仔”都爛成一堆泥土。上帝想到了用火燒以保持“土人仔”遇水不爛的辦法。“第一次，他造了一批‘土人仔’放到火里烤燒，一下子燒了七七四十九天，‘土人仔’燒焦了，黑糊糊的，這就是黑人了?！薄吧系巯雍谌颂诹?，所以他又造了一批‘土人仔’，只在火上稍微烤了一下就取出來，‘土人仔’太白了，這就是白人?！薄暗谌卧烊?，上帝吸取前兩次的經(jīng)驗，把‘土人仔’放在火里燒了一個禮拜就取出來，‘土人仔’都變成黃色了，這就是我們黃種人?！?sup>[14]希伯來神話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希臘神話和中國神話都是泥土造人。人類由泥、塵土所造，是中西神話的共同特征。閩南民間神話中的人類起源也是泥土被捏搓成人。閩南依山面海，帶著海洋元素，人類是上帝在海灘上挖泥捏成“土人仔”烘烤而成的。這則閩南民間神話還體現(xiàn)出一些特別的因素。其一是世界性，它想象了不同人種形成的原因，而且人類起源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不同于中國神話中的女媧造人，具有西方文化因素。其二是體現(xiàn)出人種優(yōu)越感，黑人是上帝將“土人仔”燒烤太久；白人是因為“土人仔”燒烤時間不夠；只有黃種人，不黑不白，是因為“土人仔”被上帝燒烤得恰到好處。其三是閩南地域文化特征，上帝在海灘挖泥造人，捏造“土人仔”，就具有閩南的地理和方言因素。綜上所述，可以推測這則閩南民間神話形成的時間較晚，并非出自遠古的創(chuàng)世神話，而是閩南已經(jīng)開發(fā)并與外國有了交往的產(chǎn)物，是閩南文化與西方文化交會的產(chǎn)物。

第二節(jié) 英雄神話

中華文化中的英雄神話很多，《山海經(jīng)》《封神演義》等大量中國古籍文獻、文學作品中都塑造過神話英雄。中國“三皇五帝神話”中的主人公（一般認為是伏羲、女媧、神農(nóng)、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也可歸屬于民族神話中的英雄神。中國古神話中有夸父追日、后羿射日，這些人們熟知的神話中的主人公夸父、后羿等，也都是中國神話中的英雄神?！爸袊瞎派裨捴械挠⑿壑饕侵改切榱诉_到崇高的目的，而以超凡的魄力和勇敢以及頑強不屈的精神克服艱難險阻，創(chuàng)造輝煌業(yè)績的神或半人半神。由于他們面對的困難（或敵人）十分巨大，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犧牲，所以，他們的斗爭過程充滿了悲壯的氣氛。中國的英雄神話則是關于這種具有悲劇性質(zhì)和色彩的神話?！?sup>[15]趙沛霖可謂道出了中國上古神話英雄的共性。閩南民間神話也有英雄神話，如《五通神的來歷》。

