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獨秀芳華屬漢賦
七發(fā)
枚乘
楚太子有疾[409]，而吳客往問之曰[410]：“伏聞太子玉體不安，亦少間乎？”太子曰：“憊！謹謝客?！笨鸵蚍Q曰：“今時天下安寧，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樂，日夜無極，邪氣襲逆，中若節(jié)轖[411]。紛屯澹淡，噓唏煩酲，惕惕怵怵，臥不得瞑。虛中重聽，惡聞人聲，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聰明眩曜，悅怒不平。久執(zhí)不廢，大命乃傾。太子豈有是乎？”太子曰：“謹謝客。賴君之力，時時有之，然未至于是也?！笨驮唬骸敖穹蛸F人之子，必官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脆[412]，肥厚；衣裳則雜曼，爍熱暑。雖有金石之堅，猶將銷爍而挺解也，況且在筋骨之間乎哉？故曰：‘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413]，傷血脈之和?！曳虺鲚浫胼?，命曰蹷痿之機[414]；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415]，命曰腐腸之藥。今太子膚色靡曼，四支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416]，手足墮窳；越女侍前，齊姬奉后；往來游宴[417]，縱恣于曲房隱間之中。此甘餐毒藥，戲猛獸之爪牙也。所從來者至深遠，淹滯永久而不廢，雖令扁鵲治內，巫咸治外[418]，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獨宜世之君子，博見強識，承間語事，變度易意，常無離側，以為羽翼。淹沉之樂，浩唐之心[419]，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
太子曰：“諾。病己，請事此言?！?/p>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不欲聞之乎？”
太子曰：“仆愿聞之?！?/p>
客曰：“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則烈風漂霰[420]、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421]。朝則鸝黃、鳴焉，暮則羈雌、迷鳥宿焉。獨鵠晨號乎其上，雞哀鳴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摯斫斬以為琴[422]，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使師堂操暢，伯子牙為之歌。歌曰：‘麥秀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qū)兮臨回溪?！w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螻、蟻聞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強起聽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笨驮唬骸芭Ｖ?，菜以筍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膚。楚苗之食，安胡之摶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熊蹯之，芍藥之醬。薄耆之炙，鮮鯉之。秋黃之蘇，白露之菇。蘭英之酒，酌以滌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大，如湯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強起嘗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p>
客曰：“鐘、岱之牡，齒至之車；前似飛鳥，后類距虛，麥服處，躁中煩外。羈堅轡，附易路。于是伯樂相其前后，王良、造父為之御，秦缺、樓季為之右。此兩人者，馬佚能止之，車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鎰之重，爭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駿也，太子能強起乘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p>
客曰：“既登景夷之臺，南望荊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樂無有。于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浮游覽觀，乃下置酒于虞懷之宮。連廊四注，臺城層構，紛紜玄綠。輦道邪交，黃池紆曲。溷章、白鷺，孔鳥、鵠，鹓雛、鵁鶄，翠鬣紫纓。螭龍、德牧，邕邕群鳴。陽魚騰躍，奮翼振鱗。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葉紫莖。苗松、豫章，條上造天。梧桐、并閭，極望成林。眾芳芬郁，亂于五風。從容猗靡，消息陽陰。列坐縱酒，蕩樂娛心。景春佐酒，杜連理音。滋味雜陳，肴糅錯該。練色娛目，流聲悅耳。于是乃發(fā)激楚之結風，揚鄭、衛(wèi)之皓樂。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干、吳娃、閭、傅予之徒，雜裾垂，目窕心與；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被蘭澤，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太子能強起游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p>
客曰：“將為太子馴騏驥之馬，駕飛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423]，左烏號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jié)乎江潯。掩青，游清風[424]。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逐馬鳴鑣，魚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踐鹿，汗流沫墜，冤伏陵窘。無創(chuàng)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獵之至壯也，太子能強起游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比魂枤庖娪诿加钪g，侵淫而上，幾滿大宅。
客見太子有悅色，遂推而進之曰：“冥火薄天，兵車雷運，旍旗偃蹇[425]，羽毛肅紛。馳騁角逐，慕味爭先。徼墨廣博，觀望之有圻[426]。純粹全犧，獻之公門。”
太子曰：“善！愿復聞之?！?/p>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澤，煙云暗莫[427]，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磑磑，矛戟交錯。收獲掌功，賞賜金帛。掩肆若，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賓客。涌觴并起，動心驚耳。誠不必悔，決絕以諾；貞信之色，形于金口。高歌陳唱，萬歲無。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強起耳游乎？”
太子曰：“仆甚愿從，直恐為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將以八月之望，與諸侯遠方交游兄弟，并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至則未見濤之形也，徒觀水力之所到，則恤然足以駭矣。觀其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汩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雖有心略辭給，固未能縷形其所由然也。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428]，兮儻兮[429]，浩漾兮，慌曠曠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東海。虹洞兮蒼天，極慮乎崖。流攬無窮，歸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蚣娂嬈淞髡圪?，忽繆往而不來。臨朱汜而遠逝兮，中虛煩而益怠。莫離散而發(fā)曙兮[430]，內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灑練五藏[431]，澹澉手足，頹濯發(fā)齒。揄棄恬怠，輸寫淟濁，分決狐疑，發(fā)皇耳目。當是之時，雖有淹病滯疾，猶將伸傴起，發(fā)瞽披聾而觀望之也，況直眇小煩懣，酲病酒之徒哉！故曰：發(fā)蒙解惑[432]，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善，然則濤何氣哉？”
