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

俄羅斯現(xiàn)代詩歌二十四講 作者:汪劍釗 著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俄羅斯的白銀時代彌漫著一種濃重的陰柔美,婉約、嫵媚、神秘,充滿了激情和非理性,而這與詩歌天然的女性氣質(zhì)倒是十分吻合(或許,我們可以把哲學(xué)看成是一種更陽剛和更雄性化的語言表達)。如果我的這種感覺不是太離譜的話,美的陰性成分在一些女詩人那里必然可以得到更為適切的表達與體現(xiàn)。作為一個佐證,我們不妨先來讀一首詩:

我愛你,仿佛大海熱愛初升的太陽,
仿佛波浪倒映的水仙熱愛夢河的寒意與光影,
我愛你,仿佛星星熱愛金燦燦的月亮,
仿佛詩人——面對自己的幻想滋生的作品。
我愛你,仿佛生命短暫的蛾子撲向火焰……

顯然,這樣的情感在現(xiàn)代人看來簡直有點不可思議,而今,世界的演變已經(jīng)是另一種模樣,人們已經(jīng)無法想象再以包容宇宙式的戰(zhàn)栗來擁抱心上人的那種情感體驗。但在當(dāng)時,它所凸現(xiàn)的抒情強度曾引起很大的反響,并被作曲家譜上曲子廣泛傳唱。這首詩的作者是俄羅斯白銀時代集美貌和天才于一身的女詩人米拉·亞歷山德羅夫娜·洛赫維茨卡婭。

米拉原名瑪麗亞,1869年11月19日出身于彼得堡一個貴族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位法學(xué)教授,母親是一名俄羅斯化了的法國人,諳熟歐洲和俄羅斯文學(xué),熱愛詩歌。據(jù)說,在古代,米拉是愛情與死亡的象征。女詩人將它做了自己的筆名,仿佛由此奠定了自己寫作的兩條主線。米拉身上有很多浪漫主義的基因,多愁善感,迷戀文字,喜歡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甚至放任自己的激情像洪水似的漫溢,其人生選擇常常表現(xiàn)出尼采式“全有或全無”的決絕?;蛟S正是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她寫出了這樣的詩句:

倘若我的幸福是一只自由的雄鷹,
哪怕它在蔚藍的天空驕傲地飛翔,
我也要在弓弦搭上一支響亮的利箭,
無論它是死還是生,它必須屬于我!
……
倘若我的幸福就隱藏在你的心頭,
我要日以繼夜地點燃它秘密的火焰,
希望它只向我奉獻,毫無保留,
讓它只為我跳動,輕輕地震顫!

米拉很早就開始了自己的文學(xué)活動,照她自己的說法,在“學(xué)會拿筆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寫詩,“十五歲開始”真正獻身于嚴(yán)肅的創(chuàng)作。米拉在自己的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后來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莫斯科亞歷山大學(xué)院。學(xué)生期間,米拉就已開始在當(dāng)時一些具有現(xiàn)代主義傾向的《北方》《藝術(shù)家》《觀察者》《我們的時代》等雜志上發(fā)表作品。1896年,她出版了一冊詩集,受到了批評界的一致好評,獲得了俄羅斯科學(xué)院頒發(fā)的普希金獎,這對她的詩歌探索是個不小的鼓勵。此后,她一生都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時地從詩歌中汲取生活的意義。她的創(chuàng)作具有很強的自傳性和新浪漫主義特征,期望女性擺脫日常生活的俗務(wù),追求忘我的愛情和幸福的生活,以及因愛情引起的美好、快樂、孤獨、感傷、寂寞、痛苦和絕望等,善于在對情欲的刻畫中凸顯宗教式的虔誠。

創(chuàng)作和生活使米拉一生都在崇高和平庸、理想與現(xiàn)實、浪漫的情感和瑣碎的日常事務(wù)之間尋找一個適切的平衡點。按照俄羅斯象征主義詩人勃柳索夫的看法,在米拉身上,“似乎是兩個靈魂鉆進了一個胸膛”。對她而言,丈夫、孩子和家——是生活的支柱;但是,靈魂似乎還渴望著別的東西,渴望著那神秘不知的遠方。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她這樣談道:“我——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女人。與那些‘藍襪子’式的女作家毫無相似之處?!瓕ξ叶裕磺蟹敲溃ㄎ抑傅氖亲罡叩拿溃┑臇|西,一切非詩的、非藝術(shù)的東西,并不存在;在我這兒,套用一句俗語來說,‘萬事皆空’。我把人分成兩個部分。我把一部分劃入這些詞中:收入,開銷,股票,債券,等等;另一部分則是:生,死,歡樂,痛苦,永恒……”