《五通神的來歷》為畬族英雄神話。傳說上古時，天上十個太陽輪流值日，“駕著火輪車從東往西，把天地照得亮堂堂、暖乎乎的”。后來有大小月之分，下旬不一定有十天。為了值日差事，十個太陽吵鬧不合，竟然一起駕著火輪車出動，造成人間劫難。畬家有五個臂力超人、箭法精湛的兄弟，個個英雄好漢。五兄弟決定射日。四兄弟都射不中，力竭而亡，剩下老五?！八麖娙瘫瘧Q，奮臂拉滿弓射向頭一個太陽，只聽得霹靂一聲巨響，這個太陽爆炸了，迸射出萬點星光，掉下一只三只腳的神鴉，老五輕蔑地斜眼一瞥，冷笑一聲說：‘你也會有這個下場?！f完又張弓射第二個太陽，他一口氣射裂了八個太陽，掉下八只死鴉，碎片炸成滿天星斗。第九個太陽見勢頭不妙，想趕緊溜走。老五大喝一聲：‘往哪里去！’拉滿弓直射它的后背心，這個太陽中箭后搖搖晃晃地掉落西山，以后變成蒼白無力的月亮，有光無熱，夜晚才偷偷出現(xiàn)。最后天上只剩下一個太陽了，老五看見四個哥哥為射日而死，仇恨滿胸膛，咬牙切齒地說道：‘連你也不留?！谑窍潞菪纳涑鲎詈笠患?。”^[16]玉皇大帝知道十個太陽蠻不講理，擾亂天道規(guī)矩，贊成畬族英雄射日，但見他下手太狠，就袍袖一甩，拔掉最后一枚箭，留下第十個太陽。那箭掉下來，沒料到正中老五額頭。后來封神，老五的額間就長了一只神眼。“畬家人為了紀念這五兄弟射日的功勞，就塑像造廟，尊稱為‘五通神’。老五的功勞最大，坐在正中間，三只眼，頭戴王冠。”“這就是云霄西林村畬族神祗（祇）五通神的來歷。”^[17]這則畬族神話故事，具有中國上古英雄神話的普遍特性——一方面，神話體現(xiàn)出上古社會“萬物有靈”的原始觀念，賦予太陽形體、意識、情感和生命，把十個太陽“人格化”；另一方面，神話中的英雄都具有背負重任、不畏艱險、抗擊災害、死而后已的精神特質(zhì)。同時，《五通神的來歷》融合了射日神話、英雄神話、文化起源神話等多類型、多重的神話元素，既解釋了日月的形成和畬族五通神的來歷，又建構了畬族英雄形象。從這則神話故事中，我們也可以推測古代畬族人善用弓箭，具有狩獵文化傳統(tǒng)。

第三節(jié) 自然神與俗神神話

戴冠青在研究閩南民間故事中的神仙形象時，將其分為自然神形象和俗神形象兩大類。自然神形象包括了植物神、動物神和天地神，俗神“分為宗教想象中的神仙形象和俗界想象中的神仙形象兩類”^[18]。閩南民間文學存在大量的動物、植物、大自然現(xiàn)象的神話傳說，也存在豐富精彩的宗教神話傳說。據(jù)此，筆者參考戴冠青的觀點，將這部分兼具神話與傳說特征的民間文學，概括為自然神與俗神的神話傳說。

在閩南的自然神神話傳說中，動物神話傳說最多。水生動物有龍（《五龍嶼》《九龍江的傳說》《阿旺斗九龍》）、海蚌（《洪濟觀日》）、龜精（《東林石龜》《龜山和鎮(zhèn)龜石》）、烏賊精（《南北太武姊妹山》）、硬殼鱉（《大鱉山，為何沒鱉頭》）、毛蟹精（《公雞石和寶珠石》）等；有陸生動物，如蛇（《蛇侍公的傳說》）、白鹿（《白鹿含煙》）、牛（《天牛為何變耕?！贰端：忘S牛是怎樣來的》）等；有兩棲動物，如青蛙（《青蛙的傳說》）；有飛行動物，如白鶴（《南北太武姊妹山》《喜鵲報錯喜》）、金鷹（《公雞石和寶珠石》）等。考察閩南的動物神話傳說，以海洋生物居多，這符合閩南的地域文化特征。