答曰：“不記也，然聞于師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云內[433]，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濤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者，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皓，前后絡繹。颙颙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將將。壁壘重堅，沓雜似軍行。訇隱匈，軋盤涌裔，原不可當。觀其兩旁。則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沖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434]。遇者死，當者壞。初發(fā)乎或圍之津涯[435]，荄軫谷分[436]?；叵枨囿?sup>[437]，銜枚檀桓。弭節(jié)伍子之山，通厲骨母之場，凌赤岸，篲扶桑，橫奔似雷行。誠奮厥武，如振如怒[438]。沌沌渾渾，狀如奔馬?；旎?，聲如雷鼓。發(fā)怒庢沓，清升踰跇，侯波奮振，合戰(zhàn)于藉藉之口。鳥不及飛，魚不及回，獸不及走。紛紛翼翼，波涌云亂，蕩取南山[439]，背擊北岸，覆虧丘陵，平夷西畔。險險戲戲[440]，崩壞陂池[441]，決勝乃罷。汩潺，披揚流灑。橫暴之極，魚鱉失勢，顛倒偃側，沋沋湲湲，蒲伏連延[442]。神物怪疑，不可勝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愴焉。此天下怪異詭觀也，太子能強起觀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p>
客曰：“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濯、便、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
于是太子據幾而起[443]，曰：“渙乎若一聽圣人辯士之言?！睗缓钩觯羧徊∫?。
【注釋】
[409]楚太子：此為假設人物。[410]吳客：此亦為作者虛構的人物。[411]中若節(jié)(sè)：心中就像紆結堵塞一樣。轖，古代車旁障蔽物，以皮革重疊纏縛。[412]甘脆：指香甜可口的食物。[413]支：同“肢”。[414]蹷痿(jué wěi)：腿腳麻痹，不能行動。機：征兆。[415]膿：同“醲”，濃烈味醇的酒。[416]淫濯：過分膨脹。淫，濯都有“大”的意思。[417]游宴：游樂吃喝。[418]巫咸：傳說中的神巫，相傳他能通過禱祝祛人疾病。治外：指在外用巫術進行禱祝之類的活動。[419]浩唐：同“浩蕩”。[420]漂：同“飄”。[421]感：同“撼”，震撼。[422]琴摯：春秋時魯太師(樂官)摯，善彈琴。[423]服：同“箙”，盛箭的器具。[424]游：解為“向”。此句猶言“迎著清風”。[425]旍：同“旌”。偃蹇：高舉的樣子。[426]圻：同“垠(yín)”，邊界。[427]暗莫：不明的樣子。暗，同“暗”。莫，一本作“漠”。[428]忽兮慌兮：與“恍兮忽兮”同義?；牛和盎拧薄429]俶(tì)兮儻(tǎng)兮：卓異不羈的樣子。俶：同“倜”。[430]莫：同“暮”。[431]灑：同“洗”。練：汰。藏：同“臟”。[432]“發(fā)蒙”句：見《黃帝內經·素問》，原文作“發(fā)蒙解惑，未足以論也”。發(fā)蒙解惑：猶言使頭腦清醒。蒙：不明。[433]內：同“納”。[434]追：古“堆”字，此指沙堆。[435]或圍：地名?；?，古“域”字。[436]荄：同“陔”，山隴。軫：隱。一說，上句的“涯”字屬此句而無“荄”字，詞句為“涯軫谷分”。意思是說，涯如轉而谷似裂。兩說都是形容江濤來臨，使山谷改變了樣子。[437]青篾：地名。一說，車名。這句形態(tài)如車之回旋。[438]振：同“震”，威。[439]?。和叭ぁ保稼?。[440]險險戲戲：傾側危險的樣子。[441]陂：同“坡”。池：同“陀”。[442]蒲伏：“匍匐”。連延：延續(xù)的樣子。此句說魚鱉在水中起伏不停。[443]據幾：扶幾。
【賞析】
枚乘(？～公元前140)是西漢著名辭賦家。字叔，淮陰(今江蘇清江市西南)人。吳王有反意，因屢次勸薦吳王而聞名。后投奔梁孝王劉武?！捌邍畞y”平定后，景帝認命他為弘農都尉，枚乘不愿做郡吏，稱病離職，仍舊到梁國，為梁孝王門下文學侍從。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枚乘有賦9篇，今僅傳3篇，其中《柳賦》見于《西京雜記》，《梁王菟園賦》見于《古文苑》，此處所選的《七發(fā)》則見于蕭統所編《文選》。前兩篇前人大多疑為偽作。公認比較可靠的只有這篇《七發(fā)》，但亦多爭議，因為蕭統《文選》中列為無名氏作，所以后人也多有認為此賦并非枚乘之作的。
枚乘的《七發(fā)》一般被視為漢代散體大賦正式形成的標志。劉勰《文心雕龍》說：“及枚乘艷，首制《七發(fā)》，腴辭云構，夸麗風駭。蓋七竅所發(fā)，發(fā)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p>
這篇《七發(fā)》共8段文字。作者開篇寫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其實是假托吳客之口，分析楚太子病因，即在于：奢侈享樂、荒淫貪逸的宮廷生活。進而說此病非藥灸所能治愈，唯有“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于是引出下文，吳客用7種方法為太子“治病”。逐次談論了音樂、飲食、馬車、宮苑、田獵、觀濤，太子皆曰：“仆病未能也?！本褪嵌疾还苡?。
于是最后吳客向太子進諫道：“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濯、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作者在這里借吳客之口，說出了貴族腐朽生活對人身心的戕害，勸薦貴族統治者應采納文學方術之士的主張。而這正是此文作者的主旨所在。
劉勰稱枚乘的文采為“古詩佳麗，或稱枚叔”(《文心雕龍·明詩》)。而這篇《七發(fā)》雖為諷喻性漢賦，但氣勢恢宏，辭采華美，在漢代辭賦的發(fā)展上，有著很重要的影響。在枚乘之后，漢代出現了一批主客問答形式的“七體”文章?！段男牡颀垺贩Q“自《七發(fā)》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瑗《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于宏壯；仲宣《七釋》，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余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髓，艷詞洞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云所謂‘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其影響可見一斑。
吊屈原賦
賈誼
誼為長沙王太傅[444]，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彼熳酝躲枇_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其辭曰：
恭承嘉惠兮[445]，俟罪長沙[446]；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湘流兮[447]，敬吊先生[448]；遭世罔極兮[449]，乃殞厥身[450]。嗚呼哀哉！逢時不祥[451]。鸞鳳伏竄兮[452]，鴟梟翱翔[453]。茸尊顯兮[454]，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455]，方正倒植。世謂隨、夷為溷兮[456]，謂跖、為廉[457]；莫邪為鈍兮[458]，鉛刀為铦[459]。吁嗟默默，生之無故兮；斡棄周鼎[460]，寶康瓠兮[461]。騰駕罷牛[462]，驂蹇驢兮[463]；驥垂兩耳，服鹽車兮[464]。章甫薦履[465]，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466]。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467]？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468]，深潛以自珍[469]；偭獺以隱處兮[470]，夫豈從蝦與蛭[471]？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472]，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473]。彼尋常之污瀆兮[474]，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鳣鯨兮[475]，固將制于螻蟻。
【注釋】
[444]長沙王：西漢長沙王吳芮的玄孫吳差。太傅：官名。[445]恭承：敬受。嘉惠：美好的恩惠。[446]俟罪：待罪。[447]造：到。讬：同“托”，寄托。[448]先生：指屈原。[449]罔極：沒有準則。[450]殞(yǔn)：死亡。厥：其，這里指屈原。[451]不祥：不幸。[452]伏竄：躲藏。[453]鴟梟：貓頭鷹一類的鳥，泛指不吉祥的鳥，在這里喻指小人。翱翔：這里比喻得志升遷。[454]阘(tà)：小門。茸：小草。[455]逆曳：指不被重用。[456]隨：卞隨。夷：伯夷。二人皆為古代賢人的代表。溷(hùn)：混濁。[457]跖：春秋時魯國人，大盜。蹻(jué)：莊蹻，戰(zhàn)國時楚國將領。二人皆泛指“壞人”。[458]莫邪(yé)：古代寶劍。[459]鉛刀：軟而鈍的刀。铦(xiān)：鋒利。[460]斡(wò)棄：拋棄。斡，旋轉。周鼎：比喻棟梁之材。[461]康瓠(hù)：比喻庸才。[462]罷(pí)：疲憊。[463]蹇：跛腳。[464]服：駕。[465]章甫：古時一種禮帽。薦：墊。[466]離：通“罹”，遭遇。咎：災難。[467]壹郁：同“抑郁”。[468]襲：效法。[469]沕(mì)：深潛的樣子。[470]偭(miǎn)：向。獺(xiāo tǎ)：水獺一類的動物。[471]蝦(há)：蛤蟆。蛭：水蛭，螞蟥類動物。螾：同“蚓”，蚯蚓。[472]般：久。尤：禍患。[473]曾擊：高翔。曾，高飛的樣子。[474]污瀆：污水溝。[475]鳣(zhān)：鱘一類的大魚。
【賞析】
漢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巔峰時期，是大一統的封建中央集權統治下的盛世，然而盛世身影之下，其實累積了很多的弊端和問題，賈誼希望大刀闊斧地將這些問題提早解決，卻觸碰了那些他不該觸碰的人和事。漢文帝雖然愛賈誼之才華，但滿朝權貴卻容不下他，不斷向漢文帝進讒言，文帝逐漸疏遠了賈誼。后來，賈誼被貶到長沙當太傅，被迫離開長安，當時賈誼僅23歲，正是年輕有為、意氣風發(fā)的時候。
這篇賦即作于賈誼被貶途中。開篇交代自己“為長沙王太傅”，如今“既以謫去，意不自得”；文字間流露出作者內心的悲憤之情。賈誼只看到了生的苦，卻沒想過如何避免此種苦難。他奉旨來到長沙，在湘水邊上想起了溺水而亡的屈原，因為生不逢時，所以悲壯落難，屈原是高飛的鴻鵠，卻被一群燕雀埋沒其中，這就是時也，命也。屈原的悲劇竟在百年后的自己身上重演，賈誼的悲憤無言以表。