如前所述,米拉推崇“純藝術(shù)”的詩歌觀念,她的大部分作品涉及的主題都是愛情。當(dāng)時的一位評論家沃隆斯基認(rèn)為她身上仿佛“流淌著書拉密的血液”,其詩歌“仿佛是《雅歌》的回響”,她“毫不掩飾地歌頌愛情”,“勇敢地袒露自己的心靈”。無疑,這位評論家之所以使用“毫不掩飾”一詞,所依據(jù)的不僅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而且還與她的生活有關(guān)。在世紀(jì)之交的俄羅斯詩壇,米拉與象征主義詩歌領(lǐng)袖之一康·巴爾蒙特的一段婚外戀情可說盡人皆知,因為他和她都從不希望隱瞞這種關(guān)系,并且還在創(chuàng)作中相互公開地贈獻愛情詩:“這種幸?!褪翘鹈鄣那橛?,這對愛侶——就是我和你?!逼叫亩?,就氣質(zhì)和精神而言,洛赫維茨卡婭是與巴爾蒙特最為相投的一位女詩人。巴爾蒙特曾經(jīng)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只存在過兩位女詩人,那就是“薩福和米拉·洛赫維茨卡婭”。他在詩中寫道:“我來到這世界,為的是看看太陽,……我依然要歌唱太陽,直到臨死的那一刻”,“我們將像太陽一樣,太陽——永遠地年輕,這里面珍藏著美的遺言!”米拉則認(rèn)為,自己就像“芬芳的玫瑰——這春天可愛的孩子,懇求著太陽”,熱情地呼喚:“太陽!……請給我太陽!我渴望光明!”

米拉深諳愛情辯證法的原理,為此,她宣稱:“愛情猶如嫉妒,一眼望不到盡頭”,對光明與黑暗進行奇特的組合。愛情“溫柔又兇狠”,“纏綿又冷酷”,以至于讓“女皇”變成了“恭順的奴隸”。這讓她的抒情詩避開了傳統(tǒng)浪漫主義單一性的和諧與優(yōu)美,在情感的藝術(shù)行為中看到了時間的傷痕。晚期,她的詩歌逐漸擺脫了狂熱的風(fēng)格,顯得雅致、冷峭而理性,這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她發(fā)現(xiàn)“地球被黑暗所籠罩”,日常生活中,“惡”替代“美”成為審美的原則;其二,身患了在當(dāng)時被視作絕癥的肺結(jié)核,這使她感覺到死亡的陰影時時在脅迫著自己。她曾多次表示,希望把自己定格在最美的時刻,把死亡作為生命的高潮,一個“最美的高潮”。1904年,米拉在一首詩中如是表述:

我希望在年輕時就死去,
不曾愛過,也不會思念誰,
像一顆金星從天空滾落,
像一朵未枯萎的小花飄落……

她果真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在35歲時離開了她不無眷戀的塵世。這個年齡哪怕不算十分年輕的話,至少離衰老還很遙遠。同年,她在身后再度獲得了普希金文學(xué)獎。

十九世紀(jì)末,洛赫維茨卡婭的作品曾風(fēng)靡一時,引起了很多人的仿效,甚至有其他詩人不惜盜用她的名字來出版自己的詩集,被時人看作俄羅斯頹廢派的重要代表。而在眾多的追隨者中間,至少有兩位屬于二十世紀(jì)俄羅斯詩壇的重量級人物,那就是伊·謝維里亞寧和馬·沃洛申。前者將她刻意神化,奉為膜拜的偶像,將她的名字寫入自我未來派的宣言中,引為自己的導(dǎo)師之一,同時還為她寫下了大量的獻詩。后者一手制造了“神秘的切魯賓娜事件”,引得《阿波羅》雜志的主編馬科夫斯基及其一干詩歌名流浮想聯(lián)翩,最終因真相敗露招致阿克梅派詩歌的領(lǐng)袖人物古米廖夫與自己的一場決斗。

整體而言,洛赫維茨卡婭的詩歌結(jié)構(gòu)縝密、精巧,比喻新奇、貼切,用語大膽、熾熱,富于旋律感,不少作品曾被作曲家們譜上曲子而在俄羅斯廣泛流傳。有研究者認(rèn)為,她的創(chuàng)作是二十世紀(jì)俄羅斯“女性詩歌”的奠基者,為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等詩人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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