我們以龍的神話傳說為例。龍是中華大地信仰的神物，但閩南地區(qū)有關龍的神話傳說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九龍江的傳說》《阿旺斗九龍》敘述的九龍與閩南大地的母親河——九龍江密切相關。《五龍嶼》想象中的東海龍王、龍?zhí)优c廈門、鼓浪嶼密切相關。它們是九龍江、鼓浪嶼的起源神話傳說，是九龍江文化、鼓浪嶼文化的組成部分。在《五龍嶼》神話傳說中，廈門島周邊原本沒有什么小島。東海龍王愛廈門愛得入心，幫助島民使?jié)O糧豐收。玉皇大帝發(fā)現(xiàn)廈門島有祭祀龍王的水仙宮，卻沒有祭奉玉皇的廟宇，惱羞成怒，降旨東海龍王，罰廈門島大旱三年。老龍王心有不愿，又不敢違抗，只好停止在廈門島上空耕云播雨。島民種田無望，討海人太多，也捕不到魚蝦。廈門島哀鴻遍野，慘不忍睹。老龍王暗自流淚，茶飯不思。聽到小龍?zhí)訄蟾嬲f，百姓至今跪拜不起，祈求天下大雨。龍王跳下床，大呼“上殿”?！袄淆埻醮抵堩氄f：‘廈門百姓對我東海龍王一片虔誠，如今遇難，我龍王不加解救，日后還有什么面目見他們呢？’說完，老龍王下令風神驅(qū)風，雨神布雨，降雨三天，解除廈門的旱情?！薄斑@一來嚇壞了龍王的文武百官。龜丞相、鱉御史、白魴將軍、蝦姑狀元，一齊紛紛跪在殿下，大呼道：‘大王萬萬不可！此令逆犯天條，會受到玉皇大帝的懲罰！’老龍王一聽，氣得眼如銅鈴，怒發(fā)倒豎，厲聲斥道：‘爾等只顧自身安危，卻不顧島上百姓萬般疾苦！吾令已下，誰敢再奏，格斬勿論！’”^[19]風、雨二神見龍王鐵了心，表示愿效犬馬之勞，白魴將軍大呼永保廈門港太平。玉皇大帝得知東海龍王私降甘霖，大怒，一劍砍去，東海龍王的頭顱從天庭滾將下來，掉在廈門島西南海面上。玉皇大帝又降旨將五個龍?zhí)印氨O(jiān)禁黑龍?zhí)?，終身不赦”。五個龍?zhí)优赖礁竿跏准壟赃?，昏了過去?！斑@時，老龍王口中的那顆明珠，慢慢地從咀里滾落海中。說來也怪，這顆明珠并沒沉入海底，反而化成一座島嶼，浮出海面，把老龍王的首級托得高高的，成了一座小山，聳立在這島上?！薄皬B門百姓把老龍王首級變成的山，叫做‘龍頭山’；五個太子躺倒的地方，后來也成了五個小山坡，每兩個山坡之間還有一條小小溝呢，遠遠看去，好像五龍臥崗，因此，人們就叫這島嶼為‘五龍嶼’?！?sup>[20]五龍嶼也即現(xiàn)在的鼓浪嶼。這則《五龍嶼》中的東海龍王和五個龍?zhí)佣际谴缺⑸屏?、剛硬、勇敢的神龍。東海龍王心懷蒼生，為廈門百姓付出了滿腔的愛。為此，龍王怒斥群臣、逆犯天條，犧牲了自己和五個龍?zhí)拥男悦?，在廈門島附近化為五龍嶼（鼓浪嶼）。相比之下，《九龍江的傳說》《阿旺斗九龍》中的龍是殘害生靈的孽龍。在《九龍江的傳說》中，九龍不僅沒有耕云播雨造福人民，反而危害百姓，制造大旱大災，甚至要人們供應童男童女，激起了民憤?！栋⑼肪琵垺分凶≡诰琵埥嫌尉琵?zhí)兜木琵?，年年趁著春夏之間山洪暴漲時，嬉戲斗鬧在九龍江上，它們搖頭擺尾，造成堤崩、岸斷，江水更加泛濫。五大媽被卷進洪流，九龍將五大媽拋來扔去當球玩。五大媽的養(yǎng)子阿旺怒入九龍江，揮舞著砍柴刀，力拼九條孽龍，直斗得江水沸騰，天空失色，從龍津口斗到內(nèi)林港，從內(nèi)林港又斗到汐浦洲頭。直到斬下一個龍頭，才嚇得余下八龍向東海逃竄。這兩則九龍江的神話傳說，賦予九龍以孽龍身份，它們或者造成九龍江流域大旱，或者嬉戲斗鬧造成洪水更加泛濫。神話往往帶著想象性、解釋性。由于先民無法理解自然環(huán)境，或需要對某種現(xiàn)象、事物做出解釋，就創(chuàng)造出神話傳說。從兩則九龍江的神話傳說，我們可以推測，在歷史上，九龍江流域水患常有，也發(fā)生過重大旱災。為什么會發(fā)生如此嚴重的旱澇災害，人民難以做出科學解釋，就想象了九龍作孽的神話故事。此外，《洪濟觀日》是一則優(yōu)美、凄婉的神話。在這則神話中，有美麗、善良、勤勞的海蚌姑娘，有廈門島勤勞、勇敢的年輕漁民洪濟。海蚌姑娘從臺風天的狂風惡浪中將洪濟救進蚌殼里，送上沙灘?！暗诙烨宄?，天剛蒙蒙亮，洪濟在山洞外觀日出，只見火盆大的日頭從海面上升起時，那碧波激蕩的海中突然躍出一個大海蚌，海蚌姑娘在里面鼓動著蚌殼，一張一合，仿佛在頂著那輪紅日頭從海面往天空上升似的，美極了?！?sup>[21]洪濟跳進大海，海蚌姑娘劃動著兩扇蚌殼，兩人歡欣自在地在海面上游玩。后來，他倆結了婚。然而好景不長，海蚌姑娘有一天出海捕魚，再也沒有回來。原來海蚌姑娘因為太累，在蚌殼里睡了過去，一群兇惡的海蛇、海鳥將蚌殼里的魚蝦和沉睡的海蚌姑娘，都給吃掉了。洪濟再也不下海，每天在洞口觀日，希望在火盆大的紅日下再見到海蚌姑娘。洪濟就此“坐地成佛”。人們?yōu)樗芟?、蓋廟宇，每年四月八日祭拜洪濟。洪濟居住的山被稱作“洪濟山”，洪濟山被譽為“廈門第一峰”。這則神話傳說有人蚌相戀的美好想象，既和中國著名神話故事中的人蛇相戀、人仙相戀異曲同工，又具有廈門地域風情——它想象了“廈門第一峰”洪濟山的由來，也將島嶼與海洋互存互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幻化成一則優(yōu)美、凄婉的神話故事。