接下來是吊屈原之辭，對于屈原遭受了世上無窮無盡的讒言，最終投身汨羅的命運，作者無盡悲嘆，于是感慨道：現在的時局是鸞鳳蟄伏，怪鳥翱翔，小人得志、享受尊貴，圣人卻遭受讒言，無法立足，壞人被認為廉潔，莫邪這樣的寶劍反而被認為銹鈍；拋棄寶鼎，卻覺得瓦盆為寶物；將跛足的牛當作駿馬，反而讓良駒拉車。哀嘆屈原不幸的同時，賈誼也為自己哀嘆，竟然遭遇了這樣的不公正。
賈誼是敏銳的，他可以看到當下人們未能觸及的問題，他能看到未來需要解決的弊端，然而對于正直激昂的文人來說，仕途總是格外不好走。仕途上的突然跌落不免讓作者心灰意冷。
賈誼年紀輕輕便滿腹文采，他從小就博覽群書，曠古閱今，少年時期跟隨著荀子的徒弟學習百家之術，溫讀《春秋左氏傳》，18歲的時候就以出色的詩詞歌賦才能嶄露頭角，而后被漢文帝賞識，進宮為博士，就此邁入了仕途。然而這些并沒有帶給賈誼多少快樂，賈誼為人耿直，直言快語，他將自己的一腔抱負宣泄了出來。他或許是一個文采斐然的才子，卻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官員，他在自認為得到了漢文帝的賞識可以大有作為的時候，卻沒有看到歷史的宿命正在延伸。
在這篇《吊屈原賦》中，賈誼將自己和屈原相比較，或許在他心里，自己有著和屈原一樣高的情操，而命運偏偏對他們二人如此不公。
最后一段中，作者表達了自己的志向。他認為屈原以死明志，但自己并不太認可這種做法，“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鳣鯨兮，固將制于螻蟻”。鳳凰本應當是志存高遠的神鳥，怎么能陷入泥潭無法自拔呢？遠離渾濁的世界獨自登高，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怎么可以因一時的困難而放棄生命？只要堅持下去，那江湖中的鯨魚，怎么能受制于螻蟻鼠輩？這是賈誼真正的想法。與其毫無意義地死去，喂了魚蝦，不如忍辱活著。作者雖然感到前途渺茫不可預測，但他還是不愿放棄信念。賈誼蟄伏3年之后，再次被調入長安，擔任梁懷王太傅。但好景不長，梁懷王在一次騎馬中不慎墜馬身亡，這再次給賈誼以沉重的打擊，他深深自責，一年之后也淚盡而亡，年僅33歲。
答客難
東方朔
客難東方朔曰[476]：“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477]，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記。著于竹帛，唇膺而不可釋[478]，好學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為智能海內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479]。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480]，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481]，位不過持戟。意者尚有遺行邪[482]？同胞之徒[483]，無所容居，其何故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備[484]。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485]，相擒以兵[486]，并為十二國[487]，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得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外有倉廩，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德流[488]，天下震，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489]，安于覆盂[490]。天下平均，合為一家，動發(fā)舉事，猶運之掌[491]。賢與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492]，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493]，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馳說，并進輻輳者[494]，不可勝數。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495]，安敢望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雖有圣人，無所施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试唬骸畷r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哉！詩曰：‘鼓鐘于宮，聲聞于外[496]。鶴鳴九皋，聲聞于天[497]?！埬苄奚?，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498]，七十有二，乃設用于文武[499]，得信厥說[500]，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501]，修學敏行[502]，而不敢怠也。譬若鹡鸰[503]，飛且鳴矣?！?/p>
“今世之處士[504]，時雖不用，塊然無徒[505]，廓然獨居[506]，上觀許由[507]，下察接輿[508]，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509]，寡偶少徒[510]，固其宜也。子何疑于予哉？若夫燕之用樂毅[511]，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512]，說行如流，曲從如環(huán)，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定，國家安，是遇其時者也。子又何怪之邪？”
“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513]，以莛撞鐘[514]，豈能通其條貫[515]，考其文理[516]，發(fā)其音聲哉？猶是觀之，譬由之襲狗[517]，孤豚之咋虎[518]，至則靡耳[519]，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惑于大道也。”
【注釋】
[476]難(nàn)：詰問。[477]都：居。[478]唇膺而不可釋：比喻讀書諷誦極為勤苦。釋，舍棄，拋棄。[479]辯智：明智。辯：通“辨”。[480]圣帝：指漢武帝。[481]侍郎：官名，西漢屬光祿勛。負責持戟守衛(wèi)宮殿門戶，皇帝出行則充車騎。[482]遺行：失檢的行為，有虧的德行。[483]同胞之徒：即兄弟。[484]備：充任。[485]力政：同“力征”。[486]擒：捉拿、制服，此處指爭戰(zhàn)。[487]十二國：戰(zhàn)國時，除齊、楚、燕、趙、韓、魏、秦七雄外，尚有魯、衛(wèi)、宋、鄭、中山五國。[488]德流：恩德流布。[489]帶：指猶如帶狀相連。[490]安于覆盂：如倒扣的盆碗那樣穩(wěn)固。[491]猶運之掌：《史記》、《文選》作“動發(fā)舉事，猶運之掌”。[492]綏：謂安分守己，不出頭。[493]抗：起用，樹立。[494]輻輳(còu)：車輪上每根輻條湊集到中心的車轂上面。比喻從四面八方集中一處。[495]掌故：官名。漢文學官之一種，比文學掌故略高。[496]“鼓鐘于宮”二句：見《詩經·小雅·白華》。比喻只要有所作為，人們便能知道。[497]“鶴鳴九皋”二句：見《詩經·小雅·鶴鳴》。比喻身卑者其言論高遠。[498]太公：指齊太公呂尚。[499]設用：使用，被使用。[500]信(shēn)：通“伸”，伸張。厥說：他的理論。[501]孳孳：同“孜孜”，勤勉，努力不懈。[502]敏行：指勉力修身。[503]鹡鸰(jí líng)：一種鳥，身體較小，黑色，捕食昆蟲和小魚。[504]處士：有才德而隱居不愿做官的人。[505]塊然：獨立不群。[506]廓然：空寂的樣子，孤獨的樣子。[507]許由：相傳為堯時代的高士，堯要把君位讓給他，他逃至箕山下農耕而食；堯又請他做九州長官，他到潁水邊洗耳，表示名祿之言污耳。[508]接輿：春秋楚國隱士，佯狂不仕。亦以代指隱士。[509]與義相扶：即修身自持。[510]寡耦少徒：耦，通“偶”，指朋輩。徒，同伴。“寡偶少徒”即謂沒有情趣相投、志同道合的人。[511]樂毅：戰(zhàn)國后期杰出的軍事家，輔佐燕昭王振興燕國。[512]酈食其：初為里監(jiān)門吏，后為劉邦謀臣，獻計克陳留，封廣野君。勸齊王田廣歸降劉邦時，由于韓信乘機前來攻打，被齊王烹殺。[513]蠡(lí)：瓠瓢。[514]莛(tíng)：草莖。[515]條貫：條理，系統。[516]文理：條理。[517]鼱鼩(jīng qú)：食蟲類動物，形似小鼠，體小尾短。襲：襲擊。[518]豚：豬，小豬。咋(zé)：啃咬。[519]靡：毀滅，消滅。
【賞析】
東方朔是武帝時期的一位機智博學之士?！稘h書》中寫道：“然時觀察顏色，直言進諫?！睎|方朔試圖通過一條特別的路來快速接近這個帝國的權力中心，但他更多的時候還是充當著陪伴在漢武帝身邊討巧調笑的人物。甚至于不少人批評東方朔嘩眾取寵，不過是扮演了一個小丑的角色。
其實在其討巧的表面之下，東方朔同樣有著一腔抱負，只是沒有施展的平臺罷了，這是東方朔的悲哀。據史書載，東方朔向武帝上書，“陳農戰(zhàn)強國之計”，結果遭到冷遇，于是他寫下了《答客難》，希望通過文字來表達懷才不遇的不平，以及內心無可奈何的悲愴。
《答客難》采用主客問答的形式，開頭假托有客話詰問東方朔，譏其官微位卑而務修圣人之道不止，然后便是東方朔的一番答對。他說現在與戰(zhàn)國時士人所處環(huán)境不同，遭遇自然迥異；但是士人修身乃是其本分，不能因時而異。然而生在現在這樣一個時代，現狀卻是即便有才能也無從施展，“賢”與“不肖”也沒有什么區(qū)別，“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是對統治者不善用人才的諷諫，也是作者自感懷才不遇情緒的宣泄。
