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的男主角
馮遠征
當我自我感覺良好地從考場走出來,忽聽有人喊:“馮遠征!”一開始我以為聽錯了,因為完全不熟悉這個聲音,直到又聽到第二聲“馮遠征”,我才停下腳步,四處尋摸,看到了一位40歲上下的中年女性,短發(fā),眉目清秀,穿著整齊利索,正站在不遠處微笑著向我招手。
我很納悶兒,我肯定不認識這個人,但又覺得有幾分面熟,在哪里見過。
“馮遠征,你是北京的嗎?”她見我一臉茫然,忍住笑問我。
“是啊。”我機械地回答,腦子里飛快地想著她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電影學院的老師,正準備拍一部電影,叫《遠鄉(xiāng)》,有一個角色想請你試試。你5號有事兒嗎?”
“5號我要來看榜。”
“那正好,看榜的時候你到我們攝制組來一下吧,我們就在電影學院辦公樓上。”
“哦,好?!蔽颐擅傻卮饝?,心想今天的經歷實在很特別,一會兒倒霉,一會兒走運。突然想起還不知道她姓甚名誰,連忙追上去問:“老師,您貴姓?”
她邊走邊說:“我姓張?!痹捯粑绰?,人已經消失在樓梯拐角了。
回家時,坐在晃晃悠悠的公共汽車上,我一直在想,這位張導演是怎么知道我的?怎么相中我的?她是不是也在門口看了我表演的小品?《遠鄉(xiāng)》會是一部什么樣的電影?
就在邁進院門的一剎那,我突然想起她是誰了!這個答案把我自己給鎮(zhèn)了——她就是《沙鷗》的導演張暖忻,曾經在電影中露過面。今天下午,在原木堆旁邊悄悄打量我的人也是她!
我亢奮不已、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迎面看到三哥。
“三哥,你知道我今天碰見誰了嗎?”
“誰啊?”
“張暖忻!”我神秘地說出這三個字,“你相信嗎?她親自來考場找我,讓我給她的新片子試鏡!”
三哥驚呆了。他非常崇拜張暖忻導演,一部《沙鷗》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而這么著名的導演竟然會對自己默默無聞的弟弟產生興趣,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當然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后來才知道,當我坐在原木堆上等著考試時,那身與眾不同的打扮,郁郁寡歡的神情,在張導演看來很像一幅電影中的構圖。而最打動她的還是我在考場上表演的小品,她已經連續(xù)觀察了幾天,在所有考生中間,無論狀態(tài)還是氣質,她認為我是最接近知青的一個。而這一點,正是電影《遠鄉(xiāng)》的要求。
4月5日,發(fā)榜的日子到了。等待的時間仿佛無比漫長,令我魂不守舍。一方面,我為自己在二試時的惡劣態(tài)度感到懊悔,但后來“摔瓶子”的精彩發(fā)揮又讓我重新燃起了一線希望。并且,即將和張導演見面,我真的能成為她的男主角嗎?
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日,我懷著七分緊張三分激動走進了電影學院,已經是上午10點鐘了。校園里到處都是看榜的人,我也急急忙忙地朝發(fā)榜的地方走去。迎面碰上了歐陽儒秋老師,一位非??蓯劭捎H的老人,當時我還并不認識她。不過她認識我,“摔瓶子”的舉動使我成了考生中的“名人”。
“你是馮遠征嗎?”儒秋老師主動招呼我。
我停住腳應道:“是?!?/p>
“在考場上砸瓶子的就是你嘍?”
“是的?!?/p>
“你知道嗎?電影學院有規(guī)定,考生在考場上砸道具是不允許的?!比迩锢蠋煹倪@句話讓我的腦子“嗡”的大了三圈,沒想到,壞事變好事,好事又變壞事,我的臉一下子白了。
“不過……”儒秋老師看我嚇成這樣,連忙又接上一句,“你進三試了?!?/p>
我像一個掉進冰窟窿的人又突然被拉出了水面,激動地連連說:“謝謝老師!謝謝老師!”
“不用謝我。你的表演非常好,老師們破例讓你過了,不過要想真正進入電影學院,還要繼續(xù)努力,通過高考考試。祝你成功!”