關于天地自然現(xiàn)象，以閃電打雷的神話傳說為多，廈漳泉地區(qū)有多則流傳于世，如《閃電和雷雨》《電母的來歷》《雷公與電母》等。流傳于廈門海滄一帶的神話《閃電和雷雨》，把打雷下雨想象為雷公、雷母吵架，雷公粗魯?shù)卮舐暢饬R引起雷鳴，雷母的嗚嗚哭泣引起下雨。閃電是那個勸架者，但效果適得其反，閃電越是勸，雷公越是大發(fā)雷霆，雷母越哭得傷心，淚水越多便下起傾盆大雨。因此，每當雷雨交加時，總是伴隨著閃電?！峨娔傅膩須v》《雷公與電母》都想象了電母的由來。由于雷公粗魯、粗心而出錯，雷擊好人（賢媳婦和少女亮娘），玉帝將受害女子封為電母，協(xié)助雷公。“雷公執(zhí)法行事時，便讓電母先行，打閃照亮，既可懲惡揚善，又可使雷公避免再誤傷好人?！薄皬拇艘院?，人們總是先看到電母打閃之光，而后才聽到雷公擊雷之聲?！?sup>[22]這幾則打雷閃電的神話傳說，都把自然現(xiàn)象雷、閃電、雨“人格化”，雷公粗魯又疾惡如仇，雷母軟弱，電母在凡間是好女子，封神之后是雷公的好助手，打閃照明人間。這種將天地萬物“形象化”“人格化”的思維方式，正是“神話化”天地萬物的思維方式。