作者說道：“今世之處土，時雖不用，塊然無徒……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變，而終惑于大道也。”意思就是說，從古至今，多少賢人受到禮遇，上觀許由，下視接輿，有像范蠡這樣足智多謀的人，還有類似于子胥這樣忠誠的臣子。天下太平的時候，與道義相符合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帝王為什么對自己還有懷疑呢？至于燕國啟用樂毅為將軍，嬴政任用李斯為丞相，酈食其說降齊王，都是因為需求才會有所得的。建功立業(yè)，四海升平，這是他們所遇到的好形勢。君王為何要感到奇怪呢？如果以管窺天，以瓢量海，以草撞鐘，考察通常的規(guī)律，又怎么能知道發(fā)音的原理呢？就好像是老鼠襲擊狗，豬咬老虎一般，注定是要失敗的。在當朝，賢人只能忍受著君王的冷眼旁觀，不但得不到機會，還要忍受非難，因為他們不懂通權達變，所以他們真的是無法明白用人不疑的道理啊。
在這一段中，作者將內心苦悶一盡抒發(fā)，暢快淋漓。他認為自己是個人才，卻得不到認可，長期的壓抑令他心生郁結，郁郁寡歡。他渴望有朝一日能遇到明君，看到他身上治理國家的長處，而不僅僅是把他當作一個逗笑的小丑。
東方朔為官期間，正值漢武帝尚武風氣最濃之時，面對邊陲的匈奴，漢武帝多次發(fā)兵制服。長年的戰(zhàn)爭使得漢朝的百姓苦不堪言，對此，東方朔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他的多次隱晦勸誡猶如石沉大海而得不到重視。后人也常因為東方朔為武帝寵臣就忽視了他的報國之心。
此賦語言明朗，頗具詼諧感，議論酣暢。劉勰《文心雕龍·雜文》稱其“托古慰志，疏而有辨”。班固的《答賓戲》、揚雄的《解嘲》、張衡的《應間》等，都被認為是受其影響。
長門賦
司馬相如
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520]，頗妒。別在長門宮[521]，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522]，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523]，因于解悲愁之辭[524]。而相如為文以悟上[525]，陳皇后復得親幸[526]。
夫何一佳人兮[527]，步逍遙以自虞[528]?；暧庳环促?sup>[529]，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530]。心慊移而不省故兮[531]，交得意而相親[532]。
伊予志之慢愚兮[533]，懷貞愨之心[534]。愿賜問而自進兮[535]，得尚君之玉音[536]。奉虛言而望誠兮[537]，期城南之離宮[538]。修薄具而自設兮[539]，君曾不肯乎幸臨[540]。廓獨潛而專精兮[541]，天漂漂而疾風[542]。登蘭臺而遙望兮[543]，神而外淫[544]。浮云郁而四塞兮[545]，天窈窈而晝陰[546]。雷殷殷而響起兮[547]，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548]，舉帷幄之[549]。桂樹交而相紛兮[550]，芳酷烈之[551]?？兹讣啻尜?sup>[552]，玄嘯而長吟[553]。翡翠協翼而來萃兮[554]，鸞鳳翔而北南[555]。
心憑噫而不舒兮[556]，邪氣壯而攻中[557]。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558]。正殿塊以造天兮[559]，郁并起而穹崇[560]。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561]。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562]?？棠咎m以為榱兮[563]，飾文杏以為梁[564]。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565]。施瑰木之櫨兮，委參差以槺梁[566]。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567]。五色炫以相曜兮[568]，爛耀耀而成光[569]。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瑁之文章[570]。張羅綺之幔帷兮[571]，垂楚組之連綱[572]。
撫柱楣以從容兮[573]，覽曲臺之央央[574]。白鶴以哀號兮[575]，孤雌跱于枯腸[576]。日黃昏而望絕兮[577]，悵獨托于空堂[578]。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579]。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580]。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581]。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昂[582]。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583]。舒息悒而增欷兮[584]，蹝履起而彷徨[585]。揄長袂以自翳兮[586]，數昔日之諐殃[587]。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588]。摶芬若以為枕兮[589]，席荃蘭而茞香[590]。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591]。惕寤覺而無見兮[592]，魂若有亡[593]。眾雞鳴而愁予兮[594]，起視月之精光[595]。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596]。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597]。夜曼曼其若歲兮[598]，懷郁郁其不可再更[599]。澹偃蹇而待曙兮[600]，荒亭亭而復明[601]。妾人竊自悲兮[602]，究年歲而不敢忘[603]。
【注釋】
[520]孝武皇帝：指漢武帝劉徹。陳皇后：名阿嬌，是漢武帝姑母之女。武帝為太子時娶為妃，繼位后立為皇后。得幸：受到寵愛。[521]長門宮：漢代長安別宮之一。[522]工為文：擅長寫文章。工：善于，擅長。[523]文君：即卓文君。取酒：買酒。[524]于：為。此句是說讓相如作解悲愁的辭賦。[525]為文：指作了這篇《長門賦》。[526]復：又、重新。[527]“夫何”句：這是怎樣的一個佳人啊。夫，猶“是”。何，疑問之辭。[528]逍遙：緩步行走的樣子。虞：度，思量。[529]逾佚：外揚，失散。佚，散失。反：同“返”。[530]“言我”二句：謂武帝曾說過朝往而暮來，現在卻恣樂于飲食而把人給忘記了。我，指漢武帝。人，指陳皇后。[531]慊(qiàn)移：決絕變化。省(xǐng)故：念舊。此句指武帝的心已決絕別移，忘記了故人。[532]得意：指稱心如意之人。相親：相愛。[533]伊：發(fā)語詞。予：指陳皇后。慢愚：遲鈍。[534]懷：抱。貞愨(què)：忠誠篤厚。懽：同“歡”。此句指自以為歡愛靠得住。[535]賜問：指蒙武帝的垂問。自進：前去覲見。[536]“得尚”句：謂侍奉于武帝左右，聆聽其聲音。尚，奉。[537]奉虛言：指得到一句虛假的承諾。望誠：當作是真實。[538]“期城南”句：在城南離宮中盼望著他。期，盼望。離宮，正宮之外供帝王出巡時居住的宮室。此指長門宮。[539]修：置辦，整治。薄具：指菲薄的肴饌飲食。[540]曾：乃，卻。幸臨：光降。[541]廓：空寂，孤獨。此指憂傷的樣子。獨潛：獨自深居。專精：用心專一。此指一心思念。[542]漂漂：同“飄飄”。[543]蘭臺：華美的臺榭。一說臺名。[544]怳怳：同“恍恍”，心神不定的樣子。外淫：指神不守舍。淫，游。[545]郁：郁結。四塞(sè)：遍布。[546]窈窈：幽暗的樣子。[547]殷(yǐn)：形容雷的聲音。[548]飄風：旋風。起閨：指吹開內室之門。閨，宮中小門。[549]帷幄：帷帳。襜(chān)襜：搖動的樣子。[550]交：交錯。相紛：雜亂交錯。[551]芳：指香氣。(yín)：形容香氣濃烈。[552]相存：相互慰問。[553]玄猨：黑猿。猨，同“猿”。[554]翡翠：鳥名。脅翼：收斂翅膀。萃：集。[555]鸞鳳：指鸞鳥和鳳凰。翔而北南：南北飛翔。此指自由飛來飛去。[556]憑噫：憤懣抑郁。[557]攻中：攻心。[558]“下蘭臺”二句：謂走下蘭臺，在深宮中周游觀覽。極寫百無聊賴。[559]塊：屹立的樣子。造天：達到天上。造，達。[560]郁：形容宮殿雄偉、壯大。穹崇：高大的樣子。[561]“間徙倚”二句：謂有時在東廂各處徘徊游觀，觀覽華麗美好的景物。間，有時。徙倚，徘徊。靡靡，華麗。[562]“擠玉戶”二句：推開殿門搖動金屬作的門環(huán)，發(fā)出很大的像撞鐘一樣的聲音。擠，排擠，推開。撼，搖動。金鋪，金屬作的門環(huán)。噌吰(chēng hóng)，鐘聲。[563]木蘭：樹名，似桂樹。榱(cuī)：屋椽。[564]文杏：即銀杏樹。以上二句形容建筑材料的華美。[565]“羅豐茸”二句：梁上的柱子交錯支撐。羅，集。豐茸，繁多的樣子。游樹，浮柱，指屋梁上的短柱。離樓，眾木交加的樣子。梧，屋梁上的斜柱。[566]“施瑰木”二句：謂用瑰奇之木做成斗拱以承屋棟，房間非?？臻?。瑰木，瑰奇之木。欂櫨(bó lú)，指斗拱。斗拱是我國木結構建筑中柱與梁之間的支承構件，主要由拱(弓形肘木)和斗(拱與拱之間的斗形墊木)縱橫交錯，層層相疊而成，可使屋檐逐層外延。委，堆積。參差，指斗、拱縱橫交錯、層層相疊的樣子。槺梁，屋室空闊的樣子。[567]“時仿佛”一句：時，時時的意思。仿佛，相似、近似。物類，以物比物。積石，指積石山。將(qiāng)將，高峻的樣子。[568]炫：明亮。曜：照耀。[569]耀耀：明亮的樣子。[570]“致錯石”二句：用彩石鋪成的地面，像玳瑁的花紋一樣華麗。致，細密。錯石，積眾石而成彩。瓴甓(líng pì)，鋪地的磚。瑇瑁，即玳瑁。海龜類動物，背部有褐色和淡黃色相間的花紋。文章，花紋、色彩。[571]羅綺：皆指用絲織成的布。幔：帳幕。?。簬ぷ?。[572]楚組：指楚地產的絲帶。組，組綬，本用以系玉，以楚產最有名。連綱：指連接幔帷的繩帶。綱，網上的總繩。[573]撫：按，摸。柱楣：柱子和門楣。楣，門上橫梁。從容：舒緩。此處指神態(tài)消極。[574]曲臺：宮殿名。舊注說在未央宮東面。央央：廣大的樣子。[575]噭(jiào)：鳥哀鳴聲。[576]孤雌：失偶的雌鳥。跱：同“峙”，停留。[577]望絕：指久候而不至。[578]悵：愁悵，悲傷。托：指托身。[579]“懸明月”二句：謂明月高掛，孤獨地照著自己，在洞房中消磨如此良夜。徂(cú)，往，消逝。洞房，深邃的內室。[580]“援雅琴”二句：指操起琴來彈奏卻改變了原來的常調，雖可抒發(fā)心中愁思但不能維持長久。援，引，操起。[581]“案流徵”二句：彈奏中轉成徵聲，聲音由輕細而變成激揚。案，同“按”，此指彈奏。徵，古代五音中的第四音，聲音激越。幼妙，同“要妙”，指聲音輕細。[582]“貫歷覽”二句：將上述琴曲連貫起來看胸中情操，顯示出意志慷慨不平。貫，連貫，貫通。自昂：自我激勵。[583]涕：眼淚。流離：流淚的樣子。從橫：同“縱橫”，此指淚流之多。[584]舒：展，吐。息悒：嘆息憂悶。欷：抽泣聲。[585]蹝(sǐ)履：趿著鞋子。彷徨：徘徊的意思。[586]揄(yú)：揚起。袂：衣袖。自翳：自遮其面。翳，遮蔽。[587]數：計算，回想。(諐qiān)殃：過失和罪過。諐，同“愆”。[588]“無面目”二句：自己無面目見人，只好滿懷心事上床休息。頹思，愁思，傷感。[589]摶：揉。芬若：香草名。[590]荃、蘭、茞：皆為香草名。此句說以荃、蘭、茞等香草為席。舊注說以香草比喻修潔自己行為。[591]魄：魂魄。此指夢境。若君之在旁：謂像在君之旁。[592]惕寤：指突然驚醒。惕，急速，突然。寤，醒。[593]迋(wàng)迋：恐懼的樣子。若有亡：若有所失。[594]愁予：即予愁。[595]月之精光：即月光。[596]畢昴：二星宿名，五六月間出于東方。[597]“望中庭”二句：望著中庭微暗的月光，雖然是盛夏，感受如同深秋一樣。藹藹，月光微暗的樣子。季秋，深秋。[598]曼曼：同“漫漫”，言其漫長。[599]郁郁：此指心中的愁苦。不可再更：指不能重有歡樂之時。[600]澹：蕩動。偃蹇：佇立的樣子。此句指心緒不寧，坐立不安等待天明。[601]荒：昏暗。亭亭：久遠的樣子。[602]妾人：自稱之辭。[603]“究年歲”句：窮年累月終不敢忘君。究，終。