告別儒秋老師以后,我顧不上興奮,趕到了《遠鄉(xiāng)》攝制組。
一進門,我就被屋里的陣勢嚇住了。滿眼帥哥美女,全是專業(yè)演員,資歷最淺的也是剛剛從中戲、北影、軍藝畢業(yè)。還有一些來自某藝術團的“特別推薦人選”,跟在團領導身后,領導說:“張導演,這就是我向您提到過的那個孩子?!辈潘嚤硌葜校瑐€個都有一套吹拉彈唱的絕活兒,男孩子表演武術,女孩子跳孔雀舞。
我低頭看看自己這身打扮,想想自己,除了跳傘什么也不會,只得灰溜溜地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等到張導演發(fā)現(xiàn)我,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以后了,她剛剛把一屋子躊躇滿志的年輕人挨個送走。
“小馮,你什么時候來的?”張導演很意外,沒想到我既然來了,居然不聲不響地躲在角落里。
“我來好長時間了,看您太忙,沒敢打擾您?!?/p>
她很高興,把攝影師、美工都招呼過來,向他們隆重介紹:“這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我在考場上發(fā)現(xiàn)的那個小伙子?!?/p>
這些人開始圍著我評頭論足。記得美工老師是個南方人,動作特“魯”,上來就捏我的肩膀,“有點兒瘦啊!”
還有人說:“眼睛是不是小點兒?”
似乎大家對我有些失望,覺得我不像張導演說得那么好。
張導演讓我給大家表演一段朗誦和唱歌,我機械地照辦,心里卻很明白,和其他參加面試的人相比,我在電影方面絕無優(yōu)勢。如何跟導演交流,如何注意鏡頭感覺,如何理解有關電影的專業(yè)術語,我都一無所知。過去參加的培訓都是針對舞臺表演的,而我僅有的一些演出經驗也是在話劇舞臺上。
幾天以后,《遠鄉(xiāng)》劇組通知我參加第二次面試。
張導演說:“你給我們講個笑話吧?!?/p>
我被擊中軟肋,有些慌神,“我不會,我說了你們肯定不笑?!?/p>
但他們堅持要我講,我只好隨便講了一個當時比較時興的段子。
“有個人病了,醫(yī)生給他開了一瓶藥水,他看到說明書上寫著‘服用前搖一搖’,就自己坐在沙發(fā)上左搖右晃一陣子,然后把藥一口喝了下去?!?/p>
我看了看大家,他們正張著嘴,一臉茫然地望著我。見我半天沒下文,才恍然大悟,“完啦?”
我尷尬地說:“啊,完了?!?/p>
“哦,哈哈,哈哈。”大家也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幾聲。
每一次面試,我都備受打擊,對結果不抱希望,可奇怪的是,等不了多久,就又有人通知我,還有下一次機會。記得第三次去面試時,正碰上張導演在送一個女孩兒往外走,定睛一看,不是大名鼎鼎的呂麗萍嗎?當時,她手里拿著劇本說了一句充滿詩意的話:“云南,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p>
就這樣,《遠鄉(xiāng)》的面試持續(xù)了一個月,劇組經過反復的比較、論證,才決定了最終人選。
5月初,我接到場記張麗打來的電話:“馮遠征,準備好行李,5月5號劇組從北京站出發(fā),去云南出外景。”
我從來沒有獨自出過遠門,傻呵呵的沒反應過來,“都帶些什么呀?”
“準備一個大箱子,裝上你的換洗衣服、洗漱用具。對了,都帶夏天的衣服啊,那邊熱?!?/p>
我怕領會錯了,第二天又跑了一趟劇組,一來為了確認消息的可靠性,二來為了看看別人的出差裝備什么樣。
在劇組見到張導演,我突然想起一個重大問題,怯生生地叫住她:“導演,我想問一下,我演誰???”
張導演十分詫異,問我:“你沒看過劇本嗎?”
“沒有啊。”以我當時的膽量,沒人主動給我,我是斷不敢向人家要的。
張導演立刻找了一份劇本給我,當時,片名《遠鄉(xiāng)》已經改為《青春祭》了?!昂煤每纯窗?,你演任佳?!?/p>
我匆匆瀏覽了一遍劇本,如夢方醒:我真的成為張暖忻導演的男主角了!