在閩南民間神話中，同樣有豐富精彩的俗神神話傳說?！八咨?，在這里指的是有宗教人物原型或歷史人物原型的神仙形象，是民眾將自己所崇拜的對象加以神化的藝術形象?！?sup>[23]閩南是一個多信仰且民間信仰繁榮的地區(qū)，民間信仰又恰恰是產(chǎn)生神話傳說的溫床，所以許多宗教文化中的神明（如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王母娘娘等）深受閩南人崇祀，許多著名歷史人物（如朱熹、黃道周、蔡襄等）和民間人物（如海神媽祖、三坪祖師公、醫(yī)神吳夲等）也被神話化。閩南大地俗神神話傳說繁多，正是閩南文化兼容并濟，閩南地區(qū)民間信仰繁盛的結果。關于俗神神話傳說，筆者在后續(xù)章節(jié)中對寺廟與神明傳說、媽祖形象進行專門論述，所以在此只做簡略表述。

第四節(jié) 部族起源神話

除了上述的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神話、自然神與俗神神話傳說之外，閩南民間神話還存在洪水神話、部族起源神話等神話類型?！饿娫焐?禹鑿河》《呂洞賓緩沉東京》《沉東京，存南澳》等，也可視為閩南的洪水神話?！安孔迤鹪瓷裨捠侵覆孔迨甲嬲Q生、奠定部族基業(yè)和部族發(fā)展壯大歷史的神話。”^[24]《畬族四姓的來歷》^[25]屬于閩南民間的部族起源神話，敘述番使要求中原朝廷有人與他對話，否則不再朝貢?；实圪N出榜文，許諾將公主嫁給能解決困境者。一只狗揭榜，并搖頭擺尾地準確回答了番使的問題，挽回朝廷臉面?；实鄄辉讣夼烽_口說話，請求將自己罩在一口大鐘內(nèi)七天七夜，便會成人。七天六夜了，皇后和公主擔心狗餓死，令人掀開大鐘喂食，狗已變成人身，只剩狗頭沒變。皇帝、皇后只得將公主許配給人身狗頭的女婿?；楹蠊魃碌谝惶ツ泻ⅲ帽P子裝著給父皇報喜，皇帝賜姓“盤”；公主將第二胎男孩用花籃裝著給父皇報喜，皇帝賜姓“籃”；由于恰逢閃電打雷，皇帝給第三胎男孩賜姓“雷”；第四胎女孩到了成年后，招女婿入贅，皇帝賜姓“鐘”。畬族有盤瓠圖，盤瓠是畬族神話傳說中的始祖。畬族的盤瓠圖有拆榜征番、金鐘變身、招為駙馬、討姓受封的圖解，與這則閩南民間神話有契合之處。在一則盤瓠的神話傳說中，龍犬盤瓠與高辛帝的女兒成婚，生下三男一女，兒子由帝賜姓為盤、藍、雷，女兒成年后招鐘姓男子入贅，也與這則閩南的畬族神話傳說契合。在《畬族四姓的來歷》中，畬族人把畬族四姓的始祖想象為公主和狗。人狗通婚繁衍后代的神話，既意味著畬族將自己族群想象為具有正統(tǒng)的、高貴的皇族血統(tǒng)，也意味著畬族先民對狗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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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南民間神話可粗略分為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神話、部族起源神話、自然神和俗神的神話傳說等。閩南民間神話是中國大陸神話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中國大陸神話的普遍人文精神和民族文化精神。中國神話中的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大禹父子治水、夸父追日、精衛(wèi)填海、愚公移山等，都體現(xiàn)了英勇不屈、前仆后繼的奮斗精神，歌頌了這些神話人物堅貞的意志、高昂的斗志和開天辟地、服務人類的大愛精神。中國神話人物許多都是大寫的“人”，是“人”的英雄化、神化，展現(xiàn)了人類探索世界、征服世界的情感、愿望。閩南民間神話《兄弟倆造天地》《鰥造山 禹鑿河》《蛇侍公的傳說》《五通神的來歷》等，都具有中國神話的這種普遍人文精神。當然，閩南依山面海，海岸線很長，人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閩南民間神話有許多海洋生物的神話故事；即便是陸生生物和俗神的神話傳說，也都具有地域特色；至于源于中國其他地方的神話故事，到了閩南地區(qū)也有些“在地化”，如《喜鵲報錯喜》。這一切都體現(xiàn)了閩南民間神話的閩南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