【賞析】
這篇有名的《長門賦》，是司馬相如為漢武帝劉徹的陳皇后所作。
詩人開頭寫道：“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奔讶溯p移玉步，香魂飄散而無法相聚，因為獨自居住而身形俱損，圣上答應會前去探望，卻因為新人笑，而忘記了舊人哭，從此絕跡不再相見，與別的美人相親相愛時，早已忘記了舊人的苦楚。
在這里詩人寥寥數語，便切中要害，直入主題，阿嬌往昔潑辣蠻橫的形象蕩然銷毀，而只是以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女子形象出現，楚楚動人，引人憐愛。
接著下文寫：“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边@段以陳皇后口吻寫，自己夜深時忽然覺得君王又躺在身邊，驚醒后發(fā)覺原來是美夢一場，頓時魂魄失散，猶如死亡降臨一般痛苦。雞鳴雖然已經響起，但還是午夜時分，不得寐后，只能掙扎坐起，一直到天亮?？粗爝叺男枪?，猶如秋之霜降一般清冷，庭院深深深幾許，卻都是盛不下這許多的感傷。究竟是故人已然被遺忘于這深宮永巷之中，還是帝王太過繁忙不得來看？
這篇漢代散體大賦，辭藻華麗，時而氣采宏流，時而細膩精巧，讀者為之動容。作品將離宮內外的景物與人物的情感結合在一起，情景交融，為賦中別創(chuàng)。詞文雖長，但無一不是在表述阿嬌寂寞之中深感罪孽，夜半醒來，仿佛感覺到帝王就陪伴身邊，哪料只是一場夢幻而已，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失寵皇后的凄楚心境歷歷眼前。漢武帝不是無情之人，看到這里怎能不念及當日舊情？
這篇《長門賦》，最早見于南朝梁蕭統《昭明文選》。序言中說是西漢司馬相如作于漢武帝時。由于序言里提及了武帝的謚號，而這是當時的司馬相如不可能知道的，而且正史中并無武帝復幸陳皇后之事，所以顧炎武《日知錄》認為其是“假設之辭”。何焯《義門讀書記》也說：“此文乃后人所擬，非相如作。其此細麗，蓋平子之流也?！钡且驗榇宋膶懙蒙跏莿尤?，是歷代文學稱贊的成功之作。也正好切合了才子情種司馬相如的性情與傳聞，所以后世一般還是將其歸到司馬相如名下。
子虛賦
司馬相如
楚使子虛于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畋。畋罷[604]，子虛過姹烏有先生[605]，亡是公存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畋，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叭粍t何樂？”對曰：“仆樂齊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云夢之事也?！痹唬骸翱傻寐労?？”子虛曰：“可。王架車千乘，選徒萬乘，畋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網彌山[606]。掩兔轔鹿[607]，射麋腳麟[608]。鶩于鹽浦[609]，割鮮染輪[610]。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游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乎？’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wèi)，十有余年，時從出游，游于后園，覽于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方其外澤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蛯υ唬骸ㄎ?sup>[611]?！?/p>
“‘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郁[612]，隆崇[613]，岑參差[614]，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615]，下屬江河[616]。其土則丹青赭堊[617]，雌黃白[618]，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昆吾[619]，玄厲[620]，石碔砆[621]。其樂則有蕙圃：蘅蘭芷若[622]，芎菖浦[623]，江蘺蘼蕪[624]，諸柘巴苴[625]。其南側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626]，案衍壇曼，緣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葳菥苞荔[627]，薛莎青[628]；其埤濕則生藏茛蒹葭[629]，東蘠雕胡。蓮藕觚盧[630]，菴閭軒于[631]。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fā)芙蓉菱華，內隱鉅石白沙；其中則有神色蛟鼉[632]，瑁鱉黿[633]。其北則有陰林：其樹楩楠豫章[634]，桂椒木蘭，檗離朱楊[635]，楂梨梬栗[636]，橘柚芬芬；其上則有鹓孔鸞[637]，騰遠射干[638]；其下則有白虎玄豹，曼蜓貙犴[639]?！?/p>
“‘于是乎乃使專諸之倫[640]，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交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段之橈旃[641]，明月之珠旗，建于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阿為御，案節(jié)未舒，即陵狡獸；蹴蛩蛩[642]，轔距虛。軼野馬[643]，惠陶余[644]，乘遺風，射游騏。倏目倩利[645]，雷動犬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fā)，中心決眥[646]，洞胸達掖，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把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節(jié)徘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郄受詘[647]，殫睹眾獸之變態(tài)?！?/p>
“‘于是鄭女曼姬，被阿錫[648]，揄縞[649]，雜纖羅，垂霧[650]，襞積褰縐[651]，郁橈溪谷。紛紛排排，揚施戌削，蜚垂。扶輿猗靡，翕呷萃蔡；下靡蘭蕙，上指羽蓋；錯翡翠之威庭，繆繞玉綏。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與獠于蕙圃，姍勃窣[652]，上乎金提。翡翠，射鹱義[653]，微出[654]，繳施[655]。弋白鵠，加鳥鵝，雙倉下，玄鶴加。怠而后發(fā)，游于清池。浮文益，揚旌世，張翠帷，建羽蓋。罔瑁，釣紫貝。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涌泉起，奔揚會。田石相擊[656]，良良嗑嗑，若雷霆之聲，聞平數百里之外。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按行，騎就從，麗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陽之臺，泊乎無為，澹乎自持[657]，芍藥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割輪粹[658]，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谑驱R王無以應仆也?！?/p>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里，來貺齊國[659]；王悉發(fā)境內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愿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余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彰君之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惡，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于齊而累于楚矣！且齊東巨海，南有瑯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邱，徬徨乎海外，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卒，充物其中，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660]。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何為無以應哉？”
【注釋】
[604]畋(tián)：打獵。[605]過姹(chà)：訪問。[606]罘(fú)網：捕兔之網。[607]轔(lín)鹿：用車輾鹿。[608]腳麟(lín)；抓住大牡鹿。[609]鶩(wù)于鹽浦：在海灘上奔馳。[610]割鮮染輪：殺食獵物，染紅車輪。[611]唯唯：是，好。[612]盤紆(yū)岪(fú)郁：迂回曲折。[613]隆崇嵂崒(lǜzú)：高聳危險。[614]岑崟(cén yín)參差：高峻不平。[615]罷池陂陀(pí tuó)：山坡寬廣。[616]下屬(zhǔ)江河：與河相連。[617]丹青赭堊(zhě)：朱砂、青土、紅土、白土。[618]雌黃白坿(fù)：黃土、灰土。[619]琳珉(lín mín)昆吾：玉石、礦石。[620]瑊瓑(jiān lè)玄厲：次玉石、磨刀石。[621]碝(ruǎn)石碔砆(wǔfū)：美石、白紋石。[622]蘅(héng)蘭芷(zhǐ)若：杜蘅、澤蘭、白芷、杜若。[623]芎(qióng)菖蒲：兩種香草名。[624]江蘺(lí)蘼蕪(mí wú)：香草名。[625]諸柘(zhè)巴苴(jū)：甘蔗、芭蕉。[626]陁(yǐ)靡：斜坡。[627]葳(zhēn)菥(xī)苞荔：馬藍、菥草、苞草。[628]薛莎青(fán)：兩種野草。[629]藏莨(zāng làng)蒹葭(jiān jiā)：荻草、蘆葦。[630]觚(gū)盧：葫蘆。[631]菴閭(ān lǚ)軒于：兩種水草。[632]鼉(tuó)：揚子鱷。[633]黿(yuán)：大龜。[634]楩楠(piánnán)：樹、楠樹。[635]檗(bò)離：黃檗、山梨。[636]楂梨梬(yǐng)栗：山楂樹、梨樹、黑棗樹、栗子樹。[637]鹓(yuān chú)孔鸞(luán)：鳳凰、孔雀。[638]騰遠射(yè)干：猿猴、小狐。[639]曼蜓(wàn yán)：似貍而長的獸。貙犴(chūàn)：比貍大的猛獸。[640]專(zhuān)諸：勇士名。[641]靡(huī)：揮動。橈旃(náo zhān)：曲柚旗。[642]蹴(cù)：踩倒。蛩蛩(qióng)：一種巨獸。[643]軼(yì)：超過。[644]惠(wèi)：用車頭撞。陶余：良馬。[645]倏目倩利：迅速奔馳。[646]眥(zì)：開裂。[647]徼郄(yāo jù)受詘(qū)：攔住并收拾疲乏絕路之野獸。[648]被阿錫(xì)：披薄綢。[649]揄纻縞：拖著麻絹裙。[650]縠(hù)：輕紗。[651]襞(bì)積褰(qiān)縐：裙褶衣皺。[652]媻(pán)姍勃窣(bó sū)：慢慢行走。[653]射鹱義(jùn yí)：錦雞。[654]微(zēng)：短箭。[655]繳：箭上細繩。[656]田(lèi)石：眾石。[657]澹(dàn)：保持。[658]割輪粹(cuì)：切小塊肉在車輪旁烤吃。[659]貺(kuàng)：賜教。[660]卨(xiè)：堯之賢臣。
【賞析】
這是司馬相如比較有名的一篇賦作，是在和梁孝王游山玩水之后所作。在此賦中，作者描述了兩個虛構人物，即楚國的子虛先生和齊國的烏有先生的一番對話。
開篇寫道：“楚使子虛于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畋?！饼R王與子虛田獵時，齊王問到楚國的事。之后就是子虛的一番回答，對于楚國的云夢之大和楚王田獵之盛極盡夸張之說辭，而齊國烏有先生聽后不服，謂“是何言之過也！”于是，齊國烏有先生便極力夸耀齊國土地之廣袤與物產之豐盈。
如果說枚乘的《七發(fā)》標志著漢代散體大賦的正式形成，那么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作品。西漢的賦，據《漢書·藝文志》記載，共有700多篇。而武帝時期就占400多篇。這兩篇賦作雖然并不是作于同時，但在內容和風格上卻有著內在連貫性，《史記》和《漢書》都將這兩篇賦作為一篇，后來在《昭明文選》中才拆分開成子虛、烏有兩篇。
司馬相如的賦繼承了《詩經》的頌與《楚辭》的鋪陳的特點，又融合宋玉、賈誼等人的抒情特色，對大賦的體制發(fā)展具有深遠影響，成為這一時期漢代文學新文學范式確立的標志。
當然也有不少人批評此賦內容空洞，不過極盡辭藻鋪陳而言。但這篇《子虛賦》以及后來的《上林賦》，確實對后世中國文學的散體文和駢體文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西晉時，左思曾作詠史詩八首，其一曰：“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逼渲腥膬删涫钦f，寫論應以賈誼《過秦論》為典范，寫賦則應以效仿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足見此賦藝術成就之高。
大人賦
司馬相如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見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賦》[661]，其辭曰：
世有大人兮[662]，在乎中州[663]。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664]，輕舉而遠游[665]。乘絳幡之素[666]，載云氣而上浮。建格澤之修竿兮[667]，總光耀之采旄[668]。垂旬始以為幓兮[669]，彗星而為[670]。掉指橋以偃蹇兮[671]，又猗抳以招搖[672]。攬欃搶以為旌兮[673]，靡屈虹而為綢[674]。紅杳眇以玄兮[675]，風涌而云浮[676]。駕應龍象輿之蠖略逶麗兮[677]，驂赤螭青虬之蚴蜓[678]。低卬夭蛟裾以驕驁兮[679]，詘折隆窮以連卷[680]。沛艾赳仡以兮[681]，放散畔岸驤以孱顏[682]。蛭踱轄容以麗兮[683]，蜩偃怵彘以梁倚[684]。糾蓼叫踏以艐路兮[685]，蔑蒙踴躍騰而狂[686]。蒞颯卉翕焱至電過兮[687]，煥然霧除，霍然云消。
邪絕少陽而登太陰兮[688]，與真人乎相求[689]?；フ垴厚灰杂肄D兮[690]，橫厲飛泉以正東[691]。悉征靈圉而選之兮[692]，部署眾神于瑤光[693]。使五帝先導兮[694]，反太一而從陵陽[695]。左玄冥而右黔雷兮[696]，前長離而后矞皇[697]。征伯僑而役羨門兮[698]，詔岐伯使尚方[699]。祝融警而蹕御兮[700]，清雰氣而后行[701]。屯余車而萬乘兮，云蓋而樹華旗[702]。使句芒其將行兮[703]，吾欲往乎南嬉[704]。
歷唐堯于崇山兮[705]，過虞舜于九疑[706]。紛湛湛差差錯兮[707]，雜膠以方馳[708]。騷擾沖蓯其紛兮[709]，滂濞泱軋麗以林離[710]。攢羅列聚叢以籠茸兮[711]，衍曼流爛以陸離[712]。徑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713]，洞出鬼谷之堀巔崴魁[714]。遍覽八而觀四荒兮[715]，度九江越五河[716]。經營炎火而浮弱水兮[717]，杭絕浮渚涉流沙[718]。奄息蔥極泛濫水兮[719]，使靈媧鼓琴而舞馮夷[720]。時若將混濁兮[721]，召屏翳誅風伯，刑雨師[722]。西望昆侖之軋洸忽兮[723]，直徑馳乎三危[724]。排閶闔而入帝宮兮[725]，載玉女而與之歸[726]。登閬風而遙集兮[727]，亢鳥騰而壹止[728]。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729]，吾乃今日睹西王母[730]。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731]，亦幸有三足鳥為之使[732]。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733]。
回車來兮[734]，絕道不周[735]，會食幽郁[736]。呼吸沆瀣兮餐朝霞[737]，噍咀芝英兮嘰瓊華[738]。尋而高縱兮[739]，紛鴻涌而上厲[740]。貫列缺之倒景兮[741]，涉豐隆之滂濞[742]。騁游道而修降兮[743]，騖遺霧而遠逝[744]。迫區(qū)中之隘陜兮[745]，舒節(jié)出乎北垠[746]。遺屯騎于玄闕兮[747]，軼先驅于寒門[748]。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嵺廓而無天。視眩泯而亡見兮[749]，聽惝恍而亡聞[750]。乘虛亡而上遐兮，超無友而獨存。
【注釋】
[661]載《史記》卷一一七，《漢書》卷五七下，《藝文類聚》卷七八。這篇賦是因武帝喜好求仙而作的，也可能是迎合武帝心理的游仙文章，據說漢武帝讀后非常高興，稱有飄飄然乘云氣遨游天地之感。文中用騷體賦形式，大賦的手法，虛構夸張地鋪敘“大人”游仙，對跨乘的各種龍描寫得尤其生動形象。先寫“大人”不滿人生短促、人世艱難，于是駕云乘龍遨游仙界；然后分東南西北四方寫遨游盛況；文末歸于超脫有無，獨自長存。有人說是用“歸于無為”來“諷諫”，可能是超越人生，擺脫人世，融于自然造化，得到長生的意思。寫游西方見“西王母”幾句，就是用仙人居住在山谷中，形貌很瘦來勸誡求仙的。[662]大人：喻天子。[663]中州：中原，中國。[664]迫隘：窘迫艱難。[665]：通“盍”，何不。[666]幡：旗。蜺：通“霓”。[667]格澤：星名?！妒酚洝ぬ旃贂罚骸案駶尚钦?，如炎火之狀，黃白，起地而上，下大上兌。”[668]總：系。采：通“彩”。旄：旌旗。[669]旬始：星名?！妒酚洝ぬ旃贂分^其“狀如雄雞”。幓：旗旒下飾物。[670]抴：曳。髾：燕尾，此指燕尾狀飾物。[671]掉：搖動。指橋：“隨風指靡”，柔弱的樣子。偃蹇：夭矯的樣子。[672]猗抳：婀娜。招搖：飄動的樣子。[673]攬：摘取。欃槍：星名，又名欃天、天槍。[674]靡屈：使降下彎曲。綢：纏裹物。[675]杳眇：深遠的樣子。眩：眼花迷亂。[676]句謂如猋風涌動，如祥云浮游，形容輕舉之狀。[677]應龍：有翅膀的龍。象輿：太平盛世才出現的一種像車的精氣。蠖：尺蠖蟲。略：緩行。逶麗：通“逶迤”，曲而長的樣子。[678]驂：三馬駕一車。此為駕乘意。螭：一種似龍的動物。虬：無角龍。蚴蟉：屈曲行進的樣子。[679]卬：高。夭蛟：屈伸的樣子。裾：直著頸。驕驁：縱恣奔馳。[680]詘折：通“曲折”。隆窮：通“隆穹”，隆起的樣子。躣：疾行的樣子。連卷：蜷曲的樣子。卷，通“蜷”。[681]沛艾：昂首搖動的樣子。仡：舉頭。佁儗：停止不前。[682]畔岸：自我放縱的樣子。驤：舉，抬頭。孱顏：高峻的樣子。[683]蛭踱：忽進忽退的樣子。(hè)轄：搖目吐舌。容：從容、安閑。骫麗：通“逶迤”；彎彎曲曲。容以逶麗：閑適地曲身。[684]蜩蟉：掉轉頭。偃篬：高聳的樣子。怵：奔走。梁倚：如梁相倚。[685]糾蓼：通“糾繚”，相引。叫奡：通“叫囂”，相呼。踏以艐路：踏上征途。艐：至。[686]蔑蒙：通“蠛蠓”，一種小蟲，性喜亂飛?？褛垼嚎癖?。[687]蒞颯卉翕：飛奔相追逐。《漢書》注前二字曰：“飛相及也”，注后二字曰：“走相追也”。[688]邪絕：斜渡。邪：通“斜”。少陽：東方極地。太陰：北方極地。(均據《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689]真人：仙人。相求：相交游。[690]窈窕：深邃，指深邃的地方。[691]厲：涉水，渡?！对娊洝む掞L·匏有苦葉》：“深則厲，淺則揭。”注：“連衣涉水為厲。”[692]靈圉：仙人名。[693]瑤光：北斗杓頭第一星。[694]五帝：伏羲(太皞)、神農(炎帝)、黃帝、堯、舜。[695]反：通“返”。太一：天神名。陵陽：陵陽子明，古仙人。[696]玄冥：水神，一說雨師。黔雷：一種神?；蛘f是天上造化神，或說是水神。[697]長離：神名。矞皇：神名。[698]廝：役使。征伯僑：古仙人名。羨門：羨門高，古仙人。[699]詔：通“囑”，叫。岐伯：相傳是黃帝的太醫(yī)。尚方：主管方藥。[700]祝融：傳說是古帝高辛氏的火官，后為火神。蹕：清道。帝王出行，阻止行人。[701]氣：惡氣。雰，通“氛”。[702]：合，五彩雜合。[703]句芒：相傳是古帝少皞氏的木官，后為木神。[704]嬉：嬉戲。[705]崇山：狄山。《山海經·海外經》：“狄山，帝堯葬其陽?！盵706]九疑：九嶷山，又名蒼梧山。相傳虞舜葬此山。[707]湛湛：積厚的樣子。差錯：交互。[708]雜遝：眾多而雜亂。膠：驅馳。[709]沖蓯：沖撞。紛：牽扯，糾結。[710]滂濞：眾盛的樣子。泱軋：彌漫。林離：眾盛的樣子。[711]攢羅列聚：聚集排列。蘢茸：聚集的樣子。[712]衍曼：即“曼延”，連綿不絕。流爛：布散。痥：通“啴”，眾多的樣子。陸離：參差眾盛貌。[713]雷室：雷淵，神話中水名。砰磷郁律：皆形容深峻；一說都是雷聲。[714]洞：通。鬼谷：眾鬼所居之地。堀崴魁：不平的樣子。[715]八纮，八極，八方。纮，維。四荒：四方荒遠之地。[716]：往。九江：一說指長江水系的九條河，一說指九江郡，在今江西長江邊。五河：仙境中的五色(紫、碧、絳、青、黃)河。[717]經營：經過，往來。炎火：炎火山。弱水：河水名。據《山海經·大荒西經》，山在昆侖山外，水在昆侖山下。[718]杭：通“航”，渡。絕：橫渡。流沙：沙漠。[719]奄息：休息。蔥極：蔥嶺山頂。泛濫：漂流。[720]靈媧：女媧。傳說伏羲作琴，使女媧鼓之。馮夷：黃河水神河伯的姓名。[721]：通“曖曖”，昏暗的樣子。[722]屏翳：《史記》“正義”謂：“天神使也”。風伯：風神。雨師：雨神。[723]昆侖：昆侖山，傳說是天帝的下都。軋沕洸忽：不分明的樣子。[724]三危：仙山名。[725]閶闔：天門。[726]玉女：神女，美女。[727]閬風：神山，傳說在昆侖之巔。[728]亢鳥騰：《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曰：“亢然高飛如鳥之騰也?！笨?，高。騰，飛騰。[729]低回：徘徊。陰山：傳說在昆侖山西。[730]西王母：傳說中神女。[731]暠(hé)然：白的樣子。勝：玉勝，一種首飾。[732]三足鳥：傳說是為西王母取食的鳥。[733]濟：渡。回車：轉車。[734]：通“盍”，何不。[735]不周：不周山。傳說在昆侖山東南。[736]幽都：極北之地，傳說是日落處。[737]沆瀣：夜半氣，露氣。[738]噍咀：咀嚼。嘰：小吃。瓊華：玉英。[739]尋：漸進。[740]鴻涌：波濤騰涌的樣子。厲：揚。[741]貫：通。列缺：閃電。倒景：下射光。[742]豐?。涸粕瘛ｄ桢ǎ河晁?。[743]游道：遠游的路途。修：長。[744]騖：奔馳。遺霧：把云霧拋在身后。[745]迫：逼近。隘陜：狹隘。[746]舒節(jié)：緩行。北垠：極北邊際。[747]屯騎：官名，管騎士。玄闕：北方的山。[748]軼：通“遺”，留下。先驅：前導。寒門：北極之門。[749]眩泯：目不安的樣子。[750]惝恍：模糊不清的樣子。
【賞析】
這篇《大人賦》中有許多關于神仙的描寫，看似是對漢武帝求仙訪道行為的探討，但實際上是對漢武帝的成仙夢的提醒，婉轉地表達仙佛之道是無法走通的，因為那般旖旎的世界，只能是在海天的盡頭，人世過后才可能擁有。所以，當世還是要清醒一些。而作者的主要宗旨是對于自己仕途進退的內心矛盾的流露，對于一個盛世不遇的文人來說，命運的可笑之處就在于自己生逢其時，卻不謀其事。
文中寫道，武帝你雖然在中原地區(qū)，擁有萬里江山，但這絲毫不值得稍加停留。世事艱難險阻，不如飛身遠游，旌旗翻動，乘坐云氣漂浮于高空，以格澤星云作為長桿，然后系上五彩祥云作為旗幟，以循始星作為旗幟下的幡，拉過彗星作為舞動的羽毛，以偃、蹇二星作為笙，搖曳著旖旎的虹。這些都是司馬相如憑著想象描繪出來的。
在漢代的神話題材文學作品中，人們沒有痛苦地呻吟和悲哀地感嘆，而是很愉快地追求著羽化登仙的過程，希望可以早日得道成仙，將人生繼續(xù)下去。就如同李澤厚先生在他的著作《美的歷程》一書中所提到的那樣：“這個歷史時期的人們并沒有舍棄或否定現實人生的觀念，相反，而是希求這個人生能夠永恒延續(xù)，是對它的全面肯定和愛戀，所以，這里的神仙世界就不是與現實苦難相對峙的難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現實人間相距不遠的此岸之中?！?/p>
司馬相如寫這篇賦詞，實在是言者有意，聽者無心。司馬相如好像在閑話家常，但句句都是正經之言，對于高高在上的漢武帝，司馬相如無法令其改變心意，對于成仙的執(zhí)著，使?jié)h武帝變得固執(zhí)而且不可理喻。司馬相如的幾句勸慰，又怎么能入他的耳朵呢？
聞樂對
劉勝
建元三年，代王登、長沙王發(fā)、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天子置酒，勝聞樂聲而泣。問其故。勝對曰：
臣聞悲者不可為累欷[751]，思者不可為嘆息。故高漸離擊筑易水之上，荊軻為之低而不食[752]；雍門子一微吟，孟嘗君為之于邑[753]。今臣心結日久，每聞幼眇之聲[754]，不知涕泣之橫集也。
夫眾漂山[755]，聚蚊成雷[756]，朋黨執(zhí)虎[757]，十夫橈椎[758]。是以文王拘于牖里[759]，孔子厄于陳、蔡[760]。此乃庶之成風[761]，增積之生害也。臣身遠與寡[762]，莫為之先[763]，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叢輕折軸[764]，羽翮飛肉[765]，紛驚逢羅，潸然出涕[766]。
臣聞白日曬光，幽隱皆照；明月曜夜，蚊虻宵見。然云蒸列布，杳冥晝昏[767]；塵埃抹覆，昧不泰山[768]。何則？物有蔽之也。今臣雍遏不得聞，讒言之徒蜂生。道遼路遠，曾莫為臣聞，臣竊自悲也。
臣聞社鼷不灌[769]，屋鼠不熏。何則？所托者然也。臣雖薄也，得蒙肺附[770]；位雖卑也，得為東藩，屬又稱兄[771]。今群臣非有葭莩之親[772]，鴻毛之重，群居黨議，朋友相為，使夫宗室擯卻[773]，骨肉冰釋[774]。斯伯奇所以流離[775]，比干所以橫分也[776]。《詩》云：“我心憂傷，焉如搗；假寐永嘆，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777]臣之謂也。
具以吏所侵聞。于是上乃厚諸侯之禮，省有司所奏諸侯事[778]，加親親之恩焉。其后更用主父偃謀，令諸侯以私恩自裂地分其子弟，而漢為定制封號，輒別屬漢郡。漢有厚恩，而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云。
【注釋】
[751]累：重。欷：欷。[752]“故高漸離擊筑”二句：戰(zhàn)國末年，燕人送荊軻去刺秦王，行于易水，高漸離擊筑，荊軻因受感染俯首而不食。[753]“雍門子一微吟”二句：戰(zhàn)國時，雍門子以善鼓琴見孟嘗君，談起人生不長，孟嘗君聽之喟然嘆息。參考《說苑·善說篇》。于邑：同“嗚”，短氣貌。[754]幼眇：精微。[755]眾喣漂山：言很多的吐沫能漂起來。喣(xǔ)：吐沫。[756]聚蚊成雷：言眾蚊的飛聲有如雷鳴。[757]朋黨執(zhí)虎：這里借用三人成虎的典故，比喻人多嘴雜，可以移易真?zhèn)吻薄?zhí)，固執(zhí)。[758]十夫橈椎：言十夫可以使椎彎曲。[759]文王：周文王。牖里：即里。在今河南湯陰北。[760]陳、蔡：古代兩國名。陳都在今河南淮陽，蔡都在今河南上蔡。[761](zhēng)庶：眾庶。[762]身遠：言已去京師遠。與寡：言黨與少。[763]莫為之先：謂素為延譽。[764]叢輕折軸：載輕物超量，致使車軸折壞。[765]羽翮飛肉：展擊翅膀，鳥可飛翔天空。[766]潸然：淚流貌。[767]杳(yǎo)冥：幽暗。[768]昧：昧暗。[769]鼷(xī)：鼠類最小的一種。比喻君王左右的小人。[770]肺附：這里謂同宗，即宗室。[771]屬：宗屬。[772]葭莩(jiā fú)：蘆葦里的薄膜，比喻疏遠的親戚。[773]擯卻：謂斥退。[774]冰釋：謂消散。[775]伯奇：周尹吉甫之子，事后母至孝，而后母譖之于吉甫，吉甫欲殺之，伯奇乃逃亡于山林。[776]比干：商末忠臣，直諫紂王，紂王怒，殺而剖其心。[777]見《詩經·小雅·小弁》。惄(nì)：猶思傷痛。假寐：不脫衣帽打盹。維：因。用：猶而。疢(chèn)：病。疾首：頭痛。[778]?。簻p，免去。
【賞析】
《聞樂對》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所作。文中表現了自己作為藩王對前途難料的悲愁和畏懼心理，其實也是劉勝委婉為自己開脫求情，并為諸侯王鳴冤叫屈之作。時遭逢七國之亂，之后武帝對諸侯王忌心很重，劉勝隨時都可能丟掉性命。史載，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武帝宴請諸侯王，劉勝忽然聞樂而泣，武帝奇怪地問他為何而哭，于是劉勝便將內心感言發(fā)表了一番，即這篇有名的《聞樂對》。
劉勝向武帝表達出自己終日惶恐的心情。無意蹚入渾水之中，卻始終無法置身事外的局面令他難堪，每日想到這個心結，看到幼小的兒子，便沒來由地悲傷哭泣。七國的叛亂，真的是害人不淺，自己已經被連累到心力交瘁了。當武帝被他的凄苦心境所感動的時候，劉勝便口風一轉，開始為自己接下去的求情鋪路。行走在刀尖上的劉勝開口便將自己放在一個很低的位置，令人對他的境遇心生憐憫。劉勝表明雖然自己遠離是非，但是眾口一詞，足可以令他死上千萬回，所以他面對這種無力扭轉的局面，除了蒼天可鑒之外，真的毫無其他澄清的辦法。
《聞樂對》通篇充斥著一股文人式的悲傷，悲戚哀婉同時又不乏貴胄之氣，劉勝的一番說辭有理有據，占情占理，且頓挫有致，一氣呵成。不但將自己意在歸隱說得入木三分，而且還將別人意欲對他加以陷害說得惟妙惟肖。
作者為自己求情并沒有直接跪求武帝，而是借哭泣引起武帝的同情，讓他有足夠的耐心聽自己的解釋，然后在文辭中將原因講清楚，同時也將求情的話順帶說出。不能不敬佩這位中山王的智慧韜略，當然更讓人欽佩的是他的文采，短短一番說辭就免去了性命之災，令武帝打消了殺他的念頭，更為他在文學史上博得了一席之地。
《聞樂對》存世的原文見于《漢書卷五十三·景十三王傳》。后人對這篇聞樂評價甚高，不僅限于辭采，更在于它的政治意義。通觀《史記》不難得知，此文揭示了武帝以后中央與地方諸侯勢力的關系變化。如清代學者查慎行曰：“中山靖王勝傳，《漢書》全載《聞樂對》，所以感動武帝，卒從主父偃謀，令諸侯以私恩自裂土分其子弟，與賈生、晁錯二傳相對應。此事不行于文景而行于武帝，是大有關系文字?！?/p>
陳子龍評論道：“觀《聞樂對》，知王非徒好酒色者，亦以漢法嚴、吏刻深，故以自晦耳?！苯鷮W人梁玉繩亦引汪繩祖的話說：“《聞樂對》詞意悲壯，小司馬稱為‘漢之英藩’，則非徒‘樂酒好內’也。蓋以漢法嚴吏深刻，托以自晦，有信陵、陳丞相之智識，史略之何與？”
士不遇賦
董仲舒
嗚乎嗟乎[779]！遐哉邈矣[780]。時來曷遲[781]，去之速矣[782]。屈意從人[783]，悲吾族(或作非吾徒)矣[784]。正身俟時[785]，將就木矣[786]。悠悠偕時[787]，豈能覺矣[788]。心之憂歟[789]，不期祿矣[790]。遑遑匪寧[791]，祗增辱矣[792]。努力觸藩[793]，徒摧角矣[794]。不出戶庭[795]，庶無過矣[796]，重曰[797]：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798]，而丁三季之末俗[799]。以辨詐而期通兮[800]，貞士耿介而自束[801]，雖日三省于吾身[802]，繇懷進退之惟谷[803]。彼繁之有徒兮[804]，指其白以為黑[805]。目信而言眇兮[806]，口信辯而言訥[807]。鬼神不能正人事之變戾兮[808]，圣賢亦不能開愚夫之違惑[809]。出門則不可與偕往兮[810]，藏器又蚩其不容[811]。退洗心而內訟兮[812]，亦未知其所從也[813]。觀上古之清濁兮[814]，廉士亦煢煢而靡歸[815]。殷湯有卞隨與務光兮[816]，周武有伯夷與叔齊[817]。卞隨務光遁跡于深淵兮[818]，伯夷、叔齊登山而采薇[819]。使彼圣賢其繇周遑兮[820]，矧舉世而同迷[821]。若伍員與屈原兮[822]，固亦無所復顧[823]。亦不能同彼數子兮[824]，將遠游而終慕[825]。于吾儕之云遠兮[826]，疑荒涂而難踐[827]。憚君子之于行兮[828]，誡三日而不飯[829]。嗟天下之偕違兮[830]，悵無與之偕返[831]。孰若返身于素業(yè)兮[832]，莫隨世而輸轉[833]。雖矯情而獲百利兮[834]，復不如正心而歸一善[835]。紛既迫而后動兮[836]，豈云稟性之惟褊[837]。昭同人而大有兮[838]，明謙光而務展[839]。遵幽昧于默足兮[840]，豈舒采而蘄顯[841]。茍肝膽之可同兮[842]，奚須發(fā)之足辨也[843]。”
【注釋】
[779]嗚：亦作嗟。嗟(jiē)：嘆息。嗟乎，感嘆詞。[780]遐：遠。邈：遙遠。[781]時：時機。曷：何。[782]去：離去。速：快。[783]屈：委屈，屈服。從：順從，跟隨。[784]悲吾族：讓我們這類人悲傷。非吾徒：此謂非己之意也。[785]正身：端正自身。[786]就木：入棺材，死。木，指棺材。[787]悠悠：形容長久。偕：一同，在一起。此句意謂將與時俱老。[788]覺：醒悟。[789]憂：憂悶。[790]期：期望。[791]惶惶：恐懼的樣子。匪：通“非”。寧：安寧。[792]祗：恰好。[793]藩：籬笆。[794]摧：折斷。[795]不出戶庭：指不出門。[796]庶：庶幾，差不多。[797]重：重復。[798]?。悍?，當。三代：指夏、商、周時期。盛隆：鼎盛。[799]三季：夏、商、周。俗：習俗。[800]辨：通“辯”，言辭動聽。通：通達，這里指進用。[801]貞士：堅貞之士。耿介：正直。自束：自我約束。[802]日三省于吾身：每日多次反省自己。三，多次，非實數。[803]繇(yǒu)：同“猶”。進退之惟谷：進退兩難。[804]寔：同“實”，確實。徒：同黨。[805]指其白以為黑：指顛倒是非。[806]信：的確。嫮(hù)：美好。眇：瞎了一只眼。[807]辯：口才好。訥：語言遲鈍。[808]正：糾正。變戾：變異與乖戾。[809]愚夫：愚昧的人。違：違背。[810]往：去。[811]藏器：懷才不露。器，才能。蚩：同“嗤”，譏笑。[812]內訟：自我責備。[813]從：適從。[814]清濁：治亂。[815]廉士：廉潔之士。煢煢：孤獨無依的樣子。靡：沒有。[816]卞隨與務光：皆古代隱士。[817]周武：周武王。[818]遁跡：這里指投水自盡。[819]山：首陽山。[820]周：普遍。遑：閑暇。[821]矧(shěn)：何況。舉：全。[822]伍員：字子胥，春秋楚人。[823]顧：回頭看，這里形容留戀。[824]數子：指卞隨、務光、伯夷、叔齊、伍員和屈原等人。[825]終慕：終生期慕。[826]吾儕：我輩。[827]涂：道路。[828]憚：怕。[829]三日而不飯：指旅途艱難。[830]違：違背。[831]悵：惆悵。[832]孰若：何如。素：一向。[833]輸轉：隨波逐流。[834]矯情：違背真情。百利：多種利益。[835]復：反倒。正：端正。[836]紛：雜亂的樣子。[837]褊(biǎn)：狹隘。[838]昭：光明。[839]展：省視。[840]遵：遵循。默足：箴默自足。[841]舒采：指表現才能。采，通“彩”。蘄(qí)：通“祈”，求。顯：顯赫。[842]茍：假如。肝膽：心意。[843]奚：什么，為什么。須發(fā)：胡須、頭發(fā)。
【賞析】
董仲舒是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發(fā)展做出過創(chuàng)新性改變的人，他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使得儒學在封建社會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也正因為如此，他得到了漢武帝的重用，他提出的“三綱五常”成為當時的官方哲學，而經學研究也因為董仲舒的大力推崇而在漢代盛行起來。
結合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來看，董仲舒有著自己內心的不痛快。所以，如果要為漢代的文人評出一個最具爭議人物的榜單來，那么董仲舒一定是名列前茅的。所以他的這篇賦序中便顯出滿腹的委屈，陳詞激昂，開頭一句“嗚乎嗟乎！遐哉邈矣”，伍員、屈子、伯夷、叔齊都是士之不遇，可堪哀嘆的例子，作者顯然不想做這樣的人物，抱憾終生。
接下來作者在第一段這樣寫道：“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以辨詐而期通兮，貞士耿介而自束，雖日三省于吾身，繇懷進退之惟谷?！绷⒂陂L江邊上吊唁屈原，董仲舒認為自己和古代的那些“貞士”一樣難遇賢主，故而登碣石灑淚，望向流逝的江水滔滔，獨自悲嗟哀嘆，恨不得將天地間所有可以形容哀苦的詞語都拿來用。草木凄惶，秋風蕭瑟，獨自一人站立在石頭上，猶如天地間的一個孤獨個體，這個世界在他的眼中完全顛覆。悲傷逆流而下，將他湮沒其中，唯一永恒沉靜的，便是頭頂的日月更替，歲月流轉。董仲舒的行文豁達令人折服，其文中所充滿的陰郁和不可抗拒的悲劇色彩，也是令人不能不為之動容的。
對于像董仲舒這樣的傳統士人來說，盛世不遇是他們最為尷尬的事情。作者經歷了漢朝最為輝煌的兩個時期，一為文景之治，二為漢武盛世，可以說他選擇在一個最好的時代完成他一生的過渡，但是這個盛世卻并沒有讓他順利地完成他的理想和抱負。
對于董仲舒的不遇，魯迅《漢文學史綱要》說董仲舒《士不遇賦》“雖為粹然儒者之言，而牢愁狷狹之意盡矣”，一語道破了這位西漢鴻儒的內心隱痛，對他的懷才不遇作了十分精準的解釋。
大有作為的儒士，他們通常比埋頭學術的儒士更勤奮、更刻苦，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證明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所以，董仲舒的一生著作等身，各類學術的研究是有目共睹的，這也令他得到了漢武帝的青睞。從此被任命為江都王相，董仲舒就此踏上了他的仕途。雖然對學術精通，但官場上如何和帝王打交道，想來他是不清楚的。漢武帝欣賞董仲舒所提出的獨尊儒術，是因為這樣可以鞏固其權力統治，除此之外，董仲舒這個儒士和作為政治家的漢武帝之間不會有太多的共同語言。
這樣，便可以理解作者因何感慨盛世不遇了，這不是時代的問題，而是在那種專制王權的統治下，“觀上古之清濁兮，廉士亦煢煢而靡歸……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謙光而務展。遵幽昧于默足兮，豈舒采而蘄顯。茍肝膽之可同兮，奚須發(fā)之足辨也”。這一切不過是文人士大夫正常的感嘆欷歔。
這篇《士不遇賦》是董仲舒晚年所寫，作者在賦中抒發(fā)了他個人的不遇悲慨，同時也是一代士人在大一統政治環(huán)境下的普遍不遇的真實境況的反映。比較特殊的一點是這篇賦表現出十分濃厚的儒家色彩。作者借文表達了其人格與志趣，同時也有其對世事的關懷和政治理想的陳述。
逐貧賦
揚雄
揚子遁居，離俗獨處。左鄰崇山，右接曠野，鄰垣乞兒，終貧且窶[844]。禮薄義弊，相與群聚，惆悵失志，呼貧與語：“汝在六極[845]，投棄荒遐。好為庸卒，刑戮相加。匪惟幼稚，嬉戲土沙。居非近鄰，接屋連家。恩輕毛羽，義薄輕羅。進不由德，退不受呵。久為滯客，其意謂何？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飧。貧無寶玩，何以接歡？宗室之燕，為樂不。徒行負笈，出處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蛟呕蝰瑁大w露肌。朋友道絕，進宮凌遲。厥咎安在[846]？職汝為之[847]！舍汝遠竄，昆侖之巔；爾復我隨，翰飛戾天[848]。舍爾登山，巖穴隱藏；爾復我隨，陟彼高岡。舍爾入海，泛彼柏舟；爾復我隨，載沉載浮[849]。我行爾動，我靜爾休。豈無他人，從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復久留！”
貧曰：“唯唯。主人見逐，多言益嗤。心有所懷，愿得盡辭。昔我乃祖，宣其明德，克佐帝堯，誓為典則。土階茅茨，匪雕匪飾。爰及季世，縱其昏惑。饕餮之群[850]，貪富茍得。鄙我先人，乃傲乃驕?，幣_瓊榭，室屋崇高；流酒為池，積肉為崤[851]。是用鵠逝，不踐其朝。三省吾身，謂予無[852]。處君之家，福祿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昂苁睿俣曆?；寒暑不忒，等壽神仙。桀跖不顧，貪類不干。人皆重蔽，予獨露居；人皆怵惕[853]，予獨無虞[854]！”言辭既磬[855]，色厲目張，攝齊而興[856]，降階下堂。“誓將去汝，適彼首陽[857]。孤竹二子[858]，與我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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